毛歆煒,1990年生于湖南永州,現(xiàn)居湖南永州。
墓志銘
他是這個時代最動人的劇作家。
出版社為他編排了一部兩邊對齊而中間空出一個人形的大書,印刷廠用黃楊木制作了書殼,覆蓋這部大書的綢布上繡著他親手寫下的墓志銘:一首小詩。
簡單的葬禮上,他進入這部寂靜的大書,進入他創(chuàng)作的人物中間,劇本中的角色列隊瞻仰他的遺容,封面緩緩合上,一陣短促的敲擊聲過后,冬天的闊葉林落下最后一片葉子。
自畫像中的青年抱著這部大書,身體倚在書脊上,頭埋進綢布里哭泣。
手提箱
他天生有嗜睡癥,出門會帶上一本書,走在路上瞌睡來襲,便翻開瀏覽幾頁,往往還沒走到鎮(zhèn)上,書就看了一半,他不得不往回走,避免在路上睡著。他試過乘坐馬車,但也沒走到村民談到過的地方。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一部厚重的大書,這部書無窮無盡。他在封面的邊緣鑲嵌上木頭把手,用一根繩子兩次繞過書脊,套在木頭把手上,一只包羅萬象的手提箱便做好了。套著棉睡衣、趿著棉拖鞋的他,拎上手提箱就出門了。
從此,他去到不同的城鎮(zhèn)生活,利用這部奇書中的技藝勝任各項工作,甚至還向史上最偉大的魔術(shù)師學(xué)習(xí)了入門級魔術(shù)。每當(dāng)人們夸耀他的時候,他總是說:“其實,我是個作家?!?/p>
人們樂于相信他,沒有人會隨身攜帶這么大的一部書,這部書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樹人
他從樹里取出一把椅子,短時間并不會對樹造成傷害。他夾著椅子外出測繪,空閑的時候就坐在椅子上抽根煙。到了晚上,他回到樹下,把椅子放回樹里。
樹長大了些,他從樹里取出一張桌子,坐在樹蔭下審校圖紙。長年累月虛構(gòu)一座城堡,讓他心力交瘁。
好在樹又長大了些,他從樹里取出一張床,不用再四仰八叉地掛在樹枝上。
樹足夠大了,但他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他懊悔從前為什么沒有從樹里取出一匹馬或一艘船,哪怕樹因為他的遠行而干涸,哪怕需要砍去這棵樹全部的枝干。
他在樹上鑿開一道門,把自己裝回了樹里。
舌頭
年輕的店員神秘兮兮地推薦給他一本有聲書,作者的原聲朗讀,市面上供不應(yīng)求,店員看他是常客,所以預(yù)留了一本,還特意囑咐他,聽的時候要閉上眼睛。
夜晚,他舒適地靠在疊好的枕頭上,打開床頭燈,閉上眼睛,翻開了書。作者是個中年男人,有一副低沉的嗓音,娓娓道來,醇厚且沙啞,有一種如夢似幻的催眠效果。
幾個晚上過后,他漸漸對故事中的人物喪失了興趣,關(guān)心起有聲讀物的發(fā)聲原理來。他想里面肯定安裝了一支錄音筆或者其他小玩意。
在店員的囑咐和自身好奇心的切換中,他果斷選擇了睜開眼睛。書本上一條卷動的舌頭正在翻頁,而它仿佛也看到了他,停止了閱讀。一條會說人話的舌頭,發(fā)黃、暗淡、無力地躺在印滿文字的書頁上。雖然早有預(yù)感,他還是嚇了一跳。
他迅速合上書,放到桌子上,來不及縮回的舌頭耷拉在書頁外。
時鐘
回到宿舍,已經(jīng)半夜十二點。
宿舍的燈亮著,路燈亮著,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欒樹舉著一團黑影。
往上看,欒樹超過屋頂?shù)牟糠?,變得明亮,天空還是湛藍,云朵還是潔白。
他變得有些恍惚,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夜晚?如果不是欒樹鵝黃的花朵和淺紅的果實,在明亮的風(fēng)中搖晃,他甚至不確定,現(xiàn)在是不是秋天。
黑夜從大地艱難地升起,沿著疏落的草木攀爬,始終沒法籠罩屋頂。
貍花貓叫了一聲,屋脊上優(yōu)雅的身影。
它的瞳孔,此刻是豎成一條線還是瞪成一個圓?他想捉住它,與它的眼睛對視,這靈敏的晝與夜的時鐘。
房子
男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捕獲了一所房子,它有鱗甲一樣的屋瓦,翎羽一樣的流蘇。他取出地釘,固定住房子的四角,避免它亂跑,也避免它被大風(fēng)刮跑。
深夜,他躺在床上,聽到房子“怦怦”的心跳聲,器物之間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房子還在懷念放蕩不羈的歲月,還不完全屬于他。
一次他連人帶床在露天醒來,尷尬地圍著床單回房子里換衣服,又費力地把床重新拖進來,用地釘釘住。還有一次衣柜跑到了外面,他索性穿著睡衣走進衣柜里換了衣服。
男人終于固定了房子里所有的大型器物:床、衣柜、沙發(fā)、書柜、餐桌、茶幾。那些需要經(jīng)常挪動的小物件,它們的調(diào)皮絲毫不遜于大型器物,讓他出丑的同時又不勝煩惱。比如椅子、蒲團、茶壺、紙筆、雨傘、眼鏡、手表、紐扣和木梳,固定了會很不方便,柔弱的它們也承受不住地釘。他決定找個女人,將它們馴化。
逃離
馬車消失了。他付給車夫幾倍的路費,要求保密他的行程。他是小城的名人,也是一名隱逸者。
天剛蒙蒙亮,馬車穿過石板街道,酒幌翻動著風(fēng)聲,鐵匠鋪倒出一盆熱水,爐子冒著火星,城門下拴著商旅的馬匹。年輕的時候,他想過逃離,但一到街上就會有人跟隨。他從沒這么早起過,馬車上卸下的書,夠他在這片草地上度過余生。
一疊書上放著一只喝完會自動續(xù)滿的咖啡杯,他靠咖啡度日。雨傘靠著另一疊書,小城很少下雨,必要時他還可以支起帳篷。他坐在中間的幾沓書上,大衣放在腳下,欣賞著上午的太陽。
金蟾
月圓之后,月亮脫下一枚熄滅的蟾衣,掉落在陸地或海洋,重新煥發(fā)出琥珀色的光。
他裝備好一身行頭:禮帽、手杖和呢子風(fēng)衣。他有點分不清,此刻是在睡夢中暢想,還是在現(xiàn)實中夢游,只知道今夜必須穿過遼闊的草地,撿到那件幻想中的霓裳羽衣,趕在螢火蟲大軍到來之前。
在兩棵盛開的合歡樹之間,草地上的蟾衣閃爍著夢幻的熒光,周圍的草叢因它的冰涼結(jié)出了露珠。他扔掉手杖,跪在草地上,抱起金色的蟾衣。??!酥軟的、絲滑的、冰涼的金色蟾衣。他壓住胸腔里奔涌的月光般的驚嘆,把蟾衣裝進帽子里,緊緊貼著胸膛,起身便往回走。
黑夜里快速移動的蟾衣透出的金色光芒,吸引著螢火蟲大軍緊緊跟隨,他奔跑起來,拖著螢火蟲的尾巴,像一顆彗星,劃過黑夜。
夢中的虛幻之境和夢游的真實場景,究竟哪個更直抵人心呢?管不了這么多了。如果是夢游,他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關(guān)上門窗,把螢火蟲拒之門外;如果是夢境,他將迅速穿過院墻,躺回自己的身體里,螢火蟲也會散落成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