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著錄與體例
(一)著錄緣起
李葆恂,奉天義州人,原名恂,字寶卿,號文石,更號叔默、戒庵、猛庵,別號紅螺山人,辛亥時(1911)復(fù)改名理,字寒石,號鳧翁,又稱孤笑老人。一生著作頗豐,觸及諸多領(lǐng)域如《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三邕翠墨簃題跋》《無益有益齋論畫詩》《偶園所見書畫錄》《寶范室燹余書畫錄》《天籟閣所藏書畫目》等,詩文類有《紅螺山館詩抄》《擊楫集》《庚癸小草》《津步聊吟集》《猛蓭文略》《偶園小稿》《紅蠃山館遺詩》等,其他類如筆記、雜著有《偶園讀書志》《舊學(xué)庵筆記》《然犀錄》《讀水經(jīng)注志疑》然大部已散佚。
光緒二十五年夏,李葆恂寓居于京師,流連于琉璃廠附近的海王村古玩市場,從事收藏、考究和評鑒。李葆恂在《晉顧長康洛神圖》后記寫到《海王村所見書畫錄》由來及其原因:
“余自夏六月到都,日游廠肆,所見皆下駟……因即古今烜赫昔人所希覯者,記其款識印章,略仿江村銷夏錄體例,公諸藝林,其易得者略之,或難得而已經(jīng)出售不及詳載者亦略之,至國朝書畫大家,所謂四王吳惲,汪(退谷)姜(西溟)何(義門)張(天瓶)真跡,云煙過眼,約數(shù)百件,若并載之,不勝其煩,概從割愛,不若是恝,因就手邊所有,略錄其目,使閱者嘗鼎一臠而已(光緒己丑十一月十三日)?!雹?/p>
由此可知,李葆恂在玩物考鑒期間所見書畫古玩,擇雅收集作《海王村所見書畫錄》一書。李葆恂于光緒己丑(1889年)寫書時定下幾項規(guī)定,并且明確表達(dá)仿《江村銷夏錄》體例樣式撰寫。目的也在此跋中明確提及,就是為了不能見古者得以觀古,記古為后世所流傳。但《海王村所見書畫錄》一書命途多舛,據(jù)《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目錄后李葆恂子李放題識:
“家君舊著有《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十卷)》,凡三易其稿而成,光緒己亥刻于析津,未及半而拳民亂作,稿本盡付劫灰,此其初稿也,亂世為一楊姓所得,楊頗嗜書畫,故得無毀,放頃來直沽,乃輾轉(zhuǎn)購歸,謹(jǐn)錄成副本,以付手民。石蓮翁云:書雖不繁,而鑒精評確,定為藝林寶筏,知言哉!時甲寅暴書日,男放錄畢謹(jǐn)識?!雹?/p>
《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光緒己亥(1900年)成書付刻于北京西城,全書總為十卷,然光緒己亥之年(1900年)義和團(tuán)拳亂,大部毀于一旦。幸初稿輾轉(zhuǎn)為一楊姓人所得,后流至葆恂子李放手中,于民國甲寅(1914年)再次整理題識,收錄于《義州李氏叢刊》,并最終在李葆恂故后一年(1916年)出版。
《義州李氏叢刊》內(nèi)《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僅有一卷。全書收錄書畫計十六種,其十六目如下:《晉王右軍臨諸葛君遠(yuǎn)涉帖》《晉顧長康洛神圖》《唐李升袁安臥雪圖》《五代衛(wèi)賢賢盤車圖》《宋范寬重山復(fù)嶺圖卷》《宋董源山水大軸》《宋梁楷放牛歸馬圖》《南宋米敷文自敘帖》《宋元名人山水集冊》《元黃公望秋山無盡圖》《王叔明丹山瀛海圖》《王叔明高山仙館圖》《明居士貞山水立軸》《國朝王石谷蘇齋圖卷》《王石谷山水軸》《王石谷山水立軸》。雖計十六種,但《宋元名人山水冊》中收錄宋人范寬《雪景翰林圖》、郭忠恕《車棧橋閣圖》、巨然《煙江晚渡圖》、趙令穰《秋塘群鳧圖》、馬和之《柳堤待渡圖》、馬遠(yuǎn)《夜山圖》、元人王蒙《雨后風(fēng)新圖》、倪瓚《長松絕壁圖》八幅作品。因而《書畫錄》所錄書畫作品實(shí)為二十三件。統(tǒng)計梳理收錄二十三件作品由十八位書畫家所作:王羲之、顧愷之、李升、衛(wèi)賢、范寬(兩件作品)、董源、梁楷、米敷文(米友仁)、郭忠恕、巨然、趙令穰、馬和之、馬遠(yuǎn)、王蒙(三件作品)、倪瓚、黃公望、居節(jié)、王翚(三件作品)。
(二)版本與體例
由李葆恂子李放整理《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于民國五年(1916年)收入于《義州李氏叢刊》③京師刊本中?!逗M醮逅姇嬩洠埜澹?,線裝,一函(冊),白紙精刻,半頁11行28字,黑口,左右雙邊,本書書口下刻義州李氏叢刻,有牌記:丙辰仲秋刻于京師,前有山左海豐吳重熹序。目錄后有民國三年李葆恂子李放小記。中國國家圖書館有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書的書衣上有西諦先生鄭振鐸之朱筆題字④。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亦有藏,孫殿起全文收錄于其《琉璃廠小志》。
《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體例情況,余紹宋謂李葆恂所作此書略仿《江村》⑤?!督濉纺恕督邃N夏錄》的簡稱,是由清中期高士奇所作?!督邃N夏錄》體例是書畫不分類,每卷以時代為次,標(biāo)目跋文,記錄印章等。后世追隨高士奇并仿《江村銷夏錄》體例的著作稱為“江村體”。
學(xué)者劉亞剛對其“江村體”簡述為:“大體為以親見為標(biāo)準(zhǔn),在對書畫標(biāo)目、絹紙、尺寸、題跋、印章等信息客觀、詳細(xì)記錄的基礎(chǔ)上,附以作者自己的評語和題跋?!雹?/p>
仿“江村體”的《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也是各自以時代為次,起至?xí)x代下至清代,書畫品類不分,留前人題跋款識以常文標(biāo)示,印記以兩行間注書寫,考究評語則以小字寫就。但《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一書也有一些不同之處,例如《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為了規(guī)避一些文人不知文理對于文章通通亂抄一遍的毛?。骸熬咧T舛錯不勝枚舉,是直鈔胥不知偏旁義訓(xùn)者所書耳?!雹咭虼恕逗M醮逅姇嬩洠埜澹吩趯懽鬟^程之中會對所摘抄部分進(jìn)行考究、梳理、評述,摘主要記錄的跋文信息與書畫信息并對冗余部分進(jìn)行舍棄。另外《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中所流傳的跋文在對書畫考究行文時也盡力簡潔,評述長短得當(dāng),不似其余同時代翻造“江村體”的著作那般給人臃腫之感。
在考究方面,《海王村所見書畫錄》作于李葆恂品鑒金石書畫的盛年之時,其考究與品鑒能力也是比之前著作也更為精當(dāng)。余紹宋評價《江村銷夏錄》寫道:“江村雖精賞鑒,而考訂則似非其所長?!雹喙嗜粢钥加喤c《江村銷夏錄》論,則《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在考鑒方面更為優(yōu)異。
二、文獻(xiàn)價值舉隅
(一)關(guān)于《遠(yuǎn)涉帖》的記錄
《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中有一跋為《晉王羲之臨諸葛亮帖(宣和瘦金書綾簽)》。跋文中記載李葆恂于海王村琉璃廠以二十兩銀的廉值價格得到書帖。然目前所知信息,《諸葛君〈遠(yuǎn)涉帖〉》自李葆恂卒后不見于世,后再出現(xiàn)消息已經(jīng)是李葆恂卒后十余年的民國二十三年《河北第一博物院畫報》的一則短訊之中。
按李葆恂考究《諸葛君〈遠(yuǎn)涉帖〉》記錄的跋文《晉王羲之臨諸葛亮帖(宣和瘦金書綾簽)》中,據(jù)孫退谷論宋代之后不見于世,后又出現(xiàn)在清中期藏家高士奇著錄《江村書畫目》里,在《江村書畫目》書目中有康熙四十四年揀定“晉王羲之臨諸葛武侯尺牘一卷”,后注“進(jìn)上”的文字蹤跡。又按李葆恂《晉王羲之臨諸葛亮帖(宣和瘦金書綾簽)》一目中提及的書帖中有李符清、翁方綱款識印記,可以推知《諸葛君〈遠(yuǎn)涉帖〉》在康熙年間可能被采進(jìn)內(nèi)府,但不知何種緣由,流入民間,經(jīng)手李符清、翁方綱(翁方綱并未記述進(jìn)自己的著作中)等名家手中,進(jìn)入琉璃廠海王村古玩市場后,被李葆恂購得。對于李葆恂所收《諸葛君〈遠(yuǎn)涉帖〉》記錄的可靠性與真實(shí)性也可和道光二十七年粵籍儒賈葉應(yīng)旸撰寫的集子《耕霞溪館法帖》相比較,或與鑒賞家吳榮光考識相佐證。
李葆恂《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中所記是《諸葛君〈遠(yuǎn)涉帖〉》是現(xiàn)存最全的文獻(xiàn)材料之一,其中記錄書帖之中的印章、跋記、樣式是了解《諸葛君〈遠(yuǎn)涉帖〉》的重要途徑。當(dāng)前學(xué)界對《諸葛君〈遠(yuǎn)涉帖〉》真?zhèn)稳杂兄T多爭議⑨,相持不一,但主要采用的文獻(xiàn)資料無不是從李葆恂所記跋文中進(jìn)行考究辨析。由此可見李葆恂所撰寫跋文評語對于研究《遠(yuǎn)涉帖》有著保留文獻(xiàn)的重要意義。
(二)海王村古玩市場
清代海王村琉璃廠一帶位于現(xiàn)在北京的和平門外,西至宣武區(qū)的南北柳巷,東至宣武區(qū)的延壽寺街,一直是文人雅玩古物最為熱鬧的地方?!逗M醮逅姇嬩洝分兴浘鶠槔钶徕诖说厮姽磐鏁?,因此《海王村所見書畫錄》雖只剩一卷但文中大量留有當(dāng)時他在海王村的交游品鑒與交易記錄。
如《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一書中李葆恂多次記述“倪小舫”。通過記錄可知李葆恂在琉璃廠期間與倪小舫交游玩好,眾多書畫都來源于倪小舫。倪小舫為紹興人(另一說為宛平人),畫工花卉,有“倪癡”之名⑩。在《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書中,李葆恂記倪小舫因為常逛于琉璃廠而又精鑒賞,被眾古玩商賈所怕,故稱為“廠魔”。而就是此人與李葆恂在辨識《諸葛君〈遠(yuǎn)涉帖〉》撿寶中相識。之后二人相約鑒寶、考識。
從李葆恂所作著作中可見,李葆恂作書后倪小舫會將自己所擁有的書畫贈予其觀看、記錄并留評文。目前留有李葆恂明確為倪小舫書畫跋文、記錄的有《五代衛(wèi)賢〈盤車圖〉》《宋范寬〈重山復(fù)嶺圖卷〉》《黃公望〈秋山無盡圖〉》。其中李葆恂觀看倪小舫的書畫藏品時,辨識《盤車圖》圖中有“衛(wèi)賢恭繪”四字,鑒定為五代時期衛(wèi)賢的作品,成為一段鑒賞佳話。目前《盤車圖》為上海博物館的重要藏品。
清代海王村古玩書畫市場繁茂,但書畫古玩真?zhèn)坞y辨。因此《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也有眾多鑒賞逸事記載:
“聞有山左某太史,素負(fù)好事名,竟斥為贗鼎,可異之至。或云:太史盲不至此,蓋故作違心之論,冀賤值售也。太史此語一轉(zhuǎn),果無人肯購,真賞難逢,可嘆!可嘆!”
李葆恂記載的某太史,平時有好事名聲,但為錢利卻斥責(zé)某鼎為假鼎,以希冀可以賤買獲利。從記述來看,晚清海王村古玩交易大量存在這樣的情況。除古玩交易的逸事之外,對于當(dāng)時的小規(guī)矩如交易喜取整數(shù)、取零的交易習(xí)慣也有記載,這對了解晚清古玩市場情況有著重要文獻(xiàn)參考作用。
此外,《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在記述中也透露晚清古玩收藏價格的巨大通脹如《黃公望〈秋山無盡圖〉》跋文中李葆恂引證程孟陽跋寫道:
“錢官詹(當(dāng)是牧齋)以二十千得之。聞馮氏同治中,以六百金購得,知明時書畫索值尚廉,故收藏家多,今三王吳惲精品卷冊巨跡,有值千金者,窮措大何與多錢賈爭勝耶?”
按文中李葆恂所言,若以同治中至光緒二十五年李葆恂寓居京師的時間來算,三十余年古玩書畫的價格應(yīng)已翻了幾番?!逗M醮逅姇嬩洠埜澹吩谄渌衔闹幸擦髀冻鐾砬骞磐媸袌龅漠惓7睒s與李葆恂這類的文人收藏家在時局中的不滿與不安。
結(jié)語
光緒二十五年,李葆恂在京師期間收藏、鑒賞古物所作的記錄被刻印為《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在刻本序中吳重憙對于《海王村所見書畫錄》鑒賞書寫評其“書雖不繁,而鑒精評確,定為藝林寶筏?!?余紹宋在《書畫書錄解題》中收錄吳重憙的評語并認(rèn)為吳重憙“非溢美之言也”?,以表對李葆恂的推崇。
全書確實(shí)體現(xiàn)了李葆恂“鑒精評確”能力,對于書畫鑒賞都有自己獨(dú)特的認(rèn)識。全書也包含著李葆恂對晚清古玩市場的記錄與觀察。此外,若是把《海王村所見書畫錄(殘稿)》代入到李葆恂的生命歷程中去,則更見其特殊。因為李葆恂寓居京師海王村廠肆,撰寫《海王村所見書畫錄》之時與王懿榮、愛新覺羅·盛昱等晚清鑒賞名家交好,擴(kuò)展交游圈,也培養(yǎng)其考鑒書寫能力?。同時也就在李葆恂流連于金石古玩之時,義和團(tuán)的聲浪不斷涌進(jìn)京津,事變即將發(fā)生。一年之后的李葆恂將離開北京,南下尋求避難,投付托忒克·端方,成為其幕僚賓友,參與到撰寫《陶齋吉金錄》《壬寅消夏錄》等重要金石書畫著錄之中,逐步成為晚清金石鑒賞的大家。也正因為此,李葆恂的考鑒賞就如《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序中吳重憙所寫 “古人之名與公之名,將永傳而勿替矣” 那般留下歷史聲名。故雖《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僅留一卷,但仍然具有文獻(xiàn)與研究價值,應(yīng)值得給予更高的關(guān)注。
注釋:
①孫殿起著. 琉璃廠小志[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0.07.第347頁。
②孫殿起著. 琉璃廠小志[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0.07.第344頁。
③李葆恂撰.民國五年李放《義州李氏叢刊》京師刊本。
④此轉(zhuǎn)見于管仲樂. 義州李氏四世著述綜考[D].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6。
⑤余紹宋著;江興佑點(diǎn)校. 書畫書錄解題[M].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 2012.09.第256頁。
⑥劉亞剛.由“江村體”之爭論及康熙朝書畫鑒藏類著述體例[J].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18(03):18-23。
⑦(清)胡敬《胡氏書畫考三種》南薰殿圖像考卷下,清嘉慶刻本。
⑧余紹宋著;江興佑點(diǎn)校. 書畫書錄解題[M].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 2012.09.第243頁。
⑨陶喻之《諸葛亮〈遠(yuǎn)涉帖〉本事新解》[陶喻之.諸葛亮《遠(yuǎn)涉帖》本事新解[J].書法,2011(01):101-105.]一文認(rèn)為乃真跡。吳奇霖于知乎平臺發(fā)布《諸葛亮〈遠(yuǎn)涉帖〉乃偽作考》一文對陶喻之進(jìn)行反駁。
⑩(清)趙樹吉著;祁青貴校注. 趙樹吉集校注[M]. 成都:巴蜀書社, 2019.12.第104頁。
?孫殿起著. 琉璃廠小志[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0.07.第343頁.
?余紹宋著;江興佑點(diǎn)校. 書畫書錄解題[M].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 2012.09.第256頁。
?李葆恂撰. 《延熹土圭》《三邕翠墨簃題跋》,民國五年李放《義州李氏叢刊》京師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