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的形貌與內(nèi)核是在唐代發(fā)展完成的,即后出現(xiàn)了一次重要的轉(zhuǎn)型,是在北宋時期。這一時期的平民文化得到了較大的發(fā)展空間,他們所支撐起的“士”文化、“族”文化等,不僅讓儒道思想獲得了更廣泛的基礎,還在文化領域表現(xiàn)出了更多的理性意識。本文著力探討的書法理論就是在與理學的相互交融中,完成了一個時代承前啟后的功能,同時又用極為深邃的文化哲學內(nèi)蘊影響了中國隨后近千年的文化路徑。
一、基本理論概述
(一)理學的概念與特點
理學產(chǎn)生于中唐至北宋慶歷之間,它包含了道學、儒學、佛學、經(jīng)學等多個領域,是一個非常寬泛的理論。學術界一直想要對它進行一個統(tǒng)一的定義,但也一直存在著比較大的爭議。目前,能夠取得一致的方面是,“理學”是指宋代以來形成的哲學主流的專有名稱。從廣義來看,它討論的是“性理”“義理”等問題,這些問題的特點是關注內(nèi)心的省悟,講求的是自我對內(nèi)心的修煉。從狹義來看,它對個人的心性進行了倫理化的規(guī)范。北宋的理學吸收了佛道思想,但是又對佛道思想加以規(guī)范化。它把從前對“天”的合理性依據(jù)轉(zhuǎn)向了對“人”的合理性的研究,將人的本性定義在“善”的基礎上,由此確立了一個適用于自然社會、人文社會的絕對倫理:“內(nèi)徹心性,外透天道”。并結(jié)合朱熹與呂祖謙的學術觀念,最終確定理學的概念與特點為:“道”與“理”融合,以“存養(yǎng)”為工夫,遵循“齊國”“治家”“平天下”的理念,最終追求“成圣”為目的哲學倫理。
(二)理學書論概述
站在宏觀的角度對理學進行評價,我們說它對中國整個思想史都產(chǎn)生了深刻地影響,是不為過的。理學書論是理學與書論的結(jié)合體,可以被看作是理學文化的一個分支,與理學文派、理學詩派等共同構(gòu)成了理學的哲理化、議論化與倫理化。宋代的理學家研究義理之學時,強調(diào)“文以載道”,這是儒家的政教文藝觀,與北宋重文重學的風氣非常一致,這里的“文”是一個廣泛的定義,它既包括文學,也涵納書法。理學家雅好書涵,多借書學來闡述義理,久而久之,形成了理學書派。北宋的理學書派在整個宋朝來說,雖然屬于奠基的性質(zhì),但是產(chǎn)生的流派與觀點非常多。如以邵雍為代表的象數(shù)學派,以周敦頤為代表的濂學,以張載為代表的關學,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學,以程顥、程頤為代表的洛學,以蘇軾、黃庭堅為代表的蜀學……這些流派所蘊含的強烈的道德倫理思想,是南宋書家朱熹、陸游等人書學的基礎,如魏了翁的“洛蜀會同”。理學以其強大的統(tǒng)攝力量和深厚的社會基礎,成為自宋綿延至清的書法思想的基礎,讓書法與個人的道德自律和理想人格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注重法度規(guī)矩,內(nèi)外交相,直接推進了書法的發(fā)展進程。
二、理學視域下的書論思想
(一)以理求趣
《莊子·則陽》中說:“孰偏于其理”。這里的“理”是指“事物之真情”。《荀子·解蔽》說:“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边@里的“理”是指萬物的事理,是普遍存在的自然規(guī)律。根據(jù)理學家普遍認同的“物必有對”的原則,既為自然規(guī)律,在藝術活動中的表現(xiàn)也就應該順應人心人性,由此而衍生出的“趣”,就成為書法藝術追求的目標。如蘇軾在《題魯公帖》中曰:“然人之字畫工拙之外,蓋皆有趣”;米芾論書謂“大真出于意外”;《宣和書譜》曰:“性樂岑寂,惟喜作草書,學智永法,顛沛造次不忘于懷。久而擺脫舊習,有自得之趣。”這些論調(diào)既有奇趣又有真趣,是道家自然論的延伸,成為“理”的另一面,由此構(gòu)成了一個事物的整體。鄭午昌先生總結(jié)“理”“趣”在宋代書論中的表現(xiàn)是最為適恰的,他認為:“宋人之論畫,以講理為主,欲以理以求神趣,故主運用心靈之描寫?!庇捎谒未韺W大盛,以理入詩、以理入文、以理入畫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而通過他們將“理”的另一面視為“趣”,可見其并非要以理代書,而是強調(diào)“理”中蘊含的自然之性,讓學書之人更看重書法中自悟的樂趣,回歸“事物之真情”“人之性”也。
(二)技道兩進
《周易·系辭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與“技”為相同范疇。“器”即為“技”?!暗馈迸c“技”貫通上下,在理學中多用來解釋道德倫理的問題,這是由理學先驅(qū)韓愈提出來的。他將“道”發(fā)展成為以仁義為核心的哲學,后又由柳宗元拓展出道與器的關系,提出了“道器物不相離”的觀點。宋代的理學家張載、程顥、程頤將“道”“技”與心學聯(lián)系在一起,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軸心“天人合一”奠定了深厚的基礎。書論當然是承繼了這一思想,“道”仍是天道、天理,“器”則是具體的書法技能了。不過,理學家們對于“道”“技”的一體性的認知,顯然不如“理”“趣”一致。像蘇軾在《跋秦少游書》中說“技道兩進”。程頤與弟子在討論道技關系時認為,士人可以不會技藝,但是不知道“道”就是可恥的。他又以張旭的書法舉例,認為張旭“思而悟”的方法雖然很好,但是張旭只留心于技藝,而不注重修道的方法并不可取。朱長文的《續(xù)書斷》把書法的技藝訓練提到了和“道”一樣高的地位后,倒是不失為一個好的方法,為后來的書法評論做出了必要的貢獻。
(三)意法合一
“意”的內(nèi)涵在儒釋道三教中都有解釋,儒家解釋為“正心誠意”,道家解釋為“意念、心意”,佛家解釋為“思量”。雖然各有特點,但是這種泛化性反而為書法美學意蘊的解讀帶來了幫助。宋人理解的“法”和“意”與前人不同,“法”為客觀存在的事物,“意”是主觀的表現(xiàn)。用形而上的東西指導形而下的東西,就可以駕馭自如。朱熹在《大學章句》中說“意”為“心之所發(fā)”,人的起心動念是“意”在發(fā)揮作用,但是“意”也是分為客觀和主觀的。書法中的“意”即為客觀的“意”,它是由主觀的“意”所決定的。在姜夔《續(xù)書譜·臨摹》中有“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也”的學說,其中的“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正是客觀之意與主觀之意。陳思《秦漢魏四朝筆法》中有“且筆者心也,墨者手也,書者意也”?!胺ā迸c“意”相輔相成的關系讓書法的規(guī)矩法度和主體情思合而為一,把“法”定義為了“意”的必要條件,只有在達到一定的境界后,才能去追求“意”。如黃庭堅認為:“意之所到,輒能用筆。”可見,宋代的書法家已經(jīng)把“意”當作是個人學養(yǎng)的表現(xiàn),在書法中蘊含了更多的思想表達。
(四)棄俗重韻
“韻”的釋義是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的,從最早指聲音的和諧到后來品評人物的神態(tài),直至魏晉末期才將其引入書法中,成為一種指代生動含蓄審美體驗的名詞。宋代的書法品評喜歡將書法家的作品與其人格和生活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做一個綜合性的評價,這是理學追求理想人格的一種側(cè)面表現(xiàn),與人相連,則不可免俗,“韻”和“俗”就是這樣被連接在了一起。不過,理學家的“俗”是與“內(nèi)圣”思想相關聯(lián)的。也就是“俗”是一種順其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它不是庸俗、鄙俗,而是人們普遍需要遵守的法則。《宣和書譜》論謝奕的書法是“不拘于俗學之妙,而風氣自高”,姜夔《續(xù)書譜》又云:“淘洗俗姿,則妙處自見?!笨梢?,北宋的“俗”亦與“匠氣”是不同的了,是一種對“士氣”的延伸。而后,多重不俗又構(gòu)成了“雅韻”,以此形容風流清雅的人生態(tài)度。黃庭堅《跋周子發(fā)帖》云:“若使胸中有書數(shù)千卷,不隨世碌碌,則書不病韻”正是此意。還有受到蜀學影響的范溫在品論書畫時有“一長有余,亦足以為韻”的說法,也是此類注解。
(五)成德達才
“德”的原始意義是指人的行為,老子為“德”加入了人倫德含義,成為理學的基礎?!安拧笔窃诠残缘幕A上衍生出的個性化的內(nèi)容,它流于本心,但是血氣之屬,所以理學中不免有“尚德貶才”的言論。這種傾向在書論中也有體現(xiàn)。理學家認為書法僅是“悅目”的小才,只有“三才”貫通,才是天地合德,可以承載傳經(jīng)解道的使命。不過,理學家還是辯證地處理了“德”“才”的關系,他們承認有才情的書法家個性特征鮮明,他們的才氣會使書法有所風度。魏了翁《魏鶴山集》概括為:“石才翁才氣豪贍,范德孺資稟端重,文與可操韻清逸。世之品藻人物者固有此論也,今觀其心畫,各如其為人?!睆倪@個總結(jié)中也可以看出“德”“才”本可一統(tǒng),沒有必要互相遷就,或是過分強調(diào)某一個部分的作用。后來的“會同洛蜀”,包括馮友蘭先生對“才人”“圣人”的解讀實際上都受了理學中辯證思想的影響,可謂是“不謬其行”了。
除去這些思想,“天機”“工夫”“自得”“積學”“骨骼”“態(tài)度”等均從理學衍生而來,被書論引用后,形成了多對對立統(tǒng)一、互辯互證的范疇,讓北宋的書論相得益彰,為傳統(tǒng)文化中哲學思想的蓄能,提供了多個契機。
三、北宋書論中理學精神的表現(xiàn)
(一)渾然天成
既然在理學的視域下,書論的提出已具備若干個辯證體,那么將它們統(tǒng)一成為一個整體就成為理學書論中的一個重要目標。董逌在他的書論《廣川書跋》中圍繞著“書得自然”的論點,采用“天得”“天機”“天成”“天放”“天馳”等概念說明書法中“天然”的效果并不是偶然得來的,而是需要以個人的天資與天賦作為基礎。這種觀點和蜀派學人的“天資論”是極為相似的。雖然“其學問不深而能者,蓋天性也”,但是“積學”的重要性還是不容忽視的:“書貴得法,然以點畫論法者,皆蔽于書者也。求法者,當在體用備處,一法不亡;秾纖健決,各當其意,然后結(jié)字不失,故應疏密合度而可以論書矣?!倍溣衷凇缎旌崎_河碑》中說:“觀前人于書,自有得于天然者,下手便見筆意,其于工夫不至,雖不害為佳致,然不合于法者,亦終不可語書也”。在書法的世界,沒有任何一個要素是對立統(tǒng)一的,在筆法的基礎之上反復練習,讓法度的熟練程度達到頂點,筆意就會自然流露出來。這就是“法”與“意”的結(jié)合所達到的書論上的目標。董逌的觀點又與程顥、程頤所提的“圣賢氣象”的論點是一致的。他們都非常強調(diào)內(nèi)外的關系,認為理學最高的目標就是由內(nèi)應外的氣象?!缎蜁V》《書史》等都輔佐了這些觀點,讓理學精神獲得了一個“盡其性”的絕對基礎,從而讓各個學派的書法家找到了各自論點的立足之處。
(二)品節(jié)道義
北宋的書論通過“貫道”完成了修養(yǎng)修為的闡述。儒家與道家的理論也不同程度地通過書法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讓理學成為一種詩學化的道德哲學,把道德和審美統(tǒng)一在了一起,從形而上中體驗了美的境界。歐陽修在《書〈琴阮記〉后》中主張“書因人貴”“如其為人”,就算是書法水平略差,只要人品高,其作品也可傳世。李之儀在《姑溪居士論書》中云:“見其字,想見其人,清風颯然,不召自至”。人格已經(jīng)與書法渾然不可分割。山谷在《跋東坡書寶月塔銘》中提到的“心閑意澹”已經(jīng)透露出了強烈的參悟之境。書論已經(jīng)逐漸發(fā)展成為承載更多社會內(nèi)涵、引導社會審美趨向的“法”。在蘇軾《跋文與可墨竹》中記載了文同學竹悟道的一件事情,將文同對藝術的熱情比作“病”,又把他自謙的“學道未至”看作是人品高潔的象征。這時文同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是將“道”“意”“德”“才”升華后的結(jié)果,但是就文同本人來看,自己仍舊“學道未至”,可見理學所制定的內(nèi)圣要求,已經(jīng)內(nèi)化在每一個士人的心中,這是通過年深日久的“筆硯章印之精微”處得來的,后來成為北宋士人自覺約束與規(guī)范自己的準則。
(三)神韻情趣
北宋的書論還是非常強調(diào)人的精神與思想的。在理學家的眼中,神氣若能充實于內(nèi),必然會形之于外,使人有可觀之處。蔡襄在《宋史》中得到的評價是“襄工于書,為當時第一,仁宗尤愛之”。蘇軾評價蔡襄“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朱長文《墨池編》評其書法“少務剛勁有氣勢,晚歸于淳淡婉美。”這些評價都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給出了他們認為蔡襄“宋代第一”的理由,而蔡襄本人在《論書》中又對魏晉的書法大為推崇,認為它們“風流蘊藉”“以韻相勝”,他提出的“書意”理論為后來“韻”的闡述奠定了深厚的基礎,讓人們將關注的重點放在了氣質(zhì)與精神面貌上,不斷追求內(nèi)心的自覺,而不再強調(diào)刻板的“積學”。蔡襄的整套理論其本質(zhì)無非還是理學指導下的對圣人目標的追求,但是因為糅合了“韻”的審美,讓“束縛于名利之場”的士人們極為推崇。除了蔡襄的書法成就折射出的雅韻風流,《宣和書譜》《收東道表》等書論中對書法“才氣”“英氣”的溢于言表,也在主張筆墨行處需要體現(xiàn)出風神意韻。這是儒釋道綜合作用下的“韻”的拓展,是對前人“日有所悟,悟之益深”“由妙之極,遂至于神”的進一步發(fā)展。
(四)法度規(guī)矩
蔡襄在《論書》中提出的“古意說”是對書法規(guī)矩氣度的一種闡釋。他個人精通楷書與行書,在“氣力渾厚”上更為注重古意。這為北宋開了重視法度的先河,讓其不會在神韻之說上過于逸致。董逌《廣川書跋》、歐陽修《與蔡君謨求書集古錄序書》都在這種法度規(guī)矩之下行筆。蘇、黃、米三人的書論思想也成為一股強大的美學勢力,讓中規(guī)中矩成為理學書論的表征之一。蘇軾又對“意”“才”指向的“積學”是看重的,所以,無論理學設定多少對辯證體,書法的基礎規(guī)矩還是不能破除的。章惇也是北宋著名的書法家,他認為書法應該“精而熟之”然后“妙且神”,必須從規(guī)矩法度做起,才能達到神妙之意,這個路徑也得到了宋理學家一致的認可。在宋代書論中,王羲之、張旭、顏真卿三人都極為重視法度,而他們高尚的人品也成為宋人人格典范的代表,讓理學塑造人格特質(zhì)的功能得到了一個落腳點。所以,理學從來不是從微觀入手,它總是站在宏觀處給予精神指導。
結(jié)語
理學的誕生絕不是一個偶然的哲學現(xiàn)象,它是中國文化發(fā)展到一定時期必然會在哲學領域結(jié)出的“果實”。因此,在理學視域下的北宋書論研究,相當于是對中國文化母體在書法領域表現(xiàn)的一次“檢閱”。本文以北宋文化發(fā)展邏輯為依據(jù),研究了理學視域下北宋的各種書論觀點,又對書論框架下的理學精神進行了反視,在這一系列“診釋”與“重構(gòu)”的過程中,從北宋的文化形貌中汲取足夠的精神養(yǎng)料,用來更好地指導當代多元文化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