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之同時代的文學大師,沈從文的筆下很少流露出憤怒的吶喊,因為生養(yǎng)他的湘西故土沒有太多的狂風暴雨,只有渡河時的月白風清、岸上炊煙的裊裊娜娜。他的生命哲學里貫穿著一種“水”的精神:水是柔和的,自然存在,默默流淌;水是堅韌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遇到平川,遇到礁石,水都是從容的。沈從文的人品與文品亦如此,因著自己內心的熱愛,他一生執(zhí)著于對生命的尊重。
【經(jīng)典摘抄】
瑰麗
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清溪里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圣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jù)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么美麗。
我出到艙外去站了一會兒。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氣逼人。眼看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這里那里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高山則直矗而上,如對立巨魔,顏色淡白,無雪處皆作一片墨綠。奇景當前,有不可形容的瑰麗。
文本賞讀
故鄉(xiāng)的山水,經(jīng)過歲月沉淀,漸漸化為一種靈魂的滋養(yǎng)。沈從文先生用不疾不徐的文字,把沅州這塊寧靜的土地修煉成文學史上的一道印痕。白雪浮江而下,高山直矗而上,星光翻越蒼茫,他用船夫的深情,親吻這片土地上的黎明的靜謐。最為驚艷的,還是他對水的描寫,日暮黃昏下,溪水和沿岸香花蘭草相連,匯成詩句中流淌千年的美麗。時光匆匆流逝,流水奔涌向前,融入一種曠遠而蒼茫的安寧之中。
對水的認知歷程,也是人類對美的認知歷程。珍珠在天地間一經(jīng)孕育而出,這藏于深海的熠熠閃爍之美,便照亮了人類的歷史。
【經(jīng)典摘抄】
長街
有個小小的城鎮(zhèn),有一條寂寞的長街。
當白日照到這長街時,這一條街靜靜地像在午睡,小小的屋里,濕而發(fā)霉的土地上,頭發(fā)干枯臉兒瘦弱的孩子們,皆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親身邊睡著了。許多人家門對著門,白日里,日頭的影子正正地照到街心不動時,街上半天還無一個人過身。每一個低低的屋檐下人家里的婦人,各低下頭來趕著自己的工作,做倦了,抬起頭來,用疲倦憂愁的眼睛,張望到對街的一個鋪子。街上有時什么人來信了,許多婦人皆爭著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從什么地方寄來的。她們將聽那些識字的人,念信內說到的一切。小孩子們同狗,也常常湊熱鬧,追隨到那個人的家里去,那個人家便不同了。
街上到黃昏時節(jié),常常有婦人手中拿了小小的笸籮,放了一些米,一個蛋,低低地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慢慢地從街這端走到另一端去。這是為不讓小孩子夜哭發(fā)熱,使他在家中安靜的一種方法,長街上這時節(jié)也不寂寞的。
黃昏里,街上各處飛著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云,同歸巢還家的老鴰,背了小孩子們到門前站定了的女人們,一面搖動背上的孩子,一面總輕輕地唱著憂郁凄涼的歌,娛悅到心上的寂寞。
遠處山上全紫了,土城擂鼓起更了,陰臥在土城上高處木棚里老而殘廢的人,打著梆子。這里的人不須明白一個夜里有多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里醒來是什么時候。那梆子聲音,只是告給長街上人家,狼已爬進土城到長街,要他們小心一點門戶。
一到陰雨的夜里,這長街更不寂寞,因為狼的爭斗,使全街熱鬧了許多。冬天若夜里落了雪,則早早的起身的人,開了門,便可看到狼的腳印,同糍粑一樣印在雪里。
文本賞讀
長街是寂寞的,也是富有生機的,只不過,生機在寂寞的現(xiàn)實中默默潛伏著。讓長街不再寂寞的,永遠是人,從街上走過的,有烏油油長辮子的大姑娘,有倚著樹根腳坐著嘮閑嗑的老婆婆,還有嬉笑打鬧的孩童,都是平和舒緩底子上的一種喜樂熙攘。在作家的眼里,長街和街上人、物,融為一體,像綠波里開出的一朵一朵白花,在歲月中細數(shù)著各自的年輪。這里,時間仿佛是永不枯竭的泉,不叮咚作響,卻清澈見底,汩汩有韻。風聲是自己的風聲,雪上狼爭斗的痕跡,也是“同糍粑一樣”印在了早行人的心里。
穿越歲月的皺紋,長街低調卻飽蘊生機,盡顯一份人間煙火氣。
【經(jīng)典摘抄】
憶湘西過年
我生長的家鄉(xiāng)是湘西邊上一個居民不到一萬戶口的小縣城,但是獅子龍燈焰火,半世紀前在湘西各縣卻極著名。逢年過節(jié),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燈。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燈”。
玩燈的不僅要憑氣力,還得要勇敢,為表示英雄無畏,每當場坪中焰火上升時,白光直瀉數(shù)丈,有的還大吼如雷,這些人卻不管是“震天雷”還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陣,迎面奮勇而前。
我們年紀小,還無資格參與這種劇烈活動,只能趁熱鬧在旁吶喊助威。有時自告奮勇幫忙,許可拿個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運氣不壞。因為始終能跟隨隊伍走,馬不離群,直到天快發(fā)白,大家都燒得個焦頭爛額,精疲力盡。
隊伍中附隨著老漁翁和蚌殼精的,蚌殼精向例多選十二三歲面目俊秀姣好的男孩子充當,老漁翁白須白發(fā)也做得儼然,這時節(jié)都現(xiàn)了原形,狼狽可笑。樂隊鼓笛也常有氣無力板眼散亂地隨意敲打著。有時為振作大伙精神,樂隊中忽然又悠悠揚揚吹起“踹八板”來,獅子耳朵只那么搖動幾下,老漁翁和蚌殼精即或得應著鼓笛節(jié)奏,當街隨意兜兩個圈子,不到終曲照例就癱下來,惹得大家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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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庸常的生活深處,看見生之快樂,節(jié)日給予人童年的幸福。送燈,是一種古老而神圣的民俗活動,雖不能親自操作,卻能在觀看中得到快樂,“我”始終跟隨隊伍,即使“燒得個焦頭爛額,精疲力盡”,也快樂無比。打量人世間,活出真滋味,這正是年的主題吧!在送燈的隊伍中,人扮演的老漁翁和蚌殼精的腳步應和著鼓笛節(jié)奏,隨意兜著圈子,颯颯的風聲,把“我”幼小的心靈推向遼闊。笑聲落在節(jié)日的鼓點里,燈火發(fā)出燃燒的唿哨,干枯的筋脈隨焰火爆響。此刻的“我”,是被故鄉(xiāng)寵溺的幸運兒,從平庸的生活中活出了詩意。
【經(jīng)典摘抄】
云南的云
云有云的地方性:中國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樣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潑,人也同樣那么活潑。海邊的云幻異,渤海和南海的云各不相同,正如兩處海邊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云一片黃,抓一把下來似乎就可以作窩窩頭,云粗中有細,人亦粗中有細。
論色彩豐富,青島海面的云應當首屈一指。有時五色相煊,千變萬化,天空如展開一張錦毯。有時素凈純潔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
云南的云給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點是素樸,影響到人性情也應當摯厚而單純。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長年的熱風,兩種原料經(jīng)過一種神奇的手續(xù)完成的。色調出奇的單純。唯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尤以天時晴明的黃昏前后,光景異常動人。
天上一角有時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顏色雖然異樣黑,給人感覺竟十分輕。幾年前中國古物運到倫敦展覽時,有一個趙松雪作的卷子,名《秋江疊嶂》,凈白如玉的澄心堂紙上用濃墨重重涂抹,云南的云也恰恰如此,看來只覺得黑而秀。
可是我們若在黃昏前后,到城郊外一個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這種云彩時,低下頭來一定會輕輕嘆一口氣。抽象一點將發(fā)生“逝者如斯”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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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云,多姿多彩的云朵,豐富了天空,也豐富了人的心靈。云來云往,點綴蒼穹幽深的空寂;云變云化,體現(xiàn)著不同的性情。北云厚重,南云活潑;北人敦厚,南人靈巧;云南的云樸素,影響到人的性情也是摯厚而單純的。云朵徘徊,天空露出一小塊蔚藍,云深不知處,萬物有真心。
“看云”本身就是一件愜意自在的事,能夠令人放空,引發(fā)哲思。一朵朵胖乎乎的云,向人們發(fā)出生命的召喚:人在低頭行路時,亦不能忘記抽時間抬頭看云,在心靈中認真描畫,把連綿的心情編輯成生命的冊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