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振動,是小區(qū)的門衛(wèi)老羅:“小唐,西區(qū)醫(yī)院打電話,說你媽正在搶救,叫我趕緊聯(lián)系你?!?/p>
“我媽?我媽咋會在西區(qū)醫(yī)院?”我一骨碌翻身起來。
“他們沒說清楚,你快去看看?!崩狭_說。
妻子驚醒問:“咋了?”
“老羅說,媽在西區(qū)醫(yī)院搶救?!蔽姨麓玻┮路?。
“媽咋了?我和你一起去。”妻子跟著下床。
“不知道啥情況。我去,你在家陪孩子?!蔽覂砂汛┖靡路?,抓起餐桌上的車鑰匙往外跑。
這幾天氣溫驟降,一腳踏進黑夜,恍若掉進冰窟窿,我禁不住打寒戰(zhàn)。半夜,路上沒人,沒車。一盞盞攔路的紅燈滾動的火團一般,總是滾在我要經(jīng)過的路口???,你快點兒!我跺腳,拍車?yán)取<t燈一秒一秒忽閃,慢慢騰騰,它可不管我有多著急。
母親咋在西區(qū)醫(yī)院?是有病撥打了西區(qū)醫(yī)院的急救電話?要是母親生病,父親咋不給我打電話?我忙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母親是不是來城里看我,在路上出了啥事?我跟父母說過,來城里的話提前打電話,我去車站接他們。細(xì)想,母親要是坐班車,下午五點就到城里了,就算班車在路上出了啥事,也不可能到半夜才聯(lián)系乘客家屬。萬一翻車人傷了,也該往大醫(yī)院送,怎么會在西區(qū)的小醫(yī)院?難道班車翻進深溝才找見……
黃燈忽閃,紅燈忽閃,我拍著車?yán)取?/p>
我只要往家里打個電話,要是沒人接,說明父親和母親都來了;要是父親和母親都在家,那必定是搞錯了??蛇@電話不能打,若母親一個人來城里了,我打電話問,父親必定著急;若父母壓根沒出門,半夜三更,我打電話回去,父母還能睡安穩(wěn)嗎?
不想了,到西區(qū)醫(yī)院自然會清楚。
我把車丟在醫(yī)院門口,朝急診科飛奔。
急診科過道沒人。不見父親的身影,是父親沒來,還是父親和母親都出事了?狂跳的心捶打胸膛。
第一間搶救室沒人。我向第二間搶救室跑去。
第二間搶救室也沒病人,一個護士正在接電暖器。
“搶救的人呢?”我喘著粗氣問。
“做檢查去了。你就是她兒子?”
“我媽咋了?是不是受傷了?”
“差點兒凍死在路邊,你這當(dāng)兒子的,真是!”
“凍……班車壞在路上了嗎?”
“不是車壞,是人心壞了。”護士剜了我一眼。
“啊?心臟病嗎?在哪里檢查?”
“哼!”年輕的護士又剜我一眼,向第一間搶救室走去。
我緊跟年輕護士,在第一間搶救室門口,看到地上有一雙駝色的棉鞋,我頓時明白過來。
到底是外人,心隔得遠(yuǎn),我長長松了一口氣,想起夏天偶爾遇見她的情景。
那天很悶熱,下班后我順路買了魚。魚快燉熟了,我收拾完屋子,穿著背心下樓扔垃圾。
一個頭上圍著舊花頭巾,身上穿舊碎花上衣和舊碎花褲子的女人,正趴在垃圾箱邊找東西。她把頭探進箱內(nèi),雙手翻找,找到飲料瓶、紙盒、舊鞋帽之類的,收進一個大蛇皮袋里。
垃圾箱里雜物混合,西瓜皮尤其多,有些沒吃完的瓜瓤散發(fā)出變質(zhì)的酸腐味。一些可回收的東西上粘著瓜汁、飯粒之類,她向蛇皮袋里放時,順手抖一抖,捋一捋。
我在一棵樹下等。
她找完,直起身子,瞅著我手中的袋子。
我說:“沒回收的東西,這是魚鱗。”
她抬頭,喊出我的名字。我一愣,竟然是我們村的楊婉婉。
自從為給牲口割草的事,楊婉婉把我母親推下地埂摔斷鎖骨后,我們兩家斷交十多年不說話不來往了。偶然在村里的路上相遇,彼此背過臉,扭著脖子,誰也不理誰。沒想到在自家樓下碰見她。
“你家在這里嗎?”她問。
“是,去家里喝口水吧?!蔽野汛尤舆M垃圾箱,說。按理,她是我家的老對頭,我不該像見到別的鄉(xiāng)親那樣熱情邀請。見她滿臉是汗,雙手粗糙,我還是想讓她去家里緩一陣。
“走,我渴得很?!彼饝?yīng)著提起大蛇皮袋子跟我上樓。我讓她把袋子放在門口,她不放心:“怕有人提去呢?!蔽艺f:“沒人提的?!彼怕畔隆?/p>
燉魚的香味溢滿屋子。她去衛(wèi)生間,我關(guān)住灶頭的火,給她倒了一杯之前泡好的茶。茶不熱不涼,她洗手出來,端起杯子站著一口氣喝光了。我把米飯和魚端上餐桌,招呼她吃飯。
“吃,你也吃?!彼抡f。
“我吃了,你慢慢吃,小心魚刺?!逼拮訋畠撼鲩T了,我只做了自個兒的飯,還是給她吃吧。
問起她的情況,她說來城里兩個多月了,也尋不上啥干的,只能跑著拾破爛兒。問她住在哪里,她說在東邊。
說話間,她捏著筷子猛地起身跑去開門。是鄰居下樓的腳步聲,并沒人提她的蛇皮袋子。她返回來著急地說:“魚刺太多了,沒法吃。”“別急,你慢慢吃?!蔽覔?dān)心地說?!拔业脫屩捌茽€兒去?!笨此被呕诺臉幼?,我從冰箱中拿出半碟醬牛肉,放在她面前。
“牙咬不動,掉的掉,疼的疼,沒一個能指住的?!彼崎_碟子,把魚湯澆在米飯上吃喝完,放下碗,跑出去,提起蛇皮袋子匆匆下樓,向剛才翻過的垃圾箱里瞅了一眼,又向別處跑去。她身上色彩各異的碎花衣服,顯得雜亂而模糊,猶如她從前的故事。
聽老人說,楊婉婉當(dāng)女子時曾做過一件可怕的事。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的放羊老漢不知為啥事與楊婉婉的父母吵嘴。放羊老漢的兒媳過來勸,楊婉婉撲上來揪住人家的辮子就打。放羊老漢的兒子追來攔擋,楊婉婉又與他撕扯在一起,鄉(xiāng)親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勸散。
沒過多久,一天夜里生產(chǎn)隊的羊圈突然起火,放羊老漢被煙熏醒,從看羊的小屋中出來,跑過火焰和濃煙,打開圈門,吆喝幾百只羊往圈外逃?;艁y中有六只羊被擠倒踩踏而死。事后查明,竟然是楊婉婉故意放的火,幸虧放羊老漢及時驚醒,要不然就麻煩了。
楊婉婉接受勞動改造三年。我們公社到處傳著楊婉婉縱火的事,之后十來年里,沒人敢上門給她提親說媒。楊婉婉三十多歲那年,村里李老五的妻子病故,留下兩個孩子,在鄉(xiāng)親們的撮合下,她嫁給了李老五。剛?cè)ツ顷噧?,楊婉婉對李家的兩個孩子還好,一年后她生了兒子,自從生下親兒子,楊婉婉就一心護犢,有好穿的好吃的全給親生的,那兩個孩子只能靠邊站。李老五不在家時,她經(jīng)常打得那兩個孩子坐在門口哭,惹得鄉(xiāng)親們心酸。如果說楊婉婉年輕時不懂事,一時沖動做錯事還能讓人原諒的話,這后媽當(dāng)?shù)模B村里的狗見了她也要齜牙叫幾聲。
可惜她親生的兒子自小腦瓜不那么靈光。長大后,她和李老五費盡周折,總算從外地給兒子娶來一個媳婦。因婚前僅見過兩三面,兒媳并不了解情況,結(jié)婚后兒媳才發(fā)現(xiàn)丈夫不太精明,鬧著要走,李老五好言相勸,把家里的掌柜子交給了兒媳,兒媳才沒走。
也就怪了,兒媳竟然是個比婆婆楊婉婉還厲害的女人。李老五患病過世后,楊婉婉不得不對當(dāng)掌柜的兒媳低聲下氣。有時兒媳罵兒子,兒子被罵急了就提著棒打她。她嚇得沒處躲,急忙跑進羊圈,頂住門,藏起來。等到兒媳不鬧了,她才敢出來。有時她沒處躲,也沒處可去,就縮在路的轉(zhuǎn)彎處。娘家,父母親過世了,別的親戚也不搭理她。李老五前妻生的那兩個孩子的家門都不許她進。她也沒朋友,唯一的親人,就是那個不精明的兒子,還動不動打她。
秋雨伴著陣風(fēng),樹上黃葉飛落,又是秋盡風(fēng)冷的時節(jié)。上班途中我把車靠在路邊,準(zhǔn)備去商店給單位的大門上買一個棉門簾,好將這冷風(fēng)冷雨擋在門外。風(fēng)雨拍打著車窗,車前的雨刷擺動,刷著玻璃窗上層層的秋雨。我在車內(nèi),想等陣雨小了再下去。
無意間,我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個腰背佝僂的女人,她頭上裹著舊圍巾,一身陳舊的花衣服,雨中,那些褪色的舊衣服斑斑駁駁,雜草一般。
她慢慢湊近一個早餐館的門,店主出來,她縮回身。店主進去,她又慢慢湊過去。早餐館的地上,鋪著一個紙箱吸水防滑,紙箱朝外的半邊濕了,邊角耷拉著,被踩得黑乎乎爛糟糟的。她彎下腰,揪住紙箱的一角,一點點往外拉,拉到邊上,一把卷起,夾在腋下,起身就跑。路滑,她的腳下不穩(wěn),身子有些搖晃。雨霧很快籠罩了她,替她遮住箱子。
車上的雨刷左右搖擺,她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我想起夏天在樓下碰見的鄉(xiāng)親楊婉婉,難道是她?她還在拾破爛兒嗎?
風(fēng)過去,雨小了。我下車望了一圈,不見她的影子。也許不是她,天冷了,她是不是回老家了?這樣的陰雨天,在老家的熱炕上暖著該有多愜意。
陣雨,時下時停,時大時小。風(fēng)也一樣,不時掀起門簾。臨近下班,柜臺前辦理業(yè)務(wù)的客戶少,我把幾個業(yè)務(wù)員叫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開個小會。難得空閑,我讓小王沏上熱茶,大家邊喝邊說。
沒說幾句,門“嘩啦”一下開了,所有的目光都對準(zhǔn)了門。來客戶了?怎么這么大響聲。坐在門口的小王跑出去喊:“沒人,是風(fēng)把門刮開了?!彪S之又喊:“主任,咱們的新門簾不見了?!薄坝謱捰趾竦拈T簾,風(fēng)也能吹掉?這風(fēng)也太大了。”我起身去看。
門簾沒落在門口,也沒在院子里。我出了院子,向左邊的大路走去,在路口看了一圈,沒有拿門簾的人。我轉(zhuǎn)頭走向右邊的一條小路。路上,移動著一個鼓鼓的大袋子。
可惡的家伙。我罵了一句。
我轉(zhuǎn)身跑到單位門口,開車追過去。又是早上拾紙箱的那個女人。她背著袋子,袋口張著,露出暗綠色的門簾。她喘著粗氣,走得慌里慌張。
她就是我的鄉(xiāng)親楊婉婉。天冷了,她怎么還沒回老家呢?我心里一陣酸楚,唉,隨手拿別人的東西,會給她招來禍端的。
她向東走,腳步越來越慢。
我跟在后面,想著要不要送她。她走走停停。我停停走走。想來想去,我終究沒喊她。她走進一座橋下。我明白了,那就是她說的“住在東邊”。難道她要在那里過冬嗎?我打了個哆嗦。
我找到一個開旅館的朋友,問能不能在他那里給她找個活兒。朋友說,只要人手勤,肯吃苦,就來,洗滌處正好缺人。
手勤,肯吃苦,這條件應(yīng)該符合。我沒敢給朋友詳細(xì)說楊婉婉的情況,只說是同村的鄉(xiāng)親。
周末,我清早趕到東邊,把車停在不遠(yuǎn)處,在橋墩周圍跑步。天亮,她提著空袋子從橋下出來,腳步急匆匆的。
我“無意間”碰上她,問她怎么還沒回家,她說回去家里連煨炕的柴草也沒一把,更別說吃的了。我問她有沒有低保,她說有呢,在兒媳手里,她從來沒見過。我問她愿不愿去旅館折疊洗過的床單被套這些,她滿口答應(yīng):“好得很,我去呢。”
她的臉色灰沉沉的,手上全是裂口,衣服很破舊,鞋是拾來的,左腳上穿著一只黑色運動鞋,右腳上是一只暗紅色皮鞋。我?guī)赃^早點,去商城給她買了新棉衣和換洗的內(nèi)衣,挑了一雙厚實的駝色棉鞋,買了洗漱用品,送她去澡堂洗澡。收拾停當(dāng),我把她送到朋友開的旅館,叮囑她一定好好干活兒。她要是好好干活兒的話,至少有個暖和的住處,能按時吃上飯,還有工資。
從朋友的旅館出來,我心里輕松了許多。
一星期后我打電話問,朋友說楊婉婉前天走了。朋友沒說她走的原因,我也沒問。朋友冷冷的語氣,讓我心里一陣發(fā)虛,后悔之前沒告訴朋友關(guān)于她的所有實情,怕朋友知道后不要她。但愿她沒給我的朋友惹啥麻煩。
天越發(fā)冷了,楊婉婉能去哪里呢?我不愛操閑心,只是一想到她沒回老家,而是瑟縮在我生活的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就覺得不忍心。母親常說,人活一輩子,自個兒作下的孽,終究會落到自個兒的頭上。對楊婉婉而言,不知道這是不是應(yīng)驗。
楊婉婉不僅在當(dāng)女子時厲害,嫁給李老五后也厲害了二十年,直到娶來比她還厲害的兒媳,一下子把她給治住了。
楊婉婉似乎與全村人都不和,今天把這個鄰居家的羊打了,明天把那個鄰居家的雞打得亂飛。她要是罵起來,也沒人敢招惹。有家與李老五家墻連墻住了幾輩人的老鄰居,受不了她的氣,也搬到別處了。
上初中時的一個周末回家,母親躺在炕上呻吟。我以為母親病了,忙上前問候。母親拉住我的手,眼角滾下一股委屈的淚水。姐姐把我叫到廚房說,我家有一塊地在楊婉婉家的地上面,中間隔著一道地埂。昨天下午姐姐和母親收罷豆子,順便在地埂上給騾子割夜草。楊婉婉也在地里收豆子,她喊著不讓割地埂上的草,說要留著她割。我姐姐當(dāng)即去了上面的地埂。母親答應(yīng)著順手割了眼前的一簇水蒿。當(dāng)時,李老五還沒離世,厲害的兒媳還沒進門,楊婉婉還不老,她的烈性子也沒改。見我母親沒立即走,楊婉婉跳上地埂,一把將我母親推下地埂,母親趴在地上哭,楊婉婉沒理,接著去收豆子,頭都沒回。姐姐把母親扶回家,父親趕緊送母親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母親的鎖骨摔折了,雖不太要緊,可總得受兩個月疼痛。從醫(yī)院回來,父親去找李老五,楊婉婉把我父親罵了出來。
聽完姐姐的話,我沖到院里,提起一把鐵鍬要找楊婉婉算賬,被姐姐攔住了。父親請村主任評理,村主任也拿楊婉婉沒辦法。從此,我們兩家再不說話,只要看到楊婉婉在那塊地里干活兒,我們就不去那里,躲著。
楊婉婉把人活獨了,村里沒幾個人理她。碰到重活兒,別的鄉(xiāng)親經(jīng)常相互幫忙。李老五離世后,楊婉婉只能自己干。有一回她拉著一架子車蕎麥上不去坡,過路的鄉(xiāng)親就是不幫忙。她掙扎了好一陣兒,車子最終退下坡,翻進溝里,她不得不一趟一趟往回背。
若不為親生的兒子,楊婉婉也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她怕兒媳走,早早地把家中所有的事交給兒媳做主。起初,她幫兒媳拉扯兩個孫子,在吃喝上兒媳管得不緊。等到兩個孫子上學(xué)了,兒媳居然把家里的吃喝鎖起來,不給她。隨之,兒媳連煨炕的柴草牛糞也鎖起來,只把背篼、鐵鍬這些工具放在外面,好像婆婆只管勞動,不必吃穿睡覺。
煨炕的東西不愁,上山掃一些柴草,拾一些牛糞,炕還是能熱。吃喝可就沒辦法了。兒媳做的飯,不給她吃,出門又把幾道門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哪里敢撬鎖。有時給羊喂料,她偷著抓幾把豆子,有時喂雞,偷著抓幾把玉米。偷不上這些了,只能干餓著。
娘家離得不遠(yuǎn),楊婉婉回不去。李老五前妻生的兩個兒子家在村里,她也不能去。鄰居,她全得罪了。獨柴難著,獨人難活。日子實在熬不下去,楊婉婉只好進城拾破爛兒。
醫(yī)生和護士推著移動病床走過來,床上躺著楊婉婉。她閉著眼睛,臉色青灰,鼻孔里插著輸氧管,胳膊上輸著液體。醫(yī)生和護士把她推進第二間搶救室,將電暖器放在床尾。
“家屬來了嗎?”醫(yī)生問。
“來了?!蹦贻p護士指著我說。
“咋忍心讓老人受這種罪呢?要不是過路的人發(fā)現(xiàn)送來,這天氣,一夜還不把人凍死?!贬t(yī)生說。
“人都會有老的一天,還是要善待老人?!迸c醫(yī)生一起來的那個護士說。
醫(yī)生和護士說完,進了辦公室。
白色的被子蓋在楊婉婉身上,搶救室的暖氣燙手,床尾的電暖器太陽般照著她。我站在床邊,望著她凌亂的頭發(fā)和干瘦的臉,氣得埋怨:“為啥不在旅館好好干活兒,那里至少有暖和的住處,這么冷的天,誰讓你跑出來受罪。”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我,嘴唇抖動著,像在說話,我沒聽清。
“去交費?!蹦贻p的護士喊我。
我向醫(yī)生辦公室走去。
“請交費。”醫(yī)生遞過來一張條子。
“她不是我媽,只是一個村的人。剛才走得急,我身上沒帶錢?!蔽胰鐚嵳f。
“你怎么連自個兒的媽都不認(rèn)呢?沒帶錢,快回去拿?!贬t(yī)生說。
“真不是我媽,她是……”
“不能讓他走,要是跑了,他媽誰管?”那個年輕護士打斷了我。
“這種人,真是少見?!蹦莻€穩(wěn)重的護士一臉慍色。
“要是不交費的話,我們就報警了。”醫(yī)生冷冷地說。
“那就報警,讓警察幫她想想辦法?!蔽艺f。
三個人疑惑地盯著我,好像我是個無賴。
妻子打電話,我告訴她:“不是媽,是咱村的楊婉婉?!?/p>
醫(yī)生說:“給她做了幾項檢查,又用了藥,請你把費用給我們交了?!?/p>
“我回家去拿?!蔽也幌攵嗾f了,說了他們也不信,一個凍僵在路邊的拾荒老婦人,指名道姓說我是她兒子,此時,誰能當(dāng)面證明我不是她的兒子呢?我不知道她的親兒子和兩個后兒子或她娘家兄弟姐妹的電話,也不能半夜打電話讓父母去找他們。
“你快點兒回來!”那個年輕護士沖我的后背喊。
出門,厚厚的棉衣棉鞋瞬間被寒冷降伏,擠壓著我身上的溫?zé)?。我快步向車走去?/p>
怎么辦呢?明早給村里打電話,讓村里叫她的兒子和兒媳來接她,還是請別的朋友幫忙,再給她找個能干動的零活兒?干活的地方要有住處,最好還管飯。哪里才能找到適合她的零活兒呢?
沒人,沒車,道路空蕩蕩的。車似走非走,我在苦想。
路口,黃燈忽閃,紅燈忽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