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含元殿是大明宮外朝的正殿,地位崇高,1959—1960年和1995—199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對其進行了兩次發(fā)掘。學界對含元殿遺址有不同的解讀,主要分歧在于遺址是否存在早晚分期,以及唐含元殿是否在隋觀德殿基礎上改拆而成,迄無定論。通過對含元殿遺址臺基四周的永定柱柱洞、臺面上殘存的柱礎石及夯土墻這幾個重要的遺跡現(xiàn)象進行剖析,發(fā)現(xiàn)樹立永定柱是為了支撐木制副階平坐,而由于木制副階的設置,導致大殿臺基發(fā)生改變;另外,為改建重檐結構而加筑了三面夯土墻和南側角柱,從而引起柱網(wǎng)的變化。這兩大變化證實含元殿遺址確實存在分期,而早期遺址正是隋文帝開皇三年(583)所建的觀德殿。
關鍵詞:含元殿遺址;觀德殿;夯土臺基;永定柱柱洞;承礎石
中圖分類號:K242;K871.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3002508
大明宮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也是唐代宮殿建筑的代表。含元殿作為大明宮外朝的正殿,是元日和冬至大朝會、朝貢、閱兵,以及舉行受俘儀式的場所,在唐代宮殿中具有重要地位。同時,含元殿因其獨特的建筑形制成為中國建筑史上的典型案例。1959—1960年和1995—199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對含元殿遺址進行了兩次發(fā)掘,掌握了遺址的基本情況,含元殿遺址的復原研究也取得相應進展。對該遺址復雜的遺跡現(xiàn)象,學界有不同解讀,其中遺址分期問題爭議較多,迄無定論。這一問題的研究不僅能夠深化對含元殿的認識,更有助于解釋其建筑形制產(chǎn)生的原因,因此本文在既有考古資料及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就含元殿遺址分期問題略陳淺見,以就教于方家。
一、含元殿遺址研究回顧
含元殿建筑群包括主殿、飛廊、角樓、東西二閣、龍尾道等,本文主要就含元殿主殿相關問題進行論述。含元殿遺址保存有較為完整的夯土臺基,以及一枚柱礎石、若干承礎石、各類礎痕、小柱洞和夯土墻殘跡等,成為建筑遺址研究、建筑結構復原不可或缺的實物資料。含元殿遺址分期問題源于宋代文獻記載。宋敏求《長安志》載:“此本苑內(nèi)觀德殿,為三九臨射之所,改拆為含元殿也?!保?]239程大昌《雍錄》載:“大明宮地本太極宮之后苑,東北面射殿也,地在龍首山上?!保?]兩條文獻都表明,在唐代建含元殿之前,這里原本就有一座名為觀德殿的建筑,含元殿即由觀德殿改拆而來。事實真相是怎樣的呢?
1959—1960年,馬得志主持大明宮遺址發(fā)掘工作,在田野考古報告有對含元殿遺址的描述[3],在發(fā)掘簡報中也有對含元殿遺址的描述[4]。發(fā)掘時擔任測繪工作的郭義孚對含元殿進行了外觀復原[5]。之后,建筑史家楊鴻勛、傅熹年根據(jù)考古發(fā)掘資料,對含元殿遺址進行了更為深入全面的復原研究。這一階段的含元殿遺址考古發(fā)掘及研究工作有兩個特點:第一,考古信息不甚完整。此時尚無專門的含元殿遺址考古項目,大明宮遺址考古報告和發(fā)掘簡報中有關含元殿的記錄相對簡單,研究者難以從中獲取足夠的信息。第二,同一考古信息有不同解讀。一方面,馬得志在考古報告和發(fā)掘簡報中,以及郭義孚在探討含元殿外觀時,均默認殘存的遺跡屬含元殿,而楊鴻勛、傅熹年則一致認為含元殿遺址顯示出前后不同時期的特征。另一方面,在肯定遺址存在早晚分期的情況下,對細節(jié)也有不同的認識。楊鴻勛認為現(xiàn)存夯土大臺上的礎痕、墻基等均為含元殿遺存,而包藏在夯土中的柱洞、礎石或礎痕則是早期遺存[6];傅熹年推測含元殿是在隋觀德殿基址上加高夯土筑成的,當時的地面高于現(xiàn)存殿內(nèi)夯土面約90厘米[7]。(詳見表1)
1995—1996年,安家瑤主持含元殿遺址二期發(fā)掘工作。此次發(fā)掘使人們對大殿的柱網(wǎng)布置、大臺形制等方面有了新的了解[8]。隨后,楊鴻勛、傅熹年依據(jù)新的考古信息對自己第一階段的研究工作進行了相應調(diào)整。對于建筑史家的新認識,考古學家馬得志給予了回應[9],安家瑤亦有回應[10]。與前一階段相比,本階段遺址考古信息的獲取和解讀有很大變化:第一,由于發(fā)掘規(guī)模的擴大和新技術的使用,含元殿遺址的考古信息更加完整。雷達遙感探測發(fā)現(xiàn),夯土臺面的兩排20個礎痕正下方也存在承礎石,與夯土臺東、西、北壁露出的承礎石處于同一水平面,但東、西、北三面夯土墻內(nèi)及墻下的夯土里,以及南排金柱與南檐柱間的夯土里,均未發(fā)現(xiàn)承礎石[8]353。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給予遺址研究更多支撐。第二,對遺址的認識逐步深化,并形成兩種學說:建筑史家的“遺址兩期說”和考古學家的“遺址唐代說”。建筑史家并沒有因為二期發(fā)掘的新發(fā)現(xiàn)而改變之前的觀點。面對新柱網(wǎng)形式,楊鴻勛堅持存在前檐外槽柱的判斷,認為含元殿在利用隋觀德殿基本柱網(wǎng)的同時,柱網(wǎng)間架數(shù)目略有改變,前檐外槽柱就是向南拓展一間而新建立的柱位;從西山墻南端礎石的位置和形式推斷,柱位之下為素土磉墩而未置承礎石[11]62-63。傅熹年依據(jù)新柱網(wǎng)形式,修正了之前對“前檐外槽柱”的認識,認為此處夯土臺基內(nèi)既無承礎石,臺基上就不應立檐柱。同時,按新柱網(wǎng)進行復原后,發(fā)現(xiàn)并不適合建重檐建筑,表明二期柱網(wǎng)是一座單檐建筑的柱網(wǎng),與隋仁壽宮37號殿的柱網(wǎng)十分相似,所以懷疑現(xiàn)存遺址建于隋代而非唐代,其上的唐代遺址已毀去[12]。與“遺址兩期說”截然相反,安家瑤認為含元殿不可能由隋觀德殿改拆而成,因為考古發(fā)掘顯示,臺基內(nèi)的夯土致密堅硬,為一次夯筑而成,不能分為早晚兩期。此外還找出文獻記述中的矛盾之處,認為觀德殿本就不在此處,那些早于含元殿的遺跡只是一些臨時建筑而已[8]395-396。這是繼第一階段馬得志、郭義孚之后,又一位考古學家做出該遺址完全屬于唐含元殿的論斷。
綜上所述,經(jīng)過兩次考古發(fā)掘和學界的不斷探討,目前對含元殿遺址形成如下三種認識:第一,楊鴻勛認為,唐含元殿由隋觀德殿改拆而成,新殿利用了舊殿的基本柱網(wǎng)并有所擴大;第二,傅熹年認為,唐含元殿疊壓在隋觀德殿之上,增筑的含元殿臺基已經(jīng)毀去,現(xiàn)存遺址屬于隋觀德殿;第三,安家瑤認為,兩次發(fā)掘的都是唐含元殿遺址,遺址并不存在分期。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大的差異,原因在于一直未找到能證明遺址分期與否的決定性證據(jù)。也正因此,該問題尚有深入探究的余地,因為含元殿遺址有兩個遺跡現(xiàn)象并未得到足夠重視,而它們恰為解決該遺址分期問題的關鍵。
二、含元殿遺址存在分期的證據(jù)
含元殿遺址二期發(fā)掘的結果表明,臺基夯土并不存在因夯筑時期不同而造成的質(zhì)地與顏色上的差異,臺基為一次夯筑而成。但這并不表明遺址不存在分期,因為此方法僅在工程技術層面說明了現(xiàn)存臺基的性狀,是一種靜態(tài)的認識,忽視了歷史的動態(tài)性。例如,夯土臺基成型之后,其頂部是否另有增筑或者曾被削低?顯然這兩種情況都不會使夯土的質(zhì)地與顏色發(fā)生改變,而又都具有典型的分期特征。我們在隋仁壽宮、唐九成宮、唐長安青龍寺等建筑遺址的發(fā)掘中看到,沿用隋代臺基并增筑是唐代的一種常見做法在隋仁壽宮·唐九成宮1號殿和3號殿建筑遺址中表現(xiàn)出隋代和唐代臺基的明顯分層,2019年至2020年隋仁壽宮·唐九成宮4號殿遺址考古發(fā)掘結果顯示,唐代沿用隋代殿基并整體有所增高抬升,外圍且有增建和擴建。(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隋仁壽宮·唐九成宮——考古發(fā)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李春林《隋仁壽唐九成宮4號殿遺址考古發(fā)掘》,載于《藝術品鑒》2021年第7期,第74-79頁);唐長安青龍寺的前身為隋靈感寺,其中3號殿址和4號殿址均為早、晚兩期重疊在同一基址上(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工作隊《唐長安青龍寺遺址》,載于《考古學報》1989年第2期,第231-261頁)。
。但由于尚未掌握含元殿遺址增筑與否的充分證據(jù),目前只能從臺基頂部是否曾被削低的方向?qū)ふ已芯烤€索。另外,遺址殘存的一枚柱礎石及部分夯土墻,也可作為遺址存在分期的重要證據(jù)。
(一)副階引起臺基變化
含元殿遺址夯土臺基的頂部呈覆斗狀。這是原來的形狀,還是千百年來自然侵蝕或人工改動的結果?二期發(fā)掘顯示,臺基夯土總厚度5.2 m,其中地面以下1.7 m,夯土臺內(nèi)部承礎石均置于同一水平面,距現(xiàn)存夯土最高處1.8 m[8]352。從上列數(shù)據(jù)可知,大殿臺基高5.2 m,按1尺(唐尺)0.294 m計,約為18尺。臺基從下至上可視為三部分:基底至地面占1/3,地面至承礎石占1/3,承礎石至基頂占1/3。各部分均為6尺,合1.76 m,與實測數(shù)據(jù)基本相符。如果還原臺基的建造過程,可以得到更加清晰的認識。首先從地面向下挖掘,深度6尺,形成平整的基底,由基底開始夯筑臺基,至與地面等高,此為臺基的第一部分;接著從地面向上夯筑6尺,按設計方案中的柱網(wǎng)布局放置承礎石,此為臺基的第二部分;再向上夯筑6尺即至基頂,此為臺基的第三部分(圖1)。臺基總高18尺,與大殿開間面闊相同,又可三等分,這足以表明夯土臺基經(jīng)過精心設計,臺基的高度、各部分的比例關系等都顯示出高規(guī)格建筑的特征。更為重要的是,臺基的建造過程表明,夯筑工程并非僅在臺基中部進行,周圍36枚承礎石之上也同樣夯筑有6尺厚的夯土。由于承礎石處于同一高度,故臺基基頂也在同一高度。這就意味著臺基原狀為平坦的頂面,而非現(xiàn)在所呈現(xiàn)的覆斗狀。這一認識在含元殿遺址研究中具有關鍵作用。
當帶著這一認識再對含元殿遺址進行考察時,就會發(fā)現(xiàn)臺基周圍出現(xiàn)小柱洞的現(xiàn)象并不尋常,它與平坦的臺基頂面是互相矛盾的。學者們一致認為,這些小柱洞應該是為架設木制副階而立的永定柱柱洞。文獻記載:“上乘軟舁出紫宸門,由含元殿東階升殿,宰相侍臣分立于副階,文武兩班,列于殿前?!保?3]可見含元殿確有副階。設置木制副階的前提是副階部分的夯土面要低于殿內(nèi)地面,這樣才有空間設置永定柱并鋪設木制副階,使副階平接殿內(nèi)地面。換言之,按照常理,永定柱與平坦的臺基頂面是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那么,這個現(xiàn)象是最初有意為之,還是后期形成的呢?對此需從遺址原狀可能存在的兩種形態(tài)來分析:第一,若遺址原狀為單檐建筑,那么臺基四周承礎石對位的是檐柱。因為副階地面低于殿內(nèi)地面,所以檐柱穿過木制平坐立在副階的石礎上,檐柱高度就會大于內(nèi)柱高度,此做法不合理。同時,永定柱出現(xiàn)在檐柱四周,就表明副階平坐不是在殿身之外擴建的。從永定柱柱洞的分布可以看出,木制副階向內(nèi)可達檐柱與內(nèi)柱連線的中點,這里應該是正階與副階平接的地方。但在此下方夯土內(nèi)無承礎石,表明并未施柱,自然也就沒有板門或隔扇,無法將殿內(nèi)地面與木制平坐進行空間分隔,說明檐柱以內(nèi)均為大殿殿身,并無副階。因此,在遺址原狀為單檐建筑的前提下,以遺址所殘留的信息來看是不可能設計木制副階的,也就無須樹立永定柱。第二,重檐建筑副階周匝是常見做法,如果將副階設計為木制平坐,就需要立永定柱來支撐。遺址原狀若為重檐建筑會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在承礎石所顯示的柱網(wǎng)框架內(nèi)建造,臺基四周承礎石對位副階柱。這樣一來,整個建筑就會缺少一圈外槽檐柱。如果增加外槽檐柱,又會出現(xiàn)主殿檐柱下無承礎石而副階柱下卻有承礎石的情形,很顯然是不合理的。另一種是以承礎石所顯示的柱網(wǎng)為大殿正身,再在外圍設副階。但是除了臺基南面尚可拓展外,其他三面均無余地。如果直接在殿身外增加副階,東、北、西三面就都超出大臺的范圍,且四面相應處均無副階跡象,所以向外擴大副階與遺址實際不符。由此可知,上述兩種形式都無法證明遺址原狀是重檐建筑,所以木制副階平坐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綜上所述,無論遺址原狀為單檐建筑還是重檐建筑,都不存在木制副階和永定柱。而在現(xiàn)實中,臺基周圍密布一百多個永定柱柱洞,意味著臺基曾被人為改動。削低副階部分的夯土臺基,應是后期改建重檐建筑的需要。因此可以說,永定柱柱洞是含元殿遺址存在分期的決定性證據(jù),同時印證了史籍關于含元殿由舊殿改拆而來的記載。
(二)柱礎石和夯土墻引起柱網(wǎng)變化
含元殿遺址最直觀的建筑構件是臺基西南部殘存的一枚柱礎石(見圖2),已發(fā)生位移[4]342,原位尚不確定。礎石的方形石座尺寸雖與臺基中部20個內(nèi)柱礎痕一致,卻并非內(nèi)柱礎石,原因是形制不符。礎石頂部三分之一為粗加工,粗加工部分應當是被壓在墻下,故無需細琢;三分之二為細加工,細加工部分則露在墻外。這些現(xiàn)象說明該礎石應位于夯土墻的一端。柱石之上的夯土墻應為南北走向的西山墻,礎石位于西山墻南端。然而遺址中西山墻已無痕跡可尋,與之相對的東山墻也只有北側小部分殘存,無法找到山墻南端位置。另外遺址中還發(fā)現(xiàn)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據(jù)含元殿遺址二期發(fā)掘結果,在南排內(nèi)柱與南副階柱之間,以及夯土墻下的臺基內(nèi),均未發(fā)現(xiàn)承礎石,故臺基頂面相應位置也不會出現(xiàn)柱礎石。那么,這枚殘存的礎石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區(qū)域,其具體位置在哪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須明確這枚礎石的作用。
含元殿遺址二期發(fā)掘后公布了新的遺址平面圖(見圖3)。與之前的平面圖相比(見圖4),增加了臺基西南角的柱礎石和新探明的承礎石,新的復原研究均以此圖作為依據(jù)。但須注意,新的遺址平面圖存在不同時期遺跡的疊加。如承礎石反映的柱網(wǎng)由中部兩排20枚和四周36枚承礎石所組成,此時西南角的柱礎石和三面夯土墻是不在這個柱網(wǎng)結構當中的。這足以證明存在兩種不同的柱網(wǎng)形式:一種是單純由承礎石排列形式反映的柱網(wǎng)(見圖5),另一種是在前者基礎上,增加東西山墻和后檐墻,并在山墻南端立柱(見圖6)。
不同的柱網(wǎng)對應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柱網(wǎng)形式適合不同的建筑形式。原始柱網(wǎng)僅適合建單檐建筑,而文獻記載含元殿“飛重檐以切霞”[14]3186,可以明確是一座重檐建筑,其間的差異正體現(xiàn)在新加的墻與柱上——為了改建為重檐結構,就需要增加墻與柱,以構成主殿殿身,并將原來的檐柱降為副階柱。同時,在原單檐建筑45°角栿中點變成重檐大殿正階部分角柱位置之后,這里就必須立柱,因此遺址西南角的礎石應當就是角柱的柱礎石。其發(fā)現(xiàn)處距原位置相差并不大,僅方向有少許偏移。大殿正階部分由北、東、西三面夯土墻圍合,南面前檐柱位置增加一排立柱,構成進深四間的主殿。還有一種認識,如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含元殿遺址保護展示現(xiàn)狀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存柱礎石位于西山墻南端與南排內(nèi)柱正對的位置,可能是后世在搬運時失落于此。如果該柱礎石被移置于此,那么東西兩山墻也將終止于此。這意味著南排內(nèi)柱變?yōu)榍伴苤?,大殿正階就僅余三進空間,正脊的位置將向北移動一架椽,這樣的布局是極不合理的?,F(xiàn)存柱礎石及夯土墻為后期添加,與夯土臺基內(nèi)的承礎石并非同期之物。
綜上所述,通過對永定柱柱洞、柱礎石、夯土墻等建筑遺跡的剖析,發(fā)現(xiàn)樹立永定柱是為了支撐副階平坐,而正是由于設置副階才導致大殿臺基發(fā)生改變;另外,為改建重檐結構,加筑了三面夯土墻及南側角柱,因而引起柱網(wǎng)變化??梢缘贸鼋Y論:含元殿遺址存在分期;早期建筑無“重檐”“副階”,晚期建筑改變了臺基,新增了木制副階、三面夯土墻與南側角柱。
三、含元殿遺址早期建筑的性質(zhì)及建造年代
馬得志注意到,在殿與闕的形制和布局方面,含元殿與隋仁壽宮1號殿(仁壽殿)、3號殿并無區(qū)別,因而認為含元殿是對仁壽殿的模仿[9]265。這一結論是基于含元殿遺址不存在分期的認識得出的,欠準確。但從整體角度與隋仁壽殿進行比較的方法,有助于分析含元殿遺址早期建筑的具體建造年代與特征。
首先看遺址主殿的特征。已發(fā)掘的隋代建筑遺址有很多共同點,如隋仁壽宮1號殿、2號殿、3號殿、4號殿、37號殿,以及唐長安青龍寺3號遺址、4號遺址的早期殿基(屬隋靈感寺建筑),它們的臺基夯筑質(zhì)量都很高,土質(zhì)純凈,致密堅硬;臺基夯土內(nèi)均埋有承礎石;臺基的磚砌四壁均為磨磚對縫做法,石砌四壁則紋飾精美,做工嚴謹。相比之下,目前所知的唐代木構建筑的臺基夯土大多土質(zhì)不純,夯土內(nèi)?;旌洗u瓦或燒土碎塊;臺基夯土內(nèi)多埋設素土磉墩或瓦片磉墩;磚砌四壁做法也不如隋構精細。就含元殿遺址而言,除石砌四壁現(xiàn)已無存外,無論是夯土質(zhì)地,還是臺基內(nèi)埋設的承礎石形制,都與隋代特征十分相似。由此判斷,含元殿遺址早期建筑應為隋代所建。
再來看遺址建筑群的形制特征。含元殿遺址夯土臺基位于三層大臺之上,翔鸞、棲鳳二閣的墩臺與第二層大臺相連。這表明,含元殿早期建筑就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殿、二朵樓、二闕樓”的形制與布局,也稱之為“五鳳樓”。這種建筑形式與隋大興宮廣陽門、隋洛陽宮則天門及隋仁壽宮1號殿、3號殿相似,但未在隋唐宮城正殿的考古發(fā)掘中發(fā)現(xiàn)??梢姟拔屮P樓”形制常用于宮城正門及離宮宮殿,而并非最高級別的建筑形制。在隋唐以后,該形制的建筑也僅作為宮城城門出現(xiàn),如北宋汴京宮城正門宣德門、元大都宮城正門崇天門、明清北京紫禁城正門午門等。
隋代在龍首原東端建造的這座宮殿建筑,即史料中被記作“三九臨射之所”的觀德殿?!芭R射之所”就是舉行射禮的場所,又稱射殿或射宮。周代大射于學宮;東漢明帝大射于辟雍;北魏孝文帝置觀德殿,“射以觀德,故遂命之?!保?5]舉行射禮的場所歷代名稱雖有不同,但其性質(zhì)及所要表達的儒家思想?yún)s一脈相承。北周亦有射宮,位于道會苑,殿名不詳。隋代射殿沿用觀德之名,但其建造時間、地點、形制、規(guī)模等均無記載。隋文帝治邦理國以儒學為主導方針[16],開皇五年“命禮部尚書牛弘修五禮”[17],不依北周之制,而采用繼承漢、魏、西晉遺產(chǎn)的梁禮及后齊儀注[18]。牛弘《大射登歌辭》這樣描述射禮盛況:“鑾旗郁云動,寶轪儼天行。巾車整三乏,司裘飾五正。鳴球響高殿,華鐘震廣庭?!保?9]371其中并以“高殿”“廣庭”稱指射禮場所,這是以往大射樂歌從未有過的描寫。在隋代銳意革新的背景下,我們有理由相信舉行射禮的“高殿”“廣庭”是對射殿形制的革新。含元殿遺址早期建筑既有三層大臺之上的高殿和東西二閣,又有殿前開闊的廣場,正符合《大射登歌辭》中對射殿的描寫。所以該建筑既非離宮,也非城門,而是以全新面貌出現(xiàn)的射殿。
隋觀德殿采用“五鳳樓”形制是地理環(huán)境和新建筑藍本共同作用的結果。觀德殿依地勢而建,“階基高平地四十余尺”[1]239,高度與城闕墩臺相似,這是采用“五鳳樓”形制的地形基礎。因遠離長安故城,在此舉行射禮甚為不便,所以觀德殿應為遷都大興城后就近新造。也就是說,建大興城在先,造觀德殿在后。在建造觀德殿之前,大興城中已有“五鳳樓”形制建筑——大興宮正門廣陽門。廣陽門“是第一座明確以組合建筑形式出現(xiàn)的城門,創(chuàng)建了一種以飛廊連接城門墩臺和朵樓、朵樓和雙闕的城門范式。”[20]79這是觀德殿采用“五鳳樓”形制的造型基礎。這樣的形制是承漢魏之制逐漸定型從已發(fā)掘的曲阜魯城、西漢長安城的宣平門和霸城門、北魏宮城南門、東魏北齊鄴城內(nèi)城的朱明門等具有雙闕的城門來看,城門墩臺、朵樓、飛廊、雙闕形制有著明確的演變軌跡。
。另外,隋代都城及宮殿設計者均為宇文愷[21],廣陽門與觀德殿同出其手的可能性極大。同時亦可推知,觀德殿的建造正是以廣陽門為藍本,我們可據(jù)此推測出含元殿遺址早期建筑的建造時間。
開皇二年(582)六月,隋文帝下詔營建新都[19]17-18,七月,下詔遷葬[22],大興城正式開始建設。五個月后,新都初具規(guī)模?!埃ㄩ_皇三年)春正月庚子,將入新都,大赦天下”,“(三月丙辰)常服入新都”[19]18-19。大興城的宮城大興宮此時應已竣工,可知宮門廣陽門至遲于開皇三年三月前建成。觀德殿形制布局既模仿廣陽門,建造時間當在廣陽門建成之后,故不會早于開皇三年。文獻記載開皇二年“十月庚寅,上疾愈,享百僚于觀德殿。”[19]18此時大興城還在建造,新觀德殿也尚未開工,所以此處所言觀德殿當為舊都城附近原北周舊殿。開皇四年春正月,隋文帝“大射于北苑,十日而罷?!保?9]21既在北苑舉行大射禮,表明位于北苑的新觀德殿已經(jīng)建成,且文帝甚為滿意,因此在新殿居住了十日。由此推測,這座建在三層大臺之上、伴有東西二閣的新觀德殿,建成時間至遲為開皇三年年末。綜上所述,新觀德殿的營建時間可以確定為開皇三年三月至十二月,或表述為開皇三年。隋仁壽宮始建于開皇十三年,已是新觀德殿落成十年之后的事,所以仁壽宮內(nèi)依山而建的仁壽殿,應是對觀德殿和廣陽門的模仿。
另外,《長安志》還說“觀德殿在玄武門外”[1]238。楊鴻勛認為,此玄武門外并非確指,而是一個大的空間概念,玄武門外正是禁苑之內(nèi),所以與“本苑內(nèi)觀德殿”的記載并不矛盾。筆者有一個推測:唐代將隋觀德殿改為含元殿后,便無射殿,于是在玄武門外建造了一座新的觀德殿。這樣就能解釋總章年間“帝御玄武門之觀德殿宴百官”[23]的記載了。
四、唐含元殿的建筑特征
史載唐大明宮含元殿由隋觀德殿改拆而來,“改”“拆”二字正是其重要特征。
(一)“改”
改,意味著并非新建。唐建含元殿時,充分利用隋觀德殿的臺基與柱網(wǎng),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主殿建筑的設計,與隋觀德殿相比,最顯著的變化是外形由單檐改為重檐,繼而引發(fā)相關結構的調(diào)整。
首先是改臺基。唐代沿用隋殿臺基,但因二殿有單檐與重檐之別,故增加了副階部分。從臺基四周的小柱洞得知,為樹立永定柱對副階平坐進行支撐而削低了副階,因而將承礎石至基頂這部分夯土的四面向內(nèi)做了收縮。其次是改柱網(wǎng)。隨著建筑外形的變化,柱網(wǎng)也做出相應調(diào)整:一方面在原來立檐柱處改立副階柱,用以承托副階屋蓋;另一方面,正階部分較原單檐結構有所縮小,向內(nèi)收縮一間,同時增加一圈檐柱承托外槽之重。從遺址的實際情況來看,東、西、北三面用夯土厚墻代替檐柱,南面是否立檐柱未知,而西墻南端殘存的一枚礎石使得柱網(wǎng)結構存在多種可能。這枚礎石是大殿正階的角柱柱礎石,是唐代改建重檐建筑時新加的,臺基內(nèi)并無相應的承礎石。角柱位置既然可以從基頂開挖礎坑,那么南檐柱也可效法。這樣構成的柱網(wǎng)包括內(nèi)柱20根,角柱2根,南檐柱10根,副階柱36根,再加東西山墻和后檐墻。還有另外一種柱網(wǎng)形式,整體結構與上述柱網(wǎng)基本相同,只是在南檐柱位置不立柱,依此法也可建造重檐結構,實物見山西太原晉祠圣母殿(圖7)。
(二)“拆”
拆,即拆除舊殿,另外還可理解為將拆自舊殿的構件用于新殿的建造[11]61。唐代李華《含元殿賦》描寫建殿取材,“命征般石之匠,下荊揚之材。操斧執(zhí)斤者萬人,涉磧礫而登崔嵬。擇一干于千木,規(guī)大壯于喬枚?!保?4]3185可見唐代營造宮殿擇材之嚴與取材之不易。在此情況下,如果舊殿材木尚能利用,則可解決部分建材來源問題。而木結構建筑正具備這樣的再利用條件,如隋大興城營建之初,新都不少宮殿、官署是從漢長安故城遷建的。位于安上門街東的太廟即為舊物。姚崇《對太廟屋壞奏》說:“太廟殿本是苻堅所造,隋文帝創(chuàng)立新都,移宇文朝政(故)殿造此廟,國家又因隋氏舊制,歲月滋深,朽蠹而毀?!保?4]又如崇業(yè)坊玄都觀,“隋開皇二年,自長安故城徙通道觀于此,改名玄都觀,東與大興善寺相比?!保?]315還有嘉會坊西南隅的褒義寺,《兩京新記》載:“(嘉會坊)西南隅,褒義寺。本周太保吳武公尉遲綱宅。初,綱兄迥置妙象寺于故都城中,移都后,綱舍宅復立于此,改名褒義寺。其殿堂屋宇,并故都舊寺之材木?!保?5]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足見利用舊材是當時通行的做法。
唐含元殿與隋觀德殿相比,雖大殿改為重檐結構,但僅比原來多用12根木柱。甚至在與晉祠圣母殿一樣省去前檐柱的情況下,只增加2根角柱,其他三面均由夯土厚墻來承受外槽重量。由于新殿以舊殿柱網(wǎng)為基礎,所以整個建筑一直保持在面闊13間、進深6間的規(guī)模,因而舊殿的礎石與柱均無須更換,20根內(nèi)柱保持原狀不動,36根檐柱雖然所處位置沒有變化,卻需要改變用途,轉(zhuǎn)變成為副階柱,水平高度也有所降低。這56根木柱若無大的損壞,都是可以在新殿中得到利用的。
五、余論
研究建筑遺址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復原消失的建筑。含元殿遺址包含早晚兩期建筑,在進行復原研究時須厘清二者的關系。從上文可以看到,對遺址分期這一關鍵問題所作的種種討論,都是在解決“為什么”與“如何”的問題:為什么承礎石的水平位置相同而殿基臺面卻有高低變化?為什么在臺基內(nèi)無承礎石的情況下,臺面上會出現(xiàn)柱礎石和夯土墻?如何確定柱礎石的位置?這些之前未被關注的遺址現(xiàn)象,不僅包含現(xiàn)象之間的因果關系,更對應營造行為的內(nèi)在邏輯,因而對遺址分期研究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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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he Shooting Hall of the Forbidden Court to
the Main Hall of the Outer Court
——Exploration of the Hanyuan Hall Site
in the Daming Palace of Tang Dynasty
Abstract: Hanyuan hall is the main hall of the outer court in the Daming Palace, holding a prestigious position. It has been excavated twice by the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of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once in 1959-1960 and again in 1995-1996. 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s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about the site of Hanyuan hall. The main differences revolve around whether there existed different stages of the Hanyuan hall site, and whether the Hanyuan Hall of the Tang Dynasty was reconstructed on the foundation of the Guande Hall of the Sui Dynasty. Through an analysis of significant architectural remnants, such as the Yongding pillar holes around the foundation, the remaining column base stones on the platform and the rammed earth walls, it is discovered that the Yongding columns were erected to support a secondary floor, resulting in changes to the foundation of the main hall. Additionally, the construction of three rammed earth walls and corner column was carried out to modify the double-eave roof structure, leading to alterations in the column network. These findings confirm the existence of different construction periods at the Hanyuan Hall site, with the early site being the Guande Hall built in the third year of the first emperor, Emperor Wendi of the Sui Dynasty (583 AD).
Key words: Hanyuan Hall site; Guande Hall; rammed earth foundation; Yongding column hole; stone under the column 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