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沒有炊具、食器與火的時代,漁獵和采集是我們祖先的飲食來源。捕魚打獵提供蛋白質(zhì)和脂肪,采集蔬果攝取維生素和纖維。相較而言,漁獵的難度較大,但所獲之物更珍貴;采集的難度較小,而所采之物較常見。能否不經(jīng)過復雜、危險的漁獵活動,僅靠零星采集就能獲得更有營養(yǎng)的食物呢?在亞歐大陸的東西兩端,先民們會在溪流、沼澤、草地、森林里撿拾各種螺類和蝸牛。這些軟體動物很常見,個頭小,不咬人,富含蛋白質(zhì),在打不到獵、捕不上魚時能充饑保命。
早在新石器時期的公元前1萬年,西歐的古人類就已經(jīng)食用生長在陸地上的蝸牛,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出現(xiàn)在貴族的餐桌上。中世紀時,法國農(nóng)民為了消滅危害葡萄葉的蝸牛,開始廣泛捕食,修道院的修士甚至將其當作止咳藥服用。1796年,拿破侖(Napoléon Bonapartes)對外戰(zhàn)爭風起云涌,瓦雷神父(Père Vallée)在巴蘇(Bassou)創(chuàng)制了勃艮第式焗蝸牛。到了1814年拿破侖垮臺,法國外交官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代表復辟的路易十八(Louis XVIII)設(shè)宴款待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Alexandre I)。他手下的名廚卡萊姆(Marie-Antoine Carême)將黃油、大蒜和歐芹填入蝸牛殼內(nèi)烤制,遂成一道名菜,今天已被視作法餐的招牌。到了20世紀初期,巴黎中央菜市場(Les Halles)500家蝸牛商人一年能售出80萬公斤蝸牛。在東亞,我國柳州的白蓮洞遺址發(fā)現(xiàn)了螺螄殼化石堆積,證實了早在兩萬多年前,當?shù)厝艘呀?jīng)開始食用螺螄。中國關(guān)于食螺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國語》,其中提到螺是吳地百姓饑饉年代的蛋白質(zhì)來源。千百年來,螺類在華夏大地雖沒有像雞鴨魚肉那樣成為餐桌上的硬菜,卻也衍生出不同的吃法??杉幼咸K、韭菜、辣椒等香辛料炒制,可與雞肉同燉,大田螺可塞入肉餡,小螺螄還可加入各種肉、菜、米粉,做成一碗風味獨特的螺螄粉。
法式焗蝸牛盛在不銹鋼或上了厚釉的“蝸牛盤”里,在高檔餐廳里登堂入室。吃的時候還需要借助專用的蝸牛鉗和蝸牛叉。而中國人卻坐在村口、街邊,用一根筷子或牙簽將田螺肉從殼口剔出;對小螺螄則全靠“嘬”,無須任何工具,口舌之麻利足矣。當然,吃螺也講究時令,常言道“清明螺賽肥鵝”,三、四月間江南的螺肉最為肥美,中秋前后兩廣人也有食螺的傳統(tǒng)。相較而言,法國人則更關(guān)心蝸牛這種名貴食材的可持續(xù)利用,故在野生蝸牛繁殖的四、五、六月間禁止捕捉。當然,法國野生和養(yǎng)殖的蝸牛遍布國土的東部和南部,在阿爾薩斯、佛朗什-孔泰、勃艮第、普羅旺斯、波爾多、科西嘉等地都能遇見。在普羅旺斯會用方形鐵盤一次性烘烤幾十只蝸牛,而在佛朗什-孔泰則搭配當?shù)氐哪汤?、香腸及羊肚菌在鍋仔中燉煮,但最終還是勃艮第倚仗當?shù)厣詈竦娘嬍澄幕尫▏伵P名天下。中國東南部更加溫暖濕潤,在蘇、浙、閩、粵、桂各地孕育了多樣的食螺文化,或炒或燉,或清淡或辛辣,或釀肉或配粉,不一而足。
蝸牛和螺既是中法兩國的古老食材,也在東西方文化中留下了許多印記。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ésiode)把爬上枝頭的蝸牛視作收獲季節(jié)的到來。在動蕩的南北朝時期,大詩人庾信寫下了“香螺酌美酒,枯蚌籍蘭肴”的佳句,讓螺第一次登上中國文人的筆尖。江南俗諺亦云“螺螄殼里做道場”,體現(xiàn)了尋常巷陌、百姓人家精致細膩的生活態(tài)度;而“啄螺螄過酒,強盜趕來勿肯走”,卻襯托出民間老饕們對食螺傳統(tǒng)的執(zhí)著?,F(xiàn)代西方以蝸牛為主題的繪畫作品眾多,各有玄妙。法國動畫大師拉魯(René Laloux)1966年拍攝了無聲動畫短片《蝸牛》(Les Escargots),以頗為后現(xiàn)代的風格惹人遐想和深思。當然,中國年輕人不會沒有聽過周杰倫的那首頗為勵志的成名曲《蝸?!罚骸拔乙徊揭徊酵吓?,在最高點乘著葉片往前飛……”
如上所言,蝸牛與螺都是東西方民眾最古老的食物之一,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中法兩國飲食在食材、技法、習慣、文化上的相似與差異。而在這兩樣小物之外,中法兩國飲食中想必還有許許多多值得比較之處:豬牛羊、雞鴨鵝、魚蝦蟹貝、谷物蔬菜自是必談,燒烤燎、煎炸炒、燉煮煨、汆燙涮亦需多論,餐桌禮儀、食用環(huán)境、賞味時令、地域特色也該細聊,至于飲食與文學、美術(shù)、音樂、影視的碰撞同樣不可忽視。最后,論及中法兩國飲食的交流與融合這個主題便水到渠成了。
中法兩國都是為人類文明做出了重要貢獻的國家,政治、歷史、思想、文化領(lǐng)域毋庸多言,而對兩國百姓來說,他們之間的互相了解往往始于口腹之欲。設(shè)想,當中國人第一次去法國人家里做客用餐,一句“你們也吃這個東西呀”或“你們做的很好吃啊”,比任何大且空的恭維或形而上的客套更能拉近彼此間的關(guān)系。19世紀的法國美食家布里亞-薩瓦蘭(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的話更玄一點:“告訴我你吃什么,我就知道你是誰(Dis-moi ce que tu manges, je te dis ce que tu es.)”。這樣看來,在中法兩國人民眼中,好吃、會吃、懂吃的對方不正是最好的伙伴嗎?在中法友誼氛圍濃厚的2024年,通過中法兩國飲食的比較來了解兩國人民的國民性,從而加深兩國人民的理解與信任,也是一件有意義且有趣味的事。蝸牛與螺雖小,卻都包羅萬象。讓我們從這兩個有趣的小家伙出發(fā),去攀登、去探索中國與法國這兩座東西方飲食文明的高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