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通過語料庫驅(qū)動分析方法，基于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中代表性政治文論建立語料庫，采用語料庫分析軟件，進行話語分析實證研究。研究選用三組家庭角色：夫妻（husband/wife）、父母（father/ mother）、子女（son/daughter）作為關鍵詞，對其進行語境共現(xiàn)和上下文觀察，研究其搭配詞的語義趨勢和在六種語法角色（主謂關系、述賓關系、修飾成分、修飾關系、占有關系和“占有者”）中的搭配。研究重點：一，各家庭角色構建話語身份時體現(xiàn)出的共性和差異：男性在家庭、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占據(jù)主導地位，女性則居于從屬地位，同時，相同性別間也存在代際和角色差異；二，用于確立與變革各家庭角色話語身份的言語行為；三，話語身份差異與權力地位之間的正向關系。

0 引言

米歇爾·?？抡J為話語超越言說或文本，是一種與知識、權力和主體性緊密相連的社會實踐。社會建構主義視話語為現(xiàn)實構建者，不僅傳遞信息，還塑造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斯圖亞特·霍爾強調(diào)話語在身份構建中的核心作用，指出性別作為一種標記，是在特定話語環(huán)境下構建的身份。朱迪斯·巴特勒進一步探討通過重復的社會行為和話語實踐構建性別身份，強調(diào)身份是通過話語實踐構建、確認、挑戰(zhàn)或變革的動態(tài)過程。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期間，政治文論反映了政治家如何通過話語實踐在當時語境下展現(xiàn)性別身份構建的過程，顯示話語變遷對性別角色認知和挑戰(zhàn)的影響。

本文主要采用語料庫驅(qū)動分析方法，同時引用弗斯（Firth）的搭配辨義理論，從詞匯語義入手，通過大規(guī)模真實話語數(shù)據(jù)提取語言實例。利用語境化分析，從具體語境擴展至篇章乃至社會文化語境，探討不同性別家庭成員如何構建、確認和變革話語身份，同時考察代際和角色差異。本文還參考皮爾斯（Pearce）[1]基于BNC語料庫的性別語言比較研究，旨在深化對話語實踐中性別身份建構的理解。

1 研究設計

1.1 研究問題

研究嘗試回答以下問題：

（1）夫妻、父母、子女三組家庭角色在構建、確立、挑戰(zhàn)話語身份過程中呈現(xiàn)出哪些共性？

（2）三組家庭角色在話語身份構建中呈現(xiàn)出哪些內(nèi)部代際和角色差異？

1.2 研究方法

研究以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中具有廣泛影響的男女政治家及其14篇代表性政治文論為語料（總字數(shù)：675，848），包括約翰·斯圖爾特·密爾的《女性的主張》、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的《為婦女權利辯護》、弗里德里?！ざ鞲袼沟摹都彝?、私有產(chǎn)權及國家的起源》、埃莉諾·馬克斯與愛德華·阿維林的《婦女問題》、伊麗莎白·卡迪·斯坦頓的《獨立的自我》、吉爾曼的《我們的男權文化》等，構建專門語料庫。采用語料庫分析軟件進行關鍵詞在語境中的共現(xiàn)分析（KWIC），對每個關鍵詞周圍固定數(shù)量的語境詞進行語義分析[2]。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關鍵詞在六種語法角色中的表現(xiàn)：主謂關系、述賓關系、修飾成分、修飾關系、占有關系和“占有者”，以揭示家庭成員間權力與身份的構建[3]。最后，應用“語料庫驅(qū)動視角”[4]及“拓展意義單位”分析法[5]，從詞義和語法配對分析推進至更深入的意義解析。

研究之所以聚焦于三組家庭角色關鍵詞：夫妻、父母、子女，是基于兩方面的考量：首先，性別差異是這些詞組內(nèi)部唯一的變量，為解析語言行為中的差異提供了依據(jù)。其次，這些家庭角色詞在語料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表1羅列了以上關鍵詞的標準詞頻。

研究將根據(jù)從分析軟件獲取的關鍵詞搭配及示例句子，基于其語法和語義特性，結合具體上下文進行分類分析，旨在歸納家庭成員在話語身份構建中表現(xiàn)出的共性與特點，進而揭示其中的代際差異和角色差異。

2 數(shù)據(jù)分析

2.1 話語身份構建的共性

在男權制背景下，家庭主要通過父母的示范和教導促進孩子的社會化過程，幫助他們適應一系列關于角色、氣質(zhì)和地位的男權制規(guī)范觀念[6]。通過檢索、觀察和分析關鍵詞及其在主謂關系和述賓關系中的搭配詞，能夠識別家庭成員間明顯的性別權力意識形態(tài)傾向和語法結構，從而揭示性別權力動態(tài)。

（1）家庭中的男性親屬通常占據(jù)主導和控制的地位，而女性親屬則處于較為從屬的地位，扮演服從的角色。這種性別動態(tài)的語義傾向在關鍵詞及其動詞搭配中顯著體現(xiàn)。以“夫妻”為例，從語料庫檢索得出，當兩性親屬作為主語時，與之搭配的高頻動詞揭示了明顯的性別權力分布。男性親屬常作為動詞如“讓”（make）、“統(tǒng)治”（rule over）、“給”（give）、“擁有”（own）的主語，展現(xiàn)出主動和控制的行為，其中“讓”（make）作為使動用法，其賓語多為“妻子”，例如“讓妻子成為丈夫的仆從”（make the wife a servant of the husband）等例句，彰顯了丈夫的權威與控制力。相比之下，女性親屬常與動詞“遵守”（obey）、“臣服”（submit to）、“崇敬”（reverence）、“屬于”（belong to）搭配，這些動詞的賓語均為“丈夫”，顯示了女性的從屬地位。此外，針對“妻子”的檢索結果在語法結構上也呈現(xiàn)出大量的被動語態(tài)，如“受支持”（be supported）、“被讓做”（be made）等。這些將女性置于被動受控的“仆從”地位的話語，反映出女性的乏力感和難以擺脫的從屬性。

（2）家庭中男性親屬的經(jīng)濟地位顯著高于女性。男性被視為家庭的“領袖”和“經(jīng)濟支柱”，擔負著作為家庭主導者提供經(jīng)濟支持的角色；相對地，女性主要依賴丈夫經(jīng)濟上的支持，聚焦育兒和家務管理。女性即便參與社會勞動，通常工資較低，只能從事社會地位較低的崗位。以“父母”為例，對其作為主語時搭配的謂語動詞進行的語義和語法結構分析顯示，與“父親”相關的動詞多為“給”（give）、“謀生”（make a living）、“支持”（support）等，強調(diào)其經(jīng)濟貢獻；而“母親”則多與“孕育”（bear）、“照料”（rear）、“教育”（educate）等動詞搭配，主要聚焦于對子女的照顧和教育。進入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越來越多的母親開始走出家庭、參與社會工作，尋求和爭取政治權利，這一轉(zhuǎn)變也反映在母親的話語行為上。通過對包含情態(tài)動詞的檢索結果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與“母親”搭配的謂語動詞前頻繁出現(xiàn)表示命令、規(guī)定、要求的情態(tài)動詞，如“必須”（must）、“應該”（should）、“本來會”（would have）等，這反映出在男權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下，女性作為母親的話語身份構建具有一定的強制性。結合當時的性別、政治、社會規(guī)范，女性被迫形成并接受一定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

（3）家庭中的男性親屬著力于培養(yǎng)自身的“男性”氣質(zhì)，而女性親屬則被塑造成具有“女性”氣質(zhì)的人物，以此加強性別意識形態(tài)的二元對立，使兩性意識形態(tài)差異更顯根深蒂固。這種性別化的“社會化”過程正好符合男權制的慣例，即通過一套固定的方式塑造兩性的人格和價值觀。米利特（Millett）指出，男權社會將男性視為主動、智慧、強壯和高效的象征，而女性則被看作被動、無知、溫順、具有美德和效率低下的典型。以“子女”為例，通過分析主謂關系中的動詞搭配，可以觀察到男權社會如何通過一系列協(xié)調(diào)一致的行為來構建性別身份的。從檢索結果中可見，“兒子”常作為“繼承”（inherit）、“娶”（marry）等動詞的主語，這反映了兒子被期望繼承家庭財產(chǎn)、事業(yè)和聲譽，且在培養(yǎng)過程中兒子往往能獲得更多資源，接受更優(yōu)質(zhì)的教育。相對地，“女兒”則常與“照料”（rear）、“嫁”（be married）等動詞形成主謂搭配，說明女兒被教育成順從和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妻子及母親，這些話語強化了女性應致力于家務和照顧孩子的性別角色設定。

總的來說，在男權文化影響下，男性在家庭結構、經(jīng)濟支撐以及意識形態(tài)構建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相較之下，女性則普遍處于從屬的地位。

2.2 話語身份構建的差異

通過文本觀察，可發(fā)現(xiàn)即便在相同性別的家庭角色中，也存在著明顯的代際差異和角色差異。

（1）對于女性親屬而言，即便都處于動賓結構中作為賓語，不同角色下的動詞語義趨勢也顯示出顯著差異?！捌拮印边@一角色在男權制下遭受的壓迫明顯多于“母親”。以“妻子”為例，其前的動詞多呈現(xiàn)貶義色彩，如“命令”（order）、“摒棄”（cast off）、“投降”（surrender）等，這些動詞暗示了丈夫?qū)ζ拮拥目刂啤仐壔蚴菍⑵拮右暈槲锲返膽B(tài)度。相反，出現(xiàn)在“母親”前的動詞則一般為“尊敬”（honor）、“崇拜”（worship）等，反映了家庭成員對母親的尊重和愛。這種差異說明了男權制下父親（或丈夫）對妻子和孩子擁有近乎絕對的所有權，視家庭成員近乎私有財產(chǎn)，但和妻子比起來，母親在家庭中享有特殊地位。母親因擔負生育的職責，為家庭帶來繼承人，從而成為家族血脈中的一員，而非被排斥在家族之外的外人。這種區(qū)別體現(xiàn)了男權制家庭內(nèi)部對不同女性角色的不同態(tài)度和價值觀，揭示了性別角色和家庭地位問題的復雜性。

（2）關于男性家庭角色的分析顯示，“丈夫”、“父親”與“兒子”作為檢索詞所得的句子結構具有明顯差別，這反映了家庭中年長男性對年輕男性的支配關系。在“丈夫”和“父親”的語境中，被動語態(tài)較少出現(xiàn)，表明這些角色通常處于控制位置；相對地，“兒子”相關句子中被動語態(tài)被頻繁使用，顯示出其處于較為被動、受控的狀態(tài)，缺乏改變現(xiàn)實的能力。這種區(qū)別反映了家庭內(nèi)部權力結構的層級差異，也揭示了家族中不同代際之間權力和控制的傳遞。

2.3 話語身份確立

通過分析關鍵詞在修飾關系和占有關系中的用法，研究揭示男權社會利用語言行為固化女性形象，以迎合男權文化對女性的幻想的事實；同時，強化男性尤其是作為丈夫和父親的正面形象，并將之神圣化，以推廣和深化男性權威意識。

（1）通過大量且復雜的修飾詞，可以固化已建立的話語身份。家庭成員修飾成分的數(shù)量比對顯示，女性親屬前的修飾詞數(shù)量及復雜度均高于男性親屬（表2）。細析“妻子”和“母親”關鍵詞前的修飾成分，發(fā)現(xiàn)所使用的修飾詞存在明顯的二元對立，例如“妻子”可被形容為“美麗的”（beautiful）、“忠誠的”（faithful）、“審慎的”（prudent），也可為“難以令人相信的”（unbelieving）、、“被忽視的”（neglected）；而“母親”前則可能出現(xiàn)“合適的”（fitting）、“好的”（good）、“理想的”（ideal）或是“低效率的”（inefficient）、“負擔過重的”（over-burdened）、“虛弱的”（weak）等修飾詞。這些表述符合當時社會對理想與叛逆兩種二元對應的女性形象的構建。男權社會塑造的“家庭天使”女性形象強調(diào)女性應承擔起做家務和生育的角色，通過各種言語行為強迫女性接受男性為她們設定的角色。然而，在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影響下，許多“新女性”抗拒成為被剝奪自我意識的妻子和母親，勇敢反抗傳統(tǒng)男權。對此，主流文化通過貶低和羞辱，將這些女性標榜為“瘋女人”或“蕩婦”[7]。分析“兒子”和“女兒”前的修飾詞也顯示出上述的男權中心主義下的文化傾向，“兒子”前的修飾詞如“高貴的”（noble）、“傳奇的”（legendary），而“女兒”前則為“純潔無比的”（purest）、“循規(guī)蹈矩的”（observant）。通過這種話語構建，男權文化能夠在培養(yǎng)下一代時，將女性限定在一個以男性意愿為中心的被動角色中。

（2）通過“占有關系”語法角色強化性別權力意識形態(tài)。家庭成員間的占有關系用語揭示了不同的權力和角色分配。例如，與“丈夫”相關的占有關系詞匯重點強調(diào)男性的權威，如“丈夫的權威”（husband’s authority）、“控制”（control）等；而“父親”相關的占有詞匯則多關聯(lián)于財產(chǎn)，體現(xiàn)父親作為家庭主導者和財產(chǎn)決策者的地位，如“爸爸的房子”（father’s house）、生意（business）等。相對地，與“妻子”存在占有關系的詞匯突出了女性的順從和服從，如“妻子的職責”（wife’s duties）、“服從”（submission）、“隸屬”（subjection）等；“母親”相關的占有詞匯則強調(diào)母性角色和母愛，如“愛”（love）、“哺育”（breast）等。而對“兒子”和“女兒”的占有關系描述，如“上帝之子”（son of God）和“人類的女兒”（daughter of man），通過引入宗教和神話元素，進一步加深性別角色的文化內(nèi)涵和男權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

總體而言，這些語言行為不僅鞏固了男性在家庭、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主導地位，也確立了女性相對“從屬”和“服務”的位置，進一步加強了性別分工和權力差異的社會認知。

2.4 話語身份改變

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對家庭角色的討論和挑戰(zhàn)影響了各家庭成員的話語身份，通過重新定義和挑戰(zhàn)家庭中的傳統(tǒng)角色，嘗試將原本對立的性別角色并列起來，以塑造更加平等和公正的社會觀念。研究通過對“丈夫”、“父親”、“兒子”進行三詞詞簇檢索，發(fā)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簇分別是“丈夫與妻子”（husband and wife）、 “父親與母親”（father and mother）、“兒子與女兒”（son and daughter），再對以上詞簇進行檢索、觀察和分析，可以頻繁發(fā)現(xiàn)各種表示平權的詞語，例如“獨立”（independence）、 “信任”（trustful）、 “平等”（equal）、“相互” （mutual）、“互惠”（ reciprocal）、“團結”（ united）、 “平權”（equality）等。

3 結語

本文運用語料庫驅(qū)動分析方法，通過對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中具有廣泛影響的政治文論進行話語分析，基于67萬字的實證研究揭示了男性話語身份顯著高于女性話語身份的事實。這種性別話語身份的差異主要源于權力地位的不同，男性的優(yōu)勢權力地位導致了其在家庭、經(jīng)濟及意識形態(tài)方面高于女性。另外，研究指出，即便在同一性別內(nèi)部，話語身份的差異也相當明顯，這取決于主體與權力中心的相對距離——距離權力中心越近，話語身份的差異性越??；反之，則差異性增大。一旦性別話語身份被構建，社會便通過各種言語行為對這些身份進行固化和“合法化”，進而使權力關系固化。因此，要改變和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權力結構，必須顛覆和重塑現(xiàn)有的話語身份，建立新的性別認同。

引用

[1] Pearce， M. Investigating the Collocational Behavior of Man and Women in the BNC Using Sketch Engine[J].Corpora， 2008（1）：1-29.

[2] 楊惠中.語料庫語言學教程導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170-172.

[3] 許家金.語料庫與話語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8：107.

[4] Tognini-Bonelli， E. Corpus Linguistics at Work[M].Amsterdam：John Benjamins，2001：84-98

[5] Sinclair， J. The Search for Units of Meaning[J].Textus， 1996（9）：75-106.

[6] Millett， K. Sexual Politics[M].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0： 26-27.

[7] 徐穎果，馬紅旗.美國女性文學：從殖民時期到20世紀[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133-143.

本文系2023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語料庫文學文體學視域下19世紀美國女性作家政治類論作的研究”（2023KY069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曾秦（1984—），女，廣西梧州人，碩士，講師，就職于梧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