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末以來，“疾虛妄”成為《論衡》“破壞性”的重要標識。重讀《論衡》，可發(fā)現(xiàn)其“破壞性”僅為表象，“建設性”才是目的。《論衡》之“建設性”反映在臧否人物、評議公案、建構漢德等多個方面?！盀闈h平說”是《論衡》重要的價值理念，它反映出王充試圖在經(jīng)學話語之外建構新的話語體系，致力于建立漢家為主導的價值尺度，這是《論衡》有別于其他漢代典籍的重要特征，也是其在中國學術史上的核心價值所在。

關鍵詞：《論衡》；章太炎；價值尺度；為漢平說

中圖分類號：B234.8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8-0079-06

有漢讖緯勃興，以“訂其真?zhèn)?，辨其實虛”為旨?guī)的《論衡》是漢代學術領域之異軍，也為魏晉學術發(fā)展產(chǎn)生一定影響。后世以“疾虛妄”為該書“標簽”，然“疾虛妄”絕非《論衡》之全部特征。所“破”者，正在于“立”?！墩摵狻返暮诵膬r值在于自覺確立評判是非的尺度及標準。

一、“有破壞不能建立說”反思

《論衡》是較有爭議的學術著作。自漢末迄當代，“攻之者眾，而好之者終不絕”（1），毀譽參半，聚訟紛紜。晚近章太炎另辟蹊徑，從宏觀學術“破”“立”入手，評《論衡》能破壞不能建立，其云：“充又數(shù)稱桓君山，謂‘說論之徒，君山為甲’。今桓譚書不可見，唯《群書治要》略載數(shù)篇，亦無甚高深處。而充稱為素丞相者，蓋王、桓氣味相投，能破壞不能建立。”（2）章氏認為，王充推崇桓譚且視其為“素丞相”，蓋因二人氣味相投之故。所謂“相投的學術氣味”，指的就是“能破壞不能建立”的學術風格。

章太炎在《檢論·學變》中進一步闡述：“作為《論衡》，趣以正虛妄，審鄉(xiāng)背，懷疑之論，分析百端，有所發(fā)擿，不避上圣。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至于今，亦鮮有能逮者也。然善為鋒芒摧陷，而無樞要足以持守。惟內(nèi)心之不光颎，故言辯而無繼。充稱：桓君山素丞相之跡，存于《新論》?！缎抡摗吩谡撸溲酝趤宅??；蛟唬核稳诵≌f，札記之流，論在名物；其正虛妄，審鄉(xiāng)背，近之矣。”（3）此論前半段，章氏對王充實事虛妄的品格予以贊賞。在漢代重經(jīng)術、畏權威的學術語境中，王充能正虛妄，審鄉(xiāng)背，且不避孔孟，敢于自成一家之言，實在難能可貴，故云“漢得一人，足以振恥”，“至于今，亦鮮有能逮者也”。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論衡》存在“善為鋒芒摧陷，而無樞要足以持守”的弊病，此語即“能破壞不能建立”的別種說法。

章氏是晚近大家，“有破無立論”漸為后世接受。黃侃《漢唐玄學論》亦云：“《論衡》之作，取鬼神陰陽及一切虛言讕語，摧毀無余。自西京而降，至此時而有此作，正如久行荊棘。忽得康衢，歡快寧有量耶！然窺其淵源所自，大抵推衍揚、桓，則亦非獨創(chuàng)之解也。又破敵善矣，而無自立之能；陳列眾言，加之評騭已耳?！保?）黃氏發(fā)揮師說，認為《論衡》受揚雄、桓譚影響，存在“破敵善”而“無自立”的弊端。當代學者亦多隨聲附和，茲不贅舉。

在筆者看來，章氏言《論衡》善“鋒芒摧陷”則中肯，“有破無立”則值得商榷。

其一，《論衡》確為“鋒芒摧陷”之書?！蹲约o》云：“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5）。有感于世俗書說的真?zhèn)尾⑿校醭鋵⒄摽紝嵦撟鳛樽杂X創(chuàng)作追求。兩漢之際，政權轉移與文化轉型衍生出種種亂象，所謂“自嬴秦焚坑而后，古籍蕩然。漢代所收，十僅一二。加之讖緯紛作，淆亂群經(jīng)，尚論恢奇，標舉門戶?；驈U視而任聽，或改古以從今，卒致真?zhèn)坞s糅，是非倒植。仲任生當兩漢之交，匡正謬傳，暢通郁結。九虛、三增，啟蒙砭俗；自然所論，頗識道原”（6）。東漢初年，讖言流布，緯書橫行，術士曲學阿世，世俗紛然淆亂，《論衡》摧陷廓清，固屬時勢造就。

其二，王充之“鋒芒摧陷”深受桓譚影響?；缸T《新論》，今日只有殘本。從其篇目設置來看，《啟寤》《祛弊》《識通》《辨惑》皆屬直面現(xiàn)實、匡謬正俗之文。王充仿《新論》而撰《論衡》，最終確立自身實事虛妄的學術品格?？傊?，兩漢之際是一個文化上需要摧陷廓清的時期，桓譚、王充對世間俗說偽論的“鋒芒摧陷”值得肯定。章氏所謂“今桓譚書不可見，唯《群書治要》略載數(shù)篇，亦無甚高深處”（7），失之偏頗。

其三，章氏謂《論衡》“不能建立”值得商榷。首先，遍觀《論衡》，全書總體可分為“疾虛妄”“頌漢德”兩大部分。前者以《書虛》《變虛》《異虛》《感虛》《福虛》《禍虛》《龍?zhí)摗贰独滋摗贰兜捞摗分熬盘摗迸c《語增》《儒增》《藝增》之“三增”為代表，輔之以《談天》《說日》《答佞》等篇目，意在廓清讖緯流毒。后者以《齊世》《宣漢》《恢國》《驗符》《須頌》《佚文》為代表，致力于扭轉文化界是古非今、向聲背實的偏狹態(tài)勢，振大漢天聲。所破者虛妄，所立者實事；所棄者貴古，所取者崇今。據(jù)此，《論衡》是“有破壞而有建立”之書。其次，按照中國學術傳統(tǒng)的“辯證思維”，“破”與“立”原本就是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的關系。不惟“破立”，“陰陽”“有無”“剛柔”“高下”“美惡”“禍?！薄懊麑崱薄把砸狻薄拔馁|”皆辯證，既相互依存，又相互轉化。從典籍來看，先秦之《周易》《道德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管子》，漢代之《新語》《新書》《史記》《淮南子》皆反映出深刻的“辯證思維”?！稗q證思維”是具有民族性的學術傳統(tǒng)，《論衡》以“疾虛妄”為手段，以“求真美”為追求，固不能置身“辯證學統(tǒng)”之外。最后，王充對漢末魏晉學術有“建立”之功。漢代經(jīng)學重師承家派，儒生多“專門授受，遞稟師承，非惟詁訓相傳，莫敢同異，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聞”（8）。更有甚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9）。在這種拘泥的學術環(huán)境中，王充學風之通達，立論之無畏，本就是一種“建立”。胡適認為，《論衡》“疾虛妄”的學術品格對漢末魏晉的思想解放具有先導作用，“中國的思想若不經(jīng)過這一番破壞的批評，決不能有漢末與魏、晉的大解放。王充的哲學是中古思想的一大轉機”。胡適的判斷從學術風氣的轉型中得到驗證?！墩摵狻分?，漢末魏晉誕生大量以“論”為體，以世間萬物為論說對象的著作。王符《潛夫論》旨在“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10），仲長統(tǒng)《昌言》雖未標“論”名，但以“論說古今及時俗行事”為務（11），《隋書·經(jīng)籍志》收錄蔣濟《萬機論》、楊偉《時務論》、陸澄《述政論》《政論》、崔寔《政論》、曹丕《典論》、徐干《中論》、王肅《正論》、杜恕《體論》、袁準《正論》、夏侯湛《新論》、桓范《世要論》等多種“論”體著作。對于這種現(xiàn)象，有學者指出：“兩漢之際，由于社會動蕩，導致部分士人思想家與作為主流的經(jīng)學話語出現(xiàn)疏離，于是以論為體、以論為名的著述有所增加。”（12）漢代以來“論”體文多以現(xiàn)實事務為對象，旨在進行凸顯士人主體意識的話語建構。王充《論衡》是漢魏六朝“論”體專書的佼佼者，一定程度上引領了漢代以來“論”體的創(chuàng)作風氣，故《論衡》不僅有“承”更有“創(chuàng)”，有“破”更有“立”。

二、“破”中有“立”：“建設性”的具體表現(xiàn)

盡管《論衡》有“破”有“立”，然從研究現(xiàn)狀來看，學者對《論衡》的“破壞性”著墨較多，但對其“建立性”或“建設性”則關注不夠。學術史上，胡適較早意識到《論衡》的“建設性”特征，其云：“王充在哲學史上的絕大貢獻，只是這種評判的精神。這種精神的表現(xiàn)，便是他的懷疑的態(tài)度?！@種懷疑的態(tài)度，并不全是破壞的，其實是建設的。因為經(jīng)過了一番詮訂批評，信仰方才是真正可靠的信仰。”又說，“他不但在破壞的方面打到迷信的儒教，掃除西漢的烏煙瘴氣，替東漢以后的思想打開一條大路，并且在建設的方面，提倡自然主義，恢復西漢初期的道家哲學，替后來魏、晉的自然派哲學打開一個偉大的新基礎。”（13）胡適談《論衡》的“建設性”，主要在于該書的“懷疑精神”推動了漢末魏晉的學術演進與思想解放潮流。筆者認為，除學術大勢之外，《論衡》在臧否人物、評議公案等層面具體而微地反映出“建設性”特征。

（一）臧否人物

作為“雜家”學派代表的《論衡》，主題頗為豐富，以《程材》《量知》《謝短》《效力》《別通》《超奇》為代表的“人物論”專題是該書的重要組成部分?！叭宋镎摗迸c先秦以來人物品評風氣、漢代“征辟”“察舉”人才選拔機制有關，后世《世說新語》《人物志》是秦漢品評之風延續(xù)的結果?！墩摵狻贰叭宋镎摗币云吩u“儒”“吏”優(yōu)劣為主?！冻滩摹烽_篇云：“論者多謂儒生不及彼文吏，見文吏利便，而儒生陸落，則詆訾儒生以為淺短，稱譽文吏謂之深長。是不知儒生，亦不知文吏也。”（14）王充反對“儒生文吏優(yōu)劣論”，認為“論者”既不知曉儒生，又不了解文吏，《程材》篇欲重估二者高下。《量知》云：“《程材》所論，論材能、行操，未言學、知之殊奇也。夫儒生之所以過文吏者，學問日多，簡練其性，雕琢其材也。”（15）《謝短》云：“《程材》《量知》，言儒生、文吏之材不能相過，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曉簿書，道勝于事，故謂儒生頗愈文吏也?！保?6）《效力》云：“《程才》《量知》之篇，徒言知學，未言才力也?！保?7）各篇之間存在次第先后之邏輯順序，主題則始終是“儒”與“吏”之高下。

與世俗不同，王充認為“儒生”各方面均優(yōu)于“文吏”?！冻滩摹吩疲骸罢f一經(jīng)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典一曹之吏，學一經(jīng)之業(yè)，一歲不能立也。何則？吏事易知，而經(jīng)學難見也。儒生擲經(jīng)，窮竟圣意；文吏搖筆，考跡民事。夫能知大圣之意，曉細民之情，孰者為難？”（18）儒者需諷誦圣賢之書，體悟大圣之意，博學多通，其事甚難。文吏僅需掌握簿書，熟悉相關程序便能勝任，后者可速成，前者難立就，故“儒”優(yōu)“吏”劣。

重估儒吏優(yōu)劣僅為基礎，反思話語生成原因才是目的。王充將世俗流行“吏優(yōu)于儒”的論調(diào)歸因于漢代官本位的文化氛圍，認為“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則？并好仕學宦，用吏為繩表也。儒生有闕，俗共短之；文吏有過，俗不敢訾。歸非于儒生，付是于文吏也。夫儒生材非下于文吏，又非所習之業(yè)非所當為也，然世俗共短之者，見將不好用也?！瓕⒁怨僬n材，材以官為驗，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賤下儒生。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將。世俗之論，緣將好惡”（19）。世間評判人物高下以“吏”為繩表。在此判定標準下，處處皆吏是儒非。偏頗的是非評判標準源于世俗“緣將好惡”的官本位心理。世俗以郡將等行政官員的好惡為參考，以官僚評價體系為尺度，故只能導出“吏是儒非”的結論。王充認為，儒生欲擺脫困境，為自身正名，唯有擺脫官本位的評價體系，同時應創(chuàng)立學本位的評價體系。“科用累能，故文吏在前，儒生在后，是從朝廷謂之也。如從儒堂訂之，則儒生在上，文吏在下矣?！保?0）官本位的評價體系以官為準，以符合官吏體制運轉程序為衡量，故吏優(yōu)儒劣；學本位的評價體系下，以學術高下為參考，以掌握經(jīng)傳文獻的體量，撰寫文書的嫻熟程度為參考，故儒優(yōu)吏劣。

如果說瓦解世俗“吏優(yōu)儒劣”話語的合理性、擺脫官本位的評價體系是“破”，那么重估“儒優(yōu)吏劣”的才性高下，確立學本位的評價體系則是“立”。王充在“解構”世俗話語權的同時，“建構”起自身的評判標準并創(chuàng)立新的話語體系。盡管這種話語建構僅停留在理論層面，且與其自身“仕郡為功曹，以數(shù)諫爭不合去”（21）的人生經(jīng)歷密不可分，但從思想史角度來看，敢于對既定話語標準予以顛覆，并試圖確立新標準的嘗試，實則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魏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風尚于此已顯現(xiàn)端倪。

（二）評議公案

先秦兩漢是中國學術之黃金期與奠基期，不僅衍生出“九流十家”的學術流派，確立了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的學術門類，還生成了道、德、仁、義、禮、孝、性、命等眾多原創(chuàng)性命題以及相關闡釋。至東漢初，有些命題漸成共識，有些命題雖經(jīng)探討仍無定論，遂成公案?！墩摵狻穫€別篇目專就公案立論，意圖評議是非，成一家言?！侗拘浴菲噲D對“性”之善惡問題做出解釋，王充對“性”之善惡的探討，建立在世碩、孟子、告子、荀子、董仲舒、劉向等多家觀點之上。

性善論見于《孟子·告子上》：“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瓙烹[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保?2）孟子認為，“善”是人之本性，仁、義、禮、智乃先天稟賦，一切皆非外力造就，自然而然。王充反駁道：“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時，無有不善也。微子曰：‘我舊云孩子，王子不出?！q為孩子之時，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惡不出眾庶，長大為亂不變，故云也。……紂之惡，在孩子之時；食我之亂，見始生之聲。孩子始生，未與物接，誰令悖者？丹朱生于唐宮，商均生于虞室，唐、虞之時，可比屋而封，所與接者，必多善矣，二帝之旁，必多賢也，然而丹朱慠，商均虐，并失帝統(tǒng)，歷世為戒?！员咀匀?，善惡有質，孟子之言情性，未為實也?！保?3）王充認為，商紂、羊舍食我、丹朱、商均四人皆幼小之時便露兇相，其惡劣冥頑，非后天養(yǎng)成，且丹朱、商均生于唐堯、虞舜之時，是比屋可封、人皆圣賢的黃金時代。在這種環(huán)境中，不存在性本善而后天習惡的條件，故孟子性善論的觀點有不能自圓其說之處。

王充又用類似方式對荀子性惡論，告子之性無善惡論，陸賈、董仲舒、劉向等人之善惡混淆論一一辯駁，認為“自孟子以下，至劉子政，鴻儒博生，聞見多矣，然而論情性竟無定是。唯世碩、公孫尼子之徒，頗得其正”（24）。王充接受世碩性有善惡的觀點：“實者，人性有善有惡，猶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胖萏锿林裕茞翰痪?，故有黃、赤、黑之別，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濁之流，東西南北之趨。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或仁或義，性術乖也；動作趨翔，或重或輕，性識詭也?！保?5）在王充看來，人性分善惡高下，正如九州田土之有上中下等差。循此邏輯，其認可“性有善有惡”的觀念。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孟子、荀子、揚雄等人觀點亦有可取之處：“余固以孟軻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孫卿言人性惡者，中人以下者也；揚雄言人性善惡混者，中人也?！保?6）王充參考孔子“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的觀點，為孟、荀、揚之觀念尋求合理解釋。據(jù)此，王充的“建設性”在于融會眾家觀點基礎上得出自身論斷，并且選取的是“折衷”的態(tài)度。時至今日，討論學術問題時“融通折衷”“平情論說”的策略，仍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需要明確的是，臧否人物、評議公案僅為《論衡》“建設性”較為突出的兩個方面。實際上，作為話語建構實踐的《論衡》，其“建設性”內(nèi)容頗為豐富，諸如元氣論、漢德論、作者論等內(nèi)容的“建設性”，絲毫不遜色于《新語》《新書》《鹽鐵論》《淮南子》《法言》《潛夫論》等漢代子書，這一點需要引起學界的注意。

三、尺度之“立”：《論衡》的核心價值

既然“有破有立”是《論衡》的學術品格，那對于這部以評定是非為目的的著作，今日又當如何評定其高下？評價自然需要明確的參考體系與衡量標準。筆者認為，評價體系至少應具備“新、舊”兩個維度。所謂“舊”，指的是“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之義，學術史對于《論衡》的評價是重要的參考內(nèi)容；所謂“新”，指的是“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于時序”之義，考慮到當下的學術實際，應適當納入新的參考標準。融合“新、舊”兩個維度的評價標準是評價體系相對客觀的保障。本文中，“舊評”指代《論衡》接受史的代表性觀點，“新評”側重談《論衡》的核心價值。

學術史對《論衡》評價褒貶不一。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子類·雜家類》云：“《論衡》三十卷。后漢王充仲任撰?！瓭h世文章，溫厚爾雅，及其東也，已衰。觀此書與《潛夫論》《風俗通義》之類，比西京諸書，驟不及遠甚，乃知世人之言不誣?！保?7）晁氏從兩漢文章風格轉型角度立論，視野固然宏闊，但未能具體而微。高似孫《子略》卷四曰：“《論衡》者，漢治中王充所論著也。書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其為言皆敘天證，敷人事，析物類，道古今，大略如仲舒《玉杯》《繁露》，而其文詳，詳則禮義莫能核，而精辭莫能肅而括，幾于蕪且雜矣。漢承滅學之后，文、景、武、宣以來，所以崇厲表章者，非一日之力矣。故學者向風承意，日趨于大雅多聞之習，凡所撰錄，日益而歲有加，至后漢盛矣，往往規(guī)度如一律，體裁如一家，是足以雋美于一時，而不足以準的于來世。何則？事之鮮純，言之少擇也。”（28）高氏一方面肯定《論衡》善用類比、剖析物理的創(chuàng)作模式，另一方面又指出該書存在“蕪雜”的弊病，又進一步放眼漢代學術整體走向，指出《論衡》“蕪雜”之弊，乃東漢文章之通病。《四庫全書總目》云：“充書大旨詳于《自紀》一篇，蓋內(nèi)傷時命之坎坷，外疾世俗之虛偽，故發(fā)憤著書，其言多激?！洞堂稀贰秵柨住范?，至于奮其筆端，以與圣賢相軋，可謂悖矣。又露才揚己，好為物先。至于述其祖父頑狠，以自表所長，傎亦甚焉。其他論辯，如日月不圓諸說，雖為葛洪所駁，載在《晉志》。然大抵訂訛砭俗，中理者多，亦殊有裨于風教。儲泳《袪疑說》、謝應芳《辨惑編》不是過也。至其文反覆詰難，頗傷詞費?！保?9）《四庫全書總目》對王充“問孔”“刺孟”深表不滿，將其視為非圣無法之舉，然肯定《論衡》匡謬正俗的品格，認為有助于封建教化?？傮w來看，《四庫全書總目》立足官學話語，從維護禮樂教化、樹立孔孟權威、宣揚忠孝節(jié)等角度對《論衡》予以貶斥?？偨Y來講，歷代評價大都意識到《論衡》“疾虛妄”的創(chuàng)作模式，然或受限于文章學為主的立論視野，或受制于官私目錄的著述體例，隔靴搔癢，點到為止，終究未對《論衡》做出全面而準確的評價。

鑒于此，筆者認為欲對《論衡》做出全面、客觀之評價，必須挖掘其核心價值。什么是圖書的“核心價值”？簡言之，就是圖書的核心競爭力，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表現(xiàn)為圖書相對于其他典籍的獨特性，如《論語》《道德經(jīng)》對于儒家、道家學派的奠基價值，《史記》對于中國紀傳體史書的開創(chuàng)貢獻，《別錄》對于中國目錄學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則是對抗書籍淘汰機制，從古流傳至今的堅韌性。中國古代典籍眾多，傳世者雖汗牛充棟，亡佚者更浩如煙海?！稘h書·藝文志》所收之書，《隋書·經(jīng)籍志》已亡其大半；《隋書· 經(jīng)籍志》所收之書，《四庫全書總目》又亡其大半。對于圖書亡佚原因，隋牛弘率先提出“五厄說”，分別為“秦皇焚書”“王莽兵亂”“董卓入都”“五胡亂華”“蕭繹焚書”，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在此基礎上續(xù)為“十厄”，隨后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張舜徽《中國文獻學》均對圖書亡佚之緣由進行完善補充。簡而言之，古代典籍能歷經(jīng)歲月之汰擇流傳至今者，必有其獨到之處，且圖書愈古，其亡佚概率愈高，傳世概率愈低，其價值則愈貴重。

從圖書核心價值角度立論，《論衡》區(qū)別于先秦兩漢典籍的獨特性是“疾虛妄”“務實誠”的學術品格，率先系統(tǒng)批判了漢代的不實之風；其能經(jīng)歷學術史檢驗流傳至今的堅韌性則體現(xiàn)為自覺確立評判是非的價值尺度?！墩摵狻ろ氻灐吩疲骸啊洞呵铩窞闈h制法，《論衡》為漢平說?！保?0）“為漢平說”是王充的自覺追求，也是《論衡》的核心創(chuàng)作理念。所謂“為漢平說”，是指舉凡經(jīng)書、傳文、讖言、緯書、謠言、俗語，凡被王充視為不實之說，皆納入“平情論說”范疇。《自紀》云：“上自黃、唐，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鑑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保?1）據(jù)此，“平說”是平情論說之義。在論定是非之時，反復考量，博觀約取，“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以確保所做結論如衡、鑒般客觀公正，所謂“《論衡》者，論之平也”（32），旨在強調(diào)論述不偏不倚，公允客觀。

需要明確的是，“為漢平說”有其特定的文化語境?！俄氻灐吩疲骸皾h德不及六代，論者不德之故也。地有丘洿，故有高平，或以镢鍤平而夷之，為平地矣。世見五帝、三王為經(jīng)書，漢事不載，則謂五、三優(yōu)于漢矣?！保?3）對“五帝三王”的極度崇拜，是漢代儒生是古非今的重要心理動因。以“五帝”為例，《白虎通義》載：“‘五帝者，何謂也？’《禮》曰：‘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五帝也?！兑住吩唬骸S帝、堯、舜氏作?！稌吩唬骸蹐颉⒌鬯?。’黃者，中和之色，自然之姓，萬世不易。黃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萬世常存。故稱黃帝也。謂之顓頊何？顓者，專也。頊者，正也。能專正天人之道，故謂之顓頊也。謂之帝嚳者何也？嚳者，極也。言其能施行窮極道德也。謂之堯者何？堯猶峣峣也。至高之貌。清妙高遠，優(yōu)游博衍，眾圣之主，百王之長也。謂之舜者何？舜猶舛舛也，言能推信堯道而行之?！保?4）《白虎通義》是對漢章帝建初四年白虎觀會議的綜合記錄，反映出東漢傳經(jīng)解經(jīng)的學術風氣，該書以問答體撰寫成文，文本由經(jīng)文與傳文兩部分組成，對《禮記》《周易》《尚書》等經(jīng)文的摘錄較簡略，對經(jīng)文闡釋解讀的傳文則較為豐富。從文本來看，儒生對五帝帝號的闡釋，采取以義為主、以聲為輔，聲訓與義訓相結合的方式，著重表彰五帝的仁圣意蘊。在不斷“神圣化”五帝的同時，儒生見漢事未載經(jīng)書便得出漢德不如六代的結論。在王充看來，論者鼓吹古非今論調(diào)，造成“漢德不及六德”的局面?！笆枪欧墙瘛闭撘陨瞎艦槭⑹?，以五帝為圣王，最終建構出上古為文化高峰、漢代是精神洼地的“不平”局面。

王充“為漢平說”致力于將“不平”局面“平而夷之”，破除文化界對于上古的迷信崇拜心理，將漢代建構成為新的理想國，因此撰寫了《齊世》《宣漢》《恢國》《驗符》《須頌》《佚文》等一系列以“頌漢”為主題的文章，表彰漢德。《恢國》篇載：“丘山易以起高，淵洿易以為深。起于微賤，無所因階者難；襲爵乘位，尊祖統(tǒng)業(yè)者易。堯以唐侯入嗣帝位，舜以司徒因堯授禪，禹以司空緣功代舜，湯由七十里，文王百里，武王為西伯，襲文王位。三郊五代之起，皆有因緣，力易為也。高祖從亭長提三尺劍取天下，光武由白水奮威武海內(nèi)，無尺土所因，一位所乘，直奉天命，推自然。此則起高于淵洿，為深于丘山也。比方五代，孰者為優(yōu)？”（35）王充以丘山、淵洿之易于高、深作類比，指出取天下有所因階者易，白手起家者難。儒生視為圣王的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其在取天下之前都有一定的爵位基礎或祖業(yè)積累。與之相比，漢高祖劉邦與漢光武帝劉秀出身卑微，幾乎是白手起家。以白身受天命，更凸顯出高祖、光武圣德之豐雍，民心之所向，這在王充看來是“今圣”超越“往圣”的典型例證?？傮w來看，王充在“周德”與“漢德”之間推尊“漢德”，在“尊古”與“崇今”之間選擇“崇今”，在“古圣”與“今圣”之間表彰“漢圣”，凡此皆是“漢家本位意識”的文化表征，也是其自覺確立是非評判標準與價值尺度的具體表現(xiàn)。

盡管王充對漢德的建構、漢圣的推崇存在言過其實的情形，但這在很大程度上與東漢前期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大背景相關。光武中興之后，為建構其政權合法性，文士群體撰寫了一系列頌漢文章，班彪《王命論》振其先聲，班固《兩都賦》推波助瀾?！秲啥假x》開后世京都大賦風氣之先，賦文洋溢著充沛的大漢自豪感，其對漢德的建構、漢統(tǒng)的表彰、漢圣譜系的梳理，與《論衡》比不遑多讓。班固還撰寫了《高祖頌》《東巡頌》《南巡頌》《安豐戴侯頌》《竇將軍北征頌》《神雀頌》《漢頌》等頌體文以及《典引》《答賓戲》《封燕然山銘》《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終南山賦》等頌漢題材的文章。在班固“頌漢”引領之下，傅毅撰《竇將軍北征頌》《西征頌》，崔骃撰《四巡頌》，黃香撰《天子冠頌》，一時頌聲大作（36）。王充對漢德的建構，漢圣的推崇，自覺樹立“為漢平說”的創(chuàng)作理念正是出于這一大背景的反映。

總結來講，《論衡》一書有“破”有“立”。“疾虛妄”“辨然否”是該書的重要標識，但不能以此涵蓋其全部特征?！捌茐男浴眱H是表象，“建設性”才是目的?！墩摵狻返摹敖ㄔO性”反映在臧否人物、評議公案、建構漢德、推崇漢圣等多個方面?！盀闈h平說”是《論衡》的重要價值觀念，它反映出王充試圖在經(jīng)學話語之外建構新的話語體系，致力于建立漢家為主導的價值尺度，這是《論衡》有別于其他漢代典籍的重要特征，也是其在中國學術史上的核心價值所在。

注釋：

（1）（8）（29）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033、1、1032頁。

（2）（7）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 1034 、1034頁。

（3）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訄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52頁。

（4） 黃侃：《黃侃論學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2-483頁。

（5）（6）（13）（14）（15）（16）（17）（18）（19）（20）（23）（24）（25）（26）（30）（31）（32）（33）（35） 王充著、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90、1253、1285、533、546、554、579、544、534、539、135、142、142、143、857、1209、1196、851、826頁。

（9）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23頁。

（10）（11）（20） 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30、1646、1629頁。

（12） 李春青：《漢代“論”體的演變及其文化意味》，《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

（22）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頁。

（27） 晁公武著、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15頁。

（28） 高似孫著、司馬朝軍校釋：《子略校釋》，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47頁。

（34） 陳立撰、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2—54頁。

（36） 倪曉明：《班固賦論的諷頌轉向及其范式意義》，《求是學刊》2022年第5期。

作者簡介：倪曉明，大連大學文學院講師，遼寧大連，116622。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