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鐵匠是我媽,她姓孫,脾氣好大,手好有勁,打我如打鐵,捶我如捶餅,我小時候給她背地里起的名字就叫孫鐵匠。我跪過小板凳、搓衣板、啤酒瓶、地板,被掃把、拖把、鋼尺抽過屁股,那可都是真槍實彈的打,打得我經(jīng)常個把星期不能坐凳子。她小學沒畢業(yè)就搬著課桌椅跑回了家,跟著大人一起干活出工,修水庫,挖溝渠,后來頂我外公的班招了工,分到了供銷合作社,用現(xiàn)在話講,可以算是改革開放前的全球500強企業(yè),統(tǒng)購統(tǒng)銷,憑票供應時期更是掌握很多緊俏商品的購買權(quán)。她幫我姑姑家買的二八叉老鳳凰自行車現(xiàn)在還在,幫我爸學校的家屬買到純羊毛的毛線、毛料、布料,結(jié)婚用的上海毛毯廠產(chǎn)的拉舍爾毛毯、大頭皮鞋、一腳蹬的皮鞋,下班之后還送貨上門。整個鎮(zhèn)上的門臉基本上都被供銷社壟斷,從上街開始是總部,門市部全部臨街,賣書籍文具、針織、疋頭(布匹)的在第一層,二層宿舍,三層財務(wù)會計管理層工作的地方,院門里頭是宿舍和棉花倉庫,往下走是化肥倉庫,對門是收購部,回收各種廢銅爛鐵和蛇、蜈蚣、藥材、金銀花什么的,再往下是鞋柜、五金南貨,再往下是后入場湖北商店和辦事組商店,再往下是冰廠、飯店,樓上是住宿,在私人批地蓋房沒有興起之前,基本上一條街的門臉都屬于供銷社。
整個地區(qū)的供銷系統(tǒng)是輪崗制,我印象中她在南貨柜臺、疋頭柜臺、針織柜臺、冰廠、飯店、化肥農(nóng)藥倉庫、棉花收購倉庫都干過?;兽r(nóng)藥倉庫我最不喜歡,尿素味沖得人直想吐,比當時學校里的茅坑還沖,好在她值崗沒多久支氣管炎發(fā)作,趕緊調(diào)崗。我最喜歡的是南貨柜臺,簡直是人間天堂,直徑一米左右的大鐵桶,一個裝紅砂糖,一個裝黑糖,一個裝白糖,還有一個裝冰糖!亮閃閃晶晶發(fā)亮的大冰糖喲!人們來買的時候拿個錘子一敲,呯的一下四處散開,用個迷你的鋁做的小鏟子吊在秤上,幺得高高的,然后用牛皮紙一包,再搞根繩子一系。冰糖不好包成形,但是紅糖白糖卻好包,最好包的是黑糖,包成一個梯形立方體。我至今都記得她的包法。下午收班,拴好門上的木板,我就磨磨唧唧地不走,站在那桶邊上,我媽會沒好氣地給我一巴掌,訓我:不幫我收門,天天都只想著吃冰糖,看你以后的牙齒不稀巴爛!但是手卻快速地伸進桶的底部,撿出一塊,塞到我嘴里,有時,自己也塞一塊,迅速蓋上蓋子,然后,我們娘倆兒就一人含著一塊回家去?;丶伊怂齾s又訓我:不能吃了,吃多了盤底貨對不上的!
冰廠也是我最希望她去的地方。夏天,整個鎮(zhèn)上就只有那一個地方?jīng)隹?,冰廠里干最多的就是洗模具、熬綠豆、制糖水,沒有冰淇淋,只有白糖冰棒和綠豆冰棒。那時做法也特別簡單,豆子熬得爛熟也不脫皮,就被直接一勺一勺地注入模具,再斜插一根竹簽子,冰好之后取出來,我媽和其他的人就會快速包上不同的紙,兩頭一擰,放入大冰柜里就可以等人來批發(fā)了。綠豆冰棒最好吃的就是頭上那一坨坨綠豆。供銷社的好多子女都賣過冰棒勤工儉學,我背不動但喜歡跟在后面玩,一群小孩中,一人背一個木制的箱子,里面放幾層棉被裁剪的棉片,隔層塑料膜,左邊白糖的,右邊綠豆的,一邊吆喝一邊滿街跑:白糖5分一支!綠豆一毛錢一支!我一發(fā)小,賣冰棍時自己吃得比賣的還多,專門只吃綠豆那一截,一邊吃還一邊說:以后要是有一天,老子掙到錢了,要一天吃它一百根綠豆雪糕才過癮!終于有一天,人人家里都有了冰箱卻沒有誰去凍一盆糖水綠豆吃,各種各樣的花式冰淇淋都吃不過來呢!
冰廠雖好,卻只有夏天開,也不好玩,后來又輪到了飯店,因為我媽頂班入職時在太平那個副食廠干過,我外公管做副食,釀糧食酒、打月餅、炸麻花、做花根、扣兒酥、雪棗、狗金蹦、冬瓜糖、芝麻糖、米花糖、做面包、蛋糕都有經(jīng)驗,飯店直接讓她去面點,和另外幾個人一起起早做包子饅頭炸油餅油條。我媽還有點不開心,因為早上三四點就得起床去發(fā)面,冬天冷得要死,但是我喜歡那,那個做包子的屋總是很熱乎,屋后堆著山一樣的煤,那時羊耳山煤礦和赤峰煤礦都是生產(chǎn)高峰時段,不缺煤燒,大塊的煤往灶里扔,爐灶孔下面可以烤紅薯烤包子。屋里接面的接面,揉面的揉面,切饅頭的切饅頭,一作一般都是幾十斤面一起發(fā),面團好大一團一團的,拍拍打打叮叮當當,好不熱鬧。有一次,一起工作的清香阿姨在揉面時癲癇突然發(fā)作,呼啦一下從凳子上倒下來,手上的面團從案板上一直扯到地上。我媽她們嚇得半死,趕緊上宿舍去叫她男人來送醫(yī),背走的時候手上還有面糊在一吊一吊的,都來不及弄干凈。蒸好的肉包子,大饅頭下面隔著一層紗布,一個有力氣不怕燙的男師傅從后廚直接端到飯店門口的一張桌子上,上面早已鋪上了干凈的白麻布,蒸屜(甑)是竹編,直徑七八十厘米,旁邊的把手多少有點燙。那人一路小跑地端過去快速反扣,把底布扯走,拿個夾子把包子一個一個開口向上碼好,蓋上紗布,又繼續(xù)開始蒸下一鍋。蒸包子的不管賣包子,賣包子那是飯店服務(wù)員的事。有時候,我媽會和大伙說一下,給我一個大肉包躲在屋后爐灶那吃。有一次我剛拿到包子,飯店經(jīng)理、那個又矮又胖的楊婆婆突然奔這兒來了,嚇得我媽直接一把把我塞在門后面,拿塊大圍裙一掛。幸好她沒待多久,只因前面包子不夠賣,她來看看大家是不是偷懶,轉(zhuǎn)了一圈就走了,我躲在門后面居然也把包子給干掉了,真香!
后來我媽又給輪到了針織柜臺,天天都是給毛線點數(shù)、扭花、擺放,小手絹疊成三角形,一個疊一個,襪子對齊,男襪女襪分開,毛巾按大小分開,實在很乏味。我媽卻在這個柜臺找到了人生的樂趣之一——織毛衣。她可以一天到晚地在那織呀織,甚至于賣貨都不那么積極認真,上班織下班織,她織毛衣速度快又均勻,還很合身,花樣子學得又快又準,簡直是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只有社區(qū)主任巡視時,她才會快速地把半截毛衣和毛線、織針快速藏起來,但總有被抓住的時候,那主任當時也沒說什么,過了幾天,拎來一兜毛線,說:我兒子在部隊上寫信回來說沒毛衣穿,你幫忙織一件吧!個子就照著那誰誰誰的大小差不多。這下,我媽更認真了,破紀錄地一星期不眠不休,硬是織了一件成年人的毛衣。晚上她倚在床頭織,我喊她不要織,她一巴掌把我撥一邊去:你睡你的躺里邊點,莫被簽子戳到眼睛!織完之后她終于喊手關(guān)節(jié)痛了,這才開始消消停停干活。針織柜臺旁邊西頭是文具用品和書籍柜臺,東頭是疋頭柜臺,文具書柜臺一般讓年輕的小姑娘來干,識字多且記得名字。我喜歡往那邊跑,自己隨意打開個已經(jīng)開始脫落油漆的黃色柜門后的小栓,鉆進去拿各種小人書、大部頭的文字書翻,不敢弄臟,看完歸原位。有時,年輕的小阿姨去談個戀愛溜個號什么的,交代我媽幫忙看一會兒,我也能幫忙賣貨。
我媽一直對疋頭柜臺很是喜歡,但鎮(zhèn)上的崗位一直有個熟悉業(yè)務(wù)的人干了很久,當古堰頭疋頭柜臺需要人時,她馬上就去那輪崗了,古堰頭疋頭柜臺有一個巨長無比的水泥臺子,比我還高,水泥抹得又平又光亮,上面碼的是寬幅較長的布料,做褲子、冬衣、棉被為主的料子,靠東墻的柜臺是窄幅的棉花被,一般扯來做襯衫、小褂、內(nèi)衣,所有的布頭里面都有一塊土板,展開的時候一扔出去,拿著一米的標尺問:衣裳幾尺幾?大一點小一點褲子幾尺幾?如果買貨的實在不確定,我媽就會指一下在旁邊搭著板子踩著縫紉機的裁縫師傅:你去問她吧,讓她給你算算!算好之后一般這活也就介紹成了,然后在量好的尺寸那用扁扁的粉筆畫一個印子,給人再確定一下尺寸,棉布剪個小口,左右手哧拉一下撕開。撕化纖、毛呢面料一般需要人跑出柜臺來,出入的地方是一兩個柜臺之間留的縫,上面搭著一塊板子,下面也擋著一塊板子,上的小鎖?;w布料很滑,畫好印子之后對折,指甲蓋劃個印之后用一把大剪刀一剪刀叉開破到對面,然后,馬上把布滾回去,歸位。布卷太大時一般那個裁縫師傅會被喊過來幫忙抬一下。古堰頭和鎮(zhèn)上的疋頭柜臺都有合作的裁縫師傅,一年到頭做衣服都得排隊等著。
秋天,是收棉花的季節(jié),有一次我媽被抽去收棉花,棉花分一級棉二級棉什么的,一級的棉花團摘得干凈,沒有什么黑的,棉花纖維可以扯很長,蟲害少顏色白,好像有抽取樣棉量一下纖維的長度,實際上,大多數(shù)就是肉眼判斷。一直堆上倉庫頂?shù)拿藁烧媸呛猛妫梢栽谏厦姹膩肀娜?,趴在里面找棉蟲掐死,壓縮成包裝袋之后就無趣了,一個一個大石頭一樣,爬不上去了。我奶奶也來賣棉花,我媽一看就說:頂多二級吧,棉絲扯不長。倒在二級的區(qū)域填單子時都寫的一級,要知道,一二級之間可差不少價位呢。我說你徇私舞弊,以次充好,我媽就給了我一耳巴,說:你還喊大聲些,再喊大聲我一彎腳拋了你!棉花有損耗,這么點兒棉,鬼才曉得!
雖然我媽在各個崗位上輪班,技能學了不少,脾氣卻有夠臭的。不過,好像那個時候的售貨員都一個比一個不耐煩,愛買不買,反正是公家的東西,完全沒有服務(wù)意識。我呢,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候,是在她午睡的時候、打飯的時候、洗衣服的時候幫她代班賣貨的。但我有一次把大袋洗衣粉賣成了小袋的價,還連賣了好幾包,她當場給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真叫狠,直接打出了鼻血,氣得我吼著再也不幫她了。但是,到下午貨款結(jié)賬填單子時,她又會喊我過去,幫她核對名稱,糾正一下錯別字,那會兒,她特別的虛心。
供銷社說垮就垮了,對于她們來說簡直就是天塌了。昔日盛氣凌人的氣焰突然消失了,各種惶恐焦慮無助,有實力的人搶到了門臉,馬上開始自己單干,中層干部往縣社調(diào)動,這批手里拿不出錢來搶門臉的售貨員的世界一下就崩塌了。我媽以前在家就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凡事以她為中心,我爸又什么都讓著她。我媽突然下了崗,好不失落,各種找不到北,那幾年,她好像脾氣變好一些了,人也蔫巴巴的,除了織毛衣好像找不到什么事干。我爸做飯又好吃,也輪不上她做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開始打麻將,輸了回來就搞衛(wèi)生,反正也打得不大,我爸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開心就好。我也蹭一下地長大了,有一次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和她鬧著鬧著就打了起來,我也發(fā)了狠,一巴掌把她推到墻上,咚的一聲響,突然發(fā)現(xiàn),她好像也沒那么有力氣了,我趕緊上去抱住了她,問她:媽你沒事吧?她說:沒事,把我的肩膀撞到了,幸好沒撞到腦殼。
從那之后,她再也沒有打過我,從那一天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高她一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