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擔憂年輕人對身邊的世界缺乏感受力,對自己與他人生命中具體的境遇難有體察,少有同情性的理解與接納。他們或許能通事理,但難通情理;能明物理,卻難解“心理”。我們應該認真反思近來一些盛行的教育觀念與此的關(guān)系。
譬如,“用過去的知識教今天的孩子面對不確定的未來”——這句修辭性很強的表述,割裂了知識與能力的聯(lián)系,將知識降格為方法和工具,同時用未來切斷了過去,以“變”否認了“?!薄宋┣笈f,物惟求新,物理世界貴求新求異,人文社會則重積重成,求安尚定,求人心之相通,通今人之心,通古人之心,心不通,情不暢,心靈沒有得到滋養(yǎng),自然就枯竭了。
反映在教學實踐中就是將知識降格為信息與數(shù)據(jù),文本閱讀中流行的“思維導讀”便是例證,這種方式是站在文本外面,搜尋關(guān)鍵詞,再梳理生成其間的形式聯(lián)系。搜索且鏈接,它需要動心嗎?它需要動情嗎?它只需要動動手指,以及眼睛迅速地瀏覽……這不是人的學習而是機器學習!畫思維導圖,ChatGPT難道不做得更漂亮、更迅速嗎?機器如何輔助教學?早期的機器學習模擬人,如今的機器學習訓練人像機器一樣認知,人機就如此嫁接嗎?
人的學習不是這樣的,它需要用心,知識中有愿望、有意志、有情感。好文本中,各色人物有豐富且復雜的性格、不同場景中心理有明暗幽微的變化,閱讀時需要置身其中,這是“體察”: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能推己及人,既能體察到人與我的不同,又能感同身受,有根本上的同情和憐惜。
葉圣陶先生談及“感”與“知”:“所謂文藝性,不但叫人‘知’,而且叫人‘感’;不但叫人看了完事,而且留下若干東西,叫人自己去思索,自己去玩味?!小容^‘知’更深一層:‘知’是我與事物對立,以我‘知’彼;‘感’是我與事物融合,彼我不分。弦外之音,食余之甘。”
食余之甘,需要品味:“文”中有文氣、有文脈、有獨特的修辭和用詞,這是作者獨特的心靈結(jié)構(gòu)和精神氣息,閱讀時要細嚼慢咽,用心揣摩,和好文“泡”一段時日,作者或許能駐留在你的心里,你好像有了他的眼光和語氣,你的面貌中有了他的神采乃至神韻,今人與古人之間,精神如此傳染和感通,這便是以文化人——教養(yǎng)的本意。
文藝中的“藝”是品味與美感,它既熏陶生活的情趣,也涵養(yǎng)人的性情,還奠定精神的品格,更重要的是它牢牢地扎下了“根”。柏拉圖講文藝教育的這一段話,值得反復體會:“兒童時代的文藝教育最為緊要。一個兒童從小受了好的教育,節(jié)奏與和諧浸入他的心靈深處,在那里牢牢地生了根,他就會變得溫文有禮;如果受了壞的教育,結(jié)果就會相反。再者,一個受過適當教養(yǎng)的兒童,對于人工作品或自然物的缺點也最敏感,因而對丑惡的東西會非常反感,對優(yōu)美的東西會非常贊賞,感受其鼓舞,并從中吸取營養(yǎng),使自己的心靈成長得既美且善……”
似曾相識,趣味相投,既心心相印,又情投意合,這是taste(品味)。更高的品味在于見識人情與人心,這是美育的功效:擦亮心靈之眼,將美的種子種在孩子身上,讓他有辨別力,既能如游子歸家,安樂自足;又能嚶嚶其鳴,同氣相求。今天很多人,對人對事,無區(qū)分,無分別,無可無不可,正是因為他們心中既無城府,亦無山水,更無人物與典范。他們的心中只有自己,甚至沒有自己。目標導向的外在學習使他們盲目,他們心不在焉,自然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見而不識,識而不知,從而對世界無感且麻木。
教育要給人“見識”,其中重要的是“識”,這源自一個人內(nèi)心已有的生根的東西,有價值堅守,有趣味喜好,有一以貫之的精神之流;他的心與更大的世界是相通的,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注入其中,他有了強大的心原力,這就是“勁兒”。人活得帶勁兒、夠味兒,因而氣韻生動,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
見天地,見眾生,才能見自己,亦即,要真正能見自己,就當既能體察民情風俗,也能感悟天理人心。一言以蔽之,教育要擴充人的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