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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作家自述中的閱讀生態(tài)、書目及其文學演繹

2024-10-25 00:00:00史婷婷陳雪涵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4年3期

【摘要】諸類中國當代作家自述反映了20世紀50—70年代私人與公共空間中的閱讀生態(tài),通過家中舊藏、圖書館借閱、私人借閱、地下流轉等渠道,北島、梁曉聲、殘雪、葉兆言等作家獲得了世界觀形塑及精神滋養(yǎng)。其閱讀書目可大致分為主流與潛流兩類,前者以“馬恩列斯毛”著作、革命回憶錄、紅色經典為主,后者則包括舊版古典作品、解放前出版小說等。伴隨著政治運動,二者存在交換與流動現象。步入新時期,作家閱讀書目漸趨多元,在《夢的解析》等熱門書籍上呈現一定共性。另外,作家閱讀對個體精神氣質生成、文學啟蒙產生深刻影響,其后期創(chuàng)作便可視作閱讀史的文學演繹。

【關鍵詞】當代作家自述 閱讀史 閱讀生態(tài) 書目 文學接受與演繹

近年來,隨著文學史研究與史料勘探的逐步深入,當代作家閱讀史成為一項有待查考的研究領域。如羅崗所言,“將‘閱讀史’納入到‘文學史研究’中,其作用不僅具有方法論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帶來了一種更開放、更辯證、更具有歷史性的視野”【羅崗:《文學史與閱讀史:必要的和可能的——由“改革開放三十年文學”引發(fā)的一點思考》,《南方文壇》2008年第6期?!?。具體而言,其至少具有三重研究意義。其一,當代作家閱讀史背后,反映了一種獨特的閱讀生態(tài),譬如“馬恩列斯毛”著作、紅色經典、通俗讀物、古典詩詞與小說等,顯然享有不同等級和待遇,在出版、發(fā)行流通層面亦呈現階段性特征:《青春之歌》《苦菜花》《艷陽天》《紅巖》《金光大道》《牛虻》等是20世紀50—70年代的熱門小說;而對于梁鴻等稍年輕一代作家而言,“瘋狂”閱讀瓊瑤、金庸作品則構筑起其青春回憶【梁鴻:《中國在梁莊·前言》,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頁?!?。另外,與政治環(huán)境有涉,除私人舊藏與圖書館藏外,大部分讀者獲取圖書途徑尚有特殊時期的地下流轉,透出濃厚的政治運動底色。其二,在70余年閱讀史中,曾存在雙重閱讀軌道,即通過正規(guī)公開途徑出版的主流圖書和以潛流方式流通的手抄本、“黑書”、“內部發(fā)行”選本等,二者逐漸趨于合流并呈現多元化特征。其相關研究則至少具有社會史、出版史、文學史、思想史意義。其三,閱讀直接對作家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的形成發(fā)揮潛移默化作用。作家閱讀經歷與素養(yǎng)更是深度作用于當代文學生產,構成文本內部技巧、思想、意象等的有機組成。

一、私藏與公藏:自述中的20世紀50—70年代閱讀生態(tài)

新中國成立初期,包括主流作家在內的知識分子一般受到政府禮遇,享有較高的社會與文化地位,并直接體現于行政級別及待遇。在圖書生產與流通方面,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也推出了《毛澤東選集》《魯迅文集》《志愿軍英雄傳》《井岡山上的故事》《平原槍聲》《紅旗歌謠》《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封神演義》《警世通言》《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少年維特之煩惱》《小癩子》等一系列古今中外著作【可參考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王海波輯錄:《人民文學出版社六十年圖書總目(1951—2011)》,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形成了共和國初期圖書市場的基本風貌。然而,20世紀50年代末期至70年代,知識、知識分子被置于亟須改造的位置。葉兆言對此回憶道,20世紀60年代讀中學之時,“寫作文的話題,經常是批判‘讀書做官論’,批判‘讀書無用論’……既不好好讀書,也不可能好好讀書”【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頁?!俊4恕白x書”雖不僅限于書籍閱讀,卻也體現特殊時期的文化氛圍與閱讀環(huán)境。

饒是如此,閱讀仍是重要的文化活動之一——哪怕在“八個樣板戲”時期。在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大陸,圖書儲存、收藏基本可劃分為私藏與公藏兩類。與之相對應,作家接觸、閱讀圖書也主要通過家中舊藏、圖書館借閱、私人借閱,其中,亦包括“文革”時期的地下流轉。不少作家家中原本就有圖書收藏、閱讀的嗜好與氛圍,如北島、梁曉聲、殘雪、王安憶、葉兆言、閻連科等。北島在回憶散文中提及,當年家中圖書排列有正統(tǒng)、傳統(tǒng)、道統(tǒng)、俗統(tǒng)的高低之別,分別對應“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及魯迅文集”、古文辭書、當代革命小說與散文隨筆、諸類文學和電影雜志【北島:《城門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00—101頁。】,體現書籍、刊物的政治優(yōu)先排序。盡管主要靠工人父親的微薄收入支撐家庭,生活拮據,梁曉聲母親仍是大力支持孩子們買書,故梁氏在小學五年級已有相當的閱讀量,當年讀到的首部中外長篇小說分別為《戰(zhàn)斗的青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進入中學始知“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車爾尼雪夫斯基、妥斯托耶夫斯基、高爾基等外國偉大作家的名字,并開始喜愛上了他們的作品”【梁曉聲:《似夢人生》,中國文聯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頁?!?;梁曉聲還曾收到作為生日禮物的《播火記》和《紅旗譜》,足見普通城市工人家庭的讀書氛圍。殘雪言及父親鄧鈞洪的書架,內中以“西方哲學”“馬列主義”“中國古典文學史”等“嚴肅書籍”為主【殘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頁?!?。當年在圖書館“勞教”的父親曾為女兒借到外國童話書《金發(fā)公主》,一度被奉為心愛之物而遲遲未歸還,化歸為“私有”書籍之列【殘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105頁?!?。除狹義的私人收藏,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私人書攤亦是一種圖書收藏、流播的方式,殘雪少時就有過去書攤租借圖書的體驗【殘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頁?!?。對于兒時的殘雪來說,私人圖書鋪是自己與小伙伴流連之所,其本身便構成一種獨特的閱讀風貌。同為“50后”作家的王安憶11歲時曾在母親茹志鵑指導之下閱讀《紅樓夢》【茹志鵑著,王安憶整理:《茹志鵑日記(1947—1965)》,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浚?7歲生日之時,母親贈予蘇聯小說《勇敢》【茹志鵑著,王安憶整理:《茹志鵑日記(1947—1965)》,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頁。】,體現長輩的希冀。葉兆言也在書香門第長大,曾有在祖父葉圣陶身邊生活的經歷。父親葉至誠亦為作家,有著圖書收藏嗜好。得益于父親的圖書嗜好和私人書庫,“文革”后期葉兆言閱讀了大量世界名著,甚至于“賣弄自己看過的外國小說”成為愛好之一【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頁。】。閻連科雖不如北島、殘雪、王安憶等作家一般出生、成長于知識分子家庭,但病中大姐的“床頭圖書館”一度充當了圖書寶庫【閻連科:《我與父輩》,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隨著政治運動愈演愈烈,私藏圖書也是一項高風險愛好,于是如何妥善處理舊藏成為許多家庭需要考慮的事項。恰如王安憶所言,1971年前后,“凡家中有藏書的,或者是抄家抄走了,或者自己就自覺清理了”【茹志鵑著,王安憶整理:《茹志鵑日記(1947—1965)》,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頁?!?。依照紅衛(wèi)兵指示,北島家便采取了上交圖書措施【北島:《城門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05頁?!?。其時身為“大右派”、被遣返回原籍的流沙河,則在大字報的壓力下上交“封資修”書籍:

我?guī)Щ丶业牧俣鄡詴?,用“左”尺量,可以說全是“封資修”,悉在橫掃之列。莫奈何,連夜清理出一百二十多冊,從甲骨文到基督教《圣經》,從孔子到普列漢諾夫,分三次由母親用背簍送到鎮(zhèn)政府去了?!玖魃澈樱骸朵忼X嚙痕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71—172頁?!?/p>

其后在紅衛(wèi)兵運動中,剩余幾百冊藏書也大多被抬走【流沙河:《鋸齒嚙痕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97頁?!?。葉兆言父親葉至誠藏書亦被查抄沒收,所幸后期予以部分歸還。

除了私人藏書之外,各地圖書館亦是讀者獲取書籍的重要渠道。殘雪曾言及,母親曾從圖書館借得不少圖書,包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苦菜花》等等”【殘雪:《殘雪文學回憶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頁?!??!拔母铩焙笃冢瑘D書館重新開放,再次充當主要的圖書流通渠道。余華便提到1973年前后,父親代自己與哥哥辦了借書證,小說閱讀愛好自此開啟。以縣圖書館為窗口,余華“把那個時代所有的作品幾乎都讀了一遍”,其時“最喜歡的書是《閃閃的紅星》,然后是《礦山風云》”【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0—61頁?!?,可見圖書館閱讀亦是一種紅色革命教育手段。張抗抗則提到,當年等待《分界線》面世之時,出版社負責人曾問詢有何要求,自己請求開具一方證明,以“閱讀出版社圖書館‘內部’的外國文學名著”【張抗抗:《張抗抗文學回憶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3頁?!?。由是觀之,“文革”后期,各地諸多對外或不對外開放的圖書館成為作家閱讀的主要渠道。

除卻私藏或圖書館藏,“文革”時期尚有一類較為特殊的圖書“地下”流轉形態(tài),讀者可借此得見除毛澤東語錄等規(guī)定書籍之外的圖書。周克芹便提到,與慣常認為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有別,“文革”伊始,雖無法從縣圖書館借閱書籍,“社會上卻到處是書”,“多是勇敢的小將們從機關里,圖書館里或私人書櫥里抄出來或偷出來,先是傳閱,后來干脆有了一個‘書市’。各地都有這樣的‘革委會’無力禁止的書市”。恰恰在“文革”十年,自己閱讀了大量圖書【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四川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31頁?!俊.敃r,查抄圖書、竊書、搶書一度成為一種另類的圖書流通方式。陳白塵《牛棚日記》提到,“抄家時,首先索取的書則是《金瓶梅》,在好多人家亦都如此”【陳白塵:《牛棚日記:1966—1972》,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7頁?!?,足見以“革命”之名,隱藏在抄家運動背后的圖書獲取意圖。另外,賈平凹自述也有去學校圖書館偷書的經歷,當時摸黑獲得了魯迅雜文和《礦山風雷》【賈平凹、謝有順:《賈平凹謝有順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頁?!俊mn少功則將“文革”稱作“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程規(guī)限、沒有任何費用成本的閱讀”時期,“以至當時每個學生寢室里都有成堆禁書”【北島、李陀主編:《七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566頁。】;通過偷書、抄書,韓少功獲得了《十萬個為什么》《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小邏輯》等,乃至“手跡本文學”【北島、李陀主編:《七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565—567頁?!俊P熨F祥以“拳打腳踢”的方式,從造反派收繳的“四舊”中獲得了連環(huán)畫,以及《安徒生童話》《蒙古民間童話故事集》《烈火金剛》《平原槍聲》等書籍【徐貴祥:《擦一根火柴照亮人生》,島石:《60年中國人的閱讀心靈史》,中國書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121頁?!?。馮驥才則有以像章換取圖書的經歷【馮驥才:《無路可逃》,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34頁?!浚晕飺Q書之法外,馮驥才還曾與友人交換圖書閱讀【馮驥才:《無路可逃》,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34頁?!浚源送卣归喿x書目。對于北島、葉兆言等成長于“藏書大戶”的作家而言,“文革”意味著圖書收繳和流失;而對于部分作家來說,“焚書”運動卻在機緣巧合之下為自己帶來了平日難得一見的書籍,梁曉聲便是從收廢品的鄰居盧叔處獲得了《怎么辦》《獵人筆記》《白癡》《美國悲劇》《婦女樂園》《白鯨》《堂·吉訶德》等著作【梁曉聲:《梁曉聲自述》,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頁?!?。

附筆一提,閱讀一般指各類報刊、書籍閱讀。但“文革”時期,大字報、標語等,同樣構成一代作家的“文學閱讀”對象。余華認為,當時人類的想象力被激發(fā),“文學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發(fā)揮,什么虛構、夸張、比喻、諷刺……應有盡有”。大字報是自己“最早接觸到的文學”,甚至是文學啟蒙讀物【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頁。】。作為佐證,金宇澄《繁花》中頻繁閃現的“我不禁要講”“人們不禁要問”,便是大字報或戰(zhàn)斗檄文風格的語言體現在創(chuàng)作層面上所起到的文學閱讀效果。

正是由于“地下”圖書獲取方式的存在,私人借閱仍然是“文革”時期圖書閱讀、流通的重要途徑,同學、親戚、熟人間借書屢見不鮮——北島在筆談中提到的“跑書”現象便是其中一種表現形式【查建英:《八十年代 訪談錄》,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頁?!?。殘雪在“文革”中不再繼續(xù)學業(yè),而是沉迷于閱讀,為借閱圖書不惜往返奔波、抄書【殘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在此時期,殘雪得以涉獵哲學、歷史、文學著作,這也為后期成為先鋒作家奠定基礎。上文提及,葉兆言家圖書曾被查抄,后期因“房子緊張”,藏書被歸還。這批物歸原主、失而復得的書籍成了地下流轉的對象,當時上門前來借閱圖書的訪客絡繹不絕,“有尚未恢復工作的省長和省委副書記,有知青,有中學老師,有油漆工,有人很愛惜書,也有人借了不還”【葉兆言:《看書——葉兆言的品書筆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頁?!浚瑥闹凶阋姟拔母铩焙笃诘膱D書閱讀生態(tài)。

此外,浩浩蕩蕩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不僅將一批城市青年動員、輸送到邊疆、農村、農場,還將書籍、文化、知識傳播至當地,更不必說知青間、知青與家庭間的圖書流通了。就此,韓少功特別寫道:

在我的同隊插友中,張某好詩詞,帶來了《唐詩三百首》。賀某想當畫家,帶來了石濤、林風眠、關山月以及米開朗基羅的畫冊。我是造反習氣未脫,帶來了《聯共(布)黨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類,大家互通有無交換著看。不要多久,交換范圍又擴大到其他隊,一直交換到很多書沒有封皮和脫頁散線的地步?!颈睄u、李陀主編:《七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573頁?!?/p>

于是,“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本身也可視作一種圖書流通方式,惠及知青,乃至更廣闊的受眾群體:李亞偉便曾從知青處獲得了《青春之歌》等書籍【李亞偉:《逃學讀書記》,島石:《60年中國人的閱讀心靈史》,中國書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頁?!浚恍炖t偷取知青姑姑的藏書閱讀,包括《伊索寓言》《青春之歌》《紅巖》《紅樓夢》《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徐坤:《讀書——隱秘的快樂》,島石:《60年中國人的閱讀心靈史》,中國書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25頁?!?,也有《三國演義》等小人書。另外,韓少功尚憶及知青“說書”現象,涉及《戰(zhàn)國策》《史記》《一只繡花鞋》《王子復仇記》《第四十一》等古今中外作品【北島、李陀主編:《七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571—573頁。】,在事實層面起到了文化普及效果。如上種種,皆是“潛在閱讀”的特殊個案。

通常認為,“文革”中圖書、信件的查抄、收繳是一種文化破壞活動,但也陰錯陽差地“保護”了一部分資料,使其能夠免于焚毀而保存下來,沈從文書信得以完璧歸趙便與當時專案組行動有關【劉紅慶:《沈從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219頁?!?。葉兆言家中藏書亦有著類似命運,“文革”中收繳的圖書雖僅存下五分之三,但正如葉兆言事后判斷的那樣,倘若沒有抄家行動,當年葉至誠極有可能出于安全計,將“所有的藏書統(tǒng)統(tǒng)送到收購站,作為罪證銷贓”。除此之外,后期歸還圖書仍屬“罪證”,“必須把它留著,隨時隨地供批判使用”【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頁?!?。抄家、收繳以及歸還圖書所具有的“罪證”屬性,恰恰使得一批圖書得以存留。先有書籍保留,而后方有運動后期的私人借閱。故此,政治運動既是書籍地下流轉的成因和背景,又無形之中導致了地下流通與民間閱讀。

于相當一部分當代作家而言,20世紀50—70年代的閱讀是成長,乃至成人的關鍵階段。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形成私藏與公藏兩種文學閱讀生態(tài)。家中舊藏和私人書鋪、各地圖書館成為作家獲得圖書的主要途徑。私藏與公藏二者之間存在交集和流動:部分原本藏于圖書館、資料室中的書籍以“竊取”“搶奪”等方式落入民間,而一些私藏圖書則通過“查抄”“收繳”“低價變賣”“丟棄”等運動手段轉換為“公共資源”或進入地下圖書流通市場,從而形成特殊的地下流轉現象。時過境遷、往事如煙,作家閱讀環(huán)境雖發(fā)生很大改變,大部分當代書籍也不再被視作珍本,但自述中20世紀50—70年代的閱讀生態(tài)仍是考察新中國社會史、文化史的坐標系與參照物。

二、主流與潛流:自述中的作家閱讀書目

20世紀50—70年代的圖書市場,存在私藏、圖書館藏和地下流轉的保存和流通路徑,三者之間存在交集和互動。具體書目方面,私人藏書、圖書館藏皆有主流圖書和潛流圖書,地下流轉書籍則一般是“文革”中不再公開出版、發(fā)行,或是進入“四舊”“黑書”“毒草”“內部發(fā)行”序列的一批圖書。

然而,同是主流圖書閱讀,個體之間仍存差異。譬如1955年,時值13歲的劉心武即在筆記本內先后記錄下《楊柳樹和人行道》《鼓手的命運》《古麗亞的道路》《卓婭和舒拉的故事》《豬的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腐蝕》《儒林外史》《洋蔥頭歷險記》等一批書籍【劉心武:《命中相遇》,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浚娅C頗廣;據學者整理,路遙在中學時期常去縣圖書館看書,“《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名著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鐵流》等大量外國翻譯小說”是路遙閱讀過的圖書【王剛:《路遙紀事》,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231頁。】;較路遙年輕9歲的閻連科上中學時(20世紀70年代),則是癡迷于當代革命小說,“如《金光大道》、《艷陽天》、《野火春風斗古城》、《青春之歌》,還有《烈火金剛》和《林海雪原》等”主流小說。當時作家并不知曉“紅色經典”這一概念,而是簡單地認為“那時的世界和中國,原本就只有這些小說,小說也原本就只是這樣……不知道,在這些作品之外,還有所謂的魯、郭、茅和巴、老、曹,還有什么外國文學和世界名著,還有更為經典的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閻連科:《我與父輩》,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俊U芜\動的介入,令《儒林外史》《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青年近衛(wèi)軍》等構成閻連科當時的閱讀盲區(qū),可見主流概念之流動性。如火如荼展開的“文革”,更是將一批主流圖書驅逐至潛流之列,葉兆言曾回憶造反派命令父親封存家中“封資修的黑書”,具體名單由革命小將決定,“結果只留下半櫥書,馬恩列斯毛,再加上一些革命回憶錄”,其中《紅旗飄飄》是葉兆言其時唯一的讀物。吊詭的是,當時一些革命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者“恰恰是著名的黑幫分子”,由于革命小將疏忽而留存的革命回憶錄帶有“禁書”屬性【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4頁?!俊U磁坪椭亟M,將部分革命回憶錄逐出主流陣營,成為一股特殊的潛流。另外,北島曾提到家中藏書分布于書架和閣樓,昭示雙線并行的文化生活,“書架是對外開放的,代表正統(tǒng)與主流;閣樓是隱秘封閉的,代表非法與禁忌”【北島:《城門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03頁。】。具體閣樓藏書書目,北島有言:

我家閣樓的藏書大致分四類:其一,舊版的《唐宋傳奇》、《警世恒言》(未刪節(jié)版)、《封神演義》等;其二,解放前出版的各類小說,包括張恨水、郁達夫等,連茅盾也被打入冷宮,大概由于露骨的色情描寫;其三,是各種三四十年代的流行畫報,包括《良友》畫報、《婦人畫報》、《影藝畫報》;其四,是母親以前學醫(yī)用的專業(yè)課本,包括《生理解剖學》、《婦科大全》等?!颈睄u:《城門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03頁。】

可見,隱秘的閣樓藏書以舊版古典作品、解放前出版小說、民國畫報、生理課本為主,幾可歸于“舊”一類。作家以“隱秘封閉”“非法”“禁忌”等詞概括閣樓藏書,足見其潛流屬性——這部分書籍,自然也屬“文革”期間需上交、統(tǒng)一處理之書目。

20世紀80年代之前,諸類以批判文本引入,或供批判專用的“內部發(fā)行”圖書、手抄本,亦構成潛流閱讀對象。葉兆言便在回憶散文中提到當年自己讀畢“內部發(fā)行的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贰敝螅瑢⑶楣?jié)轉述給旁人聽的經歷【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此外,《感傷的旅行》《帶星星的火車票》《局外人》《樂觀者的女兒》《往上爬》等外國“毒草”,亦成為一代作家的精神養(yǎng)料【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頁?!?。一般認為,《波動》《第二次握手》等手抄本是“文革”時期潛在閱讀的對象,但毛尖提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自己“第一次看長篇小說,是從一本缺頭缺尾缺頁的手抄本開始的”【胡洪俠、張清:《1978—2008私人閱讀史》,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293頁?!浚梢娛殖静粌H流通于“文革”時期,其特殊的傳播方式并未因運動結束而銷聲匿跡,依然受到新時期初期讀者青睞?;蛟S,以政治定論而論,供批判使用的書籍確乎屬潛流圖書,但從閱讀人數和讀者分布來看,并不見得是非主流圖書,體現主流與潛流概念的流動性和模糊性。

關于“內部發(fā)行”圖書或“禁書”的閱讀心理,葉兆言曾結合個人閱讀體會有精到分析:

十年前,讀到以“內部發(fā)行”字樣出版的節(jié)選本時,我是那么激動,一次次熱淚盈眶。我喜歡這本被稱之為黃皮書的小冊子,雖然它的實際篇幅,只有全書的五分之二,卻已經足夠了。十年后,終于將出版的全譯本買回家,只是翻閱了前幾章,竟然再也不想看下去?!救~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頁。】

無獨有偶,北島憶及:

當時最熱門的是一套為高干閱讀的內部讀物,即“黃皮書”……其中《人·歲月·生活》我讀了很多遍……現在看來,艾倫堡的那套書并沒那么好,但對一個在暗中摸索的年輕人來說是多么激動人心,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導游,給予我們夢想的能力?!静榻ㄓⅲ骸栋耸甏?訪談錄》,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7—58頁。】

于過往歷史中,“內部發(fā)行”、手抄本意味著書籍流通方式,更表明潛流屬性。表面上,“內部發(fā)行”喻示了主流話語對特定文本的否定性結論和批判意旨;然在讀者接受角度,“內部發(fā)行”與“禁書”恰恰反向推動了特定作品在民間的經典化。更何況,在政治與文化層面,于“文革”中閱讀“內部發(fā)行”圖書與“禁書”,顯然具有“閱讀”本身之外的曖昧內涵。無怪葉兆言感嘆,“彼時”殘缺不全的節(jié)選本激發(fā)了熱淚盈眶之感,而“此時”通過正常渠道出版的全本則無法觸發(fā)閱讀興趣,恐怕其中非文學因素占據了相當分量。

揮別20世紀70年代,圖書出版行業(yè)復蘇,逐步被納入市場經濟中。主流與潛流之間人為劃分的界限趨于消弭,作家閱讀書目愈見豐富、龐雜,呈現多元化和個人化特征。例如賈平凹讀書雜記便記錄下了新時期以來的個人閱讀史,包括川端康成作品【賈平凹著,王新民選編:《做個自在人:賈平凹序跋書話集》,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272頁。】、《吉檀迦利》【賈平凹著,王新民選編:《做個自在人:賈平凹序跋書話集》,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頁?!?、《李商隱詩選》【賈平凹著,王新民選編:《做個自在人:賈平凹序跋書話集》,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3頁。】、《馮文炳選集》【賈平凹著,王新民選編:《做個自在人:賈平凹序跋書話集》,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3頁?!?、《將軍的頭》、《??思{中短篇小說選》等,其中的點評和比較分析頗見功力;徐曉則將《復活》《戰(zhàn)爭與和平》《牛虻》《罪與罰》《怎么辦?》《麥田里的守望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日瓦戈醫(yī)生》《紅字》《伍爾芙隨筆全集》《我與地壇》等書籍納入1978—2008年的書單【胡洪俠、張清:《1978—2008私人閱讀史》,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09年版,第278—281頁?!浚坏杂烂髯躁愒?0世紀90年代閱讀了藝術、建筑、非虛構、科幻書籍【胡洪俠、張清:《1978—2008私人閱讀史》,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09年版,第246頁?!?,《紅樓夢》《簡·愛》《外國現代派作品選》《存在與時間》《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萬歷十五年》《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荒誕派戲劇選》《百年孤獨》等著作則屬其1978—2008年書單【胡洪俠、張清:《1978—2008私人閱讀史》,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09年版,第240—243頁?!?;葉兆言自述,研究生時期為學英語,曾借閱歐文·華萊士、福克納、海明威所寫的英文小說【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6—37頁?!浚m有功利之心,但他是為數不多較早便能閱讀英文小說的年輕作家;遲子建在1995—2001年日記中提及,自己閱覽了《政治的人生》《關東馬賊》《簡·方達》《戴家樓》《羊脂球》《天皇和日本投降》《語言中的方方》《釋迦牟尼》《魚王》《白癡》《時間簡史》等一批著作【參考遲子建:《我伴我走》,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其中,遲子建有關張愛玲機智文風、女性氣息和舊上海味道的閱讀體會也頗體現個人閱讀喜好【遲子建:《我伴我走》,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時代的遞嬗演進為個性化閱讀創(chuàng)設了必要的外部條件。由此,作家閱讀書目漸趨龐雜、多元,涉及古今中外文學作品,尚包括哲學、心理學、社會學、歷史學書籍,不可不謂包羅萬象。然而,新時期以來的文學閱讀依然呈現一定共性:以中文書籍為主、外文書籍涉獵不多,《戰(zhàn)爭與和平》《牛虻》《百年孤獨》《第二性》《夢的解析》《美的歷程》《張愛玲文集》等“暢銷書”成為許多作家補課或再次閱讀的對象,呈現階段性共性。

王國維曾有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頁?!浚庠谡f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脈絡和文體流變特征。倘若套用于中國作家的共和國文學閱讀,則是“一代有一代之閱讀書目”。20世紀50—60年代初期,體制初成,紅色經典創(chuàng)作、出版方興未艾,出版社較為集中地策劃、新版了一批外國文學、中國古典作品,以滿足人民閱讀需求。除“馬恩列斯毛”外,《保衛(wèi)延安》《新兒女英雄傳》《林海雪原》《百煉成鋼》《小約翰》《德伯家的苔絲》《悲慘世界》《包法利夫人》《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是當時的熱門讀物,被收入私人書架和圖書館藏書書目之列;“文革”時期,毛澤東語錄及《金光大道》《艷陽天》等主流書籍,及各色“四舊”“毒草”“手抄本”“內部發(fā)行”圖書——如《紅樓夢》《青春之歌》等,是一批讀者特別是年輕人的閱讀書目。此時的閱讀景觀是主流與潛流雙線并行。搜尋、購買、借閱潛流圖書,構成一代作家的青春記憶和如煙往事;新時期以來,不少舊作以“重放的鮮花”歸來,潛流圖書得以重回主流行列。與思想解放、對外開放,以及海外文藝理論、漢學研究引入有涉,《夢的解析》《美的歷程》《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及現代派小說等,俱成為新一輪“暢銷書”?,F如今,商業(yè)出版和媒體策劃,更是令中國大陸圖書市場呈現紛繁面貌,有效擴充閱讀對象之同時,亦令閱讀行為受到市場營銷的深刻影響。

三、接受與演繹:自述中的閱讀與文學創(chuàng)作

正如曹寅詩詞嗜好、曹雪芹家學淵源投射到《紅樓夢》中林黛玉諸人的詩詞修養(yǎng)、海棠詩社創(chuàng)作一般,當代作家閱讀史也對其世界觀、價值觀塑造產生重要影響,甚至或顯或隱地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化作文本素材、樣板。且不論初習作文時摘抄的好詞好句,殘雪甚至提到,當時模仿《牛虻》等書中人物的一言一行一度成為風尚。以當代文學而論,不少作品中皆有前作閃現,如浩然《艷陽天》中的《三國演義》,路遙《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的《創(chuàng)業(yè)史》《青年近衛(wèi)軍》,張抗抗《淡淡的晨霧》中的《紅字》《簡·愛》《外套》,汪曾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辭?!吩亍ⅰ都拍c溫暖》中的《格列佛游記》,金宇澄《繁花》中的蘇聯小說《士敏土》《三個穿灰大衣的人》,劉慈欣《三體》中的《寂靜的春天》,盧新華《傷痕》、嚴歌苓《小姨多鶴》、金宇澄《繁花》中的《青春之歌》,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甚至至少3次正面提到了《青春之歌》,可見浩然等作家的文學閱讀,及特定時期的“暢銷書”現象。

更深層次地講,閱讀深刻影響了當代作家的精神氣質和創(chuàng)作風格。譬如楊沫提到,自己少時曾閱讀過《紅樓夢》《唐詩》及“《小五義》、《七俠五義》、《江湖奇?zhèn)b傳》等俠義小說”,初中后則閱讀了“中國‘五四’以后反封建、要自由民主、要個性解放的小說;也讀歐洲、日本等十八、十九世紀的文學作品。受這些小說的影響,我有了要自由、民主的覺醒,還作了反抗包辦婚姻的斗爭”【楊沫:《楊沫文集(第5卷)散文選·我和書籍》,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70頁?!俊Ec筆下人物林道靜相似,楊沫后期閱覽革命書籍更是被作家本人目為“新生命的起源”【楊沫:《楊沫文集(第5卷)散文選·我和書籍》,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72頁。】。正是喜愛俠義小說,楊沫才會有意識地練習武術;正是受到反封建小說的正面影響,作家才會如娜拉一樣出走家庭;正是閱讀了《怎樣研究新興社會科學》《中國往何處去》等革命論著,楊沫才更加堅定地走上了革命道路。先有革命干部楊沫,而后才會有以文學參與革命的《青春之歌》《芳菲之歌》等作。雖說個人性情、交往圈子也對人格養(yǎng)成產生重要作用,但閱讀無疑在其中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效用。戴厚英也鐘情于俠義小說,在訪談中稱:

從小聽書,喜歡劍俠小說,現在我喜歡看武打片,喜歡那種殺富濟貧。培養(yǎng)想象力……還有一個方面,我讀了大量18、19世紀的外國文學?!抉R原等:《重返黃金時代:八十年代大家訪談錄》,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55頁。】

所謂“俠義”精神,或許也對戴厚英運動初期的政治表現產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另外,托爾斯泰、普希金也為作家?guī)砹爽F實主義和人道思考——而這,恰恰化為《詩人之死》《人啊,人!》等作的思想內涵和主題意旨。

于文學啟蒙和練筆環(huán)節(jié),閱讀依然不可小覷。賈平凹曾憶及輟學回鄉(xiāng)修水庫時期看到的殘缺本《白洋淀紀事》,感興趣于內中小說,便開始模仿,“寫了一大本,全是自己經歷的和身邊的人事”【賈平凹、走走:《賈平凹談人生》,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頁。】。賈平凹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以模仿孫犁起家,注重挪用日常生活經驗?;蛟S對于鄉(xiāng)土資源和個人經歷的這一嘗試性征用,也在其后“商州系列”及《廢都》《山本》等作中得到延展。張煒則提到,當年在校長的幫助下,自己初中畢業(yè)進入校辦橡膠工廠工作,在工作時間之外擁有了不少自由閱讀時間,于是“不斷寫出新的文章送給校長看,獲得他的贊許……寫出的文辭并不一定符合當年的風尚和要求,這全是私下閱讀的結果……這些書中有五花八門的造句方式,它們與當時的教科書完全不同”【張煒:《張煒文學回憶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頁。】。20世紀70年代前后,得益于潛在閱讀和私人圖書交換,張煒獲知了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同的文法和句法,以此為天然教材,寫作了不少文章,是文學“輸入”和“輸出”的直接體現。葉兆言認為,“文革”中閱讀《九三年》等雨果作品,奠定了“最初的文學基礎”【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頁?!?,而海明威《在我們的時代里》中譯本則是“最初寫小說的直接樣板”【葉兆言:《葉兆言自述人生》,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頁?!?。

閱讀意味著知識、靈感的獲得,寫作則是消化閱讀、生活經驗后的創(chuàng)造性實操。在正式寫作階段,閱讀仍然發(fā)揮效用。譬如陳忠實在《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中便提到,20世紀80年代末期為寫作《白鹿原》,自己曾抄錄縣志,閱讀長篇《百年孤獨》《活動變人形》《古船》作為范本【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頁。】,特別查閱了《中國近代史》《日本人》《興起與衰落》《心理學》《夢的解析》《美的歷程》等著作作為參考【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頁?!?。觀《白鹿原》文本,整體雖以傳統(tǒng)現實主義為基調,但田小娥死后化為冤魂等情節(jié)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影子。白鹿原風云變幻的歷史、白鹿村家族的盛衰榮辱,體現作家對中國近現代史的整體性把握和歷史修養(yǎng)。更不必說陳忠實刻畫的白嘉軒、白孝文、黑娃、鹿兆海等人物心理,亦是心理學和文學的交匯與合奏。此外,《白鹿原》中的性愛描寫,亦是作家對閱讀的回應。陳忠實自陳當時自己“讀過的解放以后出版的文學作品,英雄人物和所有正面人物,有戀愛情節(jié),卻無一個字的性描寫”【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頁?!俊5拇_,《青春之歌》《創(chuàng)業(yè)史》等作中雖有戀愛、婚姻,卻無性的“存在”。革命樣板戲更是將戀愛、婚姻置換為革命情誼和同志關系。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由于性描寫,白嘉軒、田小娥、黑娃、白孝文、鹿子霖等形象方能塑造得立體豐滿,富于人情味和寫實質地。由是觀之,《百年孤獨》《活動變人形》《中國近代史》等為作家提供了文學技巧和知識性參考,亦推進了小說創(chuàng)新和革變。

閱讀之于正式寫作的另一例是與成長經歷和個人愛好有關。葉兆言閱讀面較廣,20世紀80—90年代、21世紀初期閱讀的《沉默的大多數》《流年碎影》《論書絕句》《威尼斯日記》《黑娃的故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南京城墻磚文》《南京城墻志》等作【詳見葉兆言:《看書——葉兆言的品書筆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浚m在一定程度上體現時代熱點,卻也是個性化閱讀之結果。因其特別關注文學、歷史等門類書籍,直接促成了《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南京傳》的寫作。關于《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作家在創(chuàng)設另一種“傾城之戀”之時,便參考了《日本對華戰(zhàn)爭指導史》《國民革命戰(zhàn)史》等資料【葉兆言:《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寫在后面》,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44頁?!?;不同于虛構創(chuàng)作,《南京傳》旨在替南京城立傳,將歷史追溯至東吳。《建康實錄》《世說新語》《三國志》《史記》《晉書》《魏書》《梁書》《隋書》《景定建康志》《南史》《舊唐書》《資治通鑒》《南唐書》《通典》《明史》《南京通史》《明史紀事本末》《明一統(tǒng)志》《史通通釋》《清史稿》《新修江寧府志》《康熙起居注》《中華民國史事日志》《中國史綱要》《國史大綱》《兩晉南北朝史》《宋史職官志考證》等古今著述亦以參考文獻、直接引用方式進入文本,化為內在肌理與骨肉。旁征博引、妙語連珠之下,歷史掌故、文人逸事俱被娓娓道來。南京城也得以穿越歷史隧道,復歸本來面目。與其將之定性為城市傳記,不妨說是一種通古博今、隨興所致的散文筆法,從中亦見葉兆言的文史修養(yǎng)和邏輯推演能力,以及閱讀史對文本呈現所起到的積極作用。

概言之,當代作家的文學閱讀,在個體精神氣質與文學觀念形成、文學啟蒙與練習、正式寫作等環(huán)節(jié)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不少當代作家——如楊沫、戴厚英、陳忠實、北島、梁曉聲、賈平凹、張煒、葉兆言、李洱等——俱在諸類自傳、回憶錄、訪談、書話、創(chuàng)作手記等文獻中,記錄下個人閱讀史及其文學影響。這批史料除了具有知人論世價值,亦可作為對讀材料,令學界得以窺見特定作品所受到的古今中外論著影響,以及作家為本土化文學創(chuàng)新所付出的努力。

四、結 語

閱讀作為一項文化活動可謂古已有之,并不為奇。然而,當代作家閱讀史卻與共和國史息息相關。20世紀50—70年代,政治層面圖書的高低優(yōu)劣排序,書籍購買、收藏、借閱、交易等行為背后,有時并非全然由個人喜好所致,亦為大時代縮影。不過,特殊時期獨有的閱讀生態(tài)、主流與潛流圖書的歷時轉換,并未令“自由閱讀”銷聲匿跡。即便在“文革”,地下圖書流通市場依然存在,諸類被冠以“四舊”“黑書”“內部發(fā)行”及手抄本之名的書籍化為一代作家的精神養(yǎng)料。“躲在家中看書”一度成為張抗抗、葉兆言等作家別樣的文化體驗。該階段的“上山下鄉(xiāng)”除了是一項政治運動、經濟運動,亦可視作文化運動。人員的城鄉(xiāng)間流動將知識、圖書傳播至農村等地,在特殊歲月里輸送了文化補給。另外,抄家、收繳圖書行為,雖造成無可挽回的文化破壞,卻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部分書籍資料,甚至化為圖書流通一環(huán),令部分作家獲得了平日里難得一見的圖書。

物換星移,隨著中國大陸圖書市場逐步與商業(yè)大潮接軌,作家閱讀書目趨于多元,體現個人審美喜好,也呈現階段性特征。當代作家閱讀與個體出身、家庭背景、家學淵源、求學經歷密切相關,具體閱讀篇目在無形之中塑造了作家精神世界,更為后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基礎。換言之,正是基于共和國閱讀生態(tài),方有現今的當代文學風貌。以研究而論,作家閱讀史研究非但是文學史研究之一翼,更具有社會史、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出版史意義。新時期以來面世的日記、自傳、回憶錄、書信、序跋、訪談、書話等自述文本,為閱讀史研究提供豐富材料,亦揭示了作家精神世界和當代文學獨特的孕生空間。

〔作者史婷婷,浙江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講師;陳雪涵,浙江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

Reading Ecology, Reading Lists and Literary Interpretations in Self-statements of Contemporary WritersShi Tingting & Chen Xuehan

Abstract:The self-statement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reveal the reading ecology in both private and public spaces in Mainland China during the 1950s to 1970s. Through channels such as home collections, library loans, personal lending, and underground circulation, writers like Bei Dao, Liang Xiaosheng, Can Xue, and Ye Zhaoyan shaped their worldviews and spiritual nourishment. Their reading lists can be broadly divided into two categories: mainstream books and marginal books. The former includes works by Marx, Engels, Lenin, Stalin, and Mao Zedong, along with revolutionary memoirs and red classics. The latter includes classical works in older editions and novels published before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s political movements proceeded, the two categories were interchangeable. Entering the new era, the writers’ reading lists became increasingly diverse. Moreover, reading profoundly influenced the writers’ individual spiritual temperaments and literary enlightenment. Their creative works, therefore, could be seen as literary interpretations of their personal reading histories.

Keywords:self-statements of contemporary writers, reading history, reading ecology, reading lists, literary reception and interpre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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