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副刊編輯,我發(fā)現(xiàn)很多來稿都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寫得很抽象、很不具體。
抽象寫作更需要功力,寫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種金句,需要“撮其要、刪其繁、比方出來”的本事,非大師不能有。抽象是需要看盡千帆、心有所悟、靈光乍現(xiàn),再以極其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鍛造出來的,一般寫作者做不到,一抽象就變得面目更加模糊。
普通寫作者能做的就是具體。并不是說要你去采訪,但你必須有具體的感受。有首歌叫《無名的人》,就是對一個群體的具體感受,我覺得送給泥瓦工也可以。
且來看看歌詞:“我是這路上沒名字的人,我沒有新聞,沒有人評論。要拼盡所有,換得普通的劇本,曲折輾轉(zhuǎn),不過謀生。我是離開小鎮(zhèn)上的人,是哭笑著吃過飯的人。是趕路的人,是養(yǎng)家的人,是城市背景的無聲。我不過想親手觸摸,彎過腰的每一刻,留下的濕透的腳印是不是值得。這哽咽若你也相同,就是同路的朋友?!?/p>
詞作者用“沒名字”“沒有新聞”“沒有評論”來表述默默無聞,用“親手觸摸彎過腰的每一刻”來寫辛勞,用“哭笑著吃過飯的人”“趕路的人”“養(yǎng)家的人”建立一條通道,讓這些“無名的人”和大眾產(chǎn)生更深的連接。雖然生存狀況有所不同,但說到底,大家都是同類。
接下來,場景被繼續(xù)推進:“你來自南方的村落,來自粗糙的雙手,你站在樓宇的縫隙,可你沒有退縮。”這一句有一種喚醒的效果,讓我想起在摩天大樓上擦玻璃的“蜘蛛人”,正午時分戴著工帽蹲在路邊吃盒飯的人。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在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城市縫隙里謀生,他們的表情里可能會有畏縮,但他們是真正的勇者。
而對回家過年的期盼是這勇敢的根源:“我來自北方的春天,來自一步一回首,背后有告別的路口,溫暖每個日落。當家鄉(xiāng)入冬的時候,列車到站以后,小時候的風再吹過?;貞浧饐渭兊目鞓?,在熟悉的街頭,有人會用所有的溫柔,喊出你的名字?!?/p>
你看這是多么動人的具體場景,如在眼前,仿佛能看到主人公聽到被呼喚名字回眸時的喜悅。能寫得如此具體,是因為詞作者對于“無名的人”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把他當成平行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那種悲憫是平等的、入乎內(nèi)出乎外的,沒有一絲優(yōu)越感,才會感人至深。
張愛玲是金句王者,她能把抽象的東西寫得很好,但觸動我的,是她那些具體的感知。比如《半生緣》里,曼璐和祝鴻才做局,囚禁了曼楨,想讓她給祝鴻才生孩子。為了封母親的口,曼璐給了母親一筆錢。張愛玲寫母親后來見到世鈞,“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里實在是又急又氣,苦于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就在這時,她摸到了曼璐給的那筆錢。一般人最多就能寫到這里,寫她摸到錢就改主意了。但是張愛玲把這筆錢寫得非常具體:“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沓。錢這樣東西,確是有一種微妙的力量?!?/p>
這真是神來之筆,神在“八成舊”“溫軟”“厚墩墩”“方方的”這幾個詞。這筆錢實質(zhì)就是顧太太賣曼楨的錢,如果是新的、硬的,就非常刺眼刺心,有錢的銳利感,會讓人起防范心,良心會被折磨。
但它是舊的、溫軟的、厚墩墩的,就體現(xiàn)出錢可親的一面,讓人不能抗拒。
我看到這里,總想張愛玲一定是非常順滑地寫出這句的,因為硬想是想不出來的。把一個母親出賣女兒的心理過渡寫得水到渠成。
張愛玲寫錢寫得很神,寫老師給她那筆錢,包起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很少會有人用“黃肥皂”形容一包錢,但正是別人都不會這么想,才出離套話。你再一想,可不就是那樣嗎?好像那錢就在手邊,更感到錢的分量。
這就是寫作的笨方法,想要寫得好,就要“看到什么,就寫什么”。
(朵朵摘自《新安晚報》2024年8月20日,阿砂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