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人船在外沙橋停泊五日,林弋就醉了足足五日。讓林弋醉的不是酒,是坡浪。
“暈陸不暈海的女人?!币徽f到林弋,外沙橋人都撫著嘴笑。通常只有首次出?;氐疥懙氐娜瞬艜砥吕耍诌?,出海四年,一直沒事兒,自從去年秋天那次返航后,一踏上陸地就犯暈,暈得比旁人厲害,更比旁人久。旁人暈個三五日便沒事兒了,她要暈足七日才能緩過勁兒來。而女人船可不待她,只在外沙橋休息四五日便又出海了。這么一來,林弋腳踏陸地的那些日子就都是在醉坡浪中度過的。
外沙橋人都見過林弋醉坡浪的模樣,有人嘖嘖稱奇,有人說傷風(fēng)敗俗,有人明著指指點(diǎn)點(diǎn),也有人偷偷學(xué)了她那姿態(tài)。可林弋對此不管不顧,照樣打橫了走,跌跌撞撞的魯莽,扭扭捏捏的嫵媚,眼睛隨著身姿的搖曳顧盼生輝,說話還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像是真喝了半斤泡了海馬的米酒。有一段日子,外沙橋的姑娘們走起路來一搖三晃,說話也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有心人一瞧就都曉得是學(xué)了林弋那丫頭。外沙的長輩們對此是隱隱擔(dān)心,逮著船長英姐就問她何時出海,巴不得林弋立馬上了船,離了岸,這外沙橋才能清靜??膳舜匀煌T诟蹫忱?,像兩條沉睡的大灰鯨。
有人曾苦口婆心地勸林弋,你不是醉坡浪不醉船嗎?回到船上不就不暈嘍?林弋揚(yáng)起醉眼矇眬的丹鳳眼,雙手叉腰,母雞下蛋般咯咯一通笑,臉色一變說道:“姑奶奶我偏不上船,就堵這硌著你們的心,硌著你們的皮?!闭f罷她搖搖晃晃地離去,還甩了一方帕子,嘴里哼著咸水曲,如果抹上胭脂,倒真像戲臺子上唱戲的青衣了。
而林弋遠(yuǎn)不似青衣那樣的柔弱,她是女人船上名聲在外的神槍手。那時正是海上的多事之秋,自從去年海上遇見美軍飛機(jī)后,每次返航,武裝部的人都帶著女人船上這三十六個女人去練打靶。練歸練,女人們心里難免有一個疑問——真要沖突起來,那把土掉牙的槍能頂?shù)米★w機(jī)炮彈?疑惑歸疑惑,打起靶來也定是不會有半點(diǎn)兒怠慢的。特別是林弋,練得比誰都狠,在海上打活靶她是一打一個準(zhǔn)。非但如此,她還能以各種姿勢射擊,比如從這船過卡到另一船的同時,她還能保持很高的命中率。
外沙橋人常常無法把那個走路東倒西歪的女人和神槍手的身份聯(lián)系到一起,覺得就像太陽和月亮,南極和北極那樣的互不相干。長輩們嘴里夸的林弋和批評的林弋仿佛就是兩個人,也許這才是他們能接受的事實(shí)??珊筝厒儏s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覺得無論是作為神槍手的林弋能做出這樣的姿態(tài),還是作為做出這樣姿態(tài)的林弋恰恰是個神槍手,都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2
林弋以前并不醉坡浪。女人船上的赤腳醫(yī)生麻嬸先前斷言她是中了邪,病根是在去年女人船開往越南扁山取水的時候落下的。
“是嚇出來的毛病?!比竷汉芸隙ǖ卣f。
“可也沒見其他人嚇出這毛病?!闭裎魈岢鲆蓡?。
“一起去取水的還有我呢,我就好好的。”二妮翻了個白眼。
“你還好好的?是誰發(fā)誓說寧愿變成一頭海豬也不再去白井了?”雀兒撫嘴笑。
“這前有飛機(jī)炮彈后有鬼的,換成你也會驚死去?!倍菝鸵欢迥_,不樂意了。
最后還是英姐作了總結(jié)性發(fā)言:“林弋那丫頭身體沒毛病,是心病。”大家都點(diǎn)頭表示贊同,而至于心病從哪來,一時半會兒又都說不清楚。
去年夏末,女人船去公海鄰近越南扁山一帶捕魚,那次隨船帶去的淡水用完了,只好到一個叫白井的水源地取水。當(dāng)?shù)厝硕荚谀莾喝∷?,從凌晨四點(diǎn)到晚上十二點(diǎn)都排著長隊(duì)。女人船想去取淡水只能錯開時間,在凌晨一點(diǎn)到三點(diǎn)的時候前往。當(dāng)?shù)厝嗣孕?,在那幾個時辰里是不會去的,說陰氣重,生人斗不過野鬼,去了怕是魂兒都要被收走。怕歸怕,淡水還是要取的,船上沒水可沒法子生產(chǎn)了。于是,那夜十二點(diǎn)剛過,七個女人便坐著小船靠了岸,只留下阿水看守小船,其余六人分別挑了兩個水桶,步行四十分鐘到白井去。必經(jīng)之路全是墳山,腐尸味一陣比一陣濃。女人船上的女人號稱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唯獨(dú)怕鬼。那夜里黑不溜秋,只有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鬼火一閃一閃的,似緊跟著她們行進(jìn)。阿細(xì)姐膽子最小,一路臉色發(fā)白,牙關(guān)緊咬。她想說回去吧,可這話又實(shí)在說不出口,只能硬著頭皮夾在幾人中間機(jī)械地朝前走。
白井那一帶全是大大小小的墳山,接水處被墳頭包圍著,要仔細(xì)繞開才能來到那地。出水也是小得稀奇,女人們蹲在地上一瓢一瓢地接,等接滿了六桶就由三個女人先挑回小船,等她們再返回時,另外六桶剛好裝滿。這樣兩組對著走,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但要挑滿一船的水,時間就快到凌晨三點(diǎn)了。
那夜的水仿佛要捉弄這幫女人似的,水流越來越細(xì),到最后一擔(dān)時,半天接不來半桶。有一組人先行離開了,估摸著早已回到了小船,留下來的一組人是林弋、二妮,還有阿細(xì)姐。
二妮等得心里發(fā)毛,使勁兒踢了那桶說:“這水比尿還細(xì),接個鬼。”
阿細(xì)姐臉色一變:“你說啥?”
二妮氣頭上又恨恨地哼了句:“接個鬼!”
阿細(xì)姐驚恐地看向二妮身后,那里閃爍著幾團(tuán)鬼火,像是越來越靠近的樣子。她結(jié)巴了起來:“阿媽說夜里說不得那東西,你一說它就要來,還會一直跟著你。”說完尖叫一聲抱頭蹲了下去。
二妮被阿細(xì)姐此舉嚇得不輕,想回頭看又不敢,麻麻刺刺的感覺從頭皮一直蔓延到腳趾。“聽越南船上人說這一帶還有老虎?!倍荼鞠朕D(zhuǎn)移話題,不料卻哪壺不開提了哪壺。
只聽阿細(xì)姐拉著細(xì)細(xì)長長的聲音哭了起來:“我怕鬼又怕老虎——”
“聽說老虎還吃人哩,剛剛走過來時路邊還有白骨?!倍輿]心沒肺地又補(bǔ)了一刀。
阿細(xì)姐干脆坐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蘼暡淮?,卻傳出老遠(yuǎn),但又像忽然遇了山,鉆了谷,又或是被某個龐然大物給一口吞掉了似的,戛然而止。二妮上前一把按住阿細(xì)姐的嘴,說:“你作死啊,要真引來老虎,把你丟給它吃了換我們走?!?/p>
阿細(xì)姐氣急,用力撓了把二妮的手。
二妮吃痛,回了她一巴掌。
倆人掐在了一塊。
一直沒吭聲的林弋呼一下站起身,拎起水桶,把里面剛接到的小半桶水往她倆身上潑去:“要打回去打,離姑奶奶遠(yuǎn)點(diǎn)兒?!?/p>
倆人冷不丁被澆了一身濕,想發(fā)作,看看林弋鐵青著的臉又不敢。
“我們走?!卑⒓?xì)姐似忘記了方才還在和二妮干架,扯了扯她的衫尾小聲說。
二妮不作聲,身上被澆了一身濕,心里賭著氣,扁嘴瞪著林弋。
“都給我滾,省得在這丟人現(xiàn)眼。”林弋有些不耐煩。
阿細(xì)姐這時候也顧不得義氣了,小聲撂下了句“那我們先回船上等你”,便拖著二妮,挑起水桶飛快地往回走了。
3
白井一帶靜悄悄的,只有細(xì)細(xì)的水流往下淌時發(fā)出的微弱聲響,但再微弱的聲音在這夜里也顯突兀。林弋警惕地盯著四周,耳朵敏銳地捕捉任何一個異樣的聲音。
此時水流變大了些,兩個桶輪流著被接滿了。林弋把桶挑上,原路返回。路上照樣有鬼火跟著,林弋想唱歌,可喉嚨像銹掉了,出來的聲音又細(xì)又顫,像哭一般,反而增添了奇怪的氛圍,便住了嘴。她繞過一個又一個墳頭,碎步疾走,生怕水桶里灑出更多的水??諝饫锏母粑兑廊缓苤兀镏鴼?,懷里像藏有一個秤砣,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快了快了,憑直覺,離海邊越來越近,林弋都能聞到海水的咸腥味了。此時,一道刺目的白光射向天空,把周圍照得如白天一樣明亮。林弋停下腳步,看向天空,愣了一下。接著她聽見了“隆隆”的巨大聲響,一個像大鳥的黑色物體向她沖來。林弋驚叫一聲,馬上蹲下。大鳥從她頭頂飛過去,不一會兒又飛了回來,如此反復(fù)。當(dāng)?shù)诙w照明彈射向天空時,林弋終于明白自己是遇上美軍的飛機(jī)了,霎時間嚇得腿軟,但越是想跑越是跑不動,雙腿像被釘在了地上,肩上還挑著老沉的擔(dān)子。此時飛機(jī)降低了高度,在她腦袋上方盤旋,扔下了一堆什么東西。林弋心中一慌,猜想這是向自己發(fā)射炮彈了,便閉上眼,絕望地等待著。等了一會兒,沒聽見爆炸聲,反倒是有什么東西拂過自己的腦袋,也不疼,伸手抓來一看,是一些宣傳單。
林弋回過神來,猜想對方也許并不想要她的命,她得趁對方改變主意前趕緊逃。這么一想便撒腿跑了起來,跑出幾步,惦記著那兩個水桶,猶豫了一下,又回頭挑上了再跑。
美軍飛機(jī)像和林弋玩起了捉迷藏,她往哪兒跑,它就往哪兒飛,仿佛林弋是斗獸場里的一只小獸。
桶太沉了,腿像被灌了鉛。
快跑啊林弋。
跑不動了跑不動了。
聽天由命吧。
林弋停了下來,撂下?lián)樱瑥澫律眢w,雙手撐著膝蓋,抬頭望向飛機(jī),張開嘴巴大口喘氣。
不跑了,不跑了,要?dú)⒁獎幱赡銈儭?/p>
飛機(jī)在她頭頂停了一會兒,忽然飛走了,大約過了半分鐘,又繞了回來,并對著林弋俯沖。林弋閉上眼睛,死就死吧,她鐵了心。可飛機(jī)又飛了過去。然后她聽見了槍聲,就打在她旁邊的地上,石塊“砰砰”作響,泥土一片飛揚(yáng),碎石彈起擊中了她,她哎喲叫出聲來。
此時海邊傳來長長的鳴笛聲,林弋猜測是女人船發(fā)出的。也許她們在找她,示意她快回去,也許她們也遇見了美軍飛機(jī)。不,她不能死在這兒,死也要死在女人船上,而不是這里。林弋便又來了力氣,挑起兩個水桶,鉚足了勁兒向海邊跑去。
機(jī)槍還在射擊,偏不打她身上,左幾槍右?guī)讟屒皫讟尯髱讟尩睾退[著玩兒。她要邊跑邊判斷下幾槍會射在哪個方位,是前?后?左?右?然后決定跑快,或是跑慢;跑左,或是跑右。這些看起來沒個準(zhǔn),卻又似有一定的規(guī)律。每次,林弋都能逃過子彈,她不禁要為自己的好運(yùn)氣歡呼了。只是這一路她跑了個歪歪扭扭,頭暈眼花,喝醉了酒似的。
終于在子彈的追擊下,林弋回到了海邊。
小船還在原地等她。
凌晨三時一刻,六個女人看見林弋挑著兩個大桶,跑著“S”形的路線向她們沖來,她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揮手歡呼;當(dāng)看見美軍飛機(jī)在后緊追不舍時,幾個女人又齊刷刷地臥倒在船板上。
林弋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船上。胳膊、大腿,就連嘴皮子上的肉都在急劇地跳動著,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仰面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飛機(jī)呢?”醒來后她問小船上的姐妹們。
“飛走了?!?/p>
“什么時候?”
“你倒在船上的時候?!?/p>
對此,林弋百思不得其解,仿佛那夜她不過是做了一個荒誕的噩夢。而那次后,林弋落下了一個后遺癥——醉坡浪。只要腳一踏上陸地就犯暈,就心慌,就搖晃。
她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
4
女人船在外沙橋停留五日后,又出港了。女人船是一對185馬力的機(jī)帆冰鮮船,由一條公船和一條母船組成,外沙橋人又將其稱為對仔船,三十六個女人分成兩撥在兩條船上作業(yè)。外沙橋有傳言說這些女人在海上如鯊魚那樣的兇猛,她們此次返航就收獲了近十萬斤漁貨,把外沙橋的漢子們都比了下去。收成好,自然有額外的福利,每人發(fā)了五斤魚。女人們高高興興地拎了魚回家,或在岸邊和其他回來的船交換了漁貨。只有林弋,她拿到那五斤魚,轉(zhuǎn)身就換了酒吃。
你說我醉坡浪,姑奶奶我就真醉了給你瞧瞧。
每回上岸,林弋心里都會提前打起小鼓。別人下岸都如小鹿那樣優(yōu)雅地行走,她倒好,腳才踩上陸地就開始打醉拳。只要女人船靠岸,外沙橋碼頭便早早擠滿了人,都看熱鬧來了??磁舜系呐耍词粘?,還有的專門來看林弋醉坡浪的姿態(tài),仿佛那比戲園子里的貴妃醉酒更有看頭,比武松打虎更能上頭。
林弋當(dāng)然不樂意了,可也不能躲著不下船,你越躲,他們越是要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除非你一輩子不下船。一開始,林弋是借酒壯膽,仿佛觀望的人群是吃人的老虎??删凭簧项^,管他是誰,不過是姑奶奶眼里的一只小病貓。嘗到甜頭后的林弋就和酒過不去了,下船喝,上船喝,白天喝,夜里也喝。一喝就醉,不管真醉假醉,反正醉態(tài)是名正言順了起來,偏不讓你等閑人看了醉坡浪的笑話。
這不,今兒女人船啟航,三十五個女人早在船上候著了,左等右等,還沒見林弋的蹤影。
“定是又喝上了。”振西搖頭嘆氣。
“五斤魚也夠她換酒喝這五日了。”二妮說。
“林姐姐喝了酒更勇猛,上桿過卡有如神助,連雀兒都比不過哩。”鴿子笑著說。
雀兒不樂意了,腮幫子一鼓,說:“那比比看?!?/p>
“林弋來了——”英姐打斷了一堆女人的嘰嘰喳喳。
岸上,晃悠悠走來一女子,頭戴垂檐海笠帽,看不清神態(tài),身穿翠綠上衣和深藍(lán)寬腿七分褲。乍一看,就一個地道的外沙橋女子,沒啥特別。如果你盯上一陣子,名堂就看出來了——此人醉了個七葷八素的模樣。雖為大腳,走路卻不太穩(wěn)當(dāng),一搖三晃的。馬蹄袖唱戲般甩動著,手還得不時扶一把被海風(fēng)吹得幾欲翻飛的垂檐海笠帽。海邊風(fēng)大,衣裳全往女子身上裹,顯出壯實(shí)健美的體型。走出那樣裊娜且風(fēng)情萬種的姿態(tài)在外沙橋人看來也是新鮮,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戲樓的花旦呢。最搶眼的是林弋手上拿著個綠得發(fā)亮的酒瓶,一時間你還真不曉得她是醉了酒,還是醉了那坡浪。
這光景就連女人船上的女人們也愛看。
“林姐姐也只有在岸上才像足一個女人。”鴿子撫嘴輕笑。
“船上呢?”二妮問。
鴿子笑而不語。
“像老虎?!比竷合肓讼胗中ξ卣f:“這是外沙橋人說的,咱船上的女人個個是老虎。”
“呸?!卑⒓?xì)姐啐了一口,不高興這稱呼。
再看那廂,林弋準(zhǔn)備過木板橋了。
醉坡浪的林弋最怕過木板橋。那是一截窄窄長長的木板,一頭搭在船上,另一頭搭在堤壩上。要是以前,小小木板哪能難倒林弋,閉著眼睛都能過??涩F(xiàn)在,林弋一瞧那木板就怵了。
岸上人都在看好戲。
真是龍游淺海遭蝦戲誒。
林弋已到了木板跟前。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透明膠鞋,猶猶豫豫地伸出右腳。
她站上了木板。
好大一陣暈眩啊。
明明碩大一個太陽,卻似有烏云蓋頂,腦袋上方仿佛罩著一只大鳥,一只會發(fā)射子彈的大鳥。
她本能地抬腳想往旁邊跨去。踏空了,身體猛然一個踉蹌。
“落水,落水,落水……”岸上有人開始帶頭起哄。
林弋一扭頸脖,回過半截身子,把垂檐海笠帽一摘,露出黑里透紅的臉蛋,豎起兩根眉毛:“呸,想看姑奶奶笑話,除非龍王到了岸上來?!闭f完,把那頂垂檐海笠帽往船上一旋,帽子穩(wěn)穩(wěn)地飛落到甲板上,再拎起酒瓶子猛灌了最后一口,扔掉空瓶,把大辮子咬在嘴里,在木板上翻起筋斗來。
林弋幾下就過了木板橋,并響亮地拍了幾下巴掌,整理好衣裳,也不望人群一眼,挺起胸膛進(jìn)了船艙。
岸上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哪個哥仔又率先暴喝出一聲——“好!”
林弋回到船上,霎時間精神起來,說話大聲了,走路利索了,也不暈眩了,大有蛟龍得水之勢。
女人船此時也緩緩駛出了外沙港,向公海駛?cè)ァ?/p>
5
此次女人船去的是河靜與萬里長沙一帶。上次之后,她們也不敢再到扁山,寧愿在沿岸一帶接一些牛窩水、水溝水和石隙水。水收集回來后不能立即喝,要用布過濾澄清后才能飲用。她們寧愿多做幾道工序也不肯再到白井取水了。
第一周順風(fēng)順?biāo)?/p>
那日,天氣格外的好,海面風(fēng)平浪靜。女人船已經(jīng)下了三次網(wǎng),有一網(wǎng)拖了大約四十石(每石一百斤)漁貨。第四網(wǎng)已在海底拖了近三個小時,還有兩個小時便能起網(wǎng)了。此時已是深夜,勞作了一天,大家都累得不行,女人們便輪流值夜,林弋是其中一個。鸝娘是女人船上的大副,是響應(yīng)時勢頭一批跟船出海的女人,她三十出頭了,已是兩個娃的媽。幾個年輕女子喜歡圍著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著閑話。
“鸝娘,給我們講講你剛上船那會兒的事情?!兵澴诱f。
“她們幾個都聽過無數(shù)遍了,耳朵怕是都起老繭嘍?!丙Z娘笑起來眼瞇瞇的,旁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
“我們愛聽,多少回都不膩?!卑⒓?xì)姐最愛賣乖。
“對?!闭裎髡f。
“也沒啥好說的,就是我們那會兒沒有現(xiàn)在這么開明,雖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傳遍了外沙橋,可女人上船仍然像個笑話。我是頭一批上船的,那時我才十八歲啊,和你一樣?!丙Z娘看了鴿子一眼,接著說,“組織上把我們這批人送到海南學(xué)習(xí)下網(wǎng)和起魚這些捕撈技術(shù),很快就上船實(shí)習(xí)了。當(dāng)時是有男同志跟船出海的,船上的大工,副大工和桅尾工這些技術(shù)活還得男人來做。第一次出海一共三十一人,其中就有十個男同志。那時候沒人看好女人船,反對的聲音一大片,還分給了我們最舊的船,不光舊還滲水,沒風(fēng)沒浪時一天也要舀三四次水,遇到刮風(fēng)下雨就不得了了,這船就像個聚寶盆,總有舀不完的水,有時一天要舀一千多斗水。那時候連一件雨衣都沒有,渾身水淋淋的,只能硬挺著直到風(fēng)雨過去。忙乎一天下來,大家甩著那兩條胳膊像甩兩根袖管一樣,都不是自己的了。在船上干的都是體力活,上船的如果盡是些弱妹子,臺風(fēng)一來,少一分力氣就多一分危險(xiǎn),所以挑第一批女人上船的法子就是和男人掰手腕,很多男人掰不過我。我七歲就去做背簍妹幫補(bǔ)家用,就是幫人一邊背小孩,一邊煮飯,打小就練成了一般人比不了的大力氣,可別看我瘦,當(dāng)年比拔河,兩個年輕人都拉不過我哩?!丙Z娘豪爽地笑了起來。
“鸝娘,給鴿子講講臺風(fēng)那段?!卑⒓?xì)姐插嘴說。
“對于女人船上的人來說,遇見臺風(fēng)都不算是啥新鮮事嘍。說來也是奇怪,其他船經(jīng)常有翻船死人的事情,女人船又舊又爛,反倒是每次都有驚無險(xiǎn),可能是老天爺不敢收我們這幫拿命去搏的女人吧?!丙Z娘撫嘴笑了幾聲,接著說,“我們那時的船可不比現(xiàn)在的,一來臺風(fēng),海浪全往船上撲,海水積得把船板都浮了起來,船隨時會下沉。我們是一人分身好幾人,要忙著舀水,要搶救船板上的物資,要一會兒升帆一會降帆,還要把被海水浮起來的船板捆起來,稍不小心就要被海浪卷進(jìn)海里。船頭一直被海浪壓得浮不起來,都以為沒命了,可還都不想死,只能拼命地往外舀水。最怕的就是在臺風(fēng)天過卡到對仔船上幫忙,你想啊,那可是兩只在滔天大浪中搖晃不定的船,要從這船蕩到另一只船去,技術(shù)不好或運(yùn)氣不好隨時會撞上船幫,或者掉落大海,能活下來的都是藝高膽大的?!?/p>
“女人船出海至今不但從未翻過船,每次都有大收成,后來外沙橋人都刮目相看了?!卑⒓?xì)姐想了想,憋出了一個成語。
“可不是?誰說女子不如男。在船上,男人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不比他們差。為了盡早在新的工作崗位多作貢獻(xiàn),女人船幾乎不拋錨,白天黑夜都作業(yè),任那艘舊帆船漂到哪兒算哪兒,所以我們的產(chǎn)量在所有漁船里面是最高的,這就活生生堵了那些說閑話之人的嘴?!丙Z娘吐出一口氣,臉上一副自豪的模樣。
“接下來就到結(jié)婚生娃了?!卑⒓?xì)姐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搶著說。
鸝娘嘆了口氣說:“結(jié)婚后一切都不同了。我男人也出海,對于我來說,家就意味著在不同的船上吃苦。我返航來他出海,一年下來也沒見著幾回。這還不是最難的,難的是后來生下了海螺妹,丟下不忍心,帶著也不省心。我那會兒也是倔,孩子還沒滿月就帶上了船,一直到現(xiàn)在,只在生老二那會兒下船了兩個月。海螺妹今年六歲了,從出生就一直跟我出海,遭罪啊?!?/p>
“還好這船上的娃都不孤單,都快能組成一個排球隊(duì)了。”振西說。
“明年海螺妹就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我男人還在另一條船上待著,老二一直讓他姨婆照顧,再把老大撂過去他姨婆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我明年還不曉得能不能上船哩?!丙Z娘眼眶一下子紅了起來。大家都曉得女人船對鸝娘意味著什么,一下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語,都沉默了起來。
一直不說話的林弋這時開了口,她說:“鸝娘,你跑船十幾年,遇見過多少回美軍飛機(jī)?”
鸝娘想了想說:“也有過五六回了,每回都想著沒命了,每回又都活了下來?!?/p>
林弋說:“害怕嗎?”
“怕得要死,我們都是砧板上的肉啊,真是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們幾十個女人手拉手站在甲板上一起喊口號,那腿抖得像篩糠一樣,可越怕就喊得越大聲,幾十個人這么一喊,像打雷一樣響,可以壯膽?!?/p>
“如果再遇見美軍飛機(jī),還會害怕嗎?”林弋又問。
鸝娘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會,但現(xiàn)在的害怕和以前不一樣了?!?/p>
林弋說:“哪兒不一樣?”
鸝娘嘆了口氣說:“海螺妹在船上哩?!?/p>
大家沉默了好一陣子,只聽見海浪輕拍船舷,船兒輕輕地?fù)u啊搖,搖啊搖。
振西哼起了咸水歌——
煮熟彈蝦一身紅
船上女人樂融融
飛機(jī)炮彈掉落海哩
當(dāng)作燒炮轟隆隆
……
一時間,幾個女人又笑成了一團(tuán)。
6
凌晨一點(diǎn),海面黑如生鐵,反出鈍鈍的光。耳朵習(xí)慣了海浪微弱的翻卷聲后,如不刻意聽,反倒聽不見了。船艙里的女人們熟睡著,值守的幾個女人開始犯困,沒有精神再說話,只在甲板上偶爾走動巡查船的狀況,望一眼海面,關(guān)注著那一拖網(wǎng),還有半個時辰便能起網(wǎng)了。
此時,一道刺目的白光射向天空,照亮了整片海面。
“美國佬飛機(jī)!”振西眼尖,看見三個巨型黑鳥向女人船飛來。
“我們被包圍了——”阿細(xì)姐尖聲叫道。
隨著又一個照明彈射向天空,她們才發(fā)現(xiàn)四周海面還有十幾艘軍艦在靠近。三架軍機(jī)在頭頂盤旋,強(qiáng)大的氣流把風(fēng)帆吹得呼啦作響。其中一架飛機(jī)離她們很近,能看見穿著棕色飛行服的飛行員。飛行員瞪大眼睛看著船上的幾個女人,嘴里喊著什么。
“林弋,降帆。”
“阿細(xì),把大家叫醒?!?/p>
鸝娘一邊觀察,一邊喊道。
把女人船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艦隊(duì)不肯離去,也不見有進(jìn)一步行動,只是一會兒亮燈,一會兒滅燈,一會兒發(fā)射照明彈,不知意欲何為。
此時英姐已帶著一幫女人來到甲板上。
“振西,加大馬力沖出去?!?/p>
“林弋,斷網(wǎng)爪,掉頭?!?/p>
英姐果斷下令。
那廂,對仔船已率先斷了網(wǎng)爪。林弋和另一水手各拎起一把斧子,沖上去飛快地?cái)財(cái)嗑W(wǎng)爪。
女人船開始調(diào)頭突圍,可多次嘗試,也未能沖出包圍。對方只圍不攻,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雙方就這么你追我趕地在海上跑了一個多時辰。就在女人們疲憊不堪打算放棄突圍時,飛機(jī)開始掃射。
先是船頭被射穿了幾個洞,接著飛機(jī)俯沖射擊右船舷。船上不時傳來尖叫聲和哭喊聲。
“二妮,升國旗——”英姐喊。
二妮跑進(jìn)船艙取出國旗,和鴿子一起沖向桅桿,把國旗綁在繩子上。可國旗還沒升到頂部,飛機(jī)再一次俯沖下來,子彈打向桅桿,接著飛機(jī)又向船尾飛去,掃射掛在那里的救生艇。
船艙里的五個小孩此時已從夢中驚醒,跑到了甲板上。幾位母親正在各種忙亂,沒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便隨著飛機(jī)從船頭跑到船尾,又從船尾跑到船頭。娃娃們不懂害怕,反而覺得新鮮,像做著游戲一般的歡樂,好幾次子彈就和奔跑的孩子們擦身而過。
“船體打破了,大家快舀水?!?/p>
“鸝娘,林弋,把小孩趕回船艙?!?/p>
英姐的聲音傳來,打在了鸝娘的心頭上,第一次令她感到了恐懼。她撲向在甲板上四處瞎奔跑的孩子們,母雞護(hù)小雞一樣一把抱住三個,連推帶拽地趕進(jìn)了船艙。林弋也一手拖住一個,一邊哄著一邊硬拉回了艙里。
船艙里,鸝娘示意林弋一起幫忙,手忙腳亂地給五個小孩每人套上幾件衣服,每件衣服的口袋里都塞上一點(diǎn)錢,胡亂縫幾針,再把兩個燈光船上用來做浮標(biāo)的塑料桶綁在他們的腰間。
做完一切后,鸝娘聲音哆嗦而又堅(jiān)定地對他們說:“如果一會兒船下沉了或是起火,一定要跳進(jìn)海里,朝陸地的方向游去。不管到了哪里,用口袋里的錢買點(diǎn)東西吃,再想辦法回家?!蓖炅怂尯B菝帽沉艘槐榧依锏牡刂?,親了親她的額頭,才狠狠心回到了甲板上。
幾個腰間綁著塑料桶的小孩茫然地站在船艙里,空間顯得擁擠起來。
“姐姐,我們會死嗎?”三歲的小海牛瞪大了眼睛奶聲奶氣地問林弋,臉頰上出現(xiàn)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他并不曉得死亡的含義,就像在問什么時候回家一樣。
林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倒是五歲的黃鱔仔像小大人一樣認(rèn)真地說:“不會,但會泡在海水里,就像平時我們游泳一樣。不怕,我會保護(hù)你們?!?/p>
其他小孩用力地點(diǎn)頭,向他靠近了一大步。
林弋朝外面走去,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后邊追了上來——“姐姐,你告訴我媽媽我在海里等她?!?/p>
林弋回頭看去,是海螺妹。海螺妹眼里閃著淚光,但臉上還在努力微笑。“好——”林弋心里猛然一緊,在淚水涌上眼眶之前跨出了船艙。
她朝駕駛室奔去,如一頭被圍獵的公牛,生怕自己還沒到達(dá)便被擊倒。心在怦怦亂跳,不在胸腔里,幾乎是在嗓子眼那兒,一下又一下地急速蹦跶,妨礙了她的呼吸,她一邊跑一邊大力咳嗽起來。
“林弋,別過來,這里危險(xiǎn)!”掌舵的振西發(fā)現(xiàn)了她,大聲吼道。
駕駛室的上空,飛機(jī)像一只巨鳥俯視著她們。
林弋不管,她蹲下,翻箱倒柜,找著什么。
找到了。
林弋的手觸碰到了一個什么東西,冰涼的,硬硬的。她把它揣進(jìn)了懷里,左手環(huán)抱胸前用以掩飾,右手伸進(jìn)懷里握住了它。
然后她站直了身體,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飛機(jī)上的飛行員,怒火像快要從眼里噴射出來一般。
“你瘋了,別挑釁他們。”振西沖她喊道。
林弋右手握著那個東西,忽然就來了底氣,她像石頭墩子那樣站著,保持著先前的姿態(tài),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
“我有槍?!彼吐晫φ裎髡f。
振西愣了一下,終于明白過來。上次遇見美軍飛機(jī)后,武裝部不但訓(xùn)練這幫女人打靶,還給女人船配了一把手槍,放了有大半年,一直沒用過。
“他們?nèi)硕?,我們只有一把槍,沖突起來我們死定了?!闭裎髡f,她用眼色警告林弋不要輕舉妄動。
林弋的眼眸閃動著,她知道振西說的有理,可她又不甘心。自從上回在扁山遇見美軍飛機(jī)后她一直不甘心,可不甘心什么又說不上來。外沙人都說她命大,在敵機(jī)槍口下死里逃生,只有她知道當(dāng)時有多害怕多狼狽。她在心里已經(jīng)覺得自己死過一次了。她拼命練槍法,為的就是等這么一天,可當(dāng)這一天到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連把槍掏出來的機(jī)會都沒有。
不,她不甘心。
飛行員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駕駛室里這個奇怪的女子,嘴里似乎嚷嚷著什么,并做著讓她走出來的手勢。
正好,姑奶奶正想出去呢。林弋心想,她不顧振西的阻攔,走出駕駛室,直挺挺地站在甲板上,左手張開護(hù)著腰腹部,右手伸進(jìn)衣裳里握住手槍。
“不要挑釁他們——”英姐的聲音傳來。
十幾個女人的眼睛都瞪著林弋。
飛機(jī)在頭頂上盤旋。
“不能連累她們。”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林弋快速地朝桅桿跑去。
飛機(jī)開始向她射擊,林弋沒有停下,也沒有躲閃。子彈卻逗她玩似的,并沒有打中她。
林弋跑到了桅桿下,左手拽起從上面吊下的繩子,右手緊握手槍,起跑,飛快地朝對仔船蕩了出去。
子彈貼著她的身體射到了船舷上,射進(jìn)了海里。
林弋的身體蕩到了對仔船的上空,飛機(jī)追了過來。強(qiáng)大的氣流沖擊著她,照明燈刺得她睜不開眼。她果斷地放開繩子,下跳,但錯過了跳落的最佳時機(jī)。
她沒有落到對仔船上,身體繼續(xù)往下墜落。
她朝飛機(jī)扣動了手槍扳機(jī)。
她掉進(jìn)了海里。
她確定自己聽見了槍聲,孤單而又清脆,像小時候用筷子和竹筒做來打小仗的噼啪筒……
半個月后,女人船回到了外沙橋。遭遇美軍飛機(jī)和軍艦卻無一人傷亡,使得女人船再一次引起了轟動。據(jù)說那一夜,女人船把敵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在黎明時分成功甩掉了他們。當(dāng)然,這是外沙人自己編的故事,后來還改編成了粵劇在禧園上演。
那次后,外沙人發(fā)現(xiàn),林弋再也不醉坡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