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間,一位女士在北溫哥華參加社區(qū)園藝活動。一只野生浣熊向她的狗狂吠,這是一只從動物中心領(lǐng)養(yǎng)來的小狗,比浣熊小很多。女士趕忙呵斥,并抱起她的小狗。她感到浣熊爬上了她的后背,又咬了她的腿。其他人趕來……女士被送往醫(yī)院,縫針并打了破傷風針。這是近期內(nèi),本地發(fā)生的第二起人被浣熊攻擊的事件,上一次攻擊發(fā)生在幾天前,溫哥華東……”
蘭庫太太彎著腰,一條腿跪地,另一條腿半蹲著,正在拾掇一叢新種的繡球花。電臺中絮絮叨叨的本地新聞播報聲,從開著的窗里傳出來。晨光已很猛烈,蘭庫太太感覺背上曬出了汗。她將小鏟收進塑料桶,扶著膝蓋,稍胖的身子搖晃搖晃,終于站起身來。
蘭庫先生戴著橡膠手套在廚房洗碗,水聲嘩嘩。他是個有潔癖的男人,不怎么喜歡和泥土打交道,因此園中的事兒都是太太做。他把洗好的盤子擺在晾水架上,想起去年有郊狼在史坦利公園傷人,后來被捕殺了。在這座城市里,人們和黑熊、浣熊、郊狼多年來和平共處,保持著適當?shù)倪吔纭2贿^,這幾年,不少事兒都變了。
蘭庫太太進屋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吃先生準備好的早午餐:一碗牛奶泡燕麥、半盤無油炒蛋、奶酪、火腿片、三五只小番茄。她謝了飯,用刀叉切開火腿片,送進嘴里,細細咀嚼?!斑~克,”她說,“下午咱們?nèi)ベI點肥料,調(diào)繡球的顏色,我喜歡藍一些的?!彼@么說的時候不抬眼睛,聲音柔和,嘴角的皺紋一墜一墜。
蘭庫先生答應(yīng)著,隨手在炒蛋上撒胡椒粉?!叭ヒ惶思业脤殻彼f,“等我修完籃球架。”
他們有意慢慢吃。蘭庫太太抬眼看窗外,春風吹過那一片綠瑩瑩的草地,像一位親切的朋友,撫摸著正在盛開的杜鵑花和已開敗了的石楠。細草尖在樹影的邊緣,明暗的交界處在閃光。這個花園,她還是比較滿意的。
老水手來到餐桌下,匍匐在蘭庫太太腳上,嗚嗚發(fā)出低鳴。它的頭蹭著她的腳踝,尾巴一掃一掃。他們這頓飯吃到了十一點。蘭庫先生正起身收拾碗盤,蘭庫太太接到電話,是教會的姐妹打來的。蘭庫太太沒去教會,她們特意問候她。今天是母親節(jié),每個母親都會接受大家的祝賀,收到教會贈送的康乃馨。蘭庫太太從沒做過母親,不是她不想,他們試了很多辦法——她認為那是她人生的重大失敗,蘭庫先生不這么想,但沒法說服她。他們約定,母親節(jié)這天不去教會。六月份父親節(jié)的那天,蘭庫先生還是會去。他想表明自己并不在意,愿意為其他的父親祝福。
蘭庫太太和姐妹聊了好一會兒。蘭庫先生聽見她們在說:物價漲了,牛肉貴了好多;航空公司改變航道,可能要從本社區(qū)上空經(jīng)過,大家擔心噪音……他上廁所時,順手刷了馬桶。然后他去看籃球架,那個架子搭在車道上,常有鄰居的小孩兒來打籃球。他沒事兒時也會和他們玩一會兒。他昨天發(fā)現(xiàn)籃球筐歪了,只能慢慢把它放倒,看是哪里松了。他跪下來,一只手撐在地上,湊近了看。水手跟了來,站在一邊。有孩子來打籃球的時候,它總是很興奮。蘭庫先生叫它把車庫里的工具箱拿來。水手懂了。它嘴里拽著工具箱把手,急急地,好像也在想籃球架子哪里出了問題。
“邁克,你的電話?!碧杨^伸出窗外來喊著。蘭庫先生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仍在廚房里。他不想接,沒什么要緊的,真有什么事,會接著打。電話鈴聲停了,又繼續(xù)響起來。
是斯圖爾特太太,學校校長。她說:“邁克,七年級有個孩子,叫亞當,亞當·黃?!碧m庫先生的手還沒洗,他抽出紙巾擦手,一面嗯嗯點頭:“出了什么事?”
蘭庫太太啜著咖啡,看著丈夫的側(cè)面。他頭發(fā)濃密,體格寬闊,鼻梁上部有個棱,好像急速下降的山坡上的一小段平臺。他聽電話時一只手敲著桌子,這表示他有點緊張。她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他很快講完了,說:“我出去一下,學校有點事。”“什么事?”蘭庫太太問。她總是好奇。蘭庫先生心中想著事兒,說:“籃球架我回來再修。有個學生在皇家哥倫比亞醫(yī)院看急診。我去看看他。”他找到車鑰匙,發(fā)現(xiàn)放倒的籃球架擋住了車道,于是去挪開。走之前他不忘對蘭庫太太說:“莫麗莎,你今天很漂亮?!蹦惿α?,眼角紋蕩漾開去——她穿著無袖上衣和短褲,完全沒化妝。蘭庫先生想,回來時要記得買束花。
水手目送著蘭庫先生的福特車開遠了,一直到蘭庫太太叫它進去。它有一雙黑亮的小眼睛。
蘭庫先生趕到醫(yī)院急診室。等候室里人員密集,空氣渾濁。呆滯、煩躁的病人或站或坐,護士、醫(yī)生穿梭而過。他叫住一個護士,問:“這里送來個小孩,他叫亞當·黃,是在里面嗎?”護士雙手插兜,聳聳肩,用目光暗示他去排隊。他說:“警察叫我來的,我是學校副校長。我聽說他在里面?!弊o士和坐在柜臺后的另一個護士小聲交談,然后對他說:“你跟我來吧?!?/p>
那孩子躺在病床上,一只胳膊上正在輸液。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蘭庫先生認出這孩子了,是的,他記得這孩子,是個國際學生,平時怯生生的,英語不怎么好。一個黑皮膚的護士進來,用眼神詢問他。蘭庫先生介紹說,自己是亞當學校的副校長,問:“他怎么樣?”護士看了看孩子,低聲說:“胃腸炎,可能是吃了過期的、腐爛的食物,急性發(fā)作。”蘭庫先生一下子放心了——他曾擔心是更嚴重的事兒……亞當微微睜開眼睛。蘭庫先生俯身看他,輕聲說:“亞當,你好,我是蘭庫先生,副校長?!眮啴斝邼囟汩_他的目光,但又轉(zhuǎn)回來看他。“你會很快好起來的。”蘭庫先生笑著說。
護士調(diào)整了輸液管,說:“輸過液之后,醫(yī)生說他可以出院了?!弊o士示意蘭庫先生和她一起出去,她說:“他打了911,才被送過來。問他家里人,他說他們出去旅行了,也不讓我們聯(lián)系。我們只好找警察,發(fā)現(xiàn)他是國際學生,他的監(jiān)護人一家去了美國。”
蘭庫先生點頭,笑著說:“謝謝你,我來聯(lián)系他的監(jiān)護人吧?!比缓筢t(yī)生來了,是個頭發(fā)花白,留著絡(luò)腮胡的老醫(yī)生。他翻著手中的病歷,飛快地說:“這孩子獨自在家,怎么能讓他一個人待著?”
蘭庫先生給學校秘書格利亞打電話,她找到了亞當監(jiān)護人的號碼。他打電話過去,打了好幾次,那邊才接通。
“?。縼啴斏×??!怎么回事……”女人的聲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他們說普通話——蘭庫先生去過中國,聽得懂一點中文。等他們終于商量完了,換了一個男聲,聲音很大,他說:“您好,副校長先生。我們這次出來,是有緊急的事情。亞當平時很健康,這是一次意外!我們出門的時候,都和他說好了,吃的在哪里,有緊急事件怎么做。你看,他不是叫了救護車了嗎?他買了醫(yī)療保險的……”
聽說醫(yī)生希望他們回來,那邊又是一陣商量。那男人顯然著急了。他說:“我們在洛杉磯,周二下午才能回去,我們有急事……酒店訂好了,不能退?!碧m庫先生只好說:“我可以把他接到我家里去住,但要監(jiān)護人同意?!?/p>
“好的好的。”男人如釋重負,“太好了,太感謝您了!”他們很快發(fā)了一個書面的授權(quán)書來。
這天晚上蘭庫先生很晚才到家。多年來這是頭一次,在母親節(jié)這天他忘了給妻子買花。
水手沖著亞當叫,是友好的叫,那孩子也許還分不清。他身體虛弱,人有點懵懵的。蘭庫先生領(lǐng)著他進了家里的一間客房,水手一直跟著他們。莫麗莎清理過房間,這會兒已經(jīng)睡了。亞當緊緊地攥著雙肩背包的帶子,救護車載他時,他居然還記得帶書包,蘭庫先生想著,不由地笑了。
孩子量過體溫,仍有點發(fā)熱,于是按醫(yī)囑吃了退燒藥。蘭庫先生說:“亞當,明天你不去學校了,好好休息吧。”
亞當嗯嗯應(yīng)著,眼睛仍是不敢直視蘭庫先生。蘭庫先生擔心這孩子太害羞,問他:“你想跟你父母聯(lián)系一下嗎?”亞當?shù)难酃忾W爍,證明他心里起了波瀾,然而他飛快地說:“不用。”蘭庫先生凝視他,他臉紅了,解釋說:“有時差。”“你確定?”蘭庫先生又問,“你不想和父母說說?也許跟他們說話,你會感覺好受一點。”孩子困難地搖搖頭。
蘭庫先生拍拍孩子的肩膀,關(guān)上門。水手在門旁徘徊了一陣。蘭庫先生走下樓梯,做手勢叫它,它才依依不舍地跟著離開。
莫麗莎并沒睡著,她伸出手臂抱抱丈夫。蘭庫先生有些歉意,說:“親愛的,我忘記給你買花了?;ǚ蔬^兩天買吧。對不起……這孩子是個國際學生,監(jiān)護人一家去美國了,他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fù)。”莫麗莎起身,趿上拖鞋去廁所,回來吃降糖藥。她吞藥下肚,說:“這么小的孩子……他多大了?”“十四歲?!彼氐酱采?,“他們怎么想的,把這么小的孩子……”“那家人去洛杉磯了,說是有什么緊急的事……”莫麗莎翻身,說:“我說他的父母,是中國的嗎?”蘭庫先生感覺困意席卷上來,他把被子蓋住耳朵,說:“國際學生一多半是中國來的。我也覺得,這么小的孩子,但是學校,你知道的,要賺點錢……這算好的了,去年出了更大的事……”他說著說著,就忘了要說什么了。
莫麗莎好一會還沒睡著。她自言自語:“不生孩子也不是什么壞事,是吧?”忽聽樓上咣當一聲,又撲通一聲,她睜大眼睛側(cè)耳細聽,一會兒又沒動靜了。也許是那小孩絆倒什么東西了,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蓱z的小孩,這么小就離開父母。如果我有孩子,絕不會這么對他。這么想著,她在心里為這孩子念了禱告。
身邊丈夫的呼嚕聲響起來。他總是仰著睡,張開嘴,起伏有聲。她想推他,提醒他側(cè)身睡,別打呼嚕,想想他累了,便隨他了。
亞當?shù)臅餂]有課本,只有一本日志,上面是些自己都看不清的涂鴉。在這間陌生的臥室里,他睡不著,老房子有股味道,悶悶的。副校長的家,房頂比較低,光線不那么充足。家具整整齊齊的,不像蘇阿姨家里,房子大得多,家具卻一點兒不講究。白天,亞當鼓起勇氣和副校長太太打了招呼,說了幾句,早餐都沒好好吃,就逃到樓上來了。蘭庫太太是溫和的,但亞當覺得她不怒自威。亞當心里一直盼著蘭庫先生回家,覺得他更和善一些。
亞當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鄰居家的陽臺,路上的電線桿;附近都是小房子,院子不大,到處都是松樹、杉樹;遠處有山。他坐回到床上,開始刷手機,刷到快沒電了。
這位蘭庫先生,學生們背地里叫他浣熊先生——他的姓蘭庫(Ranco)和浣熊(Raccoon)發(fā)音很像。亞當喜歡浣熊,它們身量不大,憨憨的,帶點兒神秘感。副校長本人卻是體格高大,聲音洪亮,樂觀開朗。亞當暗暗覺得,浣熊先生不會喜歡自己——自己和阿爾蒂諾中學格格不入:學校里三兩結(jié)伴的同學,多半都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而他是個外來戶,英語不好,總是避免和人說話,內(nèi)心感覺矮了半截。亞當還特別不滿意自己的外形:個子不高,瘦弱,高度近視。他也不喜歡自己的英文名字,那是媽媽起的。
蘭庫先生下班回家,帶回一束康乃馨和雛菊混合的花束。莫麗莎接過花,臉色頓時鮮亮起來。她打開花束,一枝一枝剪好、插瓶。天氣好熱,但愿這花開得久一點。蘭庫先生問:“孩子呢?”莫麗莎說:“在樓上房間里。他不發(fā)燒了?!碧m庫先生去臥室,脫下襯衣,換上T恤和短褲,立刻覺得松快很多。
他上樓到亞當?shù)拈T外,敲了敲門,然后推門進屋。孩子坐在床上,抬眼小聲說:“蘭庫先生?!碧m庫先生一連問:“你不熱嗎?外面好熱。把門打開吧,好吧?”他說話很快。亞當這才意識到是氣溫的問題,怪不得一直覺得熱,還以為是自己不適應(yīng)這房子。他為自己感到羞愧。蘭庫先生笑著說:“莫麗莎說你不發(fā)燒了,很好,晚飯前再測一次。別的怎么樣?拉肚子和腸胃疼?!蹦泻u頭。副校長又說:“她說你午飯吃得不多,要多吃點,小伙子!”
亞當只是點頭。蘭庫先生瞧著他,說:“也許明天可以上學了。你想念學校嗎?”其實不想念,但他又點點頭。蘭庫先生說:“試著走走,別總坐在床上,走走。”于是亞當下了床,其實他已經(jīng)在這間房子里來回走了好久?!耙聪聵莵恚セ▓@看看,小伙子?!碧m庫先生領(lǐng)著他,他們走下樓來。莫麗莎在做晚餐,亞當連忙和她打了招呼。水手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緊緊跟著他們。
圍墻處有一條水溝,穿過花園。那旁邊修了一個小噴泉,從一座水泥臺上,流水汩汩而下。草地才修剪過,新鮮的青草味沁人心脾。他們在噴泉邊的鐵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想知道今天學校發(fā)生了什么嗎?”蘭庫先生摸著水手的后背,問亞當。
“想的?!眮啴斦f。
“今天有亞裔文化展,在學校圖書館里。這個月是亞裔文化月,對吧?展覽會今天開始,到這個月底,所以沒關(guān)系,你可以看到的。學生家長們準備了很多好東西,很有意思?!碧m庫先生微笑著說。他把目光看向亞當,亞當似乎不感興趣。
“我去過中國?!碧m庫先生又說。亞當馬上問:“真的嗎,哪里?”“青島,我在那兒待了半年。我還去了成都,那兒的東西很好吃,是吧?”他接著問,“你從哪兒來?”“江西省的一個小地方。”亞當說。
“哦?!碧m庫先生大概知道江西在哪兒。他等了一會兒,看來這男孩不想講自己家鄉(xiāng)的事。
男孩終于問:“你喜歡中國嗎?”
“喜歡?!碧m庫先生想也沒想就說。那時他還年輕,到處去看世界。那個時候……他有一個好看的女朋友,但最后沒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里算了一下,那時這孩子還沒出生。
“跟你父母聯(lián)系了嗎?”蘭庫先生又問。亞當含混地點頭。他看出,男孩不愿意父母知道這事——這總是不大好:父母缺席,對孩子的心理健康可不是好事,但他又能說什么呢?他也有些困惑,中國人講究孩子的教育,越來越多的中國孩子來加拿大讀書,有些像亞當這么小。離開了自己的家,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
“在學校里,誰是你的朋友?”副校長繼續(xù)問,“吉米·江,弗蘭克·劉……”他說了幾個亞裔孩子的名字。亞當一個也不接。誰也不是,他剛來幾個月,還沒有朋友。而且他已敏感地發(fā)現(xiàn),往往是那些外表和他相似的華二代,對剛從中國來的他,有一種嫌惡。
蘭庫先生拍了拍孩子的腿,說,“你在這兒坐著,或者上樓去都可以,我去幫著莫麗莎弄飯去。”亞當走上樓梯時,扭頭看去,莫麗莎背對著她,一頭金黃發(fā)白的卷發(fā),無袖白T恤下露出曬得黑紅的健壯臂膀。水手跟著男孩上了樓,臥在他的房門外。
蘭庫先生回到廚房,莫麗莎正在拌沙拉。“這孩子?!彼麚u頭,欲言又止。莫麗莎看看他,“他叫亞當,是吧?”他點頭。莫麗莎切了一些橄欖、牛油果、奶酪塊,放進盆里,捏了一塊嘗嘗,在紙巾上擦了手,回頭看了一下,小聲咕噥:“這么個名字?”蘭庫先生發(fā)現(xiàn),那些移民家庭的孩子,如果是東歐來的,或是印度裔、伊朗裔學生,多半會保留他們的傳統(tǒng)名字;東亞裔則會起一個英式名字作為常用名,五花八門,有些還會是很古老的、現(xiàn)代不常用的名字。
烤箱鈴響了,蘭庫先生戴上防燙手套,取出烤盤?!翱倦u塊,這孩子愿意吃吧?”莫麗莎說,但她覺得火候不夠,于是蘭庫先生又把烤盤放進去,設(shè)定再烤五分鐘。“今天學校的情況怎么樣?”莫麗莎問。
“還好?!碧m庫先生說,“那些男孩很過分。有兩個男孩罵德里克·維吉爾。德里克那孩子又高又壯,體育很好,很受歡迎,沒想到還有人罵他?!彼湫α艘幌拢骸傲R他的那兩個孩子,他們和他搶球,搶不過,就打起來了。聽說他們罵他罵得很惡毒?!?/p>
莫麗莎說:“這些青春期的小孩,還不是整天胡說八道的?”蘭庫先生點點頭。糙米煮好了,莫麗莎撈出來拌進沙拉,一面示意蘭庫先生切蒜和生菜。
蘭庫先生仔仔細細地切著,忽然鼻子里出氣,說:“萊莎·米爾頓當選了教師聯(lián)合會主席。”“哪個萊莎·米爾頓?哦,那個女人。”莫麗莎眨眨眼,一下想起了那個女人。早年莫麗莎也在學校工作,身體不好便早早退休了。蘭庫先生哼了一聲,道:“現(xiàn)在,越是她這樣的越得勢?!蹦惿瘺]搭話?!坝袝r候我真是不明白……”“什么?”“我對她沒有成見,一點沒有。可是她不適合做教師,我以前這么說,現(xiàn)在還是這話。”莫麗莎低低地說:“有什么辦法?”
她拿過面包,切片,準備蘸料?!白钪匾氖撬龥]有自知之明。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都以為自己要改變世界,結(jié)果是在挑戰(zhàn)常識?!碧m庫先生說到激動處,身子靠在灶臺邊,反手撐著。“時代不一樣了?!蹦惿f,她有點擔憂地抬眼看著丈夫,他的側(cè)面還是那么好看,但鬢角已斑白了。
蘭庫先生噎住了?!皶r代,時代……也許我們都老了。”他諷刺地嘴角上翹。莫麗莎伸手來摸丈夫的臉,柔聲說:“你不老?!彼郎惿蟻硐胛撬幌拢凰裉焱恐奂t色熒光口紅,愈顯出嘴唇薄而平。蘭庫先生順勢吻了妻子,轉(zhuǎn)身端起沙拉盤子,擺放在餐桌上,然后打開櫥柜找出餐盤。
傍晚時分,亞當?shù)捏w溫又上升了,38度2,蘭庫先生讓他再休息一天。問亞當明天有什么課,亞當說有法語、社會研究、體育課。亞當看副校長心不在焉,只怕他對自己印象不好。蘭庫先生將手插在褲口袋里,摸到車鑰匙,想著何時去買花肥。
第二天下午,男孩兒看到女主人開車出去了。房子周圍異常安靜,有一些遙遠城市的噪音。他打開門,伸出腦袋看了看。樓梯盡處是一扇小窗,窗臺上有一只藍灰色的花瓶,有茂盛的綠色枝條垂下來。他摸了摸,是假的。
樓梯正對門口,拐個彎兒就是廚房,另一邊是客廳。水手不知從哪個角落里躥出來,男孩險些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狗兒頗為友好,嗚嗚地輕叫著,蹭上來舔他的手。男孩被狗舔得有點緊張。他坐在樓梯上,那狗趴在他的胳膊上,尖臉湊上來,在他的耳朵邊聞來聞去,癢癢的。
它到處跟著他,他也學會摸它了,雙手去摸。水手的皮毛非常柔順,它是一只漂亮的狗。亞當在廚房接了杯自來水喝,這里的窗戶面向花園,一座修建整齊、欣欣向榮的花園。他轉(zhuǎn)身,面向客廳:窗簾沒有全部拉開,屋內(nèi)有些暗。窗簾縫隙透進來的陽光,像在圖案繁密的地毯上割了一道口子。松軟的舊沙發(fā)上搭著毯子,壁爐上方掛著大大小小的照片。那些照片里的人,除了蘭庫先生和太太,亞當一個也不認識。他遠遠看著。忽然想起自己的家,就是遠在鷹潭的家。那是他和媽媽的家,爸爸偶爾來接他,胡子拉碴,怏怏不樂——他們離婚了。媽媽也有很多照片,每年她都去拍寫真,放大了掛起來,總是濃妝艷抹,穿著閃亮的大裙子。他不太喜歡,但也沒法說,她高興就好。媽媽炒菜好吃,可是他們常吃外賣,她太累了,說在外面生意不好做,回家就只想躺著。
媽媽柔軟又粗糙、風風火火的氣息在一秒內(nèi)復(fù)活了。他感到她就在身邊,心中溢出要抓住她、摟住她的渴望;翻滾上來的還有沉重的心酸。他在同一瞬間內(nèi)又清醒了,厭惡起了自己的軟弱。他狠狠捏著腿。這里是加拿大,他在一個外國人的家里。這個家陌生、友好,而又令人敬畏。
有車子開近了,接著是引擎熄滅的聲音。亞當拉住扶梯,一溜煙跑上樓。狗也跟著他,想要進門來。他硬把它擋在門外。狗兒在門外嗚嗚叫了半天,一直到莫麗莎從車庫進來,叫它,它才下去。
晚飯吃麥當勞漢堡。昨天莫麗莎發(fā)現(xiàn)這孩子吃得很少,心想可能是他們的飯不合他口味。這會兒她看他大口嚼著漢堡,心里搖頭,小孩子怎么都愛吃垃圾食物?她說:“冰箱里有橙汁,你可以自己去拿?!蹦泻⒌沽艘淮蟊戎?,卻忘了關(guān)冰箱門。莫麗莎示意他,而他一心忙著吃,頭也不抬。她只好自己去關(guān)了冰箱門。顯然他是個極度害羞的孩子,這兩天,他和她說話不過三五句。
“蘭庫先生去看他母親了,去養(yǎng)老院。他晚點才能回來?!彼悬c像是自言自語,又有點像是對亞當說。丈夫的母親利亞,跟著一個人莫名其妙走出了老人院,竟然沒人發(fā)覺。是一個路人發(fā)現(xiàn)老人茫然地站在一棵樹下。老人受了驚嚇,歇斯底里地發(fā)作起來。蘭庫先生責備老人院疏于照顧,他們說人手太少,沒法兒照顧周全。
男孩終于從殘留的漢堡后面抬起眼睛,他眨眨眼,什么也沒說。
“你上七年級是吧?”她又問,實在也不知說什么好??此敲春π?,她不免有點憐惜他。
男孩吃漢堡的速度慢下來了。他點頭。目光下垂,盯著桌面。
他無聲無息地吃完了漢堡,又吃了奶酪蛋糕。他甚至要了第二塊,吃得津津有味。莫麗莎滿意地笑了,蛋糕是專門給男孩烤的。她說:“我有些書,你喜歡看的話自己去拿?!彼媚抗夂拖掳椭噶酥缚蛷d。他什么也看不到。“在客廳門口,有個書架。”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漢堡,帶著他一起去看。那是一座高大的舊式壁櫥,上層架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莫麗莎打開下面的柜門,里面也是書。她抽出兩本書,《失去的Z城市》和《你當像鳥飛向你的山》,心想這個年紀的孩子也能看了吧。
男孩接過書,禮貌性地笑了笑。他盯著上層的幾本厚書,莫麗莎看過去,正是《哈利·波特全集》。她臉上顯出心照不宣的戲謔神情,說:“你愛看什么就自己拿吧?!眮啴敹阍谘坨R片后的眼光閃了閃,他遲疑了一下,先把手中的書放在柜臺上,終于上前,踮起腳抽出了那幾本書。
他忘了帶手機充電器,又不好意思借,于是一晚上都在看《哈利·波特》。里面還有很多生詞,可他看得很起勁兒,好像忽然間,他能看懂英文版《哈利·波特》了。這真好。
第二天早晨,蘭庫先生吃飯時眼皮沉重,面色通紅,心中還在因母親利亞的事故而不快。昨夜他沒睡好,想起母親的過去,很是難過。自從父親去世后,她得了各種病,最后來的是阿爾茲海默癥,他們不得不送她去老人院……他忽然想起今天有校董會,回臥室換上了襯衣長褲。再下到廚房,他看見男孩也來吃早餐?!皝啴?,早晨好,”他不由得輕快起來,就好像已經(jīng)置身于學校,面對所有學生了似的。他從小烤箱中取出焦黃的面包,抹上菠菜醬,添幾片火腿?!白蛱煳沂盏搅四愕谋O(jiān)護人的消息,他們下午來接你。”男孩點點頭。他看出男孩并不高興。
女人介紹自己叫“艾琳娜·蘇”,五十歲上下,也許更老——亞洲女人通??雌饋肀人齻兊膶嶋H年齡年輕些。她很謙恭地問好,并帶來一盒亞洲餅干作為禮物,感謝他們這幾天照顧亞當。莫麗莎笑說:“你太客氣了。”她接過餅干盒,打開來放在桌上。艾琳娜問,“這幾天的伙食費,要多少錢?我轉(zhuǎn)給你們。”她看看莫麗莎,又看看蘭庫先生。他們面面相覷,蘭庫先生說:“不必了?!?/p>
蘭庫先生請她坐,看得出她有些拘謹。
“副校長先生,真是很麻煩你……我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亞當竟然去了醫(yī)院。還好沒什么事。”她看看亞當,欲言又止。
“醫(yī)生說他吃了過期的食物?!碧m庫先生說。
“哦,怎么會這樣!”艾琳娜皺眉說:“我們都告訴亞當了,冰箱里哪些是留給他吃的,都是在盒子里裝好的,足夠他吃的?!趺磿粤诉^期的食物?”她扭頭問亞當,“你吃了什么?”
亞當沒回答。蘭庫先生看著他說:“好像是酸奶,還有通心粉醬。”
艾琳娜既嚴厲、又拘謹?shù)貟吡藖啴斠谎郏R上又笑了,她對蘭庫先生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這孩子沒好好看。東西放在冰箱里時間長了,我們也太忙了?!?/p>
“這也是難免的?!币慌缘哪惿f。
艾琳娜連連點頭,感激地笑著,“就是嘛。”
“沒有什么,”蘭庫先生把雙手交叉握住,寬慰說:“他是個聰明孩子,打了911?!?/p>
艾琳娜不見得同意,她似乎是忍耐了一會兒,終于對亞當說:“冰箱里給你吃的東西,還有下面冷凍的,都給你說好的嘛?!眮啴?shù)椭^。蘭庫先生和太太看著他們。艾琳娜更加小聲地說:“你為什么偏偏吃了那些過期的東西?”她扭頭面對亞當,背對著蘭庫先生和太太,好像用后腦勺可以屏蔽他們的交談似的。
莫麗莎走開了。
亞當心中已經(jīng)后悔了。他聽到蘇阿姨說,有幾瓶東西過期了,準備扔掉或者捐給食物銀行。他為什么要吃那些東西呢?他也不太明白了。那天天黑了,他特想跟媽媽說話,可媽媽正忙著取貨去,只說:“你爸媽沒本事,你可一定要出息。”就不再回復(fù)了。他連打了三個微信電話,她都沒有接。他非常氣惱傷心,唯一能做的是懲罰自己。他吃了一大堆壞了的東西,馬上感到肚子不舒服。他害怕了,打了911。不到十分鐘,救護車到了。
蘭庫先生問艾琳娜:“你們?nèi)ヂ迳即壜糜螁???/p>
“不是不是?!卑漳葦[手,說:“我兒子在那邊有個循環(huán)賽,游泳俱樂部比賽,他們拿了全溫哥華的冠軍,然后又去美國比。一家人一起送他。”她連忙加了一句:“我們問過亞當,他不去的?!笔聦嵤?,蘇阿姨說可以帶亞當去,但他必須額外付錢,媽媽給的伙食費是不包括這些的。大概一千二,她讓他去問媽媽。男孩沒有問。為了給他湊學費,媽媽已經(jīng)很累了。
艾琳娜說起兒子的比賽,講個沒完:她的大兒子叫吉米,拿了蝶泳第二名,他們俱樂部成績也很好……至于是什么循環(huán)賽,蘭庫先生沒聽明白,這種比賽太多了。他一邊微微點頭,一邊問艾琳娜:“吉米也在我們學校嗎?”“沒有沒有,”艾琳娜說:“他們,吉米和蒂娜都在圣喬治中學?!薄鞘且凰叫?。她又掃了一眼亞當,似乎想解釋為什么她的孩子和亞當不在同一所學校。蘭庫先生搓搓雙手,笑說:“艾琳娜,孩子一人在家不安全,雖說他十四歲了。他才來半年多,對這里還不太熟悉。你們不在的時候,應(yīng)該安排人照看他一下?!?/p>
艾琳娜沉默片刻,似乎感到委屈:“沒想到他會進醫(yī)院,他一向很健康的?!?/p>
“嗯?!碧m庫先生說,“這是個意外?!彼聪騺啴?,男孩愁眉苦臉地低頭坐著。他又說:“亞當是個好孩子,學習很努力,也愛看書。”
艾琳娜瞅著亞當,也有些發(fā)愁的模樣,“唉,唉?!币膊恢凇鞍Α敝裁?。最后她苦笑一下:“他總是看手機,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樣?!彼幻嬲f一面起了身。
男孩已收拾好背包。莫麗莎來和他們告了別,蘭庫先生送他們走出家門。亞當慢慢吞吞地跟著蘇阿姨。又要回到那所大房子里去了。他們家有三座大房子,蘇阿姨的女兒蒂娜曾經(jīng)很自豪地說過。按說他們很有錢了,為什么還要做寄宿家庭,賺他這每月一千五百塊?蘇阿姨整天忙著打理出租的事,還老是和她丈夫吵架。吉米和蒂娜都不愛搭理亞當。他不喜歡那所大屋,天井頂部高得嚇人。
蘭庫先生叫住艾琳娜,低聲說:“這些孩子,他們的心理健康也要注意。這個年齡段……”艾琳娜張開嘴,看了看亞當,滿面驚訝:“怎么啦?”
蘭庫先生拍拍她,笑說:“別緊張?;厝ソo他吃點好吃的,讓他跟他父母多聯(lián)系?!薄坝械挠械?,我們總是叫他跟他爸媽多視頻,沒有禁止他,真的。唉,這些孩子真不好搞。”她忽然停住了,是怕說多了。
“好的,多鼓勵他?!碧m庫先生仍笑著,拍她肩膀。艾琳娜往后縮了縮。
艾琳娜等著亞當走近了,親熱地摟著他,走向白色特斯拉。水手追過去,嘴里扯著男孩兒的褲腳,男孩只好一瘸一拐地拖著它向前走。蘭庫先生喝住水手,它松了嘴,扭頭看看他,又追上男孩——這次沒撲上去,只是緊緊跟著,一直到男孩上了車,它還把前腿搭在男孩的腿上。這樣亞當沒法關(guān)門?!八?,水手!”蘭庫先生只好拉開它。他揮揮手,他和它一起看著白色特斯拉遠去了。
水手嗚嗚叫著,蘭庫先生蹲下身,叫它張開嘴,看看它的牙齒,又摸摸它的耳朵,說:“牙齦炎好了。你還是喜歡孩子,是吧?你個老東西?!?/p>
狗兒將前爪搭在他手上,眼睛濕潤?!皝戆?,我們來修籃球架?!彼麑λf,“完了有好吃的給你?!彼⒖谈魅俗哌^去,一邊歡快地搖尾巴。
阿爾蒂諾中學的校園里,春風彌漫。這才是五月份,女孩子們已趁著陽光,穿起了短褲;也有的穿著闊腿長褲,上身是緊身的露腰胸衣。她們甩著滾滾的一頭金發(fā),或是其他顏色的長發(fā),著實青春靚麗。蘭庫先生想:是從哪一年起,女學生們開始流行這種裝束?男孩子卻沒幾個穿短褲的,他們雙手插在褲兜里,耳朵里塞著耳機,頭也不抬。
蘭庫先生在辦公桌前坐下,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手頭需要簽字的幾個文件:新采購一批手提電腦(預(yù)備借給家里買不起電腦的孩子);暑假之前,會組織孩子們?nèi)ケ镜刈畲蟮挠螛穲鐾嬉惶欤⒆觽兌己芟矚g,但這一項嚴重超支。
他不小心把咖啡濺在了文件上,趕緊找到一張紙巾,想把咖啡漬擦去,卻沒法擦干凈,于是他將那頁頁腳折起來,擋住污漬。他忽然想起,在一次家長會上,有人問:為什么要一整天不上課,帶孩子去游樂場?本校的排名不高,老師們應(yīng)該更注重學業(yè)。他解釋說:學校的排名并不能夠真實反映學校的教學水準,那只是一次聯(lián)考的成績統(tǒng)計而已,完全由各個學校自己打分,并不客觀。我們學校注重的是孩子的情緒、健康、能力的綜合培養(yǎng),而不僅僅是分數(shù)。
有些家長并沒有被說服,他們非常在意學校排名。據(jù)蘭庫先生的觀察,提這些要求的,多半是亞裔家長(這點他自然不會說出口)。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亞裔家長很少對學校提意見——這些年,亞裔移民越來越多;當然,各種族裔的都越來越多,這是好事,也使一些事情復(fù)雜起來。
秘書格利亞進來說:“蘭庫先生,德里克·維吉爾又沒來上課。這是第二天了,也沒請假。昨天我們給他家人打電話,沒人接。”蘭庫先生喝掉杯中最后一口咖啡,說:“電話號碼給我,我來打?!薄故呛芸旖油耍⒆拥哪赣H說,德里克在學校被欺負,他不想去學?!@自然是上一次,德里克被辱罵的后果。蘭庫先生耐心地請她安慰孩子。“學校有心理咨詢服務(wù),”他說,“我們會給德里克盡快安排一次心理咨詢。你看怎么樣?”“那得要他愿意去學校。”孩子母親說。“是的。我們給他些時間吧,抱歉,這樣的事發(fā)生在我們學校。”他說。那位母親忽然哭了,她說,這孩子的父親在烏克蘭戰(zhàn)區(qū),生死未卜,她非常心疼孩子。在加拿大這個以包容和尊重著稱的國家,他們居然遇到了歧視。她傷心透了。蘭庫先生聽著,除了說抱歉,無從安慰她。
這個電話打了足有半小時。接下來蘭庫存先生去上廁所,回來又喝掉一杯咖啡。他起身在辦公室里走了走。重新坐下來不到一分鐘,他收到兩份電郵投訴。
一份來自八年級老師尼爾森先生,他說學生安德魯·費舍在社會研究課作業(yè)中使用了ChatGPT給出的答案——實際上不是別人發(fā)現(xiàn)的,是安德魯自己告訴了所有的人,顯然他為此還很得意。
還有一份投訴,是針對萊莎·米爾頓的,由一位九年級老師轉(zhuǎn)來。一位學生家長投訴她舉止不當,蘭庫先生讀了兩遍,內(nèi)容不完全清楚,像是說她騷擾學生。這可是個麻煩事……蘭庫先生揉揉鼻子,雖然他很不喜歡萊莎·米爾頓,而且感到她對很多事懷有敵意,但還是感到驚異。他以為米爾頓小姐就算遭到投訴的話,也會是因為別的事,比如說教學疏忽,對學生過于嚴厲等等。他把這封電郵轉(zhuǎn)給斯圖爾特太太。她今天沒來上班,說是去做產(chǎn)前檢查了。
課間時分,蘭庫先生在走廊里跟路過的老師和學生打招呼。他知道他們背后叫他浣熊先生,他不大喜歡這個——浣熊是種狡猾的動物,但也沒關(guān)系。他相信他們是喜歡他的,至少,大多數(shù)吧。至少,以前是這樣,現(xiàn)在不能說還和以前完全一樣了……不管怎樣,他在這個學校已有二十五年了。棘手的事越來越多,就是這樣。你不可能等到一切都順利,才開始生活。
一群女孩圍在一起,站在路中間,嘰嘰喳喳說著什么。他從她們身邊繞過去,有個孩子低著頭,從女孩子們的另一邊繞過去,腦袋都快垂到腰上了——是那個國際學生亞當·黃。他的眼鏡掉在地上,他匆匆忙忙拾起來就跑了。蘭庫先生想叫住他問問,但想想還是算了。
放學之后,他遠遠看到那孩子在操場邊上。他一個人坐在樹蔭下,低著頭玩手機。蘭庫先生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亞當,你還好嗎?”那孩子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他,嚇了一跳,想趕緊把手機藏起來(學校規(guī)定,校內(nèi)不能使用智能手機),臉上浮現(xiàn)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笑。蘭庫先生瞟了一眼,是一些短視頻。他在男孩身邊坐下,問:“還不回家?”“哦,他們會晚點來接我?!眮啴敺隽朔鲅坨R,關(guān)掉了嘈雜的短視頻,看副校長不在意,這才放了心。
蘭庫先生微笑著看男孩,“身體完全好了?”孩子點點頭。操場里還有些學生,在大太陽底下追逐玩耍,他們的嬉鬧聲很響亮。一陣熱風吹過。男孩低頭蹭著腳下的石子兒?!斑@棵樹,”蘭庫先生說,“我記得是在我來的那年種下的,二十五年了,你看,它都長這么高大了?!蹦泻⑻ь^看樹頂,“它很高,在它下面很涼快?!彼f,光斑透過樹影在他的臉上搖搖晃晃。
“我告訴過你的,我去過中國。”蘭庫先生說,“那真是個不同的國家,很不一樣?!彼也坏酱_切的詞來形容。他感到這是一次機會,于是問男孩:“告訴我,你喜歡加拿大,喜歡阿爾蒂諾中學嗎?誠實地說吧?!蹦泻⒌哪樕幊料聛?,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過了一小會兒,他說:“不喜歡?!焙苄『苄〉穆曇?。
蘭庫先生拍拍男孩的肩膀:“我明白那種……到一個陌生國家的感覺。亞當,你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話?!彼曛p手,提醒自己,語氣盡量柔和。男孩仍不看他,垂著眼睛,嘴唇抖動,也許想說什么,然后才有點慌亂地點頭。他不知道和副校長做朋友是怎么回事,他自然更想和同學們做朋友。
“我剛來的時候,學校沒這么多學生。那時我是數(shù)學老師……”蘭庫先生正說著,見男孩伸直脖子,抬頭望著學校欄桿外面的馬路。一輛白色特斯拉徐徐停下,是接他的車來了。也許是艾琳娜,或是她丈夫?!八麄兛偸沁@么晚來嗎?”蘭庫先生問?!凹捉裉煊姓n外編程補習……”男孩話沒說完,就咬著嘴唇,沖到烈日下面去了。蘭庫先生等著他回身揮揮手,但男孩沒有,他穿過操場,出了學校的后門,頭也不回地跑到特斯拉旁,鉆了進去。
蘭庫先生站起身,走回辦公室去,想著還有幾件事沒來得及處理。斯圖爾特太太很快要休產(chǎn)假了,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做,而她選的代理校長卻是別人。他明白,是自己老了。
“再干三年就退休了。到時寫本書,寫寫這些孩子們,”他走進教學樓內(nèi),突然這么想?!罢l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也許到時又忙著別的?!庇袀€女孩正向外跑,差點撞到他。他趕緊伸出一只手扶她。“哦對不起,浣熊先生!”女孩笑著,頭也沒回地沖了出去,完全沒意識到她說漏了嘴。
浣熊先生聳聳肩,尬笑片刻。秘書格利亞正巧路過,她沖著鬢發(fā)斑白的副校長眨眨眼,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