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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簾與油漆背后的伊斯坦布爾

2024-11-20 00:00王威廉
山花 2024年11期

內臉與東亞面具

(2024年5月16日)

伊斯坦布爾原本不是非來不可,假如沒有俄烏戰(zhàn)爭,我會直接從圣彼得堡飛往羅馬。倒不是不向往伊斯坦布爾,而是我原本并不想跑這么多的國家,想著早點參加完文學活動就可以回國老老實實寫作了。因此,我直到買機票的環(huán)節(jié)才發(fā)現問題:俄羅斯直飛歐洲的航線都被取消了。之前肯定看到新聞,西方對俄羅斯進行了各種封禁,但要不是親身接觸,似乎那些封禁都很抽象。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先回國,再出國;要么去伊斯坦布爾中轉,順便在那里玩玩。我選擇了后者,并且順勢決定了一個橫貫亞歐的計劃。

我購買了土耳其飛馬航空公司的機票,很顯然,它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俄羅斯航空的歐洲業(yè)務。我坐上飛機后,發(fā)現整架飛機里只有我一個東亞面孔。在俄羅斯這段時間,一直有朋友相伴,這種感受不明顯,但從此刻開始,這種感受強烈起來了。

不過,乘務員很友善,年輕的土耳其小哥和小妹,黑色的卷發(fā),圓圓的眉毛,讓人想到那些典型的土耳其符號,似乎都是帶有圓弧形的,有一股可愛勁兒。

我望著座位前的屏幕,沒有什么看電影的心情,便點開本次飛機的飛行航線,進行反復研究。如果沒有戰(zhàn)爭,從圣彼得堡往西飛,到羅馬實際上非常近。

現在,我只能垂直往南飛,伊斯坦布爾跟圣彼得堡差不多位于同一個經度。不過,我注意到,向南的過程中還要稍微偏西繞一個弧度,繞開的部分正是烏克蘭領空,而且距離基輔很近。萬一防空炮彈打偏了呢?不敢往下想了。

飛機上大多數乘客都是俄羅斯人,吃的餐食也是俄餐,他們很安靜,小聲說話,去往陽光明媚的南方。

伊斯坦布爾機場到了,果然陽光明媚,但我有些忐忑了。

我原本聯系了一個中國名字叫李光忠的土耳其朋友。幾位朋友在土耳其旅游時跟他結識,他們說他漢語和學識都很好,而且還在中山大學留學過,便熱情地將他推薦給了我。我和李光忠在微信上取得了聯系,但他飄忽不定,一會兒說要去意大利,一會兒說生病了,最終,在我來伊斯坦布爾的前兩天,他說他確實沒法接待我了。我原本對他抱有很大期望,這下落空了,我趕緊硬著頭皮在攜程上摸索,發(fā)現有接機和海外訂酒店服務,我便下單了。我不是一個非常喜歡研究旅行攻略的人,一方面是以前被人照顧得太好了,走到哪兒都有朋友們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另一方面,我不喜歡過于細節(jié)化的旅行安排,只需要知道一個大概情況就行,那種很出名的景點是不可能錯過的。我不想把行程排滿,我需要在抵達之后還有自由度。這種對未知的期待與探索,讓我得以持續(xù)保持一種旅行的熱情。

在機場,除了我,我只看到了一個東亞面孔。這跟想象中的不一樣,不是說中國旅客滿世界都是嗎?而且,日本和韓國人為什么也沒看到?反倒是美國人很多,一聽那美式腔調你就能判斷。在入境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一行漢字:伊斯坦布爾歡迎您。

這里對入境人員是非常嚴格的,各色人等匯聚于此,有些人被帶到另一側小黑屋里嚴格審查,所幸,中國人不在此列。

我等到了我的車,一輛黑色的大商務車,里邊的座位是面對面設計的,司機相當于在一個小的駕駛室里,這適合一家人乘坐,而我一個人坐在里邊,顯得空空蕩蕩。機場到酒店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車費需要近四百元人民幣。

酒店到了,這是老城的一家希爾頓歡朋酒店。入住之后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窗外的光線依然明亮,周圍很安靜,我坐下來休息,能夠隱約聽到大海的潮聲,以及軍艦鳥的鳴叫聲。

饑餓感來襲,準備按照導航出去覓食。百度地圖在這里是可以用的,有中文標識。記憶中,五年前出國時,百度和高德幾乎都沒法用。我也下載了谷歌地圖,但我還是懷著測試國內軟件的一種想法。說到這里,對了,在土耳其,抖音和Tik Tok都是禁用的。我偶爾無聊時會刷刷視頻,在這里要停止這個習慣了。

走出酒店,向老街走去,道路左邊是一片廢墟和農田,右邊是一面巨大的土耳其國旗,鮮艷的紅色,上邊是白色的月亮和一顆白色五角星。走過國旗,前方是一個古老城墻的門洞,只容得下一輛小汽車進出。這就是古老帝國的遺產,人們生活在歷史遺址的窄門中。

夜色是一瞬間暗下來的,這條老街可不是旅游景區(qū),而是一條實實在在的生活街,我這唯一的東亞面孔漂浮在夜色中,一個迎面而來的當地人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其實我的內心也帶著一點點緊張,但他的反應讓我忍俊不禁。隨后,我不得不審視我的東亞面孔,我不得不跌落到某種邊界之內,盡管我主觀上并不想這樣,但我依然要被他者的目光所塑造。而且,最關鍵的是,這種塑造并非毫無依據,而是來自我實實在在的東亞面孔。于是,我感到人的面孔像是粘在“內臉”之外的面具,所有的人類在文明意義上都有一張相似的內臉,但這指向種族、美丑的面具遮蔽了內臉,形成了矛盾與沖突,也因此制造了一種文明內部的斗爭結構。這不同的面具在內部塑造著他者,如果沒有他者,我們將迷失在自我當中。

內臉,我多年以前寫過以此為名的小說,現在這個題目重新沖出腦際。

我找了個大點的餐廳走了進去,小哥迎了上來,對我用中文說:“你好。”我的東亞面具瞬間消失。

拿起餐單,發(fā)現物價比廣州略貴,但還可以接受。據說這里的貨幣(里拉)貶值得很快。我坐在最靠里的位置,面向門口,這樣可以觀察這個餐廳的情況。我觀察著人們,可沒人與我對視,我的面具不僅不在了,我整個人都透明了。我總算松了口氣,享受肉球之類的晚餐。這里喜歡把甜辣椒焗得爛熟,國內搞成這樣要被罵的吧?還有一種白色的軟體食物,老板說是用豆面做成的,還挺好吃,我對老板說像中國豆腐,他笑了。

在這里,彼此說的都是支離破碎的英語,反而毫無壓力。

我買單的時候,看到了一大玻璃箱的白色腦子,應該是羊腦,對我這種不吃內臟的人來說,光是看著都覺得不適。

飯后,繼續(xù)散步,看到了街邊拖著小車賣的土耳其烤肉,可惜已經吃飽了。

再往前走,來到一座清真寺下邊,正在觀察之際,忽然清真寺頂端的大喇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唱經聲,讓我倏然一驚。很快,我意識到,不僅是這里在唱經,整個伊斯坦布爾都在唱經,那聲音悠揚、蒼涼又神秘,在城市上空此起彼伏。我趕緊向回走,因為現在不僅是面具的問題,還是靈魂的問題,這個沒有經歷過宗教練習的靈魂感到了陌生與孤獨,想躲進房間里藏起來。

我回到房間里,那聲音縈繞在外邊,房間像是一個寂寞靈魂的殼子。

人類文明作為整體的歷史進程

(2024年5月17日)

我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那種典型的背包客,我總覺得那太刻意了。但人生有時必須刻意,刻意也是一門必修課。

沒有了李光忠,還得自己玩。我加入了一個來伊斯坦布爾玩的中國人旅行群,我看里邊很多人在吐槽土耳其物價貴,說花了幾千里拉都沒有吃飽。我在想昨晚也確實花了不少,八百里拉,接近兩百元人民幣。有人說打車更是貴得離譜,這樣一來,我決定徒步逛伊斯坦布爾了。說好聽點,叫city walk(城市漫步),這也是近距離考察這座古老城市的好方式。

在酒店吃早餐的時候,終于看到了另一張中國人的臉。據說歐美人分不清中日韓的臉孔,但中日韓之間彼此看一眼,就分得清清楚楚的,這里面的感受非常微妙。

背上書包,來到了烈日照耀下的伊斯坦布爾老城,我的首個目的地就是聲名赫赫的藍色大清真寺。

老城區(qū)路窄,灰塵大,車多,而且全是燒油的,所以空氣非常污濁,甚至有些嗆人。我這才意識到現在中國的道路上電車變多之后,空氣質量確實變好了。我還記得二十年前,我走在廣州的馬路上,被汽車尾氣嗆得一直咳嗽。觸景生情,今昔對比,變化還是驚人的。

在街上沒看到一輛國產車,但看到了小米手機的店。

街上跑得最多的車的品牌,是FIAT(菲亞特),這是意大利的車,我想說一個冷笑話:也許這是東西羅馬之間最后的親密聯系了。

我走的這條街全是批發(fā)衣服的,生意熱火朝天,將原本就狹窄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我不得不從各種縫隙中穿過。我甚至看到有一棟樓全在售賣小孩的衣服,這種感覺讓我瞬間穿越回到二十年前的廣州。那時候在“北京路”“上下九”或“狀元坊”逛街,人潮洶涌至極,好像那些衣服是不要錢的。現在國內線上經濟發(fā)達之后,連廣州這個服裝批發(fā)的核心城市都日漸寂寞了。

走了很遠,終于望到了藍色清真寺的尖頂,我心底涌出了一股唐僧西天取經抵達雷音寺的情感。對于中國人來說,《西游記》提供的宗教情感體驗是極為重要的。我過了馬路,轉過街角,又看不見大清真寺了。我跟著網絡不好的導航繼續(xù)前進,走上了山坡,忽然,看到了一個小號的藍色清真寺,通過放在玄關的鞋子推斷里邊有人正在祈禱,正是因為他們的祈禱,周圍顯得異常安靜。我坐在角落,安靜地感受了一會兒陽光,然后繼續(xù)起身前行。

這時,我明顯感到很多人都在往同一個方向前行,我便知道這個方向沒錯了。果然,走出這個小巷,就看到了一座古老的埃及方尖碑。這出乎我的預料,因此對我形成了強烈的震撼。

埃及方尖碑由粉色花崗巖制成,原本是古埃及法老圖特摩斯三世為紀念他的勝利而建造的,位于埃及盧克索的卡納克神廟門前。公元390年,羅馬帝國狄奧多西一世大帝將其運到君士坦丁堡,并豎立在帝國競技場的中軸線上。這座方尖碑已有近三千五百年的歷史了,碑身上刻有當時的象形文字,碑石安放在一個高約三米的基座上,那個基座上有很多小眼,像是子彈留下的痕跡。

方尖碑前方還有一座青銅雕塑,類似兩條蛇纏在一起,被稱為青銅蛇柱,是德爾斐阿波羅神廟的普拉提亞三腳祭壇,建于公元前5世紀,是為了慶祝希臘人在波斯戰(zhàn)爭的普拉提亞戰(zhàn)役中戰(zhàn)勝波斯人而建造的。它的頂端原本由三個蛇頭支撐的金碗,后來在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期間被盜,蛇頭也在17世紀末被破壞,現在只剩下青銅柱的主體部分,也就是蛇的身體部分。

方尖碑和蛇身雕塑所在的廣場是蘇丹艾哈邁德廣場,也被稱為古競技場,是拜占庭帝國時期君士坦丁堡的體育和社交中心;而藍色清真寺就矗立在一邊,是奧斯曼帝國時期的重要建筑。

因此,站在這里,你能感受到來自至少四個不同歷史時期、四種不同文明的沖擊。伊斯坦布爾最致命的吸引力就在這里:不同的文明沉積在同一個空間,直接呈現出人類文明的多樣性。

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世紀。這座城市最初由希臘殖民者建立,名為拜占庭,后在公元330年被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重建并更名為君士坦丁堡,成為羅馬帝國的新首都。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這里逐漸成為羅馬帝國東部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公元537年,查士丁尼一世為君士坦丁堡修建了圣索菲亞大教堂,使其成為基督教的圣城,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之一。

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期間,這里曾短暫被拉丁帝國占領。1261年,尼西亞帝國皇帝米海爾八世從十字軍手中奪回了君士坦丁堡。1453年,奧斯曼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并將其改名為伊斯坦布爾,它也隨之成為了奧斯曼帝國的新首都。在奧斯曼帝國時期,城市繼續(xù)擴張,建造了許多著名的清真寺、宮殿和其他建筑,伊斯坦布爾成為了伊斯蘭世界的中心之一。

20世紀初,奧斯曼帝國衰落,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成立,首都遷至安卡拉。盡管如此,伊斯坦布爾仍然是土耳其最大的城市和重要的經濟、文化中心。

我站在廣場上,時間仿佛停止了,然后開始回流……我沉浸在這座城市的歷史地層學中。

“朋友,幫我們照張相吧?!币粚δw色黝黑的夫妻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我認真地給他們拍照。然后,不同的人也都上來請我拍照。東亞面具此刻摘下了,到處都是內臉。我也讓他們幫我拍照。我們跟這里的文物一樣,盡管帶著不同的文化記憶,但到這里都是為了暫時卸載它們,讓彼此互相看到。

好了,高峰體檢即將來臨。我緩步向宏偉的藍色清真寺走去。脫下鞋子排隊,然后小心翼翼進入大寺內部,那種宏闊的空間感與艷麗的裝飾令我猶如穴居人第一次見到星空一般驚奇。這么壯美的景點,居然是免費的。

這座清真大寺始建于1609年,由奧斯曼帝國蘇丹艾哈邁德一世下令建造,以展現奧斯曼帝國的雄厚實力。因此,它的正式名稱為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設計者是著名建筑師米馬爾·錫南的學生——賽德夫哈爾·穆罕默德·阿加。

清真寺的建造目的是與旁邊的圣索菲亞大教堂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它。

這是奧斯曼帝國時期最后一座大型清真寺,以其內部裝飾的藍色瓷磚和六座尖塔而聞名于世。這些尖塔的數量在伊斯蘭教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清真寺內部裝飾著超過兩萬塊手工制作的伊茲尼克瓷磚,這些瓷磚以藍色和白色為主,藍色清真寺因此而得名。富麗堂皇的紅地毯覆蓋了整個空間,帶有古蘭經經文的書法裝飾著墻壁。

這座藍色清真寺盡管對游客開放,但它并不僅僅是景區(qū)這么簡單,它依然是“活的”——作為一個極為重要的宗教圣地,每天都有穆斯林前來進行五次祈禱。清真寺跟其他宗教寺廟最大的不同,就是它里邊沒有任何塑像,因為任何塑像都是對神的定義,那是不可能的。其實佛教一開始也是不允許造像的,大約在公元一世紀在古希臘藝術的影響下,才開始造像。佛教傳入中國之后,造像反而成了一項非常重要的形式。因此,習慣于進廟就看到造像的我來說,在這里是極有陌生化體驗的。

清真寺里人很多,能聽到各種語言,能看到各個種族,但內心有一種奇異的寧靜。在里邊徜徉良久,直到體驗的水池蓄滿,方才依依不舍走出。我在闊大的庭院中找了一處階梯坐下來,這里可以看到大寺的全景,也可以看到天空。這時,在寺廟的尖頂之上,蔚藍的天空中,一架戰(zhàn)斗機如一道神啟掠過。這傳統(tǒng)與現代的直接拼貼,讓人心醉。

既然藍色清真寺是為了媲美甚至超越圣索菲亞大教堂,那怎么能不去圣索菲亞大教堂呢?

遠遠望去,圣索菲亞大教堂的建筑風格極為神奇,厚重的墻體,敦實的身體,加上四周挺立的宣禮塔,顯得笨拙又可愛,我居然想起了宮崎駿漫畫中的城堡。

它最初是在公元6世紀由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下令建造的,是基督教東正教的大教堂。它不僅是當時建造技術的杰作,也是基督教藝術和拜占庭文化的中心。在拜占庭時期,圣索菲亞大教堂內部裝飾有豐富的馬賽克,描繪了基督教的圣經場景和圣徒形象。

它是全球唯一宗教混血的教堂,因此,它的混血史很重要,我在這里簡述一下。

1453年,奧斯曼帝國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并將圣索菲亞大教堂轉變?yōu)榍逭嫠?。在這一轉變過程中,許多基督教的馬賽克和壁畫被覆蓋或替換,周圍增加了四個尖塔,并在內部添加了米哈拉布(指示麥加方向的壁龕)和其他伊斯蘭建筑元素,以適應伊斯蘭教的禮拜需求。

近五百年后,1934年,土耳其共和國的創(chuàng)始人凱末爾將圣索菲亞大教堂轉變?yōu)椴┪镳^,一些被覆蓋的馬賽克藝術品得到了修復和展示,同時也保留了清真寺時期的一些特征。

又是近一百年后,2020年,土耳其政府決定將圣索菲亞大教堂再次轉變?yōu)榍逭嫠?。當然,作為清真寺,圣索菲亞大教堂繼續(xù)保留著其豐富的歷史和文化融合,包括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元素。因此,我漫步在里邊,既看到了耶穌的馬賽克頭像,也看到了阿拉伯書法,基督教的馬賽克藝術和伊斯蘭教的文字裝飾就是如此真實地共存于這座偉大的建筑之中。那種感受是極為復雜的,但在這復雜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種希望,那就是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歷史進程。

其實,這座偉大的建筑還有一個不對游客開放的地下層,那里邊應該是早期基督教的圣徒墓穴以及地下禮拜堂,以及很多我也不知道但感到很好奇的元素。這個地下層的存在,完善了這座建筑的歷史結構。

從圣索菲亞大教堂走出來,我感到體驗的海綿已經吸滿了水,不能再去托普卡帕皇宮了。去了之后,又是信息的密集轟炸,我會難以承受。更何況,皇宮是權力的展示區(qū)域,作為中國人從來都不會感到陌生。冬宮帶來的現代帝國震撼在心中尚未散去,一個前現代的奧斯曼帝國只會與故宮更加相似。我恰好知道這樣一個歷史掌故:奧斯曼帝國喜歡用黑人當太監(jiān),這樣一來,即便黑人太監(jiān)沒有“去勢”干凈,宮內嬪妃懷孕生子,根據膚色也立刻就能判斷這血統(tǒng)來源是否純正。

奧斯曼帝國的蘇丹皇帝從15世紀到19世紀,近四百年都生活在這座宮殿里,這里可以說相當于中國的紫禁城。即便是初步了解這樣的宮殿,也需要一本厚厚的書,而我想暫時逃離宮殿。我看到了一條通往大海的道路,隨即向大海走去。

身后是一大群旅行團的游客,其中一個人還牽著一只大狗。大狗很激動地擺脫了牽引繩,跑來跑去。我加快了腳步,心想這狗可千萬別跑我這兒來,可一回頭,它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徑直沖著我跑來。我原本還想裝一下勇敢,但眼看它越來越近,我一個轉身,沖進了旁邊的一家民宿的小巷。狗跟了過來,迎面走來了一對情侶,隔開了我和狗。我驚魂未定,那對情侶還專門走回來告訴我,狗已經跑走了,我一臉尷尬。

等我走出去,發(fā)現那狗已經在跟當地幾個土狗一起撒歡了,我肯定安全了。我小時多次被狗驚嚇過,有次還被咬傷了一點點,打過狂犬疫苗,因此,我總覺得狗的熱情里邊隱藏著一種危險。我理解愛狗人士,也希望愛狗人士理解我。

到海邊了。

我曾經到過中國海岸線的不同位置,當接近走過一半海岸線的時候,我開始暢想著有朝一日走遍中國海岸線,然后寫本書,也許是一本長篇小說,但我現在還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寫,怎么來處理這復雜的主題。

此刻,我面對的是博斯普魯斯海峽,它分割了歐洲和亞洲。其實對于大海來說,哪里分什么歐洲和亞洲,只有海洋和陸地。

走在海邊的道路上,左手邊是古老的奧斯曼帝國的城墻,右手邊是更加古老的大海。城墻已經千瘡百孔,茍延殘喘,而大海依然年輕,活力澎湃。

海邊的巖石很有意思,都是同一批從遠處運來的大青石。曾有人把石頭搭建成房屋,在里面釣魚,然后燒烤,但現在已經人去“樓”空。當然,還有一些釣魚的人,風很大,他們瑟縮在風中,依然想要有所收獲。

一個中國的年輕人——留著小胡子,個子不高——跟一位土耳其大叔在聊天。不知他們在聊什么,但我再次看到了面具,因此,我不能說歐洲和亞洲的劃分是虛無的,歐洲和亞洲也有它們各自的面具。不遠處,人們登上游船,過了海峽就是歐洲,回來又到了亞洲,人們?yōu)榇嗽诖先杠S歡呼,他們的歡欣就來自兩個巨大面具之間的碰撞。人們把自己變成乒乓球,被兩個大面具擊來打去,那是一種想象中的神秘之力。

我獨自走了很遠,走到了跨海大橋的地方,海邊??恐萑A的郵輪。在這突出的海岬上,豎立著巨大的紅色字母“Istanbul”,后邊是幾面在風中獵獵招展的紅色國旗。在這海邊,有一家餐廳,我意識到自己餓了,于是我走到里面,選擇了一個可以看海的窗邊座位。

只有漢堡和薯條,分量還超級大。至于物價,似乎還行,畢竟眼前有景道不得。中國有個成語“秀色可餐”,這字面意思原也可以指風景的,可現在全用在女性身上了。

吃飽喝足,繼續(xù)上路。我走到了繁華的街區(qū),進了一家書店。我看到在最顯著的位置上,放著村上春樹、石黑一雄和保羅·奧斯特(我想起他剛剛于上月底也即4月30日過世了)的小說,仔細看,旁邊還有帕慕克的小說,但沒有想象中那么多。在我的想象中,帕慕克應該是這座城市的驕傲。我已經計劃好了,明天去參觀根據他的小說建構的純真博物館。據說帕慕克現在生活在美國,要不然真應該嘗試去拜訪他一下。我其實知道,很多土耳其人并不認同他的一些觀念,他的長篇小說《雪》出版后,他甚至收到了恐嚇信,里邊是一發(fā)子彈。

步行一天,疲憊不堪,只能打車了,讓我看看到底有多貴,被宰一次也挺好的。我上車,司機果然也不打表,我也不管,到了酒店后,我問他多少錢,他說200里拉,我很爽快就給他了,折合人民幣40塊錢左右,就剛剛行駛的距離來說,在廣州也是差不多的價錢。

洗漱之后,癱在床上看電視。我把所有的頻道都掃了一遍,大概有六十個頻道,里面有很多是關于歷史的,顯然,土耳其對于自身的歷史是懷有極度自豪感的。我看到有中國頻道CCTV4,但是打不開,不知道什么原因。

更加真實的生命隱藏在物件的內部

(2024年5月18日)

去純真博物館。發(fā)現司機并不宰客后,我便敢打車了。跟司機用支離破碎的英語聊天,他跟我說他是德國人,會四種語言,但我沒找到跟他的共同語言。我只是贊美他,并想象他是一個神秘的逃犯。路上有點塞車,他把車??吭诘罔F站旁,問我如果趕時間的話,要不要坐地鐵過去?這也太貼心了,我說沒關系,請繼續(xù)開便是。

到達一個街口,車進不去了,司機讓我下車走左側小路,上一個高坡便是。我下車,看到這街口有個小清真寺,便打算去參觀一下。這時有個人貼了過來,跟我搭訕,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看了他一眼,他用蹩腳的漢語說,他喜歡中國,他曾經去過北京。我應付著,知道沒啥好事,果然,他說著一些不著調的話,忽然說他沒有見過中國的100元鈔票,能不能給他看一眼。這種騙局,我之前聽朋友說過,朋友曾在泰國遭遇類似情況,他太天真,竟然真的拿錢給那個白人看,那白人拿了錢就準備跑,結果他的朋友正好回來,擋住了那白人的去路,這次搶劫才沒有成功。所以,我馬上說我沒有帶中國的錢。我甚至微笑著說:“我不需要帶呀,因為我是在伊斯坦布爾?!彼荒茏髁T離開。

我一步一步向山坡爬去,昨天已經看了大景點,今天非常放松,有種從旅行到度假的轉變。我經過了一家門口掛著黑色貓咪畫的舊書店,走了兩步,還是折返回來——愛書之人在哪兒都沒辦法。我一本本挑選著舊書,看到了一本關于中國音樂的英文老書,這就是這家書店里關于中國的全部。我買了一本《葉芝詞典》和一本阿瑟·克拉克的《2061》,都是英文版,價錢很合理,詩歌和科幻的搭配也讓我感到滿足。這里還賣很多舊畫,但我對畫沒什么研究。我看到一個鏡框里鑲著一個信封,我雖然看不懂那上面的土耳其文字,但它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觀看良久,知道了這是一封1948年發(fā)出的信,盡管我不認識發(fā)信人和收件人,可我被迷住了,我把這個信封買了下來。我就像時空行者一般,截獲了這封漂流在歷史隧道中的信件,有了這個信封,里邊的信件我遲早可以復活再造。

寫信和寫作是不同的,前者讓特定的人看,后者讓任何人看。我的迷戀,屬于后者對前者的迷戀。

導航提示純真博物館到了,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硬著頭皮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然后,一回首,發(fā)現它就在馬路的斜對面。

據說,拿著《純真博物館》這本書的某一頁在這里可以免門票,我沒有帶書,可我心甘情愿買門票。

平時我們參觀的博物館都在強調著某種歷史的真實,但這座博物館恰恰相反,它是依照作家帕慕克的小說《純真博物館》加工而成的,所以它是虛構的虛構。純真博物館并不大,但是密度很大。來這個博物館參觀,你必須事先讀過小說,至少要知道小說寫了什么故事。書中的主人公為他的愛人頌芙建了一座博物館,而現實中就有了這么一座博物館。文學對于我們文化最重要的地方,就在于這種無中生有的能力。我們經常說現實模仿藝術,這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博物館里面充滿了各種小物件,按照小說所涉及的物件線索,按照一定的序列,它們密集地陳列著。這些小物件的密度堪比帕慕克敘事的密度。在里面參觀的時候,我心中充滿著一種感動,我思考的是人與“人之物”的真正關系。

人的生命,如果沒有物作為參考系,將會變得像真空一樣空洞。正是物賦予了生命以形狀、方向。所以我們看的是物,實際上我們心中所能感受到的恰恰是那個真實的生命,那個超越了時空的真實生命。因為我們與他者相遇,只能在一個具體的時空當中。我們沒辦法親眼看見他的來路和去處,雖然我們依靠語言可以獲得理解,但語言有時候很難讓我們感同身受,語言在描述事物的時候,總會多多少少產生漂移。而這些與生命息息相關的物品,似乎吸納了生命的氣息,在生命消失之后,讓更加真實的生命隱藏在了這些物件的內部。

就在我沉溺在自身的情緒中之際,忽然聽見了標準的普通話。我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我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看到一男一女正在直播,男的正在講故事,而女的一臉崇拜地看著男的,男的手持自拍桿,把倆人鎖在屏幕里。

中國人的直播事業(yè)真是無處不在,在國內的時候就讓我大感驚異,菜市場、籃球場、江邊、旅游景點、超市里,到處都是把自己鎖進屏幕里的人。

在伊斯坦布爾的大街上沒見到幾個中國人,但在可以直播的地方就見到了。從另一個方面說,中國人看世界的窗口已經足夠大、足夠多了,而世界看中國的窗口卻很難找,總是充滿了鏡面的反射。但如果目光不是雙向的,恐怕單側的目光也不免帶著想象的變形。

從純真博物館出來,像是做了一場夢。這種夢跟藍色清真寺是不一樣的,它不是要把人的精神世界投射出去,而是有很多東西映照進了人的精神世界。

街對面有一家賣古玩的雜貨店,我在里面淘了兩件小東西,一件是銀制的小鞋子,據說能帶來好運,一件是小小的木質茶壺,讓人想起阿拉丁神燈。在這個過程中,我充分享受了討價還價的樂趣。走出來,到街口的位置,還看到了一家名為“布羅茨基咖啡”的書店,里面全是俄文書。布羅茨基,你離開了俄羅斯,才能到達土耳其。

我一路走,一路欣賞街頭的貓。伊斯坦布爾的貓,無處不在,從商店門口到海灘巖石堆里,到處出沒著貓的身影,這里簡直可以稱為貓城。這些貓不怎么理人,但偶爾碰上一個投緣的,它會在你腳邊打滾撒野。你撓撓它的腦袋,它舒服得閉上了眼睛。它還真不見外。

走到了Taksim公園,這里有著巨大的雕像,關于國家主題的。周圍的街上,有好多紅色的土耳其國旗。

我靠在欄桿上休息一會兒,這時,又有懷著復雜目的的人來搭訕,我變被動為主動,指著國旗旁邊的巨幅頭像問他:“那個人是凱末爾還是埃爾多安?”凱末爾是他們的國父,埃爾多安是他們現在的總統(tǒng)。這個問題顯然很奏效,他很激動,他說:“當然是凱末爾,凱末爾在這里——”他把手舉過頭頂,“而埃爾多安在這里?!彼咽址旁谘恳韵隆N覀児笮?,然后我友好地跟他道別了。

我走進一家街邊的餐廳吃飯,特意坐在臨窗的位置,各種長相和膚色的面孔從我面前不斷掠過。吃完后,服務員特意送我一杯茶,透明玻璃杯裝的紅茶,還有一塊白糖。我舉起茶杯,透過這晃動的液體,在伊斯坦布爾的大街上看到了一如中國假期時的洶涌人潮。

全世界的人們,你們來這座城市想要獲得什么呢?

馬爾馬拉海沿岸的微妙傷感

(2024年5月19日)

下雨了,問前臺拿了把傘,但沒過一會兒,雨就停了。伊斯坦布爾的溫差特別大,白天穿短袖,可只要太陽一落山,天氣立刻冷了。雖然這里在海邊,但濕度也不高,比廣州的濕度差遠了。當然,我個人是喜歡干爽的,廣州讓人感覺Xj9YD6NMem+Z8i+fnE1N1fBQoQvt+Q9AA6oTCWmV41A=常年像是一顆快要融化的糖,黏手。

去附近的一家看上去還不錯的餐廳吃飯,我換購的里拉已經用完了,我拿著信用卡,心中倒也不慌。但一大頓羊肉吃完后,我發(fā)現信用卡不能用。服務員是個留著胡子的小哥,很耐心,可怎么試,都不行。

因為新冠肆虐,我大概有五年沒出國了,而在國內已經不需要信用卡了,更不用帶現金?,F在不知道這個卡出了什么問題,光從表面上來看,它沒有過期。眼看要被扣押在這兒了,我使勁在口袋里搜尋,沒想到發(fā)現了一些人民幣。人民幣硬過里拉。服務員給我倒了杯茶,讓我休息,他幫我去附近兌換了。我付了賬,給了他一點小費,還有盈余。

散步時,我不再追求景點,選擇就近轉悠。我所住的這個區(qū)域,叫作宰廷布爾奴(Zeytinburnu),是伊斯坦布爾歐洲一側的一個社區(qū),位于馬爾馬拉海沿岸,緊鄰古城墻的外面。在拜占庭時期,這里已經是一個堡壘和定居點,是守衛(wèi)通往君士坦丁堡的沿海公路的一系列堡壘的一部分。在674年和717年,阿拉伯軍隊兩次進攻君士坦丁堡時,這里被用作登陸點。在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這里也被放棄。從19世紀初開始,宰廷布爾奴成了一個以皮革工業(yè)為中心的工業(yè)村。直到20世紀中葉,這里的居民主要是希臘人、亞美尼亞人、保加利亞人、猶太人和土耳其人的混合體。從1950年起,大量來自安納托利亞(有時稱作小亞細亞)的移民來到這里定居,宰廷布爾奴的面貌發(fā)生了變化。

宰廷布爾奴也是土耳其城市規(guī)劃的一個重要案例,早期大部分建筑都是非法建造的,沒有基礎設施,也沒有任何美感。20世紀60年代,土耳其通過立法來阻止這種類型的建筑,但實際上,它已經變得不可阻擋。小房子只是被多層混凝土公寓樓取代,成排建造,中間沒有空間。在大多數情況下,底層被用作小型紡織車間,大量居民住在車間上方。所以,我走在這里,總感到很熟悉,因為這與珠三角的很多城區(qū)有相似的地方。我是完全偶然住在這里的,但沒想到還有某種神秘的聯系。

我可以毫不掩飾地說,也許這里才是今天真實的土耳其。那些景點,那些皇宮,離當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點遠。大部分人都生活在被歷史碾碎的邊緣地帶,他們在奧斯曼的廢城墻下兢兢業(yè)業(yè)生活,就是為了忘記那些帝國爭奪戰(zhàn)帶來的苦難。

去附近最大的商場Olivium考察。進商場還要安檢,很嚴格,還要把手機掏出來。

商場里一眼能看出是中國生產的,就是小米手機,這里有專賣店??隙ㄟ€有其他的小商品以及各種服裝,但很難一眼分辨出來。

上電梯時迎面遇見一對中國情侶,走出商場的時候又碰見了一個中國女孩,雖然一眼就能辨別出他們是中國人,但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對方當成外國人。我不知道其他國家的人,在國外遇見自己的國人是不是也這樣?

在商場里兌換了一些里拉備用,然后去海邊。經過了一個巨大的墓園,一只怪鳥站在墓園的門楣上。越過墓園,來到了一大片荒涼的廢棄場所,雜草叢生,也有建筑垃圾,難以描述。穿過了一個高架橋的橋洞,終于來到了海邊。

我恐怕再也無法忘記這美景,它是如此自然與平靜。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馬爾馬拉海是世界上最小的海??炊嗔松钏{色的天空和大海,但這小小的海為何透著如此溫柔的光?巨輪安靜地停在海面上,像是熟睡的藍鯨。海邊有許多空著的椅子,我坐在上邊看海。海邊的防波堤下面,有好多老人在那兒釣魚,還有聞到腥味的貓咪在礁石縫隙里尋找著食物。

周圍非常安靜——實際上,各類聲音層出不窮,但都被那柔光給消解了。

忽然,我的腦海中有音樂的旋律升起,可這是陌生的音樂,不是記憶中的。這對我來說也是首次,我哼唱著,用手機錄下了旋律。這一刻,我成了作曲家。我體驗到了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

晚上九點過后,風逐漸變大,天越來越黑。我起身回去。經過墓園的時候,里面聚集了大量的烏鴉,它們在黑暗中鳴叫。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回到賓館,被孤獨與寂靜包裹,突然間,我特別想聽電影《天國王朝》的配樂。我反復聽了幾遍,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傷感。雖然那是發(fā)生在耶路撒冷的故事,但不知怎的,我總是想到拜占庭,想到伊斯坦布爾。

后來,還是忘不了純真博物館,于是配上了《海上鋼琴師》的音樂,把心中當時所想的一段話錄進了拍攝的視頻里面,發(fā)到了自己從不運營的視頻號上面,作為一種情緒的即時紀念。我知道,假如不這樣做,我在純真博物館里腦海中浮現的話將消失在馬爾馬拉海的風中。

傷感與孤獨過頭了,就想接觸人了。我此前在南京開漢學家會議的時候,跟土耳其當代最活躍的漢學家、翻譯家吉來老師有過一面之緣,我對他的印象很好,頗想去拜訪他。我給中國作協外聯部的蔣好書老師發(fā)去信息,告訴她這個意圖。在這次出行前,我和蔣老師一直有交流,她也希望我這次能有更多的接觸。蔣老師告訴我,吉來在安卡拉,不在伊斯坦布爾。我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對呀,安卡拉才是首都。但她還是把吉來老師以及中國駐土耳其文化參贊周美芬女士的微信都給我了,建議我們在線聊聊也是好的。我立刻聯系了他倆,沒想到我的運氣好到爆棚:吉來老師明天到伊斯坦布爾來參加一個上海過來的文化團的活動,周美芬女士后天來伊斯坦布爾主持一個國際茶文化節(jié)的活動。我這完全是“守株待兔”了,否則,從這里去安卡拉還是挺遠的,駕車要七個小時,高鐵建成后也得三個多小時。

順便說一句,這段高鐵是中國十年前參與修建的,是中國首次在海外修建高鐵。我有點小感慨:在海外不容易“看見”中國,但看見“中國制造”還是容易的。

從游牧、科幻到孫子兵法

(2024年5月20日)

實際上,信用卡無法使用會讓我面對嚴重的問題。接下來的旅程還很漫長,我的現金根本無法維持旅途開支。我的出國準備工作堪稱大意,我不知道自己的卡沒有全球服務功能,只是選擇了手機里自帶的流量包購買服務,想著有網絡就有一切。因此,我陷入了悖論:我要重新開通信用卡就必須打電話給國內銀行,但國內銀行需要我收到驗證碼,進行驗證。沒有全球服務,我是無法收到短信的。

我找到了電信APP上的人工服務,跟對方說了我的困境,經過十幾次試錯密碼之后(我把我能想到的密碼都試了一遍,對方一次次重新給予我權限,否則我的賬戶就被凍結了),我終于成功開通了國際長途服務。這樣一來,我又通過短信驗證的方式,重新激活了信用卡。

放松下來,終于可以給家人和朋友通語音電話了,和他們聊了近期的狀況。如果我現在不打,等我出門回來,他們早都睡了。這就是被空間限定的時間刻度。

我和吉來老師約好一起吃個宵夜。我打車又到了Taksim,這里依然人山人海。我這次目標明確,終于吃上了正宗的土耳其烤肉。幾個巨大的肉樁子中,我選擇了牛肉,老板麻利地把肉切下來,放在卷餅里包好。我坐在店里,吃完后老板還專門走過來,熱情地跟我握手,用英語問我從哪里來。我說中國,沒想到老板居然跟我說了句中文:“中國好?!敝車眯┤耍恢朗峭炼淙诉€是別的國家的人,也異口同聲跟我說“中國好”,我謝了他們,比了一個OK的手勢。在那一刻,即便他們是禮節(jié)性的,我心里還是溫暖的。不同的民族與國家,如果都能平等地尊重彼此,進而了解彼此,那這個世界該多好。

我在小巷里邊尋找著吉來老師,這眼花繚亂的夜生活。

終于,我們在一家露天咖啡館碰了面,還有三位他在伊斯坦布爾的朋友,是土耳其最好的出版社的編輯老師?!爸袊币辉~的土耳其語發(fā)音是“秦”,我覺得特別親切,我說:“我是秦人,陜西人?!彼_玩笑說:“那你身上也許有突厥人的血統(tǒng)?!蔽艺f:“也許真有,因為我的毛發(fā)不夠黑,是棕褐色的。上中學時,還被班主任批評過,他以為我染發(fā)了?!彼^后說:“甘肅的裕固族就是突厥人,當時稱為回鶻人?!蔽乙幌耄业淖孀V確實可以追溯到甘肅臨洮,這也許并非巧合。人類混血并不奇怪,就像南非作家戈迪默有篇小說我很喜歡,叫《貝多芬有1/16的黑人血統(tǒng)》。事實上,現代智人的基因中甚至還有更古老的人類基因,比如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人類基因的通約性與多樣性保證了人類作為生物種群的延續(xù)。

吉來老師說他下半年應該會到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講學,那到時我們又能在廣州見面了。他鄭重地說:“我們這次見面真是有機緣,因為我來伊斯坦布爾的次數并不多,要遠遠少于去中國的次數?!边@讓我很意外。

喝完咖啡,他的三位朋友回去了,他要帶我專門去品嘗一家地道的土耳其美食:羊肉湯。結果,我們走到后,發(fā)現那家店倒閉或搬走了。這也證明了他確實多年沒來了。我說算了吧,他搖搖頭,又給朋友打電話,問到了一家新店的地址。我們走了十分鐘就到了,他點了羊肚湯,我點了羊腿湯。

我在牧區(qū)出生長大,對羊肉所能達到的美味是很清楚的。喝了一口,這羊腿湯還真是不錯,粗纖維的羊腿肌被切成小塊慢燉,變得軟糯,入口即化。

他去過西安,吃過羊肉泡饃,我們聊起了中國西北美食跟土耳其美食的相通性,它們都有著某種草原游牧文化的特點。很快,我們又聊到了人工智能,前幾天Open AI的那場發(fā)布會他也關注了,他談起了他的擔憂。沒想到他跟我一樣,也在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

我們暢想,或許在不久的將來,科技會徹底解決人類生存問題,人類只要從事勞動即可,不論是有意義還是無意義的勞動(其實自古至今,生存狀況的好壞都與勞動的意義乃至價值不完全正相關),系統(tǒng)只要檢測到你在干活就行,哪怕你這段時間只寫了一首詩,都會給你發(fā)錢,養(yǎng)活你。

此前,我只知道吉來老師是翻譯了《莊子》《紅樓夢》《孫子兵法》等等一系列中國經典的學者,沒想到他對當前科技文明也有如此濃厚興趣,我因此相信他翻譯的中國古典著作一定會被注入一種當代性。

他告訴我,他翻譯的《孫子兵法》已經在土耳其連續(xù)重印了二十六次,這是一個特別可觀的數字。我跟他說,最近《孫子兵法》在中國也很火爆,是因為一部叫《狂飆》的電視劇,里面的小混混靠著半部《孫子兵法》就成為黑社會老大了。吉來老師笑著說,土耳其人雖然沒看過這部電視劇,但他們立刻就知道《孫子兵法》的謀略與智慧是很厲害的。

我們就此告別,在伊斯坦布爾的夜色中,他回酒店,我散著步,繼續(xù)獨行了一公里,跟無數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面孔擦肩而過。我跟他們對視或不對視,心中滿是平靜,相較于我第一天來這里,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巨大的差異。

我在返回酒店的的士上回味著這次會面,想了很多。

土耳其跟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交流,之所以現在才翻譯這些典籍,是因為土耳其在凱末爾的領導下,于1928年進行了語言革命,用拉丁字母替換了原來的阿拉伯字母,這樣更容易與西方文化接軌,但所帶來的問題是,它跟自身的歷史就發(fā)生了嚴重的斷裂。因此,吉來老師必須加油,翻譯家必須從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去彌合斷裂的縫隙。

這時,我正好看到了車內屏幕上的一個土耳其單詞:müzik,一看就知道是music,音樂。

喚醒自以為并不存在的鄉(xiāng)愁

(2024年5月21日)

看了地上的伊斯坦布爾,還是想看看地下的伊斯坦布爾。今天去迪奧多西地下宮殿。這是一個地下水宮,宮殿上方原來是舊市政大樓,大樓搬遷后,當地政府在這里開始了為期八年的修復工作,恢復了其歷史風貌。當然,伊斯坦布爾不止這一個地下水宮。

按照導航,我到了終點后找了很久,原來是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我總覺得這里應該是一個很輝煌的地方。買票,650里拉。我看的攻略是半年前的,說只要350里拉,漲價速度飛快,超過了里拉的貶值速度。

沿著階梯緩慢向下,向歷史的地層沉溺下去。這水宮并不大,但里邊的光影效果配上音樂堪稱一流。在這黑暗的地下宮殿,一幕幕歷史場景與一個個歷史人物輪番上場,讓人獲得了一種俯瞰歷史的高維視角。

這個水宮的建造時間可以追溯至拜占庭時期,大約在公元428至443年間,是由狄奧多西二世下令建造的。這個宮殿是供水系統(tǒng)的一部分,具有約一千六百年的歷史,比伊斯坦布爾著名的圣索菲亞大教堂還要早一百年。宮殿內部由三十二根石柱支撐,很難想象古人就有如此宏大的雄心,即便今天很多城市的供水系統(tǒng)都沒有這樣的氣魄。

回到地上,我猶如一個穿越者。我一路散步,向著茶文化活動的方向去走。毛細血管般的小巷,密集的市場區(qū),充斥著各式各樣的服裝與紀念品。一個小小的紀念品——金甲武士吸引了我,中國很多小說中都有夢見金甲神人發(fā)生奇跡的橋段,我買下“他”,也希望夢見他一次。

導航提醒我到了,但我又找不到了。在這里,確實是大隱隱于市,你得在蕪雜的空間中尋找到你的目標。果不其然,一扇緊閉的大黑門引起了我的注意,門口還有人把守,我說明來意,他把門打開一條縫,我得以進去。

這場國際茶文化活動是由當地的Beta公司舉辦的,由土耳其、中國和斯里蘭卡共同參與。此前只知斯里蘭卡是產茶大國,比如常喝的錫蘭紅茶,這次才知道土耳其也是產茶大國,世界第四,僅次于中國、印度和肯尼亞。土耳其人喝茶很兇,從早餐到晚餐,甚至任何閑著的時候都在喝。茶是土耳其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大街上你甚至能看到端著托盤送茶的茶童。

幾個國家輪番展示自己的茶文化,到了中國,來了一個川派功夫倒茶,那氣勢雄壯的音樂加上武術表演,讓全場觀眾都沸騰了。假如世界上有一門叫作“聲勢”的藝術,那中國人是最擅長的。

我在這里認識到了中國商會的陳會長,以及兩位年輕的孔子學院院長,只是在這熱鬧的環(huán)境中未及深聊。

我今天倒是專心品了各種各樣的茶,有一種藍色的茶,叫作蝴蝶茶,Butterfly tea,納博科夫會喜歡嗎?

結束后,沒想到有一個驚喜彩蛋:周參贊帶著我和娉楠去吃牛肉面。娉楠是大使館的年輕工作人員,畢業(yè)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我曾在那里有兼職,故而我們都感到親切。

這是一家由蘭州人在伊斯坦布爾開的牛肉面館,但我看到拉面的小伙子是土耳其人,他戴著白帽,穿著白衣服,也很專業(yè)。等到牛肉面端到面前,一口吃進胃中,忽然喚醒了自己以為并不存在的鄉(xiāng)愁。

夜色中,我獨行在街頭,明天就要告別這里了,這是此行最后一夜。伊斯坦布爾的喧囂與寧靜,正如我從初來的慌亂到如今的放松,都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時間突然落到了一個平面上

(2024年5月22日)

跟來時一樣,還是那種八人座的大商務車,只是去的地方并非來時的機場。這里有兩座機場,一個是來時的伊斯坦布爾機場,一個是現在前往的薩比哈·格克琴國際機場。伊斯坦布爾機場位于歐洲一側,而薩比哈·格克琴國際機場位于亞洲一側。

離別,總有微妙的情緒波動。我坐在車上,望著那些熟悉的風景離我而去,心里一直在琢磨的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這本書我許多年前就讀過,但這次來前反而特意避免重讀。我不想我的內心天線被我親眼所見之外的因素所影響。盡管我親眼所見的東西是如此有限,但這有限其實已經足夠多了,至少對我來說,已經夠我消化良久。

關于那本書,其實我不是特別理解翻譯過來的“呼愁”是什么意思。土耳其原文是hüzun,大意就是失落悲傷?!昂舫睢笔且糇g,也照顧到了一定的“愁”的意思,但就字面來說,我總覺得有個人在大呼小叫似的。

但我作為祖籍陜西的人確實理解這個詞的真正意味:就是當你走在西安的城墻下,夕陽西下,你突然想起了大唐,想起了這里就是長安,幾句唐詩浮現于腦際,詩意依然鮮活,然而一切都已過去千年,城墻殘破,繁華不再,即便有新的繁華也只是想象性的重塑,這又是對虛無的觸發(fā)……那一刻,你無所憑依,墜入歷史的黑洞,心中涌起的情愫就是hüzun。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覺得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被一層又一層的油漆包裹著,很多地方剝落后,不同的層面就雜糅到了一起,時間突然落到了一個平面上。那只有百年左右的拉丁化的土耳其文字,猶如紗簾又遮擋了過往的油漆。

唯有貓,貓的眼睛,能夠看透紗簾與油漆,或者,也可以無視紗簾與油漆。

別了,伊斯坦布爾。

山花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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