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晏子是春秋行人的杰出代表,他的辭令善用譬喻、剛?cè)嵯酀?,充滿浩然正氣,是春秋行人辭令的典范。他對禮樂的推崇可以反映春秋時期上層貴族重禮的社會風氣。晏子重視禮制,對禮制中蘊藏的“中和”之美的推崇體現(xiàn)了典雅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精神。他“以民為本”的治國思想是儒學民本思想之濫觴,這種理念也催生出了其獨特的忠君愛國觀念。
【關(guān)鍵詞】晏子;辭令;禮制;民本思想
【中圖分類號】K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1-0061-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1.017
春秋是一個講求辭令的時代,行人是創(chuàng)制辭令的主要群體。他們往來于各國之間,承擔著政治談判交涉的重要使命,復雜多變的政治局勢要求行人不但需要具備卓絕的政治智慧和敏銳的覺察能力,亦需要他們在交際時言談風雅委婉、表述靈活準確。行人辭令是經(jīng)過行人精心撰寫、修飾、潤色過的文字,春秋行人因此是一個與文學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群體,春秋時期的鄭國子產(chǎn)、子羽、魯國叔孫豹、齊國晏子等都是杰出行人的代表。晏子作為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其辭令也非常具有代表性。晏子名晏嬰,又稱晏平仲,春秋時齊人,齊國大夫晏弱之子。他歷佐靈公、莊公和景公,執(zhí)政時期長達五十余年。他執(zhí)政時,齊國已經(jīng)失去齊桓公時期的霸主地位,但他憑借自身的才識和機敏,使各國不敢輕視齊國。晏子事跡主要載于《左傳》《史記》和《晏子春秋》等文獻之中,他是春秋時期賢臣的代表,不僅學識深湛,熟諳禮樂,而且善于論諫、工于辭令,通過其辭令,我們可以探求晏子的思想特征,如重視禮樂、愛國愛民等。
一、晏子辭令的論說特點與策略
“辭令”,在春秋時期一般指應(yīng)對賓客或議論政事時所用的經(jīng)過文飾的言詞[1]6,又稱“辭”或“辭命”。并非所有的士大夫言詞都可以稱之為辭令,只有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優(yōu)美且富深意的言詞,才可稱之為辭令。孔子曾表示辭令的制作至少需要經(jīng)過“草創(chuàng)”“討論”“修飾”“潤色”四個步驟或流程[2]185-186,這一方面說明辭令制作的復雜,另一方面表明時人對辭令重視程度之高。辭令不僅指外交場合的外交辭令,也包括用于本國君臣、臣子之間經(jīng)過文飾的言辭。
晏子思維敏捷,善于辯論,將語言的藝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作為齊國上大夫,晏子常為本國君主建言獻策,多次參與外交活動,《晏子春秋》和《左傳》中保留了晏子的大量辭令,通過這些辭令,我們不但可以認識晏子含蓄與直白兼善、雅言與俗語結(jié)合的語言風格,了解到晏子忠正的品性,也可以照觀春秋時期貴族的言談舉止,更清晰地把握春秋上層社會的交往習慣。下面就晏子辭令的幾個特點略加品評。
首先,晏子善于引用前人事例,使辭令擺脫枯燥乏味的說理,激發(fā)聽者的興趣?!蛾套哟呵铩肪矶涊d的晏子勸諫齊景公饒恕伐竹者之事便是該類辭令代表。齊景公作為一國之君,看見有人砍伐自己的竹林,便親自駕車追趕砍伐竹子的小偷,并要治罪,這顯然會遭人非議。為了維護君主的聲譽必須讓國君收回成命,晏子馬上求見齊景公,給他講述齊國第二任君主齊丁公討伐曲沃善待百姓的事跡:“丁公伐曲沃,勝之,止其財,出其民。公日自蒞之,有輿死人以出者,公怪之,令吏視之,則其中金與玉焉。吏請殺其人,收其金玉。公曰:‘以兵降城,以眾圖財,不仁。且吾聞之,人君者,寬惠慈眾,不身傳誅?!钌嶂!盵3]108讓齊景公認識到作為國君應(yīng)該像自己先祖一樣“寬惠慈眾”,最終齊景公改變不當行為,馬上釋放砍伐竹子的小偷。晏子這里的勸諫辭令最大的特點就是引用先君的具體事例,將所有想表達的道理都融合在歷史故事之中,易于為聽者接受,能夠順利達到自己勸諫的目的。又如齊景公欲于春夏之交田獵,且欲修筑大臺。晏子便利用對比的手法,引用周文王不沉迷田獵和楚靈王大興勞役建臺之事進行勸諫,周文王與楚靈王一明一昏,一正一邪,形成強烈的反差張力,令齊景公認識到田獵與修臺的弊病。
其次,晏子好用譬喻。他在送別曾子時以“直木”“和氏之璧”和“蘭本”作譬喻。直木被做成車輪后,便再難變直;和氏之璧被雕琢后,成了傳國之寶;蘭本浸泡在苦酒惡臭難當,而浸泡在麋肉醬中則足以換取一匹好馬。這三者必須經(jīng)過外在環(huán)境的重塑才能夠發(fā)揮本身的能力,晏子將常人比作它們,強調(diào)環(huán)境對人的重要影響,希望曾子能夠選擇合適的環(huán)境,擇優(yōu)而交。當他出使楚國,面對楚王“齊人固善盜乎”的刁難時,晏子又以橘為譬:“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3]392不僅回擊了楚王的言語,且諷刺楚地水土不佳,難育賢才,令楚王只能自嘲致歉,這足見晏子所用譬喻之奇巧有力。
再次,晏子在勸諫或批評時常常直言不諱、造語犀利。他不喜阿諛奉承,遇到不當之事,立即出言批駁,并不容情。如《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
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公嘆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敢問何謂也?”公曰:“吾以為在德。”對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于民……公厚斂焉,陳氏厚施焉,民歸之矣……后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盵4]1292
齊昭公與晏子似論房屋,實議國事。春秋諸侯企圖以厚德自飾,齊昭公也不例外。當齊昭公問“其誰有此乎”時,表明已有自矜之意,后自問自答“吾以為在德”。可見齊昭公自認是有德之君。晏子明白齊昭公之意,可他不稱齊昭公為有德之君,反夸贊陳氏善待百姓之舉。并表示,若陳氏未滅,而齊昭公后人稍有懈怠,齊國便會被納入陳氏囊中。這番辭令十分尖銳,直言齊國有易主之危。晏子不僅在面對本國君主時直言不諱,面對他國君主時一樣態(tài)度強硬。晏子出使吳國時,吳王問他如何做才能讓國家威嚴強盛時,晏子回答:“先民而后身,先施而后誅;彊不暴弱,貴不凌賤,富不傲貧;百姓并進,有司不侵,民和政平;不以威彊退人之君,不以眾彊兼人之地;其用法,為時禁暴,故世不逆其志;其用兵,為眾屏患,故民不疾其勞:此長保威彊勿失之道也。失此者危矣!”[3]256由于不滿吳王專行霸道、窮兵黷武的做法,晏子表示國君對內(nèi)應(yīng)該先考慮百姓利益而后滿足自己稱霸的私欲,令強大、尊貴、富有之人不欺凌弱小、貧賤和窮困之人,使得百姓和樂、政治太平;對外不能憑借威武強大壓制他國之君、兼并他國土地,無論是使用刑罰還是動用士兵,都應(yīng)為民眾福祉考慮。晏子對吳王所作所為直接提出批評,絲毫沒有照顧吳王顏面,導致吳王氣憤不已、勃然變色。
最后,晏子深明剛?cè)嵯酀g(shù),并非一味直言批駁,而是將直率與委婉相結(jié)合。魯昭公三年,晉齊兩國聯(lián)姻后,晏子與晉叔向曾展開過一次頗具深意的交流:
叔向曰:“齊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齊舊四量,豆、區(qū)、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大矣。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民參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辟之?”[4]1071-1072
晉國叔向和齊國晏子都是春秋時期名臣,晏子如晉之時,二人談?wù)摿她R、晉兩國公室衰微,士大夫強大的局面,話語中流露出對公室前途命運的憂慮。晏子識見淵博,不刻意追求談吐上的雅致,論事時不避淺陋,反而更能見出他對平民蒼生的關(guān)注。他抓住“豆、區(qū)、釜、鐘”這四樣貼近齊國百姓生活的量器進行論述。陳氏將自家所用的四種量具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增加容量,百姓貸糧時,用自家的量具貸出,還款時卻僅需按照齊國原本規(guī)定的量具標準還回。陳氏不要利息,反而“貸厚而收薄”。不僅如此,陳氏賣給百姓的木材、魚鹽等物,也均以成本價售出。在齊國王室治下,年老者忍饑受凍,市面上鞋履便宜而假肢昂貴,可見齊王室的無能腐敗、刑罰嚴酷,百姓自然更加愛戴并支持陳氏。晏子惱怒齊君的無道,又礙于外交禮節(jié),未在他國臣子前直斥本國君主,只通過委婉的方式向叔向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他見微知著,提前預見了田陳代齊的結(jié)局,可見晏子的遠見卓識。
又如《晏子春秋·內(nèi)篇》記載的“金壺丹書”也是晏子將直言和委婉勸諫相結(jié)合的典型范例:齊景公到紀地游玩,偶然獲得金壺一只,金壺內(nèi)藏丹書曰“食魚無反,勿乘駑馬”。齊景公認為丹書之義是:不將魚翻轉(zhuǎn)是因為厭惡魚腥味,不乘駑馬是因為難以遠行。而晏子對于丹書的解釋與景公大相徑庭,他認為這句話是指:“食魚無反,毋盡民力乎!勿乘駑馬,則無置不肖于側(cè)乎!”[3]336即強調(diào)要憐惜民力,遠離奸臣。對此齊景公很不理解,他認為該丹書的含義很簡單,沒有那么深刻的哲理,紀國不可能產(chǎn)生這樣的治國之道,否則它就不會滅亡。晏子認為正是由于紀國將丹書置于壺中而非懸掛于門上的做法才造成了它的滅亡,非常圓滿地解答了齊景公的困惑。晏子并無大段論述,言辭精致簡潔而發(fā)人深省,前后邏輯毫無紕漏。雖然丹書中的內(nèi)容本意或與晏子的解釋不同,但晏子順利將話題引入到愛民與理政上,借此規(guī)勸齊景公??v觀其各類辭令,大多是勸諫君主重仁愛民之辭。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5]75 “浩然之氣”是需要自身長期努力而后形成的道德修養(yǎng),是言辭能夠說服他人的關(guān)鍵。晏子為人方正、仁義為先,博學多才、能言善辯,他本身的浩然正氣成了其辭令的基礎(chǔ),在論說己見時自然能夠無往而不利。
二、晏子的重禮思想與“中和”審美理念
西周時期,“禮”是社會秩序的主導,重禮思想深入人心,成為上層社會的共識。平王東遷后,王室衰微,諸侯以及卿大夫僭越禮制的情況不斷出現(xiàn),宗周禮樂制度面臨崩解。在這種情況下,許多仁人志士為維護周禮,開始就“禮”的正義性、合理性、內(nèi)核和社會作用等問題進行揭示和闡發(fā),在春秋時期形成了蔚為大觀的禮學思潮。雖然無法改變禮制最終衰頹的結(jié)局,但這種重禮的思潮反映了春秋士人對社會的觀察與反思,對社會政治體系的完善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也為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埋下了伏筆。
晏子十分重視“禮”,認為“禮”是治國安民的重要手段?!蹲髠鳌氛压?,晏子對“禮”做了如下闡述:
“在禮,家施不及國,民不遷,農(nóng)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4]1292-1293
這是齊景公與晏子在路寢之臺議政時的對話,齊景公問晏子怎么才能阻止陳氏勢力不斷擴張,晏子認為只有發(fā)揮“禮”的作用才能實現(xiàn)。因為在晏子看來,“禮”是國家得以正常運行的基礎(chǔ),只有依靠“禮”,才能讓社會的各個階層保持平穩(wěn)安定的狀態(tài)。同時,“禮”也是國和家的樞紐,在“禮”的黏合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妻等關(guān)系均能得到很好的維系。晏子對“禮”的解釋十分具體,在晏子那里,“禮”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落實到政治生活的客觀存在,他對“禮”的認識并未流于表面。
出于對“禮”的重視,晏子才能勇于勸諫國君尊禮守禮。齊景公曾向晏子表示自己不想通過復雜的射禮來選拔勇士。很明顯,齊景公沒有理解射禮的真正含義,在他看來,有一系列儀式規(guī)則的射禮只是表面文章,對挑選孔武有力、殺敵制勝的勇士沒有什么幫助。對于國君的錯誤想法,晏子毫不客氣加以反駁:“君子無禮,是庶人也;庶人無禮,是禽獸也。夫勇多則弒其君,力多則殺其長,然而不敢者,維禮之謂也。禮者,所以御民也,轡者,所以御馬也?!盵3]170晏子用“君子無禮,是庶人也;庶人無禮,是禽獸也”這句非常犀利的話來說明“禮”對于人的重要影響,同時也指出,一個有勇有力而不知禮之人,會對國君的性命構(gòu)成很大的威脅。最后指出“禮”對國君最核心也是最重要的價值是為其駕馭百姓,這么好的工具,國君怎么可以舍棄不用呢?“禮”既是社會運行的基礎(chǔ),同時也是個人應(yīng)當遵守的準則。晏子認為區(qū)別君子與庶人的重要標準即是否知禮,正是秉著這樣重禮的態(tài)度,他對自己也有著嚴格的遵禮要求。昭公三年,晏子出使晉國后,景公為其更換住宅,晏子回國后認為這么做不符合君子守禮的規(guī)范,堅決要求拆除新舍,他堅稱:“諺曰:‘非宅是卜,唯鄰是卜?!酉炔粪徱?,違卜不祥。君子不犯非禮,小人不犯不祥,古之制也?!盵4]1074晏子將“禮”視為行為處事的原則,一切都需依禮而行。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認為春秋時的諸侯依然遵守禮樂、重視信義[6]585,春秋時期周天子雖然式微,但諸侯仍然需要假天子之名依“禮”行事,“禮”在春秋時期依舊不可或缺。春秋多結(jié)盟活動,必須依靠“禮”才能維持共處關(guān)系,而講求信義,又是各國重“禮”的外在特征,“信”與“禮”也是不可切割的。晉欒盈受其母欒祁譖害,被迫流亡楚國,后又到齊國謀求生計。欒盈無辜遭譖,齊莊公收納欒盈似無不妥。但在晏子看來,商任之會中,齊國已受命于晉國。欒盈為晉所逐,齊國若留欒盈,無異于撕毀盟約,此為不信之舉,所以晏子力諫齊侯不能失信,不可收留欒盈。不失信是維系各國間“禮”的先決條件,反對失信,同樣是晏子重“禮”的表現(xiàn)之一。
晏子的重禮思想也對其審美理念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晏子直接表明自己審美價值與理想的文字并不多,但根據(jù)他與旁人的交談,我們不難總結(jié)出他對美學的理解?!蹲髠鳌氛压贻d:
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盵4]1237-1238
景公認為“和”與“同”是相等的概念,晏子卻指出二者有異。首先,他以烹調(diào)為例,烹調(diào)需配以不同的食材,又必須使這些食材渾然一體?!皾洳患?,以泄其過”即是說味道不足時則增加佐料,味道過重時則反之,最終使得菜品達到一種中和的味道。其次,以音樂為例,氣息的流動、舞蹈的剛?cè)?、音調(diào)的高低、風格的多變需相輔相成,音色的清濁、節(jié)奏的快慢、情緒的起伏、結(jié)構(gòu)的周疏必須相濟有度,這樣才能形成中和之音。最后,指出“和”是諧調(diào)應(yīng)合之義,而并非相同一致。齊國大夫梁丘據(jù)的觀點與景公完全一致,便如同烹飪時“以水濟水”,演奏時“琴瑟專一”,使得菜品與音樂了然無味。晏子形象地指出了“和”與“同”的具體差別,分析了“和”的作用與“同”的缺陷不足。晏子對“和”的理解體現(xiàn)了儒家精神,孔子所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2]179正與此不謀而合。
另外,晏子在以音樂論“和”時頻繁地利用對立的概念來闡釋“和”的內(nèi)涵,如“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等。兩種對立的事物交融后形成不偏不倚的狀態(tài),又可以稱之為“中”。這種對音樂藝術(shù)性的深刻見解反映了晏子的審美理念,也反映出儒家藝術(shù)精神的內(nèi)核。晏子認為音樂的美好,在于相對的元素能夠彼此頡頏,最終形成一種典雅中和的狀態(tài)。這種求“中”理念起源于上古社會,且不局限于藝術(shù)領(lǐng)域?!渡袝ど虝けP庚中》語:“汝分猷念以相從,各設(shè)中于乃心?!盵7]241孔安國釋此句為“群臣當分明相與謀念,和以相從,各設(shè)中正于汝心。”[7]241可見商代時期,“中”已被視為個人評價的正向標準,有“中正”之義。春秋時期,“中”被視為創(chuàng)制周禮的準則,孔子在談“禮”時曰:“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8]1383子思對此有詳細解釋:“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8]200說明周禮需確立一個無論是“過之者”還是“不至焉者”都能夠通過努力達到的適中的標準。
作為重視禮樂、依禮行事的貴族,晏子自然對禮制中蘊含的“中和”觀念產(chǎn)生高度認同。龐樸在《中庸·平議》中將古典文獻中表現(xiàn)求“中”理念的句子歸類為四種形式:第一,A而B,以對立方面B來濟A的不足;第二,A而不A,強調(diào)的是泄A之過;第三,不A不B,要求不立足任何一邊,表現(xiàn)出毋過毋不及的主張;第四,亦A亦B,指明雙方的相互補充。[9]83-87四種形式中的A與B是一組對立相反的概念,上述的四種形式實際上都是表達A與B保持中正且不偏頗的狀態(tài)。依據(jù)這四種形式,我們不難從晏子的言辭中發(fā)現(xiàn)晏子對“中”的追求。如晏子在與景公交談時中曾言:“是以賢者處上而不華,不肖者處下而不怨”[3]203即是“A而不A”的形式。賢能之士處上位而不慕榮華,缺乏才能之人處下位也能沒有怨憎,他認為盛君治下的社稷,人們無論地位高低,都能夠保持內(nèi)心的中正平和。又如叔向問晏子:“君子之大義何若?”晏子立即用了一系列“A而不A”的句式進行回答:“和調(diào)而不緣,溪盎而不苛……和柔而不銓,刻廉而不劌,行精而不以明污……此君子之大義也?!盵3]283-284他列舉了君子與人和諧但不順大流,明察秋毫又不過分嚴苛,平和溫柔卻又不卑微自賤等優(yōu)良的中和品性。再如齊景公欲為晏子在宮內(nèi)建造房屋,晏子以“隱而顯,近而結(jié),維至賢耳”[3]419作為推辭。該句為“A而B”的句式,晏子認為至賢之人能做到隱居時名聲顯赫,靠近君王時能有所節(jié)制,而自己尚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在晏子論述治世、君子和賢人這種理想的物和人時,時常涉及對“中”的理解和追求,“中”于晏子而言是理想社會和理想人格所保持的一種積極狀態(tài)。
三、晏子“以民為本”的治國思想與忠君愛國精神
民本思想肇始于夏商西周時期,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得以發(fā)展,最終在漢代基本定型?!渡袝の遄又琛酚小懊裎┌畋?,本固邦寧”[7]177的說法,孔子提出的“為政以德”[2]14、孟子主張的“民貴君輕”[5]387和荀子認為的“君舟民水”[10]152-153都是先秦民本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作為在治國理政方面頗有建樹的晏子,他提出的“以民為本”的治國思想也同樣具有重要價值。叔向曾向晏子請教過民眾與道義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民眾與道義似是分割的、對立的,民眾與道義難以共存。晏子的觀點恰與叔向相反:“嬰聞之,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者,以民為本也?!盵3]282他認為民眾與道義是統(tǒng)一整體,二者不可割裂,其關(guān)鍵在于“以民為本”,只要把握住民這個根本、中心,就不會出現(xiàn)叔向的疑惑。晏子做出這樣的結(jié)論顯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空談,前文所引的晏子與叔向?qū)R國未來的探討便可作為這一結(jié)論的直接論據(jù):齊國陳氏愛護百姓,齊國王室虐待百姓,而尊崇道義、行為正直的陳氏則獲得了百姓的擁護。晏子將“以民為本”視為治國基礎(chǔ)方略,向齊王提供了一系列有惠于民的建議,主要包含三個方面。第一,減輕賦稅。如晏子勸諫齊景公不要修建大鐘:“既筑臺矣,今復為鐘,是重斂于民,民必哀矣。”[3]123齊景公乃止。第二,減免徭役。如晏子見齊景公對道路上的死尸不聞不問,于是批評:“饑寒凍餒,死胔相望,而君不問,失君道矣。”[3]72齊景公于是免除了方圓四十里百姓一年的徭役。第三,減輕刑罰。如晏子勸諫齊景公不可因為野人驚嚇了自己欲射之鳥而殺之。晏子的治國理念將“以民為本”作為基本綱領(lǐng),并且積極主動地以此綱領(lǐng)進行改革或勸諫,反映出晏子為蒼生請命的正義感和仁政愛民的政治品格。
對民眾百姓的強烈關(guān)懷也使得晏子形成了前衛(wèi)且獨特的忠君觀念。齊國大夫梁丘據(jù)曾嘲諷晏子一人侍奉三君,既然三位君主并不同心,在治國理政的觀念上就必然存在不同。梁丘據(jù)認為晏子能做到順應(yīng)三君,心思自然也不專一,不可算是忠于國君。晏子對此反駁道:“嬰聞之,順愛不懈,可以使百姓,彊暴不忠,不可以使一人。一心可以事百君,三心不可以事一君。”[3]290他并未對自己侍奉多位君主的事實有過多辯解,而將重心置于百姓上,只要順應(yīng)國君、愛護百姓,就可以讓百姓聽從命令,若是殘忍暴躁、不忠于國君,那么連一個人都指揮不了。他認為,忠君的目的是能夠使百姓順服,只要最終能達成這個目的,即便一人侍奉百位君主,依然只是一心而已。晏子所理解的“忠君”“一心”并不是對某位君主的絕對忠誠,而是忠于“愛民”的崇高理想,即使效忠的君主不同,只要“愛民”的目的不變,便不可算是不忠。這種思想超脫了狹隘的君臣觀念,使對君主的忠從屬于對民的忠,晏子已將“民”的地位置于“君”之上,是否愛民也因此成為其區(qū)分君主的重要標準。他大致將君主分為賢君、墮君和暴君,面對三種不同的君主,臣子應(yīng)采取不同態(tài)度?!皨肼勈旅骶撸咝牧σ詻]其身,行不逮則退,不以誣持祿;事惰君者,優(yōu)游其身以沒其世,力不能則去,不以諛持危?!盵3]273-274侍奉明君當竭盡全力,侍奉惰君當不顯露自身,若是力所不及便應(yīng)離去。“是以君子不懷暴君之祿,不處亂國之位。”[3]255事從惰君尚可“優(yōu)游其身”,面對暴君就應(yīng)該立即離開。晏子反對愚忠,強調(diào)臣子自己選擇君主的必要性。當景公詢問晏子臣子應(yīng)該用什么來報答君主時,晏子回答:“士逢有道之君,則順其令;逢無道之君,則爭其不義……臣雖賤,亦得擇君而事之。”[3]238 “擇君而事”與“忠君”這兩個命題看似矛盾,實則均指向晏子重民的思想。
盡管晏子在與他人交談時對自己的“忠君觀”有著明晰的闡釋,但當實際面臨抉擇時,晏子也會陷入懷疑與反思中。當崔杼弒殺莊公后,《左傳》記載了晏子的反應(yīng):
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歸乎?”曰:“君死,安歸?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4]948
驟然面對君主被弒,他陷入了茫然無措,表示自己既不愿為君而死,也不愿逃亡,更不愿就此還鄉(xiāng)。晏子曾評價齊莊公:“君自棄也,弗能久矣!”[4]921他素知莊公自暴自棄,非賢明之君,即便如此,晏子還是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輔佐莊公,莊公被弒后更發(fā)出“將庸何歸”的感嘆,似乎與其“擇君而事”的觀念相悖。他的言行并不總是一致,反映出政治家在情感與思想觀念相沖突時內(nèi)心的矛盾與痛苦。
晏子在莊公被弒后的言行還反映了他的愛國理念。他不贊同臣子與君主同生共死的觀念,強調(diào)臣子作為獨立個體,有其本身獨立的工作和任務(wù),其自身命運不必與君主綁定。只有當君主為國而死,臣子才應(yīng)當隨其赴死,若君主為自己私利而死,臣子則無需追隨。換句話說,國事與民事皆比國君更為重要。晏子明白地闡述過國與民的關(guān)系。當齊景公問晏子國家何時才說得上是安定時,晏子在回答中提及:“上有禮于士,下有恩于民;地博不兼小,兵彊不劫弱;百姓內(nèi)安其政,外歸其義:可謂安矣?!盵3]253君王造福百姓,且百姓在其治理下安居樂業(yè),是國家實現(xiàn)安定的重要條件。百姓是國家的主體,君主則是為這二者負責的主要個體。晏子的治國方略和忠君愛國思想均由其“以民為本”的理念出之,民本主義思想實際上是晏子思想理論的基礎(chǔ)。這種民本主義思想在后世儒學中得到了繼承。比晏子稍晚的孟子和荀子都提出過與“以民為本”近似的主張,從重民角度來說,晏子可能是儒學民本思想的先驅(qū)。
綜上所述,晏子的辭令是解讀晏子論說方式、思想理念和人格魅力的關(guān)鍵所在。其辭令雅俗兼善,既富有論辯技巧與藝術(shù)氣息,還充滿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氣。通過對其辭令的分析,我們可以從中窺見晏子對禮制的重視和“中和”的審美理念。此外,根據(jù)晏子與君臣間的論辯與自我剖白,我們還可以從中體悟晏子濃厚的民本主義理想,他將“以民為本”的思想與國家結(jié)合,并由此勸諫君王施行一系列的惠民政策,提升了“民”在社會中的地位與價值,晏子的這些思想和舉措對后世的儒學思想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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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周詩易,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陳彥輝,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春秋行人與戰(zhàn)國策士辭令比較研究”(GD22CZW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