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家蘇滄桑的散文集，往往篇幅短小，卻包含人生哲理。高的立意，大的思想，都從小處自然得來，不管寫的是哪些內容，歸根結底從未離開“鄉(xiāng)愁”二字，有對故鄉(xiāng)的懷戀，也有對遠古文明的回望。

她常說，自己就是一架風箏，無論在世界哪個角落游走，風箏的線始終緊緊系在江南，系在玉環(huán)島楚門鎮(zhèn)山后浦的娘家小院，系在那棵巨大的桂花樹上，系在耄耋之年的父母的目光里。江南的山山水水，永遠是目光所系、心之所向。

夏履之履

先聽到從山腳傳上來的噠噠蹄聲，明顯比之前下山的蹄聲沉重很多，斷斷續(xù)續(xù)，像一陣陣急雨。終于，它們出現(xiàn)了，騾背上是裝滿黃沙的竹筐，地球引力和山的坡度，幾乎要壓垮它們。它來了，原本走在最后的那頭小個子黑騾，昂首拱背往上猛走幾步，每一步都像有千鈞之力在往后拽它，它停下來呼哧呼哧急喘幾口氣，又昂起頭，抬起腿，掙扎著往上邁步。

我呆立很久，心里生出敬意，多么像負重前行的人們啊，一筐筐黃沙，一根根木材，一塊塊磚石，都是運到山上用來改造古村落的。夏禹治水，勾踐復國，鐘靈毓秀的紹興乃非常之境，多非常之人，“橫眉”“俯首”的魯迅，陸游、黃宗羲、陳洪綬、秋瑾、蔡元培……紹興人睿智、圓通、內斂，最突出的性格是堅韌，他們認定一件事，會執(zhí)著到底，越挫越勇。

小溪、竹筏、水仗，在夏履，童年離我們如此近?！奥摹钡淖中危嗝聪褚活^騾子在負重前行?！奥摹笔切囊馑?，也是行走、實行、擔任的意思，和它相關的很多成語，此刻一一來到眼前，仿佛都和夏履有了某種關系：安常履順、步履維艱、履險如夷、戴天履地……

夏履是一杯溫和的黃酒，卻有著比酒更猛的后勁。這股后勁，才是夏履這杯老酒里的風骨，醇厚、綿長、帶勁，回味無窮。

□文本賞讀

非常之境塑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這就是紹興給作者的印象。作者化大為小，從一個點生發(fā)開來，去解讀紹興帶給人的印象?！跋穆摹?，即“夏禹之履”，這個地名源于大禹治水的傳說。傳說大禹忙于治水，匆忙趕路時將鞋子掉在了這里，仿佛冥冥之中，將一份勤勉的精神傳承了下去：認定一件事，便會執(zhí)著到底，越挫越勇。這份堅韌，正是“履”字蘊含的內涵。

此時此刻，我們追尋著作者的夏履，也把人生的曲折跌宕打量一番。我們的步履是否堅定？我們的后勁是否充足？完全取決于是否愿意向著未知的前方，邁出堅定的第一步。

水下六米的凝望

獨木舟與我隔著一面玻璃，我的身影與它、與燈光、與周遭的一切疊映在一起，古老先民鮮活的生活場景在屏幕般的玻璃上一一閃現(xiàn)。不知為什么，我想得更多的，依然是我的父母，我自己的故鄉(xiāng)，我的根。

八千年前的獨木舟，靜靜躺在水下六米，棕黑色的原木，已沒有亮光。遠古的先民，曾經(jīng)乘著它去過很多地方，把古老的文明帶到了比我們的想象更遠的地方，比如南太平洋，比如大溪地。這是真的。更讓人驚奇的是，2010年夏天，有人從遙遠的南太平洋，如他們的祖先一樣乘著一艘獨木舟，沿著五萬年前祖先的原始遷移路線重返本源——中國南方海邊，來尋找他們的根。6名船員，有航海家、水手，也有人類學家、動植物學家。整整1.6萬海里的艱苦旅途中，他們上島添購食物、淡水、水果，也在大海里捕撈、生吃海魚，最后兩天，每人只有一小瓶水維持生命。他們與近十米的驚濤駭浪搏斗，看海豚們在獨木舟前方帶路，任不知名的海鳥停在胳膊上……最后，他們來到了這里，水下六米深處——這一條獨木舟前，他們的“根”之前。

“當他們看到獨木舟時，眼睛都放光了，太驚喜了。”博物館的人說。

真想親眼看看這些用生命來尋根的人。他們想要尋找的，其實并不僅僅是這一艘獨木舟，而是在靈魂深處，每一個人都正在失落卻又拼命想要尋回的東西。

□文本賞讀

八千年前的獨木舟，載著祖先開拓的精神；2010年夏天，從遙遠的南太平洋，6名炎黃的后代，也乘著獨木舟回到故土尋根。獨木舟里裝載的，不僅僅是航海的故事，也是一段古老的傳奇。如今，在博物館里，一條船，穿越時空；一段歲月，流轉乾坤。先民們曾經(jīng)篳路藍縷，苦苦追尋的輝煌歷史，都在歲月中彈指而過。唯剩下獨木舟，看著玻璃外的滄海桑田，見證著祖先的探索精神薪火相傳。祖先的召喚，可以抵擋人世的滄桑；一份血脈的牽掛，可以消弭地域的阻隔。

地氣

我的目的地，只是一小塊真正的泥土地，讓我光著腳，站一站。

一絲涼意鉆進腳心，瞬間蔓延到每根經(jīng)絡，慢慢輸送到毛孔，一種因為粗糙而溫暖、因為溫暖而馨香的錯覺，真真實實，從腳到頭，彌漫開來。

兒時學自行車摔到農田里……后山的小溪、映山紅和一座座老墳……外塘婆姨家海泥鰍的無比鮮美，沙子炒蠶豆讓人心醉的香，剛出餐的炒土豆，雞鴨狗打架……黑白照片里母親的純美……上學一叢比太陽還艷的野菊花……黑板上熠熠生輝的詞語——淳樸、誠信、正直、坦蕩、理想、快樂……

我站在原地，閉著眼，一動不動，任腦海里萬水千山。被所謂的知性、成熟，以及麻木、習慣所覆蓋的最本真、最簡單、最美好的一切，在這一刻，全部由這一縷地氣來喚醒。

□文本賞讀

所謂地氣，其實就是你的鄉(xiāng)村，你的故土，是你對故土的感念，也是你的底氣，是一個人生命的基礎。歲月使人麻木，而地氣卻喚醒心靈。只一小塊，但必須是真正的泥地。真正的泥地，有涼意，有來自土地的真氣，可以瞬間喚醒兒時的記憶，讓我們想到母親親手做的毛衣，家鄉(xiāng)海鮮年糕的味道，還有淳樸誠信的品質。

從孕育地氣的大地上出走，走向鋼鐵水泥叢林的城市，漸漸地，我們的天真秉性從體內的鹽分里蒸發(fā)，浮躁惶惑的心靈在一次次迷失和回歸中撕扯。這時，不妨回到原點，回到初心所在的地方，只要腳下的泥土還在，地氣自然會升騰，喚醒我們“最本真、最簡單、最美好的一切”。

龍游過

三角形白瓷盤里，碼著一層一層潔白的、切得極薄的生藕片，撒著三粒紅辣椒、七八粒蔥花，如同極簡主義者的畫作。

一墻之隔的廚房里，他在精雕細琢，對待食材，如對待藝術品一般。我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一個瘦小的背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本地人，多大年齡，為什么有如此精湛的手藝甘于寄身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間無名餐館。此時，世界于他仿佛是無聲的，他虔誠如史前的燭龍和帝俊，用自己的手，加上自己的心意，將一席“荷花宴”當成了永久的藝術品去做。

此時，他的眼神是怎樣的？他的嘴角用勁抿著嗎？他知道他的審美會令遠客驚嘆嗎？當他將一片荷葉盤進蒸屜，他的眼前會浮現(xiàn)起盛夏清晨的第一縷晨曦嗎？人間煙火濃郁的味道，讓我想起一個村子的味道——前日路過的衢江畔團石村，五位少女正在跟著音樂和教練跳著地道的拉丁舞。村里的老少們有坐有站，看著，笑著，聊著，“糯米豬腸喂！米粉豬腸喂！”隨著一個中年男子熱氣騰騰的叫賣聲，來了一輛熱氣蒸騰的三輪車，兩大鍋豬腸胖乎乎、油亮亮，內里是軟糯的粉團，又香又辣特別過癮，連我這個不吃豬腸的人也動了心。

食物像一位勇士，以赴湯蹈火的姿勢，以源源不斷的元氣，滋養(yǎng)著一代代龍的傳人，無有高低貴賤，不分大雅大俗，一粒珍珠并不比一粒稻米更珍貴，所謂的大雅之堂上的某些動作某些聲音，并不比一個俯身默默制作食物的姿勢更典雅。

龍游博物館里，一束燈光靜靜照著一顆出土自龍游荷花山遺址的稻米，一萬年前的稻米已經(jīng)炭化，看上去依然飽滿，甚至倔強，像一個沉睡在時光里的嬰兒，隨時都會醒來。

□文本賞讀

記得有一句歌詞：“有沒有那么一首歌，會讓你輕輕跟著和？”記憶中，有沒有那么一道菜，是我們一直想念的味道？

那個精心制作“荷花宴”的瘦小背影，是值得我們贊嘆的藝術家，因為他做的食品，“如同極簡主義者的畫作”。在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村落里，小販叫賣的豬腸美食，平易近人，也足以令人動心?？梢姡澄铩盁o有高低貴賤，不分大雅大俗”。一把野菜，也能成為宴席上的點睛之筆。我們珍惜的，不僅僅是食物，還有食物背后情感的傳遞，它連著記憶一起，充盈了胃和心。背后透出的暖意，由口入心。即使經(jīng)年累月，依然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