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16年下半年,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新疆的南部阿瓦提縣度過的。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阿瓦提,但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來此距今已經(jīng)有十二年了,自此以后,這些年,只要有時間我都要來這里住上幾天,各處走走,這里總能給我寫作的靈感和沖動。
阿瓦提縣地處新疆腹地,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西北邊緣,縣境南部深入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以刀郎文化著稱。刀郎文化是由刀郎人的生存環(huán)境和歷史空間形成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主要是原生態(tài)的歌舞和獨特的生活方式,這讓阿瓦提縣染上了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
在南疆,阿瓦提,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白天村里年輕力壯的人大多都出去勞作了,只剩下老人在墻根歪著曬太陽,面前是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夜晚的天空由于星星的照耀,分出了不同的層次。
村里那些舞者,釀酒人,烤馕的,養(yǎng)魚的,種葡萄、棉花、蘋果的,放羊的,這些活生生的人,在一個小地方,散發(fā)著生命與生活的光彩。他們和我們生活不一樣,他們也有煩惱,也有痛苦,但他們更怡然自得隨遇而安,他們或許不富足,但是他們有清澈的眼睛,或許是真誠、質(zhì)樸,把生活還原為生活本身。這樣的生活,吸引著我,他們只關(guān)注陽光、水和空氣,只關(guān)心糧食和收成。
在阿瓦提,我接觸了許許多多的人,刀郎老藝人、跳舞的姑娘、彈琴的少年、小商店里臉上長著雀斑的小姑娘,巴扎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花花綠綠的衣飾和布料,熱氣騰騰的各色小吃,各式各樣的純手工木頭做的器具等,都讓我歡喜不已。我是那么喜歡盤腿坐在板床上或者地毯上,聽刀郎木卡姆老藝人的彈唱,那些跳舞和歌唱的熱烈場面常常讓我情不自禁地落淚和高興……
清早我在村子里散步,看見村西頭的李嬸在核桃園子里除草,我和她打招呼,她爽朗的笑聲很能感染人。我問她核桃今年收成怎么樣?她說核桃地是老李家的,不是她家的,她家承包了村里王老板家的魚塘,她割草是喂魚呢。
她說魚要吃草,她在村里到處找草,為了這個事情,前兩天還和吾買爾江吵架了。
原來她發(fā)現(xiàn)了一片田埂前長了很多芨芨草,就準備割來喂魚,可是還沒有等她的鐮刀碰到草上,吾買爾江就已經(jīng)站在她跟前了,他說這些草是要喂王總家羊的。吾買爾江承包了王總家的羊,他每天都要給羊找草吃。李嬸說那我割草也是要喂我家的魚呢,王總家的羊要吃草,我家的魚就不要吃草了?吾買爾江漢語說得不利索,他說不過李嬸,轉(zhuǎn)身就走了。李嬸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些鮮嫩的草,怎么能讓吾買爾江給羊吃呢,她看吾買爾江走遠了,就接著揮舞起鐮刀準備甩開膀子割草。誰知鐮刀還沒有割下去,幾只羊晃晃蕩蕩圍了過來,低頭吃起了眼前的青草,原來是吾買爾江看說不過李嬸,他去羊圈趕來了羊。李嬸掉轉(zhuǎn)身換個方向,繼續(xù)割草,吾買爾江一看李嬸不理他的茬,就去把羊又趕到了李嬸眼前。這邊李嬸一鐮刀下去,還沒有收回來,咩咩叫的羊就湊到了她跟前了,讓她的鐮刀不好揮舞起來。她再轉(zhuǎn)個身,又換個方向,剛準備抬起鐮刀,吾買爾江趕著羊又擁到了她跟前。羊簇擁著她,讓她根本無法割草,她抬頭瞪著吾買爾江,吾買爾江一臉得意地看著李嬸,李嬸只好悻悻然離開這塊青草地。
李嬸是連說帶比畫給我講的這個事情,她說想不通,王總的羊要吃草,難道她家的魚就不要吃草了,村里的草啥時候成了吾買爾江家的了?
刀郎地區(qū)的人們,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一個維吾爾族的農(nóng)民,六十三歲的刀郎老藝人,打起手鼓喊起木卡姆旁若無人,撕心裂肺,那種叫卡龍琴的聲音似裂帛,破空而入,直擊你的心臟,讓你不由自己地流淚和歡笑……
一個被當?shù)厝朔Q作舞王的刀郎老藝人,七十五歲的農(nóng)民,跳起刀郎舞可以和年輕人一樣比著旋轉(zhuǎn)到最后。當?shù)匾粋€三十八歲的離婚女人喜歡看他跳舞,他到哪里跳,她去哪里看。后來有一天他跳完舞下來,她看著他,他看著她,愛意就這樣迸發(fā),內(nèi)心剎那電閃雷鳴,兩人當即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一名叫古麗·蓋娜的女孩,在阿瓦提刀郎部落。為大家表演舞蹈。她非常投入,一看就知道,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跳舞。有的男人說她跳舞跳得有點“騷”,帶著挑逗的意味。古麗·蓋娜回應(yīng)道:“我就是要這么跳,就是要這么笑?!?一個活脫脫的舞者,自信,坦蕩,自我,活得率性而又張揚。
這些看似瘋狂的舉動,其實有它深刻的文化背景,在南疆,在阿瓦提,舞蹈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是在他們血液里流動著的魂。這符合他們的性情,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們做的,不過是將他們的真性情,通過舞蹈展示出來,所以迷人,所以愛恨鮮明。
古麗·蓋娜說:那些刀郎老藝人,吼起來木卡姆是要讓人落淚的??梢?,那種感染力,是一般藝術(shù)難以達到的。即使不懂他們的語言,你也可以從他們的唱腔以及表情中,感受到歌舞的魅力。
阿布都卡德爾講述,他父親把一把破舊的卡龍琴掛在樹上,上面系著鈴鐺,風(fēng)一吹過來,卡龍琴就響了。這就是大自然彈奏的樂曲,阿布都卡德爾最早的音樂啟蒙源于此。從那以后,卡龍琴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有哀愁或是有高興的事情的時候,他總是將它拿出來,彈奏一曲。他彈得投入,唱得忘我,好像下面有幾百個觀眾在聽。
穆塞萊斯是這里的人們用土法釀制的葡萄酒,在釀制過程中要燒煮。阿不都熱西提每年都要釀制很多穆塞萊斯,都會被外面的人早早預(yù)訂一空,村里人反而喝不上,我問他為什么他釀制的穆塞萊斯供不應(yīng)求,阿不都熱西提反復(fù)強調(diào)“火”是秘訣。他說,柴燒的火軟,煤或者燃氣的火硬,這對于穆塞萊斯的制作至關(guān)重要。普通意義上,我們理解,火就是可以帶來熱量,帶來溫暖,卻很少去思考火與火的不同。這是一個隱秘的世界,只有那些低下頭,關(guān)注某一個東西本身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體會,才會認識事物本身。
無論是唱歌,還是跳舞,不管是彈琴還是說話,他們率性而為,完全融入到他們正在做的事情當中,這樣的人,是有魅力的,就是像陽光一樣,給人溫暖與歡樂的。
村里最熱鬧的事情要數(shù)巴扎(趕集)天了。巴扎在各個村里的時間是輪流坐莊的,周一在這個村,周二在那個村……一周時間每個村都會輪一遍,下一周又從頭開始。
以前,阿依古麗小的時候,每次爸爸趕著毛驢車,媽媽在后面坐著,她和弟弟兩個人或坐或躺在驢車上,車上裝些地里產(chǎn)的麥子或是羊什么的,到巴扎上換取家里要的其他東西,那時候毛驢車也是這樣晃晃蕩蕩地去趕巴扎。
那時她和弟弟去巴扎,更多的是玩,吃好吃的?,F(xiàn)在爸爸不在了,媽媽又有病,去巴扎更多的是為了生計,為了交易。到底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弟弟買買提也懂事了,阿依古麗在給客人烤蔬菜的時候,買買提就在旁邊搭把手,收拾前一撥客人吃剩下的食物、擦洗釬子等,他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到處跑著玩了。
毛驢車晃晃蕩蕩快到上欄桿村時,巴扎上的人還不是很多,他們來得算早。買買提麻利地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先去那里把毛驢車拴在一溜廳子下面——那里是專門拴來趕巴扎的毛驢車的地方。阿依古麗把賣燒烤要用到的碗柜、架子、長條凳都一一擺好,她小心地把洗干凈的蔬菜整齊地擺放在玻璃的碗柜里,以方便客人挑選。買買提也不說話,看著姐姐做這些細致的活計,他去旁邊把爐子支了起來,又去撿了點柴草,點上火,把小煤塊放在柴草邊上來引火。
巴扎上人多了起來,拴毛驢的廳子已經(jīng)有很多毛驢了,它們擠擠挨挨的,相互嘶叫著,好像人們昨天在那里見面,今天又在這里見面,相互之間打招呼。人是感情動物,毛驢又何嘗不是呢!
巴扎開始熱鬧起來,賣干果的那片地方,男人、女人們打開褡褳、包袱、箱子等裝干果的東西,把薄皮核桃和各色杏干、酸棗、紅棗、葡萄干堆放得高高的,一家挨著一家,擺放整齊,紅的紅,綠的綠,煞是好看。令人難忘的是巴旦木。巴旦木專治心臟病,是一種名貴的干果,好的巴旦木皮很薄,像紙一樣。維吾爾族人是很喜歡巴旦木的,把它的圖案繡在小藥帽上或繪制在家具上。
旁邊是賣生活用品的一片地方,一家一家擺放著包了亮閃閃鐵皮、釘了好看的釘子做成的圖案做工精良的箱子。最有意思的是那些箱子一個摞著一個,最大的在下面,小一點的依次在上面,擺放得高高的,像個金碧輝煌的金字塔。緊挨著的是個賣鐵皮制品的攤位,鐵皮制的火爐、煙囟、水壺、水盆錯落有致地擺放了一地,那其中的大肚細頸的洗手壺簡直是一件工藝品,也不知道做這么個水壺要花費多少時間。
在飲食市場,有用雪白的面粉由大師傅拉成的面條子,嚼在嘴里滑溜有勁。蓋在拉條子上面的是炒菜,把羊肉、西紅柿、芹菜、皮芽子放在油鍋里,用大火猛攻,色香味鮮,這叫拌面,也是新疆的特有面食。
除此之外還有用羊肉、胡蘿卜、葡萄干做成的大米抓飯,還有油塔子、炒面、餛飩(維吾爾族:“曲曲”)、薄皮包子、烤包子、馕……最叫人垂涎欲滴的是烤羊肉串的。
那串肉的鐵釬子是特別的,半米長,扁型、半厘米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穿的羊肉足有半斤重。在炭火上滋滋作響,撒上辣子面、精鹽、孜然,老遠就聞到了香味。吃烤肉時不宜太快,否則那羊油會滴在你的身上,而且那火燙的鐵釬子不小心就燙了你的嘴唇,可是很多人還是擋不住烤肉的奇香,禁不住大吃大嚼。
更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專門賣農(nóng)具、衣服、牲畜等的片區(qū),巴扎把這一片剛才還是空曠的荒地裝點得熱鬧非凡。這里就像一個盛會,人們帶著各種所需,裝扮好自己,從各個村落匯集到這里,在這里買賣、交易、閑逛、游玩、交友等等。
阿依古麗擦洗好長條凳,含笑坐著等顧客,她的嫁妝、弟弟的彩禮都在這個燒烤攤子里了。一串茄子、蘑菇、辣椒等素菜五毛錢,一串葷菜,像香腸、雞蛋、羊肉等一塊錢,她賣得都不貴,想吃的人自己就會來了。
前年爸爸突然得病去世了,媽媽身體一直都不好,她和弟弟還小,家里的九畝地沒有人種,是她給媽媽建議包給了隔壁的吾斯曼的,他家種棉花,收成不錯,也愿意多種些地。沒有了地,租金不是很多,一家人的日子就成了問題,那時候她在縣里上高中,就要畢業(yè)了,索性就沒有考大學(xué)。
她整天琢磨做點什么可以養(yǎng)活媽媽和弟弟,一開始也沒有啥好想法,她就帶上不愛上學(xué)的弟弟去逛巴扎,看看這個攤,和那個賣烤肉的鄰居聊聊,就這樣過了好些日子,她琢磨著自己能干點啥。鐵匠做的銅壺、鐵爐子等鐵器好賣,利潤也相對大點,可她是個女孩子是不能學(xué)那個的,弟弟又太小了;賣那些生活用品吧,自己繡的枕頭、被單她不會,去到縣城批發(fā)再來賣,農(nóng)村人還是喜歡自己做的針線活,買的人少,利潤低。阿依古麗想來想去還是賣燒烤比較合適自己。她會做飯,燒烤雖然不是日常做飯,可也是弄吃的,大差不差,她一個女孩子,只要把菜洗干凈,味道做好,人家也還是愛吃的,利潤雖然小,但干著省心,學(xué)起來也簡單。她把這個想法給媽媽講了,媽媽沒有反對,她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女孩子。就這樣她央村里的鐵匠艾合買提叔叔給她做了個燒烤用的鐵爐子,又去縣上買了放蔬菜用的透明柜子。弟弟雖然小,可是喜歡擺弄木頭,那兩條客人坐的長條板凳,就是他的杰作。就這樣沒幾天,她要賣燒烤用的家什準備齊全了,可是她還不是很會烤。但這也難不住阿依古麗,她去巴扎上取經(jīng),她在賣燒烤的凱來姆汗大嬸的攤位上買不一樣的東西吃,吃完她不走,幫著凱來姆汗大嬸干活,穿些菜,擦洗釬子,給客人倒水、遞紙什么的。凱來姆汗大嬸看她勤快,有眼色,對她也很喜歡,她就告訴了大嬸她家的情況和她的打算,凱來姆汗大嬸很痛快地教了她燒烤的技巧和注意事項,還告訴她客人喜歡吃什么,有些菜要到哪里去批發(fā)。那段時間阿依古麗追著凱來姆汗大嬸趕巴扎,在她的燒烤攤位上學(xué)習(xí)了一個星期,這才自己準備開張。
雖然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阿依古麗還清楚地記得第一天趕巴扎賣燒烤的情景。那天的巴扎像往常一樣熱鬧,凱來姆汗大嬸讓她把攤位支在自己的攤位旁邊,一開始來了客人,阿依古麗不好意思招呼,凱來姆汗大嬸就大聲招呼:來撒,嘗嘗我們漂亮古麗的燒烤,香香的烤雞蛋!有人三三兩兩坐在了凳子上,阿依古麗手忙腳亂地在翻烤著雞蛋和辣子,凱來姆汗大嬸幫她拿盤子、撒作料。雖然有幾次雞蛋烤煳了,可是凱來姆汗大嬸給客人開玩笑說吃了煳的雞蛋,眼睛亮,客人說了幾句打趣的話,也并沒有計較。沒有人來的時候,凱來姆汗大嬸就給她演示烤雞蛋的要領(lǐng),火不能太大,要轉(zhuǎn)著翻,有一點點黃了的時候趕緊撒作料……
那一天,巴扎散的時候,阿依古麗累得腰都要直不起來了,可她是愉快的,她終于可以自己掙錢了。凱來姆汗大嬸幫她招呼了一天生意,自己的倒沒有往常買的多,可是顯得比她還開心。
坐著弟弟趕的毛驢車回到家,天都黑了,媽媽做好了湯飯在等他倆??炜斓爻酝辏_始數(shù)錢、算賬,拋去買菜的成本居然掙了四十八塊錢,她和媽媽、弟弟都很開心。
就是從那開始,阿依古麗和弟弟開始趕巴扎了。晚上把菜備好,早上起來洗干凈,切段,串好,再分門別類裝進塑料袋里。有時候也會多備些菜,到巴扎上再串。一些素菜,家里門前的院子里就有,像豆腐、豆腐皮、香腸什么的就要去批發(fā),一次多買一點,買回來凍在冰箱里。慢慢地她開始有經(jīng)驗,怎么挑新鮮的菜,怎么買個大的雞蛋,怎么挑選味道重的調(diào)料,如何才能把作料磨成細粉,沒有雜質(zhì)。尤其在巴扎上阿依古麗也鍛煉得干練、潑辣起來,來了客人,她手腳很麻利的,再也沒有一開始的慌張了。經(jīng)常是她和凱來姆汗大嬸的燒烤攤子離得不遠,抬頭就可以看見,人不多的時候,阿依古麗經(jīng)常跑到凱來姆汗大嬸的攤位上聊天,也順手幫忙干點小活。要是客人要的菜沒有了,阿依古麗就去自己那里拿來給凱來姆汗大嬸,她一直惦記著凱來姆汗大嬸當初對她的好,人是不能忘本的。
黃昏時候,巴扎開始松動了,擠擠挨挨的人開始向四面八方散去,仿佛一個巨大的盛宴結(jié)束了,趕巴扎的人和逛巴扎的人,坐著馬車、毛驢車、三輪摩托車首尾相連,從巴扎向四面八方輻射出去,晚霞給歸途鋪著燦爛光點,一路上鋪出輝煌。
世界遼闊,阿瓦提,中國一個偏遠的縣,睡在世界的一角,很少有人在意,這里的樹木在過了一個冬天之后,死去了幾棵,不會有人想到,過去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片種植過能制作穆塞萊斯的葡萄,這里的人們在這個地方認真地活著,安靜地過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日子,對于草,對于酒,對于生命,對于一棵樹,或者一把琴,他們都有自己的理解,似乎這些我們見慣了的事物都是存在于不同時空,他們按照自己的軌道生活,不受外界的干擾,自給自足蓬勃有力地生長。
原本計劃和民間藝人聊天,記錄下他們的技藝和生活,準備采訪十幾位傳統(tǒng)老藝人,寫成人物小傳形式,再為每個老藝人畫上插圖,但其實,這里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比如賣燒烤的阿依古麗、比如李嬸等都讓我觸動不已。我本能地感覺,這里是寫作的富礦,我所能做的,就是體會這里的一切,努力地看清楚那些細枝末節(jié),感受那些微小的細節(jié)、變化。我不知道我記下的那些事件和細節(jié),將來會是散文或者小說,但我知道我一定是在寫他們,寫阿瓦提的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又是怎么愛著的。
賽力木的心事
五月的黃昏,村莊寂靜,偶爾可以聽到遠處的狗吠。我和小李從村委會辦公室出來,她叫我去她家吃飯,說是老奶奶做了杏子湯飯,專門喊我去吃。
杏子湯飯,只有在春天才有。前幾天我在裁縫茹仙古麗家吃過一次,把樹上還沒有成熟的青色杏子摘下來,切碎放鍋里,利用它的酸味調(diào)湯,放一點羊肉末,放一點鹽,放一點家里自己曬的香草葉,其余什么都不放,搟得薄薄的面片下在滾燙的鍋里,這樣煮出來的湯飯很好吃。小李給奶奶說了我喜歡吃杏子湯飯,奶奶說自己做的杏子湯飯村里沒有人比得上,一定要我去嘗嘗。
村里有二百八十三戶人家,只有五戶漢族人,小李家是其中一戶。她自小在這里長大,會說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她在新疆教育學(xué)院上大學(xué),這段時間在阿克蘇一小實習(xí),課不多,有時間就跑回來給我充當翻譯。村里的孩子只要上學(xué)了,就都會說漢語,大人就不同了,有的學(xué)得好,就可以用漢語交流,有的學(xué)得不好,就要翻譯才能交流。我們正說著話,一只流浪貓輕輕抬起毛茸茸的腳掌走過前面的垃圾堆,它豎起尾巴,肚子圓鼓鼓的,慢慢地穿過樹林,消失在黑暗里。
這會正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間,村里沒有多少人,附近房屋的窗里傳來電視機里播放節(jié)目的聲音。走過東邊的土路,要拐向小李家的巷道時,突然竄出個小人來擋在面前。原來是西琳的弟弟,一個漂亮的小男孩——賽力木,他也是帕麗丹的孫子。我第一次到村里來的時候,在西琳家借住過幾天。我和西琳經(jīng)常在她的閨房里聊天,賽力木整天滿屋子亂跑,把房門摔得啪啪作響。他很調(diào)皮,一刻也不閑著,我們早已經(jīng)混熟了。后來,我還知道了他的秘密。
賽力木,你嚇了我們一跳,穿新衣服了啊,過了明天,你可就是大人了啊,可不能這么瘋跑了,小李打趣賽力木。
小男孩不說話,輕微地晃著身子,像在扭麻花?;璋抵?,看不清他的表情。
咦,賽力木,你怎么了?我問他。
明天,明天的麥西來甫,你來嗎?平時淘氣的賽力木,說這個話的時候,有點扭捏,他沒有看我們,別過頭去,眼睛看著我身旁的一株還沒有開花的蘋果樹。
其實前幾天我就接到了邀請,知道明天西琳家要為賽力木舉辦隆重的割禮儀式,按照禮儀我還買了玩具準備到那天帶過去做賀禮。但是今天的賽力木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樣,沒有那么淘氣,像個小姑娘,有點扭扭捏捏。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院子里西琳大著嗓門在喊他回家,賽力木,賽力木,你又跑哪去了?媽媽在找你……
我們眼前的小男孩,不等我們說話,飛快地跑進了前面的院門。
那天割禮儀式非常隆重。人們一早在賽力木家的屋頂上敲起納拉鼓,吹起嗩吶,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我和小李來的時候,看見好多人帶著禮物前來祝賀,有西琳家的親朋好友,也有隔壁鄰居。
好多人啊,我不禁感嘆。
是啊,主人家是希望來的客人越多越好,這里的風(fēng)俗是來的人越多,說明主人越受尊敬,小李告訴我。
院子里支起兩口特別大的鍋,一鍋是堆得冒尖的金燦燦的抓飯,一鍋冒著熱氣,看樣子是煮著的羊肉。三五個女人忙碌著,七八個孩子在院子的另一頭推來搡去地嬉戲著,賽力木不在其中。房門口站著幾個大人,接待來人,領(lǐng)著來客進房間。賽力木穿著新衣裳,還佩戴著紅花,像個小大人樣,讓人一看就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這個男孩。
我們走上前去與他們一一握手。再過四個月賽力木就要十二歲了,這在要割禮的小男孩里算是大孩子。
賽力木,你就要是大人了啊,我打趣他。他依偎著父親的腿前,有點害羞地轉(zhuǎn)著小腦袋,不說話。賽力木的爸爸說,早就應(yīng)該給他舉辦割禮的,本來在賽力木九歲那年要進行的,可是那一年春天風(fēng)災(zāi),羊又被刮跑了幾只,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沒有找回來。接著又下了一個月的雨,地里的棉花也欠收。賽力木的奶奶整天咳嗽,一家人都沒有心情舉辦喜禮。割禮是要在單數(shù)舉辦的,這一拖就到今年了嗎?中年男人帶著笑意說著話,好像在給我們道歉。
有人領(lǐng)我們?nèi)ヒ贿呄词?,當然,洗過的手上沾的水是不能亂甩的,這是規(guī)矩,必須用毛巾擦干。然后賽力木的媽媽迎我們進入一側(cè)的房間,房間有二十幾個平方,地上鋪著嶄新的地毯,人們圍著四周席地而坐,中間鋪著餐布,上面擺滿了裝著巴旦木、葡萄干、無花果等吃食的漂亮玻璃碗和碟子,這里的客人大多是女客和未成年的孩子。不一會兒就端上了涼拌黃瓜、涼拌洋蔥和辣椒,倒上茶水,每人一份,然后每兩人端上一大盤冒尖的手抓飯。手抓飯是維吾爾族的特色,先把羊肉、葡萄干及胡蘿卜絲炒六成熟,然后放入米,倒入水燜到六成熟,然后在翻炒直到熟為止。米飯是一粒粒的,拌著羊肉、葡萄干及胡蘿卜絲,煞是好看,很容易激起人的食欲。
在維吾爾族,抓飯是不用筷子或者瓢羹的,要用手抓著吃。我學(xué)著當?shù)卮迕竦臉幼樱劝咽值闹虚g三指靠緊稍彎曲,將一小撮飯在盆子邊緣壓緊,然后拿起飯團吃,剛開始也不太習(xí)慣,吃了幾口之后,感覺不錯,動作也熟練起來,開始大快朵頤。
小李碰碰我,示意給我看,手抓飯比較油,在吃的時候,還可以喝茶、吃水果和涼菜,這樣感覺就不那么油膩了。
賽力木的爸爸在邊上不停地給我們倒茶及添加水果。小李指指我面前的盤子說,這里的食物必須吃干凈,不然主人會不高興的,認為是浪費。
割禮過去好幾天了,我都沒有再遇見賽力木。
等我在村子?xùn)|邊的果園旁邊看見他在放羊的那個下午,距離割禮已經(jīng)有小半個月過去了。賽力木還是那個賽力木,拿著羊鞭,甩甩搭搭,搖搖晃晃地走在七八只羊后面,但看著他又好像有一點不一樣,但要說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樣,我也是說不清楚的。他看見我,沒有像過去那樣很熟悉地打招呼,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瘋子一樣地跑來跑去,就是突然像個大人,是神情像個大人了,身子還是瘦瘦小小的小男孩的樣子。我想起自己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毛孩,好像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不愛說話,變得古怪,進入青春期的。原來成長真是突然的一件事。
半年前,我剛來的時候,賽力木還很淘氣,整天拖著鼻涕,拿著一截趕羊的皮鞭,揮舞著,滿院子瘋跑,一會上到羊圈上,一會又下地來,趕著老母雞“咯咯”地,撲扇著翅膀亂跑,院子里塵土飛揚。我就沒看見他有一刻安靜的時候。
不過才半年,這次我見他,居然就消停了,也長大了一點,不怎么跑來跳去了。那天下午,我見他少有的安靜,在葡萄架下小板凳上坐著,看著一院子母雞在啄食。我走過去看他,而他居然在發(fā)呆。
賽力木,你在想什么?
沒,沒想什么,他說著,臉竟然有點紅,然后就郁郁寡歡地走了。
沒過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他有心事,因為他總是心不在焉,你叫他半天,他也聽不見,好一會才像睡醒了一樣,一臉懵懂地看著你。
又過了幾天,我看見他居然真的會害羞,會臉紅。那天中午,我和小古麗牽著手去村委會門前的小賣部買頭花,迎面遇見了賽力木走過來。我叫他,他聲音不大地答應(yīng)著,卻低著頭,頭都要埋到脖子里了。他好像在害羞,居然還臉紅了。這個賽力木,真是的,也不知怎么古怪了起來。小古麗看著賽力木跑遠的背影說他是她同班同學(xué)。
小古麗今年十一歲,是繡娘艾米拉的女兒,她在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上五年級。小女孩長得好看,頭發(fā)烏黑,還有點卷,她的眼睛特別大,睫毛無比長,像個芭比娃娃。她的衣服不像村里其他孩子臟兮兮的,總是很干凈,她說話輕聲細語,唱歌的聲音好聽,笑起來常常吐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尖來,可愛得讓人不知怎么對她才好。
后來西琳跟我說,賽力木這個小屁孩整天哼哼唧唧地唱什么雄鷹在天上飛著呢,鴿子在地上跑著呢,他哪知道什么是雄鷹、鴿子的,他簡直還是個小屁孩嘛。我倒沒有聽見他唱歌,但那天我和小古麗遇見賽力木的情景,令我覺得他確實有點古怪和扭捏。
他不會喜歡上了小古麗吧?
會嗎?他還那么小。
我是后來留意才發(fā)現(xiàn),賽力木原本拿截木棍揮舞著,玩得好好的,一遇見小古麗走過來,他就想躲開。如果我叫他別走,他就開始別扭,手腳好像都是多余的,身子也扭來扭去地輕微晃動,此刻你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他渾身不自在。如果是在路上遇見小古麗迎面走過來,還沒有等要碰面時,賽力木就會繞開,從旁邊溜過去??梢钥闯鰜恚诒苊夂退嫦嘤?,但我發(fā)現(xiàn)他從一旁走過去的時候,又總會不經(jīng)意似的向小古麗在的那邊看上幾眼。
西琳總說賽力木神神叨叨的,干活也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這些我也發(fā)現(xiàn)了,但我還是跟西琳說,也許是他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也許過一陣子就好了呢,小男孩的事情不好說,隨他去吧。
后來,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一個中午,太陽的威力不減,吃過午飯,村里的人都在睡午覺,四周靜悄悄的。我在村辦的葡萄架下打盹。賽力木跑來挨著我坐下,他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都是細細碎碎的小事情,那是他的恐懼、擔(dān)心、喜悅、害羞的源泉,當然還有關(guān)于小古麗的事情。
他像個老人一樣絮絮叨叨的,直到遠遠地聽見西琳大著嗓門喊了他好幾遍,讓他回家吃晚飯,他才如釋重負地停止了述說。他的臉上是平靜和疲憊,還有一些仿佛長途跋涉了許久終于到終點的欣慰。接著他看看我,好像很奇怪自己怎么跟我說了那么多,然后他轉(zhuǎn)身往家走去,而此刻西琳已經(jīng)從遠處氣急敗壞地走過來,準備揪他的耳朵了。
至于賽力木為什么會告訴我他的秘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賽力木的初戀開始了,雖然他還那么小。
是啊,如你所想,賽力木說他確實偶爾會夢見同學(xué)小古麗,夢見她靦腆的微笑,夢見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劃來劃去,夢見她穿著艾迪萊絲綢的裙子在跳舞,但是他從來不敢接近她,不敢跟她說話,甚至不敢用眼睛看她。賽力木告訴我,在教室里,他坐在她后面,中間還隔著一排。當她俯身在作業(yè)本上寫字時,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可以看到她修長脖頸的曲線,看到柔軟的頭發(fā)垂到她的后頸上。
他說,一次小古麗站在葡萄架下和一個小女孩說話,他從那里經(jīng)過,撫摸了她的影子。他說,在這之后,他醒著躺了半夜,無法入睡。
關(guān)于賽力木的心事,我只能說到這里了,其他真的不能說了,我答應(yīng)過他。
阿孜古麗和女兒梅塞
在村子的東邊,阿孜古麗和她的女兒梅塞住在一座綠樹掩映的小院里。
阿孜古麗是一位身材高大、脾氣急躁的老人。我問她今年有多大年齡,她說她忘記了,應(yīng)該剛有六十吧。梅塞在一邊對著我擠眼睛,悄聲告訴我:六十八歲。老人的耳朵不好使,聽不見梅塞的低語,但見我表情不自然,回頭看向梅塞,梅塞回她一個笑臉。老人旋即又轉(zhuǎn)過臉來,疑惑地看著我。
阿孜古麗的臉上皺紋縱橫,青筋暴起,皮膚令人聯(lián)想到核桃外殼的褶皺。暴躁的性情使她貌似洋溢著堅定的理想和信念。她從早到晚穿著顏色鮮艷的裙子在房子周圍閑逛,腳上穿著一雙男士的藍色塑料拖鞋,光著腳,沒有穿襪子。梅塞說她一年四季都愛穿著這雙拖鞋,冬天她會穿上連褲襪,好在南疆的冬天也不是很冷。
后來梅塞在她不在的時候還告訴我,她媽媽是故意混淆或者忘記自己的年齡,就像整個村子里的男人把她遺忘了一樣。然而,她什么都沒有忘記。每一個曾經(jīng)愛慕她的男子對她獻殷勤的微小細節(jié),她都記憶猶新,還對那些男人評頭論足。
阿孜古麗經(jīng)常給女兒梅塞講那些她年輕時在麥西來甫上的往事,內(nèi)容不外乎是她跳舞時旋轉(zhuǎn)到最后,把誰比下去了,或者誰為她唱情歌唱到嗓子啞了等等,她能記得那場麥西來甫是為什么舉辦的,誰穿了什么衣服,她自己穿的裙子顏色和樣式,圍的那條圍巾的顏色和花色。
梅塞經(jīng)常感嘆母親記憶力比她好,她可以記得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夜晚發(fā)生的事情,那些細節(jié)在她一遍一遍的復(fù)述下,也存活在了梅塞的記憶里,仿佛梅塞自己也經(jīng)歷了那場麥西來甫一樣。
一天晚上,阿孜古麗和女兒梅塞坐在廊前的葡萄架下,突然她站起來,揮舞著手里的茶碗,對著梅塞吼道:玉蘇甫為什么不喜歡我去阿克蘇跳舞,他是覺著我去了大地方,見了世面,回來會瞧不上他了吧?
女兒梅塞說:“媽媽,你把茶碗放下吧,昨天你打碎了瓷盤,一會兒你再把茶水潑出來,會把我們倆都給燙傷的。”
阿孜古麗放下了茶碗,可她還是站著,她對梅塞說,我在和你說話哪,你聽不見嗎?
女兒梅塞說,媽,你說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
阿孜古麗指使女兒,那你明天去看看他們家的葡萄架搭好了沒有,藤蔓是不是還像去年一樣在地上倒著。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就算沒有搭好,也不需要我?guī)兔?,他有兒子呢?/p>
你是他女兒,他會和你說說。
他又不只我這一個女兒,人家現(xiàn)在也是一大家子人了,他不會回這個家了。
我讓你看看他家的院子里的葡萄,你就知道和我頂嘴,我不要他回這個家,這不是他的家。
梅塞轉(zhuǎn)身進屋,她沒有再和老太太說下去,她不想聽母親絮叨。父親和母親離婚好多年了,父親又組建了家庭,還生養(yǎng)了孩子。梅塞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兩個妹妹,他們也都在村里住著,平時并不怎么來往。梅塞知道母親嘴里說的和心里想的完全是兩回事,再說下去老太太真要惱羞成怒了,也是不好哄的。
梅塞平心靜氣地看了她一會,她看上去那么衰老,背弓著,步履蹣跚,臉上的皮膚松弛,皺紋縱橫交錯。梅塞在心里是同情母親的。可是母親眼神明亮,她并不要別人同情,她覺著自己是美麗的,是勝利者,是玉蘇甫不懂她的好。母親的這些心思,梅塞都知道。梅塞覺著母親強悍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一種幸福。她不想破壞母親的好心情。
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面放著一架板床,下面鋪了一層本白的氈子,在上面鋪了紅色為底的印花地毯。阿孜古麗如果沒有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懶散地坐在上面。正午的陽光透過葡萄藤上的枝葉縫隙灑下來,照在老人身上,曬得她昏昏欲睡。等她睡醒了,她就要和梅塞說話。每次她跟梅塞說話時,梅塞總是在忙著,而她的發(fā)問總像是在挑釁,梅塞,你今天怎么了,老是耷拉個臉?
媽,我在收拾家務(wù),我在干活呢。
你陰沉著臉,是我妨礙了你出門去和男人打情罵俏了?
女兒梅塞看了她一眼說,你知道自從離婚以后,我就對男人不感興趣。
嗯,嗯,為什么對男人不感興趣?
他們都是孩子,需要人伺候,我不想伺候別人。
嗯,男人有時候是像個孩子,但有時候不是呢,他們就是男人,嗯,阿孜古麗說到這里臉上有點不相稱的羞澀表情。
我在他們家就是個免費保姆,干了那么多話,他還不滿意。
阿孜古麗并不順著梅塞的話接下去,那你拉著臉,也是不想伺候我啦?
梅塞看著轉(zhuǎn)臉又怒氣沖沖的老太太,平靜地說,難道不是我每天給你弄飯吃,給你洗衣服嗎?
阿孜古麗沒有話講了,她氣咻咻地坐下,端起茶碗,把喝水的聲音弄得呼嚕呼嚕響。
阿孜古麗對梅塞一直有怨言。不錯,是她每天照顧著吃喝,可她覺著自己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每天上午梅塞都要把她趕到院子的葡萄架下,曬曬太陽,梅塞說她需要曬曬太陽,去去霉味。梅塞說她身上有一種發(fā)霉了的味道,梅塞敦促她洗澡,夏天讓她一天洗一次澡,而她總想偷懶圖省事,兩三天洗一次。阿孜古麗吃飯時總要掉下飯?;蚴且路媳粸R出湯汁弄臟。梅塞把一件舊衣服的前襟剪成長方形,在一側(cè)的兩頭縫上帶子,吃飯時梅塞就用帶子把那塊布綁在她的前胸。這讓她很惱火,可是她拗不過梅塞。梅塞干起活來一絲不茍,動作敏捷。梅塞是她的女兒,可她有時候害怕梅塞。
梅塞,你把我那件綠色的裙子找出來,明天參加帕麗丹孫子的割禮麥西來甫我就穿這件。
你有好幾條綠色的裙子,你要找的是哪一條???
我最喜歡的那件,就是前幾天在巴扎上買的前襟上繡有花的那件,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喜歡的,我當然知道你喜歡新的、漂亮的。不愛洗澡,穿得再好看也有味……梅塞低聲嘀咕著,白了母親一眼,她覺著母親聽不見她的抱怨。
梅塞,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你這個不孝順的丫頭。阿孜古麗一個箭步跨到梅塞的面前,她的嗓音像是炸雷在梅塞的耳邊響起來。
我……我說你還是穿綠色的衣服好看,顯得你的皮膚白!
嗯,我十六歲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我比巧里盼汗和熱比婭都好看!明天她們倆肯定也去,我要穿著新的綠裙子和她倆比一比,看究竟誰能旋轉(zhuǎn)到最后!
巧里盼汗今年七十七歲,熱比婭六十一歲,麥西來甫上她倆是固定的舞伴,跳刀郎舞的時候,她們一般可以堅持旋轉(zhuǎn)到最后,阿孜古麗年輕的時候就旋轉(zhuǎn)不過她倆,梅塞知道,驕傲的母親不過是在她面前說個大話。
阿孜古麗的衣服比女兒梅塞多,兩個大衣柜都是阿孜古麗的衣服,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衣服穿。過不了幾天,她就催著梅塞帶她去逛巴扎,梅塞知道她又想要買衣服了,梅塞氣惱她舊思想,光想著穿好看的衣服戴金子飾品,恨不得十個手指頭都戴上金戒指。母親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參加麥西來甫,唱歌跳舞,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操心。
梅塞的前夫家在阿克蘇郊區(qū),也算是半個城里人。梅塞嫁過去的時候,鄰居里有兩戶漢族人家。漢族男人不打老婆,還幫著做家務(wù),說話聲音也都是和聲和氣,不像梅塞的丈夫買買提,動輒就要打梅塞,還覺著很應(yīng)該的樣子,毫無愧疚之心。那些漢族女人,也并不像梅塞那些小姐妹那樣穿金戴銀,把所有家當都穿在身上,她們不聲不響地持家過日子,不到十年,不是買了車就是換了房子。梅塞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她的做派多少有點學(xué)習(xí)漢族婦女的意思,有了錢,存一點,而不是像她母親那樣都穿戴在身上。
梅塞不知道,她的母親阿孜古麗也存錢,那是她平時的一點零用錢,舍不得花,攢著去做新衣服。在村里,阿孜古麗最喜歡去的就是茹仙古麗的裁縫鋪。
茹仙古麗是村里唯一一個裁縫,村子西邊也有艾米拉的刺繡鋪,可是艾米拉不怎么會做衣服,她只是繡工好,接些刺繡的話,如果要縫制衣物,人們還是喜歡來茹仙古麗的裁縫鋪。茹仙古麗給鄉(xiāng)親們做衣服,扎窗簾、床單、被套什么的,她要價不高,手藝還不錯,村里人要縫制個什么也就來她這里了。
那天阿孜古麗來的時候,我拿著前天在巴扎上扯的一塊花棉布,也在茹仙古麗的裁縫鋪,想讓她給我扎個床單。此刻茹仙古麗正在縫紉機上忙著,她在用一塊綠色和白色相間的小方格布料縫制一件長袖襯衫。
茹仙古麗,你這件襯衫是給誰做的?看著還怪好看的,阿孜古麗說著話,揉搓著襯衫的袖子。
給我家親戚王紅,她過幾天要來看我們了,茹仙古麗腳下踩著縫紉機,眼睛看著面前的布料,手里的活也沒有停。
歐呦,你對親戚可真好。
人家對我好,我也要對人家好。
我對你不好嗎?我總是照顧你的生意,我都不去艾米拉那里做裙子,都是拿到你這里來。
你對我好啊,阿孜古麗老奶奶,你最好啦,我一會就給你裁,你先看看,相中那塊布料了。
我又不老,比你奶奶還要小三歲呢。
嗯,我奶奶可沒有你利索,她整天在家里幫我?guī)Ш⒆?,沒有精力去麥西來甫上跳舞。
啊哈,以前她就不如我,她胖,轉(zhuǎn)上五六圈她就暈了,哈哈。
村里的人家都有漢族親戚,親戚每次來都給他們家?guī)ФY物,清油、面粉、冰糖、磚茶或是小巴郎(男孩)的玩具。上次王紅帶來一盒積木,她教茹仙古麗家的小巴郎怎么用積木搭出樓房、飛機、輪船,小巴郎可高興了。晚上吃過飯,王紅幫著檢查小巴郎的作業(yè),教他做數(shù)學(xué)題,還和他用英語對話,幫他復(fù)習(xí)英語口語。王紅和小巴郎說話都是用漢語,有些茹仙古麗可以聽懂,有些一知半解的聽不懂,但她看著小巴郎歡喜的小臉,心里也是高興的。
最難得的是,王紅每次來,從不把自己當外人,地里有活她就去幫著干,去年秋天地里二十一畝的棉花、三畝玉米,都是工作組和親戚王紅幫著給收回來的。院子里收回來的一院子玉米,看著都愁人,不知哪天變天下雨,可就都泡壞了,最后也是王紅帶著工作組的同志來給掰完的,裝了滿滿十個大麻袋,還幫著給抬進儲藏室。
阿孜古麗心思完全不在茹仙古麗的絮絮叨叨上,她等著不耐煩了,沖著茹仙古麗嚷嚷,你的親戚過幾天才來,先給我做,我等著穿呢!
咦,上次你做的那條玫紅色的裙子好像也沒有多久呀,你有好多新衣服,光是今年夏天我就給你做了三條裙子,還有春天做的那些衣服。
過些天秋收完就到冬天了,人閑下來,結(jié)婚、辦割禮的麥西來甫會更多,去參加喜宴,不穿新衣服多難受啊,你說呢,茹仙小古麗?阿孜古麗咂咂嘴,說話的工夫,翻檢著墻上掛著的布料。
阿孜古麗奶奶,現(xiàn)在還是夏天呢,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早著呢,我做活可快了,耽誤不了你參加麥西來甫。這件襯衫內(nèi)里,包個邊就好了,很快的,馬上就做你的,你先挑布料吧。我的親戚后天來了,就可以穿上襯衫,也是給她一個驚喜。
阿孜古麗不再言語,仔仔細細地挑布料。等她選好布料,不用量尺寸,心滿意足地離開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村里家家戶戶都在冒著炊煙。
茹仙古麗看著她走遠了,對著我搖搖頭。她說這個老太太越老越糊涂了,可是精力真旺盛,整天想的都是跳舞、唱歌的事情,也不管女兒梅塞將來怎么過。
梅塞是老太太的獨女,她和前夫沒有孩子,離婚后回到娘家,照顧母親,家里的收入就是口糧地租給人家的一點租金。梅塞養(yǎng)了一些小雞,半年長大了,趕巴扎的時候去賣掉,換些零花錢。梅塞還跟著艾米拉學(xué)繡花,接一點零散的針線活回家做,也能掙點錢。家里的縫補洗涮、吃喝拉撒都是梅塞一手操持的。老太太整天就想著玩,聽說年輕的時候就是因為不會過日子,梅塞的爸爸才不要她的。如今可苦了梅塞了,整天就是圍著家里轉(zhuǎn),出不得門半步。拖著這么個母親,她是不可能再嫁人了,梅塞一輩子就這樣了吧。老太太她這一輩子都活在麥西來甫里,她這是活得好呢,還是不好,你是文化人,你說說?
面對茹仙古麗的詰問,我覺著我給她說不清楚一個人要怎么活著才是好,再說好與不好,那都是別人的判定。其實梅塞也給我說過很多和母親阿孜古麗的生活細節(jié),比茹仙古麗給我說的還詳細。但梅塞沒有抱怨,她是接受了自己的母親,也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她覺著不結(jié)婚也很好,不覺著自己在受苦。她抱怨的只是母親不愛干凈和自以為是的嘮叨。
人活著為什么要管別人怎么看呢?因為心里想著這些復(fù)雜的情緒,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有點諾諾地尷尬著。好在茹仙古麗也并沒有真要我在我這里找答案的意思,此刻她用力把剛才阿孜古麗挑選好的一塊艷麗的橘黃色布料抖開,展開在工作臺上,胸有成竹地拿著大剪刀比畫著。
我想,在她的心里其實早就有了自己的評判標準。她不過是勞作之余,感嘆一下別人的生活,其實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別人有別人的活法,最要緊的是怎么過好自己的日子。
那個人是我嗎
星期一我在巴扎上看見巴哈爾古麗的時候,她正在路邊賣酸奶。
一張方形的小飯桌上,擺放著盛著酸奶的碗,碗上壓著玻璃,玻璃上面再放上盛了酸奶的碗,碗上又壓著玻璃,玻璃上面還是盛了酸奶的碗,最下面一層是五個碗,第二層是四個碗,就這樣依次遞減,一共擺放了四層。最上面的一碗酸奶上也壓著一片比碗口大一點的玻璃,那是用來擋住蒼蠅和塵土的。
小小年紀的她,臉上自有一種鎮(zhèn)定和安靜,她坐在小桌邊的長條凳上,用手趕著聞到甜味趕來的蒼蠅。
巴哈爾古麗有著牛奶一般的白皮膚和焦炭一樣漆黑的秀發(fā),她的鼻子秀挺,眼窩深陷,眼睛大,寬寬的雙眼皮,睫毛濃密。她是西琳的好朋友,上個星期剛在西琳弟弟割禮的宴會上見過,印象深刻。
巴哈爾古麗不像胡楊村人,她像哪里人呢?我也說不好。她過早地成熟了,敏感,害羞,使她和村里別的女孩子不太一樣。
你來撒,喝一碗,你來。巴哈爾古麗遠遠看見我,就招呼我過來。我剛坐下來,她端起最上面的一碗酸奶,拿掉蓋在上面的玻璃片,招呼我吃。我推說剛才在巴扎那頭剛吃了一碗,現(xiàn)在不吃了。她執(zhí)意要我嘗嘗她做的,她說喝一碗你就知道,自己做的,會拔絲,好喝得很。
見我臉上有信了的表情,她這才笑起來說,酸奶嘛,你肯定喝過很多,可是拔絲的酸奶,只有我會做,你在我這里才能喝到。
我不解,酸奶怎么會拔絲?
見我驚訝,她就給我演示看,木勺舀起酸奶離開碗邊,木勺底部沾著的酸奶并沒有掉下來,而是和碗底的酸奶連成了一條細線,居然像是飯館里的拔絲紅薯那樣,只是酸奶形成的線顫顫巍巍,馬上就要斷了的樣子。
為什么酸奶會拔絲呢?
見我好奇又驚訝,巴哈爾古麗很得意。你教我漢語,酸奶的秘密我講給你,她說。
你的漢語這不挺好的嗎?
她羞澀地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說,只會說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我,我嘛,想多學(xué)一點,想學(xué)會認字,會寫會念,才是真的會。
學(xué)會漢語要干嗎呢,想找個漢族男朋友嗎?我打趣她。
掙錢,多,我,離開,早點成家。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
大姑娘思春了,還想著多掙點嫁妝錢啊,多懂事的姑娘。
巴哈爾古麗不明白“思春、嫁妝”是什么意思,但她從我說話的表情上看出了異樣,感覺是在打趣她,她有點臉紅。
她給我說前面跟著上學(xué)的小孩子,從盤子、爐子、碗,吃飯,一個一個詞開始學(xué)。巴哈爾古麗手里拿著一小塊白色的抹布,在面前的小方桌上抹來抹去,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學(xué)好,只會說,不會寫,也不會認。你教我吧,學(xué)漢語我,她渴望地看著我。我問她,為什么她說的漢語是倒裝句?她不明白,瞪著大眼睛看著我。
我說,比如剛才那句,你教我吧,我學(xué)漢語,你為什么就說成了“學(xué)漢語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道,我。
是我不知道,不是,不知道,我。我剛說完,我倆都笑了。
我發(fā)現(xiàn)不只巴哈爾古麗說的漢語愛用倒裝句,村里很多人說起漢語都是這樣的,比如,我下午在村里散步,遇見西琳,她會說,來玩我家,來,你。下午有人邀請我去他家吃飯,他會對我說,我家里吃飯,你來。我剛來的時候,不習(xí)慣,聽得不是很明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他們這樣講話。偶爾會打趣一下,會學(xué)他們講話,他們就朝我笑,我也笑,大家就都不介意了,反正彼此的意思都懂。
巴扎上人來人往的,我們就坐在小桌前,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她用她不利索的漢語告訴我,她不想再在這個家里呆下去了。
我問她為什么,她沉默了好一會,才又開始說話,卻是問我是不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生活著另一個她,過著和她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她是在說平行世界嗎?巴哈爾古麗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直在村里生活,也沒有讀過太多的書,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想了想,看著她說,我也很好奇有沒有另外一個空間,但其實我不知道。
巴哈爾古麗只比西琳大一歲,但她臉上沒有西琳那樣的無憂無慮,洋娃娃一樣的臉龐上總有一層淡淡的憂郁。這和她的年齡不符,好像她過早衰老,在花一樣的年齡就衰老了。
我是后來才知道,巴哈爾古麗的父親買買提明經(jīng)常喝醉酒,回家就會耍酒瘋,罵人,不是打她就是打她母親,家里總是雞飛狗跳的,不安靜。
巴哈爾古麗在村里上完小學(xué),又在縣里念完初中,就沒有再念書了。買買提明說女孩子又干不成什么大事,將來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在家里幫點忙實惠,早點學(xué)會打馕、做拉條子多好。
人家的父母都想著種棉花、放羊,把家里的日子過好一點??墒撬母赣H是個酒鬼,有一點錢就會去買酒喝,根本不管家里的情況。房子還是那年政府給蓋的抗震安居房,因為他把蓋房子的補助款大多拿去喝酒,所以房子蓋得很潦草,下雨天就會漏雨。雖然阿瓦提雨水少,可是一年總有那么幾次下雨天吧,那幾天就是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巴哈爾古麗也不喜歡母親,她說她根本就不像個母親。母親年輕的時候在縣里的文工團跳舞,父親也在文工團里干雜活,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兩人都回家當了農(nóng)民。母親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整天還化著濃妝。她能將一件很普通的衣服,哪怕是土得掉渣的式樣,弄出花里胡哨的顏色,穿在身上。挺胸站立的她,不知什么時候,臀就翹起來了,這讓她怎么都不像一位母親該有的模樣。
這些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每次買買提明在家里發(fā)酒瘋打人,不管他打的是巴哈爾古麗還是母親,母親都會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聲。
這叫聲從小就跟隨著巴哈爾古麗,讓她小小的心揪了起來,也讓她感覺恥辱和自卑。她害怕同伴們嘲笑的眼神和鄰居同情的目光。從上小學(xué)起她一放學(xué)就回家,也幾乎沒有什么朋友。
陽光強烈,曬得人昏昏欲睡,我努力打起精神想著怎么教巴哈爾古麗漢語。一聲嬰兒的哭叫完全嚇醒了我,原來方桌一側(cè)放著一個搖籃,里面有個小嬰孩在酣睡。這會不知怎么了,嬰孩哭了起來,聲嘶力竭的那種。
這時正在說話的巴哈爾古麗僵住了,她側(cè)過頭,聽了一小會孩子的哭聲,轉(zhuǎn)過身走到搖籃邊,揭開毯子,從小孩子頭邊取出了一個燃著的煙頭。
有人從路邊經(jīng)過,扔下了這個煙頭,她和我說著話,夸張地給我展示那個煙頭,然后像踩死一只蟑螂一樣踩滅了它。
她的敏銳和果斷都讓我另眼相看。她見我看著她,說小嬰孩是隔壁鄰居家阿姨的,她們?nèi)ス浒驮?,把孩子寄放在這里,讓她幫著照看一下。巴哈爾古麗有種和她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顯然生活拿走了一些令她舒適安逸的東西,給她磨難,卻也給了她應(yīng)對的辦法。
巴哈爾古麗說起小的時候,母親牽著她去隔壁鄰居家參加麥西來甫,還沒有走出兩棟房子,她就感覺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笑柄,就連墻上粉筆寫的粗話,她覺著那都是嘲笑她們的話。巴哈爾古麗說媽媽似乎沒有注意,她走路的姿勢像正在逛商店的年輕女人,一步一扭。她不知道,巴哈爾古麗最恨她走起路來扭來扭去的屁股,這個場景曾經(jīng)讓巴哈爾古麗在小伙伴面前第一次知道害羞和恥辱。她不再讓母親牽著她去這里那里,她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門。
巴哈爾古麗最害怕母親當眾叫她,那時候巴哈爾古麗甚至?xí)春拮约旱拿帧K穆曇裟敲错懥?、清脆、驕傲,故意裝出和街上的其他媽媽都不一樣的腔調(diào)。
但其實,巴哈爾古麗覺得母親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驕傲的,彼時家里剛打過架,父親又喝多了,在家里發(fā)酒瘋,巴哈爾古麗胳膊上還有被打傷的瘀青,母親的前額上有一道傷疤,她的腿上剛才挨了一鐵鍬,應(yīng)該也有瘀青??墒悄赣H完全無所顧忌的嗓音,她喊巴哈爾古麗的名字就好像在喊一件珍寶,就好像她心滿意足地剛吃了一頓清燉羊肉,但你還是可以聽出來那么大的聲音里有種想要證明什么,又要掩飾什么的虛張聲勢。巴哈爾古麗有時候會想,媽媽知道別人都在背后議論她,談?wù)撍齻兗依锏氖聠幔?/p>
母親好像永遠是少女,永遠長不大。前一陣她過生日之前,出于愛美之心,她決定將濃黑的頭發(fā)染成淺金黃色。沒有錢去縣里的理發(fā)店染,于是她去鄰居家拔了些海娜花,煮了水,自己在家里染。那天下午她把廚房里弄得亂七八糟,鍋里和盆子里是煮過的海娜花的葉子和枝條,地上淌著水。這些她都不在意,她只關(guān)心她的頭發(fā)上色是不是均勻。也許是海娜花放少了,染出的效果不是很理想,黑發(fā)沒有完全被遮蓋住。第二天她又染了一次,這次她用了更多的海娜花,煮了更多的水,頭發(fā)還是沒有變成淺金黃色,但也不是原來的黑色,是介于黑色和棕色之間的顏色,這也讓她高興了好幾天。
但是不到一個月,她又厭倦了這種顏色,想把頭發(fā)染回黑色,卻找不到一種染料能染回之前的黑色。好幾個月過去,她的頭發(fā)才回到起初的黑色,然而幾乎是同時,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她的頭發(fā)開始冒出幾縷初生的白發(fā),從那以后,她的白發(fā)越來越多。她不可避免地老了。
巴哈爾古麗常??粗赣H坐在鏡子前的小板凳上,出神地看著鏡子里頭發(fā)花白的自己,沮喪地咬著嘴唇,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巴哈爾古麗覺著母親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或者更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她不愿意長大,拒絕變老。
父親為什么會喝酒,為什么喝完酒了一定會耍酒瘋打人,巴哈爾古麗不知道。巴哈爾古麗說她對母親和自己的家,是迷惑不解的。
我去過巴哈爾古麗的家。怎么形容呢,院子里也有葡萄架,架上也有葡萄藤,但都能看出疏于打理。葡萄架是歪歪斜斜,眼看著就要倒了,葡萄藤在地上根部的位置發(fā)出好多藤蔓,都不是很長,是大大的一叢,就連我這個外行也能看出這是沒有修剪好的后果。院子里的雞不怎么怕人,就在你面前走過去,身后揚起細小的灰塵。木柵欄的院門到房屋不過五六米的距離,要小心翼翼地走,不然就會踩上新鮮的雞糞。
終于進到屋里,眼前的景象卻不好形容,是破敗和富麗堂皇這樣相反的情景奇幻交織在一起的樣子。富麗堂皇的是雕花,墻上是石膏雕花裝飾,家具上是木頭的繁復(fù)雕花,頭頂上是仿銀的枝形吊燈,粉紅色的金絲絨窗簾,還有無處不在的香水味;破敗是板床上的地毯,已經(jīng)很稀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喝水的茶碗豁了口子,地上散亂著小凳子、洗手壺,還有幾個南瓜和土豆也堆放在地上。
我的腦袋被濃郁的香味熏得暈暈乎乎,說不清楚是香水味還是香料,總之是一種濃郁的香味。巴哈爾古麗的媽媽穿著艷麗的明黃色長裙很晃眼,她撫膝而坐,周圍的環(huán)境和她奇妙地組合在一起,絲毫也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她微笑著看著我。
她喊巴哈爾古麗給我倒茶,她的嗓音倒不像巴哈爾古麗給我描述的那樣響亮,可能是在自己家里,不需要那么大的嗓門。巴哈爾古麗從旁邊的屋子應(yīng)聲出來,看見是我,有點害羞,站在她媽媽旁邊,兩只手垂著,有點不知所措。而我像被這個房間強大的氣場和氣味震懾住了,思維停滯,無法開口詢問任何事情。我們就這樣坐著喝了半杯茶,然后我就匆匆告辭離開。對香水氣味過敏的我,再坐下去,我覺著自己會暈倒在她家的板床上。
最近很少在村里遇見巴哈爾古麗的母親,就是巴哈爾古麗本人也很少出門。我想巴哈爾古麗可能知道,在這里她的一生都要被人議論,早在她母親剛從文工團回到家里,她和母親走在路上,大家都肆無忌憚地看她,又或者干脆對她視而不見。從小她就知道村里每個看到她的人都在可憐她,有時候還在避著她,以免再多同情她一次。
據(jù)村里的老人說,巴哈爾古麗的父親早年是不怎么喝酒的,也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漸漸喜歡上了喝酒,喝了酒就要吵架、鬧事,看著誰都不順眼,動手打家里人也就成了家常便飯。
巴哈爾古麗不想像父母那樣一輩子生活在這里,可是她能干什么呢?
整個村子都是如此,羊群一代一代傳下去,男孩子們從五六歲開始就完全明白他們將要繼承什么,他們學(xué)會拿鞭子趕羊,每天早晨輕松自豪地打開羊圈門,把羊趕出去,黃昏再一只不少地趕回來。到了上學(xué)年齡也會去學(xué)校上學(xué),可是如果中途課業(yè)重,不想上了就會回家,接著放羊,或者干一點農(nóng)活。快二十歲的時候,他們就會娶妻生子,接著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生活節(jié)奏。
女孩子就更簡單了,跟著母親學(xué)點針線活和家務(wù)活,上學(xué)也是要上的,只是更不認真了,學(xué)上幾年大多女孩子也就回家了,等著長大,等著嫁人。
巴哈爾古麗想學(xué)一門手藝,或者出門去打工,她初中沒有畢業(yè)就不再上學(xué)了,漢語又不好,也不知道能干點什么。
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烏魯木齊市,那還是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組織的參觀博物館活動。巴哈爾古麗說自己想出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心里又害怕出門。
她偷偷存著錢,每次趕巴扎回來,她都能存下二三十塊錢,她要給她的計劃存路費。
她夢想著離開胡楊村,離開阿瓦提,住在城市里。道路兩旁種植著樹木,一棟棟房屋隱約其間,沒有人走出家門時會用熟悉和好奇參半的方式與她打招呼,沒有人知道她的一切,沒有人會隨意地在半路上攔下她聊天,只是為了打聽她的家事,她只是住在房子里的普通人,這才是她想要的,這才是她現(xiàn)在努力工作掙錢的原因。她夢想著未來的生活是沒有人站在她背后對她指指點點,也沒有人手里攥著錢,要她遞過去一碗一碗的酸奶。
她想,她會有個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攢錢,每賺一塊錢,就離她的夢想近一點,這種希望會讓她維持一天甚至更多天的生活,直到她找到工作。
她在小米手機里,經(jīng)常看見同學(xué)的朋友圈里發(fā)著去外地打工的生活場景和遭遇,這些都刺激著她向往外面一個更大的世界。
巴哈爾古麗眼神迷茫地看著對面的攤鋪發(fā)呆,好半天才說自己經(jīng)常感覺到,還有一個自己,生活在另外一個地方,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那個人是我嗎?她問我,那個人是我嗎?
其實,巴哈爾古麗不知道,坐在酸奶攤位邊小凳子上和她聊天的我,也常常有和她一樣的疑惑,那個人是我嗎?在另外一個空間和時間里,有沒有一個人,過著我想要的生活?
那個人是我嗎?
扎巴依——阿吾提
阿吾提是個扎巴依(酒鬼),這在村里是有目共睹的事。
村里的下午很安靜,地上厚厚的浮土被曬熱,走在村子的巷道里,地面的熱量透過鞋底傳到腳上。院子的門虛掩著,可以看見葡萄架下面的板床上午睡的老人和孩子。
阿吾提搖搖晃晃地迎面走過來,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村里人人都說阿吾提是個扎巴依(酒鬼),遇見他,離遠點??墒茄巯戮鸵嫦喾暝谘矍?,現(xiàn)在想要離遠點,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就見他笑嘻嘻地勾著頭,旁若無人的神情,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并沒有那么可怕。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看向他,他的眼神迷離沉醉,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無暇顧及他人。
穆塞萊斯到底有多神秘,可以讓一個成年男人為此癡迷,這讓我好奇。
那天中午,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后,一直看著他搖搖晃晃走到街面背后的院子,才離開。
后來我才知道,阿吾提不認為自己是扎巴依(酒鬼),他說,羊要吃草,人要吃羊,穆塞萊斯總是會被喝掉,不是你喝就是我喝。我是穆塞萊斯的好朋友,何況穆塞萊斯不算酒,那就是讓人愉快的飲料嘛。
每次和阿吾提聊天,別人都比他說的多。阿吾提不愛說話,你問多了,他最多就是笑一笑。他的瘦臉上皮膚黑,一笑就露出潔白的牙齒,像是假牙一樣的白,倒是旁邊的人七嘴八舌說著阿吾提的種種軼事。他安靜地坐著并不說話,我們正笑著呢,再一看旁邊的阿吾提一副昏昏然的樣子,他就要睡著了呢。
阿吾提熱愛穆塞萊斯,但家里地少,三畝地都種了經(jīng)濟作物棉花、紅棗什么的,屋前的院子小,又背陰,只有三棵葡萄樹,也沒有怎么管理,結(jié)的葡萄少,沒法做穆塞萊斯。
他喜歡去穆塞萊斯小酒館喝,在小酒館不但可以喝穆塞萊斯,還可以聽人唱木卡姆,還有人跳舞。在小酒館里,第一杯穆塞萊斯端到他面前,他一般不會好好喝下去,他常常會用手抓一下穆塞萊斯,然后抹得滿臉都是,穆塞萊斯從額頭上流下來,他伸出舌頭接住,他那個樣子還沒有喝,就像是已經(jīng)喝多了。他說自己是穆塞萊斯王子,你若問他誰是穆塞萊斯公主呢,他就笑笑,指著酒杯,晃一晃杯里的穆塞萊斯。
阿吾提五歲的時候,爸爸就因為肝病去世了,他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一個男孩。阿吾提的爸爸據(jù)說是個美男子,喜歡侍弄花草,喜歡和動物說話,也喜歡喝穆塞萊斯。
阿吾提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沒有錢給他在宅基地上蓋房子,就在村子主路背街的一面租了個小院子做婚房,原本想著他成家了攢些錢再蓋新房,這個小院子就暫時過渡一下,誰知阿吾提天天泡在穆塞萊斯小酒館里,把錢都喝掉了。結(jié)婚十幾年了,一直住在這個小院子。院子因為是陰面,葡萄長得不好,陽光照不到屋里,所以陰天或者多云的時候,房子里不開燈就很昏暗,因為終年照不到陽光,陰冷潮濕,從院子進房間時,都會打個激靈,就像進了冰窖似的。
阿吾提也不是天天喝酒,有時他也會操心家里的事情,老婆天天念叨屋里黑,院子小,抱怨阿吾提把錢喝掉了,不能重新蓋個房子。阿吾提自知理虧,低著頭出門了,一會不知從哪里撿來了很多鏡子碎片,他和了一些泥巴,把鏡子碎片鑲嵌在屋子對面的院墻上,透過光的反射原理,院子里的光恰好照射到天花板或是屋內(nèi)的墻壁上,把黑洞洞的房間照得透亮,因為鏡子是一小塊一小塊不規(guī)則的,所以房間內(nèi)的光斑也是一塊一塊的雜亂,進來的人都會嚇一跳。
一個冬天阿吾提都是在穆塞萊斯小酒館里度過的,你要是在家找不到他,直接去廣場旁邊的穆塞萊斯小酒館,一準能看見他在那里正喝著呢。
喝多了的阿吾提,總愛干一些出格的事。那天黃昏,有個同村的老漢坐在毛驢車上,堵著阿吾提家的院門口一直罵,一直罵,白色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老漢越說越激動,旁邊看熱鬧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阿吾提躲在家里不出來,是他老婆帕麗丹好說歹說才把老人和毛驢車勸走。原來,今天是巴扎天,老漢趕完巴扎,趕著毛驢車回家。老漢在巴扎上喝了一點穆塞萊斯,毛驢車晃晃悠悠地走著,太陽暖洋洋的照著,他就睡著了。原本這也沒有什么,因為南疆的毛驢會認路,自會把睡著的老漢拉回家去,這在往常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今天老頭睡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巴扎上,他很生氣。有人告訴他是酒鬼阿吾提在村口把毛驢掉了個頭,所以毛驢自己又走回了巴扎。這樣無聊的事情,通常也只有半大的小子會干,誰知道喝多穆塞萊斯的阿吾提也這樣調(diào)皮。
阿瓦提的冬天很少下雪,村里很多人還記得,那年冬天的一場大雪從早上就開始飄飄搖搖的下起來。阿吾提坐在穆塞萊斯小酒館的窗前,外面下著大雪,一群孩子分成兩隊打雪仗,其中一組往后退著,逐漸被另一組占了上風(fēng)。阿吾提憂郁地看著酒館老板娘帕提古麗生火,然后邊唱著歌邊倒穆塞萊斯。阿吾提問帕提古麗今天為什么那么高興,帕提古麗用唱歌一樣的聲音說,雪太大了,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雪,瑞雪兆豐年,明年的莊稼要豐收了,難道這不值得高興嗎?阿吾提愣一下神說,是啊,這也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雪,明年的葡萄也會豐收的,阿會長會釀造更多的穆塞萊斯。說著他望了望那些打雪仗的男生,像個孩子似的跑到外面的風(fēng)雪中,先是屈膝,再用手肘撐在雪地上,然后四肢都趴在地上。他就那么躺了一會,然后爬起來,回到小酒館,問老板娘帕提古麗要了一個裝穆塞萊斯的壇子,他把剛下下來的雪裝進了壇子里,壓得瓷瓷實實的,然后頭頂著壇子往家走。路上遇見的人問他,阿吾提,壇子里裝的是阿會長家的穆塞萊斯嗎?他笑著說是大雪,要給他兒子看的大雪。那時候他只有一個三歲的女兒,老婆帕麗丹正懷著孕,還有五個月才生產(chǎn)。
阿吾提也曾經(jīng)嘗試戒過穆塞萊斯。為了戒掉穆塞萊斯,阿吾提讓老婆把穆塞萊斯鎖在壁櫥里??伤纸?jīng)常惦記著鎖起來的壁櫥,忍不住想喝,每次忍不住的時候就去偷偷把鎖打開,好像有人在監(jiān)督他一樣,其實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別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會隆重地倒上穆塞萊斯,然后又躡手躡腳把穆塞萊斯鎖起來,聞一聞,深吸一口氣,然后再開始喝,有時候一口干,有時候抿一口,再抿一口,直到最后高高舉起酒杯,看著最后一滴穆塞萊斯沿著杯壁淌下來,落入張開的口中。
穆塞萊斯流到阿吾提興奮的咽喉里,微醺就來了。因為阿吾提喝穆塞萊斯的時候,總是享受那種越來越輕,越來越興奮,忍不住要傻笑的感覺,他喜歡那種偷偷開鎖,再偷偷上鎖的過程,喜歡那種覺得不能再喝了的過程,然后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感覺穆塞萊斯從內(nèi)臟倒流到頭部,化為美妙的睡眠,早晨又被頭昏腦漲替代……
柜子里的穆塞萊斯,阿吾提一杯也沒有給別人喝過,別人來了喝其他的什么東西。這些穆塞萊斯是阿吾提的秘密,要是他正喝的時候有人來了,他就把酒杯藏在床底下。
阿吾提會和動物聊天,和他爸爸一樣。無論什么時候碰到小狗,無論他喝沒喝穆塞萊斯,他都會伸出手指摸摸它的頭,捋順它的毛。就見他低著頭,嘟嘟囔囔說著什么,旁人是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就看見狗很溫順地伸著舌頭,喘著氣。碰見貓,他也會上去抱起貓,一邊摸貓的鼻頭,一邊嘀嘀咕咕著什么。
不過,村里人說阿吾提還是和他家的羊說的話最多。有天我去他家時,他正在羊圈里蹲著,對著面前的一只臥著的母羊說話。我和小李過去聽了幾句,我完全沒有聽懂,小李在笑,好像很滑稽。小李學(xué)給我,阿吾提說羊媽媽你辛苦了,我沒有照顧好你,可是我也沒有人照顧呀,我也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啊,你就再生上一對雙胞胎吧,我保證不再喝酒了,穆塞萊斯嘛,可以少喝一點,你知道的,穆塞萊斯嘛,不是酒,是我的命,要是沒有穆塞萊斯,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我也有難處啊,你要體諒我……
村里流傳著阿吾提很多喝穆塞萊斯的趣事。一次阿吾提喝完穆塞萊斯從小酒館回家,路上遇見兩個人因為剪羊毛的事情在吵架,喝多了的阿吾提上前勸架,兩人正吵得酣暢,誰也不理阿吾提這個酒鬼,并且越來越激烈,眼看就要打起來了。阿吾提沖上去拉架,其中一人揮手擋了阿吾提一把,誰知他手上拿著的剪刀劃傷了阿吾提的手臂,血順著臂膀流了下來。喝多了的阿吾提并不覺得疼,還在揮舞著手臂,那兩人看著到處濺的血點子,倒是嚇壞了。他們不吵了,一起阻止阿吾提的鬧騰,最后兩人把喝多了的阿吾提送回家。阿吾提的老婆沒有責(zé)怪那兩個人,就把他們打發(fā)走了。
第二天,阿吾提發(fā)現(xiàn)手臂上的傷口還有血跡,卻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來昨天他從小酒館是怎么回家的。帕麗丹給他說是隔壁鄰居見他喝多了,在馬路上晃悠,便把他攙回了家。問他怎么就受傷了呢,誰用刀子戳了他?他使勁回想,也沒有想出來,他覺得是剪刀,不是刀,但到底是怎么受傷的,他就不知道了。帕麗丹說那是老天讓你戒酒呢,再喝就剪斷你的脖子呢!
第三天,就是從那時候起,阿吾提就害怕理發(fā)。他一看到理發(fā)師手上的剪刀就心慌氣短,他總擔(dān)心那把張開的剪刀從他的脖子上刺進去,把他的脖子剪個洞,那可怎么辦???阿吾提的頭發(fā)總是很長,不能不理了,才會讓他的媽媽給剪,而且媽媽也不能用剪刀,只能用推子推。他害怕媽媽年齡大,萬一手一抖,剪刀戳到脖子上怎么辦呢?后來媽媽老得拿不動推子了,就由他老婆帕麗丹給他剃頭。帕麗丹不喜歡用推子,她堅持用剪刀給阿吾提剃頭。每次帕麗丹給阿吾提剪頭之前,阿吾提都要緊張一陣子,他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等著帕麗丹的剪刀開始剪頭發(fā)。因為帕麗丹給他剪頭時,總會一邊揮舞著剪刀,一邊數(shù)落他,為什么要喝那么多穆塞萊斯,為什么不多干點活?阿吾提害怕帕麗丹說著說著就會剪斷他的脖子,不知哪天自己就要死在帕麗丹的剪刀下??墒撬€是讓帕麗丹給他剪頭發(fā),如果真的如他擔(dān)心的那樣,他覺著那也是他的命,誰讓他欠帕麗丹那么多呢。
有時候阿吾提也會羞愧那么一小會,他知道帕麗丹操持家務(wù)辛苦,帶孩子辛苦,孝敬他的父母辛苦,他也是痛恨自己不能掙錢,自己家的日子過得比別人家差,臉上會顯出很羞愧的樣子。但是一轉(zhuǎn)臉,他就會去穆塞萊斯小酒館,好像穆塞萊斯小酒館有什么在勾著他的魂。
他們說的阿吾提就是個酒鬼,瘋瘋癲癲的,可那天我和阿吾提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個下午,聽他絮絮叨叨,看著阿吾提眼睛清亮,神情恬淡,說話之間常常像個知錯的男孩一樣,安靜地笑一笑,好像比誰都清醒呢。于是我想,這世間的事情啊,誰能說得清楚呢?別人的話嘛,聽聽就好,不可當真。
最后我要離開去吃晚飯的時候,阿吾提倒是清清楚楚說了一句:為什么空氣、水還有鳥都可以去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是人,卻不能想去穆塞萊斯小酒館就去穆塞萊斯小酒館呢?
制作樂器的艾孜卡德爾
艾孜卡德爾在村里是個異數(shù),他不下地,不會干農(nóng)活,也不放羊。
“一個秘密告訴你,東西許多可以做成樂器,吹出聲音。胡蘿卜、洋芋、酸奶吸管什么的,吃飯用的木頭勺子也可以弄出聲音來,信嗎,你?”艾孜卡德爾的普通話和很多維吾爾族人講漢語一樣,句子倒裝,意思還是好懂的。他嘟嘟囔囔地說完這么一長句,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
他也并不要我回答。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看,接著轉(zhuǎn)身走了。
他喜歡擺弄物件,把它們弄出聲響,尤其是用木頭做樂器。村里人都不怎么和艾孜卡德爾說話,大家覺著他瘋瘋傻傻,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
那天我和工作組的小張去他家時,看見個頭不高,寬背窄腰的艾孜卡德爾正在院子里,背著手,圍著一堆摞起來的原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雌饋硭簿褪侨畮讱q的樣子,有著維吾爾族男人特有的高鼻梁,大眼睛,眼窩深陷,雙眼皮,睫毛又長又黑,眼神卻有些迷離,好像沒有睡醒。我和他說話,他也是愛答不理的,好像心神被那一堆木頭勾走了。
艾孜卡德爾家的院子,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樣種滿了花花草草,姹紫嫣紅的。他家院子里只有一條葡萄架長廊,從院子大門一直到房門口,綠蔭下是一條紅磚鋪的小路,葡萄廊前面原本應(yīng)該種菜或者種花的地方,現(xiàn)在都堆著帶樹皮的原木。還有一些扒光了樹皮的木頭,長長短短,橫七豎八地擺放在一邊,角落里堆著木屑和刨花。院子左邊是工作間,門敞開著,墻上掛著做好的樂器,工作臺上堆著電鉆、小刀、銼刀、鑿子等工具,還有好些半成品的木質(zhì)物件。站在艾孜卡德爾家的房門口,看著整個院子,這里就像一個小型的木材加工廠。
我稱呼他是制作樂器的手藝人,這讓他很不滿。他看了我一眼,不說話,拿下墻上的熱瓦普,又在工作臺上拿了一個撥片,自顧自地彈撥,唱了起來。他是用維吾爾語唱的,我沒有聽懂歌詞。聲音渾厚中帶著一點沙啞,曲調(diào)婉轉(zhuǎn)沉郁,我感覺像是懷念故鄉(xiāng)或是感慨人生無常的內(nèi)容,還沒有等我完全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放下熱瓦普不唱了。
音樂人,我是。會做樂器,會演奏,會唱歌,我。他說。
嗯,你唱得真好,我說。
聽懂嗎,你?我在唱什么,你知道?他半生不熟的漢語里有很強的挪揄意味。
聽著好像是刀郎木卡姆中最前面的一段,感慨人生無常的內(nèi)容吧,我有點遲疑。
嗯,有見識,你。他說著話,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一個外鄉(xiāng)漢族人還能知道刀郎木卡姆,這讓他有點意外。他覺著我能聽出他在唱刀郎木卡姆,所以我是懂他的。話匣子就是這么打開的,原來他也是喜歡說話的,只是要說給懂的人聽。他不知道我住到阿瓦提已經(jīng)有三個月,經(jīng)常聽刀郎老藝人彈唱,就算不懂維吾爾語,聽多了,也會有點灌耳音的效果。
艾孜卡德爾說,我們刀郎人能歌善舞,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會做樂器。我問他怎么區(qū)分刀郎人和維吾爾人呢,他說理論上的依據(jù)他也說不清,但他知道都是同屬于維吾爾族群,習(xí)俗上有一點不一樣,比如刀郎人的音樂更粗狂,刀郎舞和維吾爾舞也不一樣,不扭脖子,更粗獷一些,刀郎舞更像一場打獵。舞蹈像打獵?見我聽得似懂非懂的,他說,舞蹈的事情我也說不清楚,還是講制作樂器吧,你找我來不就是想知道我會做樂器的事情嗎?這倒是。
小時候艾孜卡德爾就對聲音敏感。他覺著自己能聽懂鳥的叫聲、狗的叫聲、驢的叫聲,那些聲音表達的意思他覺著自己是懂的。阿瓦提家最多的鳥類是麻雀,早上一起床,院子里的樹上就落滿了麻雀,嘰嘰喳喳。上午大人們?nèi)ヌ锢锔苫钊チ?,剩下的老人和孩子在家,老人無事,聚在一起蹲在墻根說閑話,艾孜卡德爾喜歡待在樹蔭下聽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他經(jīng)常給小伙伴們說,這只麻雀是那只小麻雀的媽媽,小麻雀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那邊那只麻雀說那邊有一堆谷物,谷物旁邊有個螞蟻窩。孩子們一開始好奇他的特異功能,都很崇拜他。有個大一點的孩子說他在撒謊,別人都不懂麻雀說的話,誰能證明你艾孜卡德爾說的是真話呢?大家覺得艾孜卡德爾是個不誠實的小孩,無論他怎么解釋,也沒有人愿意相信他。小朋友漸漸地都不怎么和他玩了。
孤單的艾孜卡德爾,把柳樹枝用小刀割下來,砍成一拃長的一小截,輕輕轉(zhuǎn)動樹皮內(nèi)的樹枝,等到慢慢松動了,樹枝和樹皮分開,再小心翼翼把樹枝拿出來,剩下完整的樹皮呈圓柱形,用剪刀在上面剪出小孔,用嘴對著它吹,就可以吹出聲音,雖然不像鳥鳴,但也是很好聽的聲音。秋天和冬天他把母親做抓飯的胡蘿卜、兩頭切掉,用小刀或者小勺把胡蘿卜的中間挖掉,形成一個中間空的圓柱形,再在胡蘿卜壁上挖幾個小孔,嘴對著小孔吹出嗚嗚啦啦的聲音來。還有土豆、大白蘿卜都可以按這個方法吹出聲音來。他手里拿上什么,不由自主地就想把它弄出聲響來,家里喝水的玻璃杯子、吃飯用的碗和碟都被他敲的嚯嚯牙牙,為此沒少挨父親的打。
上學(xué)后艾孜卡德爾也很淘氣,經(jīng)常曠課跑出去玩。父親是農(nóng)民,大字不識一籮筐,他給艾孜卡德爾說,既然你不好好上學(xué),喜歡鼓搗家什,那就送你去學(xué)樂器制作吧,學(xué)會了也是一門手藝,也能養(yǎng)家糊口呢。
艾孜卡德爾十三歲那年,父親把他送到烏魯木齊的國際大巴扎一家樂器店拜師學(xué)藝。一到國際大巴扎,艾孜卡德爾看什么都好奇,街面上人來人往讓他興奮不已。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人,還有五顏六色的圍巾和掛毯,比他在巴扎上見過的都好看。
到了樂器店,艾孜卡德爾的眼睛簡直不夠用,大大小小的手鼓,長長短短的艾捷克、熱瓦普、都塔爾,讓他心生羨慕,他用手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父親買了冰糖和茶葉送給師傅凱撒,囑咐不只要教艾孜卡德爾做樂器,還要好好管教他,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凱撒是個開朗樂觀的小老頭,嘴唇上有一撇黑胡子,一說話就一翹一翹的,他像是漫畫中的阿凡提。凱撒做樂器的手藝是祖?zhèn)飨聛淼?。凱撒的父親就是個手藝人,當年在喀什老街上開了一家樂器店,一邊做一邊賣。凱撒沒有上過學(xué),自小就在父親的店里玩,耳濡目染地自然也學(xué)會了做樂器。二十歲的凱撒已經(jīng)是制作樂器的高手了,每天在店里做樂器兼帶銷售。
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國之大,不到喀什不算到過新疆,這兩句話吸引了多少游客到新疆來旅游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計算。來喀什旅游的人是一定會到老街來的,來老街的游客也是一定會在凱撒的店前駐足拍照的,凱撒接待過多少個游客,他是數(shù)不清楚的。但是他一輩子記得那個夏天的一個下午,窗外太陽高懸,陽光刺眼,空氣中有種熟透了果實的甜香,門外的無花果葉子都打蔫了,店里卻因為是厚厚的干打壘土墻蓋的,并不怎么熱,長長的房間沒有開燈,陽光從臨街的窗戶照進來,在凱撒面前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柱,他坐在暗處,撥弄著新做好的艾捷克,試著給弦調(diào)音。
那個高個子的女孩就是這時候進來的。今天已經(jīng)是她第三次來,像前兩次一樣,她專注地看了一會凱撒干活,就拿起相機拍照。不同的是前兩次除了拍正在干活的凱撒,她還拍了店里的樂器,掛在墻上的,擺在柜臺里的,都拍了很多,這次她卻只拍了凱撒,她從凱撒的左前方拍,一邊移動一邊拍,一直拍到凱撒的右前方,寂靜的房間里,除了凱撒撥弄琴弦的聲音,就是咔嚓咔嚓快門的聲音。凱撒半天都沒有找到感覺,他在店里做樂器很多年,見過了太多的游客,許許多多的人都對著正在干活的他拍過照片,從來沒有影響過他的手藝。今天不知怎么了,聽到照相機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他有點煩亂和心慌,琴弦調(diào)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音準。
黃昏,那個女孩又來了,她一口氣買了艾捷克、手鼓、熱瓦普,也沒有問價,凱撒說多少錢就多少錢。臨走的時候,凱撒問她是哪里人,怎么樣才可以再次見到她。女孩笑了笑,烏魯木齊,我在烏魯木齊等你。
凱撒二十二歲了。他經(jīng)常想起那個拍照的姑娘,她說過的話,她的微笑,甚至她的氣味他都記得。那個下午的場景和細節(jié)被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還原、咂摸。她像一個謎,她所在的世界也是一個未知的謎。兩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能忘記她。不顧父母的反對,他只身一人來到烏魯木齊,自此再也沒有離開過。
也許凱撒不只想找到女孩,年輕的他是向往一個從未到達的地方。國際大巴扎開業(yè),他就是第一批商戶之一。他知道來新疆旅游的人是一定會來烏魯木齊的地標性建筑——國際大巴扎游覽的,他覺得她不是烏魯木齊人,她一定是一個外地來新疆的游客,要不這么多年,他怎么從來沒有在烏魯木齊的街頭遇見過她呢?
凱撒老師有時候會喝點酒。那天通常是艷陽高照,一過晌午,他會拿一瓶伊犁老窖回到店里,從中午開始喝,一直喝到下午。這天通常他一句話也不會和艾孜卡德爾說,仿佛變了一個人。過天,他酒醒了,就又是那個愛說愛笑的老頭了。
艾孜卡德爾知道凱撒的故事。他覺著凱撒老師太傻了。人家姑娘就是那么隨便一說,你就當真了,多傻啊。但他從來不在師傅面前說什么,他知道那是師傅的傷心事。不過說起做樂器做琴,艾孜卡德爾還是很崇拜凱撒老師。凱撒不識譜,也不認識字,做琴全憑感覺。從一截桑木開始,鑿、雕、刻,每一道工序都仿佛有種神秘的力量支配著他掌握分寸,把握尺度,過了不對,不及也不對。那種力量引領(lǐng)著他,直到一把琴做完,彈起來,音高合適,音色純美。
凱撒教艾孜卡德爾做樂器是從認識木頭開始的,他說找對了手對木頭的感覺、耳朵對音高的感覺,那就差不多找到了做樂器的秘密。凱撒讓艾孜卡德爾從削木頭開始,自己摸索對木頭的感覺。艾孜卡德爾削了一年木頭,他漸漸懂得了一點木頭的常識,大致可以判斷什么樣的木頭能做出什么樣的樂器,發(fā)出的聲音清越還是喑啞。
第二年凱撒做樂器的時候,就讓艾孜卡德爾在一邊看,有時候也讓他打個下手什么的。艾孜卡德爾很聰明,有悟性,很多東西一點就通,很得凱撒的歡喜。
究竟一塊桑木怎么樣才可以最大限度地用到做琴上,不浪費?共鳴箱做多厚821c2efffeaf38e5060493ed9fc30ae1才可以發(fā)出美妙的聲音,琴弦要多長才恰到好處?凱撒告訴艾孜卡德爾這些都是不確定的。因為一截桑木和另一截桑木有那么多不同,干燥程度,木質(zhì)的緊實程度,甚至桑木還是桑樹時生長的環(huán)境、承受的陽光多少都決定了做成琴后音色的細微差別。這些奧秘如今艾孜卡德爾可以感覺到,卻說不清楚。他像一個掌握了神諭的智者,卻被神限制著不能泄露秘密,一切玄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六年里,凱撒把自己的所長一一交給了艾孜卡德爾,最后他說,艾孜卡德爾,你可以走了,我沒有什么可以教你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現(xiàn)在你比我做得好。
這六年,他們相處得既像一對父子又像是朋友,凱撒卻從未打罵過他。后來當艾孜卡德爾要回家時,凱撒哭了,他說艾孜卡德爾是他最好的徒弟,沒有人像他對樂器那么有靈性。
艾孜卡德爾回到村里,照顧父母,娶妻生子,像一個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人一樣生活。但艾孜卡德爾不下地,不干農(nóng)活,也不喜歡放羊,這讓他在村里像個怪物。
他在自家小院里開了個手工樂器坊,給刀郎老藝人做起了樂器。艾孜卡德爾和凱撒一樣不懂樂理知識,也看不懂五線譜和簡譜,他做樂器完全憑耳朵聽,音高音低。他一聽就知道了,哪怕是細微的差別,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一開始他只做艾捷克、熱瓦普什么的,可是總有人來定制卡龍琴。師傅凱撒也不會做卡龍琴,自然沒有教,艾孜卡德爾就自己琢磨,去會做卡龍琴的老藝人家學(xué)習(xí)。經(jīng)過一年多的試驗,艾孜卡德爾制作的卡龍琴也能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了。這不僅僅是增加了收入,還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會彈卡龍琴的人越來越少,而會做的人就更少了,艾孜卡德爾很為自己的手藝自豪,他說他做得最漂亮的卡龍琴,不但音色純美,而且是用桑木制成,有天然的木紋,顯得莊重、厚實、典雅,非常好看。艾孜卡德爾說一般的卡龍琴制作時間也就是兩個半月,而這把刀郎卡龍琴三個多月才做好。后來,他以五千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阿克蘇人。
有個笑話說,有人問村里一個放羊的小男孩,放羊干嗎?男孩說,為了娶老婆。娶老婆干嗎?男孩說,為了生孩子。生孩子干嗎?男孩想了想說,為了放羊。雖然是個笑話,但笑完想想,不只是村里,我們生命中的有些事情仿佛真的如此這般詭異地輪回著。
艾孜卡德爾不想這么過完他的一生。一個月的時間艾孜卡德爾最多也就只能做兩個熱瓦普或者艾捷克,如果光是做手鼓,會多一點。來買手鼓的人雖然多,可是手鼓的價格低,一個上好的手鼓也不過三四百塊錢。要想有好的收入,還是要做艾捷克或者熱瓦普,一把可以賣到四千五百元。艾孜卡德爾賣過最貴的一把艾捷克是八千二百元。
那是一個外地游客,是個音樂愛好者,到阿瓦提刀郎部落來旅游,聽說村里有做手工樂器的,慕名而來。在艾孜卡德爾的家里他什么都好奇,嘴里不住地嘖嘖贊嘆,手里的相機咔嚓咔嚓地響著,連院子里的母雞他也要追著拍,嚇得一群母雞在院子里“咯咯”地轉(zhuǎn)著圈跑。
艾孜卡德爾給他展示自己的樂器,他拿出錄音筆和手機放在艾孜卡德爾的身旁錄音,他給艾孜卡德爾拍照,他的神情專注,仿佛害怕溜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他要艾孜卡德爾彈一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艾孜卡德爾用艾捷克伴奏,他自己唱了起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為什么這樣紅……
他拿起艾孜卡德爾剛剛用過的艾捷克,要買下它,艾孜卡德爾見他是真的喜歡音樂,說你愿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吧。他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把錢包里的現(xiàn)金全部給了艾孜卡德爾,還說這是對一個音樂人的敬重。
現(xiàn)在的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村里有了喜事就要舉辦麥西來甫,豐收了要辦秋收麥西來甫,鄰居有了間隙要和解就舉辦道歉麥西來甫,結(jié)婚那更是要辦結(jié)婚麥西來甫。就連冬天來了,下了第一場雪也是要辦雪箋麥西來甫的。這么說吧,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需要舉辦麥西來甫,這些麥西來甫上是少不了彈唱藝人的,自然也要用到樂器。
艾孜卡德爾的樂器大多就是賣給方圓百公里的藝人們,很多人都知道他樂器做得好,當然也有遠道慕名前來定做卡龍琴、艾捷克、熱瓦普的人,不過這些是少數(shù)。
墻上的釘子上掛著一個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面是艾孜卡德爾用維吾爾語寫的字,我拿下來看了看,蝌蚪一樣的文字,看不懂。他說那上面記錄了定制人的要求和取貨的時間。
村里只要是有點文化,又喜歡樂器的小伙子來找艾孜卡德爾學(xué)習(xí)樂器制作,艾孜卡德爾都收下了。教的時候,他并不多說,只是做給他們看,一招一式讓他們自己琢磨。艾孜卡德爾自己就是這樣跟著凱撒學(xué)會的。一樣的方法,但并不是每個來學(xué)習(xí)的人最后都掌握了制作樂器的秘密。很多人也看了,也照做了,但就是音品不準、音色不好聽,時間久了也就自暴自棄,不再來了。對于這樣的人,艾孜卡德爾也不勉強。
村里前前后后來了二十幾個人跟著艾孜卡德爾學(xué)習(xí),學(xué)成的有三個,其中有兩個到外地去了,剩下的一個已經(jīng)在村里自立門戶了。說起來,他們現(xiàn)在都成了艾孜卡德爾的競爭對手,但有些顧客還是認艾孜卡德爾,買樂器一定到他家來買。他們認為艾孜卡德爾做的不是商品而是藝術(shù)品,為此他們愿意出高的價格,等著艾孜卡德爾慢工出細活。現(xiàn)在要買他做的琴,需要提前預(yù)約。
有意思的是艾孜卡德爾不僅制作刀郎熱瓦普、卡龍琴、艾捷克、手鼓,還會做小勺。他說小勺也是維吾爾音樂中用的打擊樂器之一。以前,它和吃飯用的勺子不太一樣,是用木頭刻制而成的一種樂器。后來由于人們沒有專門工具,便用平常吃飯的木勺代替了它,于是這種樂器就被稱為“小勺”。現(xiàn)在用的小勺也按照飯勺的樣子用木頭刻制,但稍大些,上面有各種雕刻的花紋。演出時,右手抓緊一對小勺的把兒,小勺的背相互碰擊,而左手掌擊打肩、膝蓋和其他部位或擊打其他物體,配合音樂節(jié)奏發(fā)出聲音。
這個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是艾孜卡德爾喜歡的。家里有十五畝棉花地、六畝核桃地,都是父親和妻子在操持。原來家里有三十多只羊,父親老了,孩子還小,沒有人放羊,就都賣了,留下十只,過肉孜節(jié)殺一只,過古爾邦節(jié)殺一只,孩子割禮殺三只,來了親戚朋友殺一只,就這樣現(xiàn)在只剩下三只,是準備秋收以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殺來吃的。三只羊都是第二年的小羊,吃得不多,平時也不去放,妻子干完活回來的時候,在地頭拔一點草喂喂。家里這些事情,艾孜卡德爾都不操心,他一心一意地制作樂器,一年下來收入可觀,不比地里的收入低。
現(xiàn)在生活好了,人們不必為一日三餐發(fā)愁了,所以心思也就多了起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語言說清楚的,那些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時候,就用音樂表達吧。
那天下午,艾孜卡德爾還給我說了一個有關(guān)音樂的傳說。
據(jù)說,音樂是在人的祖先出現(xiàn)以前就存在于天堂。最初人被造成了一個內(nèi)空的軀體,然后再用泥巴壘成。接著神在人的軀體內(nèi)輸入生命,但由于生命懼怕黑暗,不敢進到軀體里;可神無論如何也不能將生命輸入,最后便有仙女鉆進軀體里彈起了艾捷克,不久艾捷克聲停止,當生命醒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片黑暗的山洞里,于是在驚嚇之中到處亂竄,然后發(fā)現(xiàn)一處有亮光,為了逃出黑暗,生命便向有亮光的方向奔跑。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人的鼻孔,當生命準備從鼻孔爬出時,鼻孔癢癢不止,即打噴嚏,打第一聲噴嚏的同時,從軀體里傳來了艾捷克的聲音。
這是為了要說明藝術(shù)是精神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這一個道理而編造的一個神話?問題是,人們?yōu)槭裁匆幵爝@么一個傳說?是想表達如果沒有音樂,在人類軀體中就沒有生命,是這個意思嗎?艾孜卡德爾沒有說。
維吾爾族人是多么熱愛音樂,熱愛歌唱啊,無論物質(zhì)生活是多么匱乏,他們都要唱歌、跳舞,都要有音樂。也許正因為有這些精神的享受,才讓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變得不再那么難以忍受。
后來,離開了阿瓦提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這些事情。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