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打芭蕉
第一次聽到《雨打芭蕉》,老四揚琴上的嶺南雨滴,落在我的耳朵里,我聽出了北方的秋雨沒有的味道,那里面有歡快,“音樂能說出非語言所能表達出的東西,它使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自身最神秘的深奧之處;它能傳達出任何詞不能表達的那些印象和‘心靈狀態(tài)’”,雨打芭蕉的雨水沒有北方秋雨的肅殺,好像琴聲蕩起的波紋,就是一張來自嶺南到了我老家承受雨的芭蕉。
那時,我上初中,十三歲,秋深下著連陰雨,多日不晴。老四那間香煙繚繞咳嗽的屋子里,幾個鄉(xiāng)間閑人在拉二胡敲揚琴?!把絻阂姥絻哼希姥揭姥揭纼哼稀?,這熟悉的調子從窗戶傳出,破雨而來,幾個人在唱《大焗缸》:
挑子一擔響丁當
呀兒呀兒依呀兒呦
依呀兒依呀兒依呀兒呦依呦
挑上擔子走四方
呀兒呀兒依呀兒呦
依呀兒依呀兒依呀兒呦依呦——
我家鄉(xiāng)菏澤古曹州,也是非遺傳承非常豐富的地方,包楞調、山東古箏樂、魯西南鼓吹樂、菏澤弦索樂、棗梆、山東梆子、大平調、四平調、大弦子戲、兩夾弦、山東琴書、鶯歌琴書、山東落子、山東花鼓,光音樂的項目排在山東第一,全國的前列?!洞鬅h缸》這個調調,就是個譜子,大家可以任意填詞,后來這個調子被采風的作曲家稍一改變,就成了電視劇《水滸傳》開篇的“好漢歌”的旋律,這也是很搭,劉歡的“嗨呀依兒呀,哎嗨哎嗨依兒呀”和老四的沒區(qū)別,因為這個大焗缸的調子,就流行在我故鄉(xiāng)的中原地帶,這恰是水滸好漢替天行道的區(qū)域。
我擠到老四擁擠的屋子,坐在他的床上,聽他們在生活的閑暇時空里,揚琴二胡給鄉(xiāng)村隔離出的別樣世界。
老四那天就敲起了《雨打芭蕉》,我無法準確述說聽到這廣東音樂的感受,但覺得和魯西南音樂的高亢與豪放不是一個路數(shù),它雅致,即使老四告訴我,這首曲子是晚清同治年間的一個夏季,何博眾在屋后如廁,誰知瞬間風雨驟至,先是稀稀疏疏的雨滴打在芭蕉葉上,“沙沙”作響如萬頭的蠶在嚙噬桑葉。他癡迷于這種聲音帶來的精神的愉悅,竟不知是在如廁,還是在蕉林。這是一種別樣的聽覺盛宴,這大自然的聲響,本身就是天然的音樂,成了一種觸媒,喚醒了何博眾,于是,何博眾回到房屋,即開始譜曲《雨打芭蕉》。
芭蕉為雨移,
故向窗前種。
憐渠點滴聲,
留得故鄉(xiāng)夢。
芭蕉是為雨而生,它的那些滴答,那些妙處,包括生活中的某些時段,令我們感到語言的貧乏。但音樂,卻是在無法用詞語表達的時候生出的,我們詞窮處,音樂能說出來,即使再細微的感情。我想到了冬日的曠野,父親去世三周年的時候,我們到墳地去,突然,一聲嗩吶響起,我覺得這是最讓人感到震撼的聲音,比我們姊妹幾個和親戚朋友的悲痛的表達,要寬闊百倍千倍,直達天穹地府,十里八鄉(xiāng)都聽到了情感的震顫。
何博眾的《雨打芭蕉》,就是語言達不到的地方,雨滴打著芭蕉,怎樣留住這聲音,語言不行,如廁聽到芭蕉的雨聲,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樂事,只有音樂才是情感的最好對應物,音樂能捕捉和感應情感的細微。
老四敲出的《雨打芭蕉》,和曹濮平原秋雨打在屋瓦上的調子是完全兩個世界,多年后來到了嶺南,聽到人們對何博眾、何柳堂等何氏家族一脈廣東音樂的評價就是:典雅。
何氏家族的音樂,有著傳統(tǒng)士人的審美取向,走的是典雅的路子,這不由讓人記起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典雅》一章: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
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鳥相逐。
眠琴綠陰,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風雅所鐘的佳士們茅屋賞雨,賞雨豈止茅屋,茅廁也可,就如王陽明所說的“時時微笑,雨打芭蕉也無愁”。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何博眾的音樂《雨打芭蕉》一掃文學意象好借芭蕉與雨說愁的傳統(tǒng),讓芭蕉與雨在夏日,帶給人一縷難得的清涼?!队甏虬沤丁菲痤^是強音符,刻畫一陣強風,爾后節(jié)奏漸快,來描繪風后的陣雨;再后雨又漸小,然后又是用強音描繪隨后的陣風,節(jié)奏短促,就像雨打在芭蕉之上,淅淅瀝瀝,時疾時緩,一副南國初夏的風情。
我問老四,你見過芭蕉嗎?
老四搖頭,老四說,我見過雨打高粱葉,雨打苘葉蓖麻葉荷葉。這是秋天,曹濮平原的雨不如《雨打芭蕉》的雨那樣歡快,那時還是光棍的老四嘆了一口氣。
多年后,我到了嶺南,成為了一個新廣東人,在音樂廳聽《雨打芭蕉》的時候,我想到曹濮平原深處的老四,在貧瘠的鄉(xiāng)間,他沒有任何功利,追求屬于自己情感和心靈的東西,雖然成為鄉(xiāng)間的異類,就如海頓說:“當我坐在那架破舊古鋼琴旁邊的時候,我對最幸福的國王也不羨慕?!?/p>
這個時候,我稍稍理解了老四,也稍稍理解了中國音樂和廣東音樂。音樂是一個民族存放靈魂的地方,它可以是一個民族的幻覺,也可以是最貼近世俗里的一聲嘆息。
從我少年時候聽《雨打芭蕉》到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雨打芭蕉》一直是我的案頭枕邊的音樂。
有人說,早期廣東音樂是長短句音樂,多是曲式結構,就是脫詞的譜子,是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思填詞的。后來,我看到朱甜先生以《雨打芭蕉》填詞的粵曲《何柳堂雨夜譜琵琶》,真的十分喜歡:
【雨打芭蕉頭段】深院靜悄悄,青草池塘蛙不叫,燈影搖搖。簾外月遭那濃云繞,唉!風起了,夜雨澆得芭蕉笑,叮叮咚似把琴調。如笛咽、笙怨,更似琵琶語,任教善才也難調。
【雨打芭蕉尾段】雨象傾瓢,葉助風搖,漫天珍珠跳,跳入行弦斷續(xù)周。風轉悠悠,雨尚瀟瀟,織出云羅絲裊裊。如霧消,如欲曉,如半透明輕消。手在慢抹輕挑,譜在心中記了。
這唱詞,既唱出了南粵田園之美,更讓我們看到何博眾的音樂的嫡傳孫子何柳堂,在雨夜,聽著屋外的雨打芭蕉,想到祖父的琵琶譜子,自己在雨夜一遍遍用十指彈撥,還原祖父譜中蘊含的那種韻致與魅力。
這套詞用粵語吟誦起來,也是環(huán)佩叮當,和諧有致,七音九調,套進《雨打芭蕉》樂曲里唱出來,更是妙合無垠,這就是“廣東音樂”的魅力!
廣東音樂為何有魅力,我喜歡陸健東先生的一個判斷,他說:“廣東音樂悠揚悅耳,流暢明快,百多年來征服了無數(shù)聽眾,具有無法言說的魅力?!背酱H的,是它在音樂旋律中總呈現(xiàn)出來的勃勃生機。藝術最高的境界是審美,藝術最終的目的還是復歸人性與人心。顯然,貫注于廣東音樂之中的必有一種精神與人格魅力,在旋律的背后,必有“人”的因素在,有到目前為止還未被深刻認識的東西在。這是一種在音樂之上的人文力量。正是這種力量,鑄就了廣東音樂特有的靈魂。
這人文精神一直是中國音樂精神的一個要素,我們可以從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得到印證,聽懂別人的琴聲是不容易的,琴弦即心弦,琴聲即心聲,我們夜半聽到的鐘聲,只有客船上不寐的書生游子,才有共鳴。
音樂的背后是人。何柳堂曾在為丘鶴壽《琴學新編》一書所寫的序言中說“士大夫交際往來,莫不以琴瑟見志”。丘鶴壽是編印第一部廣東音樂曲調樂譜的人,那是1916年,后來又有《弦歌必讀》等著作,是廣東音樂斫輪老手。他有一篇典雅自序的文字,可看出他很豐厚的人文素養(yǎng)和人間情懷。在廣東音樂史上,這篇序言意義重大,可看作是廣東音樂的宣言書,陸健東先生稱這序言就是為廣東音樂定調的文字:
蓋聞漸離擊筑,激昂飛易水之聲。叔夜鳴琴,委蛇奏廣陵之調。東山絲竹,謝太傅借以陶情。江上琵琶,白樂天因而寄慨。可知從古騷人俠客,杰士名流,靡不韻諳絲桐,性耽弦管者也。覺羅季世,政散民離,黃帝子孫,風馳云涌。小戎婦女,亦解談兵。大地山河,于焉變色。劉琨舞劍,振起尚武之精神。光弼納刀,洗盡溫文之積習。十萬能羆之士,踴躍馳驅。三千娘子之軍,縱橫蕩決。于是秦淮風月,珠海弦歌,與夫中散之琴,馬融之笛,趙女之瑟,齊王之竽,莫不色黯魂消。仆本多情,素嗜音樂,盱衡時勢,輒用傷懷。讀史遷律呂之書,精微未諳。知《樂記》聲音之道,感觸維深。參考中西,權衡今古,音釐清濁,譜訂宮商。力竭數(shù)年,書成一冊。既災梨棗,用餉名流。從此清簟疏簾,聞聲不虞其變徵;花前月下,按譜自可以怡情。
這文字氣勢行文,確如宣言書,慷慨激昂,氣盛言宜,如滔滔江河,百折千回,而涌力前突。第一層說“古騷人俠客,杰士名流,靡不韻諳絲桐,性耽弦管者也”,而到了覺羅季世,就是清朝末年,大地山河,于焉變色,這時的音樂呢?“莫不色黯魂消”,這是第二層,音樂是否也到了末世呢?
于是到了第三層,自己“盱衡時勢,輒用傷懷”,這是作者讀史遷之書,像司馬遷做歷史的傳人,自己做音樂的傳人,“參考中西,權衡今古,音釐清濁,譜訂宮商。力竭數(shù)年,書成一冊”。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里面的“參考中西,權衡今古”,多么令人感慨啊,無論古今,無問西東,這樣的語氣,與嶺南畫派的高劍父提出的“折中中外,融合古今”,面目何其相似乃爾,這就是廣東的文化,這也是廣東音樂的力量。就如司馬遷說的:“故音樂者,所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
陸健東先生評價:“這樣的文字300年間或僅可在如柳敬亭一類的人物身上發(fā)見。”確實有豪俠之氣,金屬之聲。
二、燈火萬家弦
“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保ā抖Y記·樂記》)
追索歷史,嶺南音樂的血脈的上游是儒家之教和中原古樂。他們的音樂理念,乃至家國情懷、人生觀都與數(shù)千年前的圣人們關于音樂的論述有關。
南宋景炎元年(1276年),南宋國都臨安陷落。祥興元年(1278年),宋帝昺偕皇室輾轉留寓廣東新會崖山,在中原數(shù)千年傳承的古琴文化,也從中原到了廣東,后人代代相傳的《古岡遺譜》,就是南宋的舊物。清道光年間,新會人黃景星把《古岡遺譜》中的部分琴曲與另外傳譜琴曲共50首,整理編成《悟雪山房琴譜》,其中有保留下來的著名曲目《烏夜啼》《碧潤流泉》《漁樵問答》《雙鶴聽泉》等,這是嶺南上接中原古樂的最直接的證據。
儒家向來以禮樂來治理社會,先秦時代的人們以唱歌、吹笛、擊筑、鼓琴、彈箏修身,這個傳統(tǒng)一直影響后世。
而在以家國情懷、儒家精神貫骨的知識階層,琴棋書畫、詩書禮樂,更是須臾不離其身。
晚明南海的陳子壯,抗清以死,在他的《文忠公遺集》中有:“詩三百篇皆可歌可誦,可舞可弦。古者太師世其業(yè),以教國子,成童以上,婿往學焉。誦則習其文,歌則識其聲,舞則見其容,弦則寓其意。所教樂無非詩者?!痹谶@里,雖然是嶺南文人,但這樣的以樂雅性、以琴明志的傳統(tǒng),和秦漢、唐宋的中原文人一模一樣。
他的弟弟陳子升曾寫到當時的廣州士大夫唱歌:南越之能詩者,莫若廣州;廣州多詩,而人人能以詩按聲而歌,則莫若五羊城。城中歌詩,凄凄婉婉,甚清以長,號曰:楚吟。
陳子升就做“楚吟行”的詩,然后隨著管弦而歌。
這是當時的廣州文人生態(tài),亦詩亦歌。寫詩之后,配樂而歌,以簫和之,麗姬少年唱之,動人委婉,綿邈可思。
在他的詩集《中洲草堂遺集》中,有關音樂方面的詩句比比皆是:“飛雨灑檐輕,輕弦逗雨鳴?!薄坝袂贉喫楸M,閑把洞簫吹。”“兒時操琴到于今,今日寥寥太古音。”……
陳子升還作有古琴曲《韓山操》《況操》《水東游》等,“君不見百萬黃金爭度曲,酒闌人散拋絲竹,江頭誰解聽吳歌,信口清音斷還續(xù)?!?/p>
重商與重文,嶺南的文人墨客文化血脈的上游,同樣流淌著中原傳統(tǒng)文人的情調和雅士情趣。當時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除掉詩文,就是玩音樂、彈古琴琵琶等。人們說清初的番禺詩人琵琶演奏家王隼“性喜琵琶,終日理書卷,生事不顧,惟取琵琶彈之,琵琶聲急,即其益窘甚”?!丢氫跆眉酚浭鐾貊馈凹{徐氏副室,教以琵琶”?!秳俪洊|遺民錄》載:“隼性嗜音,能自度曲;作昆山腔以寄意?!薄叭剩佬觯⑾龋┮蓝椭?,瑤湘(隼女)吹洞簫以赴節(jié),每夜闌人靜,聲發(fā)眾廬中,里人側耳聽,不敢近,懼其近而輒止也?!边@是350年前的一個家庭聚會,以王隼、別室(妾)、女兒、女婿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簫聲“私伙局”。
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曾記清兩廣總督吳興祚入粵任上:“興祚喜與文士游。一時名士,多共唱酬,頗能沾溉寒士。故人望歸之?!眳桥d祚在自己的府邸,弄了幾個自己專屬的樂戲班,公務之暇的娛樂,就是這些吹拉彈唱,怡情養(yǎng)志。
那時的文人雅集,音樂歌唱是很重的部分,除掉撫琴,就是唱小曲,曲調附于唱詞的后面,明清時代,嶺南經濟發(fā)達,文人雅集派對興盛起來,這是一幫追求精神領域需求的閑人。就如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撫琴,閑則能游名山,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茶,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莫大于是?!?/p>
春秋暇日,佳節(jié)良辰,或聚于名山古剎,或約于園林湖畔,聲氣相投,詩酒唱和。而雅集的靈魂是古琴,古琴自南宋末傳到嶺南,學習琴藝就已成為嶺南文人不俗情操的象征。嶺南琴派淵源于宋室宮廷樂,到了明代,陳白沙、鄺露、陳子壯、陳子升等名士都是當時嶺南的古琴高手。陳白沙雅好古琴,自己藏有“滄海龍吟”“寒濤”兩張名琴。相傳他曾在夢中受仙人指點彈奏石琴,因而別號“石齋”,晚年自稱為“石翁”。他推崇以琴為媒介,體悟儒家圣賢氣象,追求儒家理想人格,不以琴技炫耀為能事,而以琴的自然之道為依歸琴德亦人之德,要求門人弟子無論身處何時都要有為仁愛以身相殉、以身證道的精神。
后來,歷史上享有盛名的“嶺南四大名琴”出現(xiàn)了——春雷、秋波、天蠁(響)、綠綺臺。
“春雷”曾是北宋宮中之物,宣和殿百琴堂中的第一品,乃宋徽宗趙佶的珍物,清末民初復現(xiàn)于廣東,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秋波”,此琴原為宋楊萬里所藏,后歸中山小欖李家。
“天蠁(響)”,是唐人舊物,據傳曾為詩人韋應物所有,現(xiàn)藏廣東省博物館。
最有故事的是“綠綺臺”。綠綺臺為唐琴,此琴是明武宗所愛,后被賜予大臣,流落宮外。明末時候,就成了南海詩人鄺露心愛之物,鄺氏凡是出游,必帶此琴,另攜宋理宗內府的名琴“南風”,縱使到了揭不開鍋,也只是暫時將這兩張琴質于當鋪,等手頭寬裕了再贖回,他有詩曰“四壁無歸尚典琴”。順治七年(1650年)清兵攻破廣州,當清兵殺入城內,鄺露在海雪堂中,穿上明朝衣冠,坐在琴旁,顏色不變,從容就戮。
文化是軟的,但在王朝末期,被文化渲染的文人畫士,卻有著比沙場武夫更硬的骨頭,一把古琴,在鄺露這里,就是故國的文化,就是一種精神的載體,琴同生命血肉難分,琴就是命,命就是琴,琴不僅可以陶冶性情,更能明志寄托。
萬家燈火萬家弦。除掉文人的雅集,有人說是從明成化年間始,珠江三角洲地區(qū)就有了那些玩家的民間樂社“私伙局”,他們愛好音樂、戲曲,自備樂器,抱團娛樂。大街小巷、榕樹下、河涌邊,曲韻聲聲,管弦陣陣。尤其夏夜,二胡、椰胡、橫簫(笛子)、洞簫、喉管,弦索之音此起彼伏,宮商角徵羽,水上漁火,遠近明滅,水里魚跳,復與音樂配合,甚是熱鬧。
和“私伙局”區(qū)別的是“燈籠局”。舊時珠江三角洲地區(qū)一些大戶人家,邀請藝人到內廳堂唱曲,好客的主人在門口懸一燈籠,表示歡迎鄰里親朋前來聽曲,若取下燈籠則表示座位已滿或唱局已完。這種唱局,叫“燈籠局”。若一伙人自娛自樂“開局”,不喜歡外人參與進來,就叫“私伙局”了。
高胡大師劉天一曾說:“粵劇之外,還有失明曲藝人員(盲妹)的演唱活動,頗有影響。她們一般是唱家庭喜慶的燈籠局的?!薄盁艋\局”屬堂會性質的演出,常與家庭喜慶相連。
而“私伙局”雖是脫胎于喜慶堂會的“燈籠局”,但純以自娛為目的,一些樂社“私伙局”的水準檔次非常高,聲名遠著。在廣東音樂百年的進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有著名音樂家參與的“私伙局”。
民鏡音樂社:大約成立于1919年,在廣州西關十八鋪明鏡照相館里,其老板酷愛粵劇,經常在店里“開局”,并請粵劇老倌來教演戲,引來不少街坊路人駐足欣賞?!懊耒R有嘢唱,有戲睇”,成員以梁以忠、易劍泉等為主,晚上演奏“廣東音樂”,演唱粵曲。
晨覆樂社:大約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由中山大學數(shù)學系學生陳德鉅和文史哲學系學生黃龍練共同組織,易劍泉和劉天一均是其成員。
番禺何氏家族的三稔廳:成員有何博眾、何柳堂、何與年、何少霞等。
佛山精武體育會音樂戲劇部:成員以何浪萍、楊榮照等為主,1928年開始在省港澳各大戲院、音樂廳演奏“廣東音樂”,又在唱片公司和電影公司錄制唱片。
易劍泉1931年在廣州創(chuàng)辦的素社俱樂部,每逢周六晚就免費公演音樂會,有時呂文成也參加。
中山小雅山房樂社成立于清道光末年。1935年,中山小雅山房的“鑼鼓柜”被邀往香港參加“英皇銀禧大典”慶?;顒樱瑓挝某梢矃⑴c其中,以“鑼鼓柜”形式表演“廣東音樂”、曲藝,獲冠軍獎。
私伙局以唱粵曲為主,粵曲、廣東音樂和粵劇三者血脈相連,長期互鑒、互滲,彼此交融促進。私伙局是玩家的搖籃,如嚴老烈和何氏家族的何博眾、何柳堂、呂文成等,無一不是私伙局的擁躉。有了這些閑人玩家,才有了廣東音樂的蓬勃,私伙局正是廣東音樂的產床。
私伙局自由隨意,心態(tài)放松,他們的演奏沒有很嚴格的規(guī)程,只是沿著同一旋律,在行進過程中,大家可以根據個人的審美喜好,“加花”“滑指抹”等,玩音樂,就是娛樂性和自我滿足感。有人說私伙局在演奏時“加花”似乎很隨意,其實是要根據個人的愛好和演奏中的自我感覺,這體現(xiàn)了廣東音樂的自由即興的審美特質。
這是大體則有,定體則無,“私伙局”的演奏者們的心態(tài)是開放的,而非死守規(guī)則,死于規(guī)則之下,無論中西樂器,只管需要,不問東西,就是“拿來主義”,無論大提琴、小提琴,還是薩克斯,為我所用,需要就拿。
是私伙局的文化生態(tài)土壤,是這些玩家成就了廣東音樂,這是一個生態(tài)鏈條??梢哉f,是“私伙局”,哺育了那些“玩家”,使那些“玩家”一不小心成了開一代風氣的大師。
以何博眾及其孫輩“何氏三杰”的何柳堂、何與年、何少霞為例,均成長于家庭“私伙局”。創(chuàng)作《步步高》的音樂大師呂文成,也曾受教于何柳堂,并成為“私伙局”的“玩家”。
私伙局外面的世界,我們在沈復的《浮生六記》中,可以看到乾隆時期,廣州的珠江河面上“更有小艇梳織往來,笙歌弦索之聲雜以漲潮之沸,令人情之為移”。這普通的擾雜的人世間,更是笙歌弦索,笙歌夜夜,聲色犬馬。
三、沙灣何
有人說,教堂不只磚石、玻璃和十字架,教堂是音樂的紀念碑和圣殿,談廣東音樂,不到番禺沙灣留耕堂三稔廳,就沒有進到廣東音樂的堂奧與圣殿。
廣東音樂里的一眾名曲《賽龍奪錦》《雨打芭蕉》《餓馬搖鈴》《陌上柳色》《七星伴月》等,就是從這里誕生的。沙灣何氏家族是一個被音樂的繆斯纏繞眷顧六百年的風雅家族。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何氏一族在農耕社會里,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光家族所擁有的族田就達五萬多畝,是嶺南地區(qū)擁有祖產最多的望族之一。
沙灣何氏大宗祠名留耕堂,就是陳白沙書寫的,鑊耳大屋、殼花墻、磚雕、木雕,典型的嶺南建筑,這是沙灣何氏的精神殿堂,而三稔廳則是屬于留耕堂下的一座分支祠堂。
何氏一族四世祖、留耕堂始祖何德明,南宋末年來番禺沙灣,其長子何起龍,中進士為到太常寺卿,主管宮廷禮樂。何起龍擅音律,這種傳統(tǒng)成了基因,以后在家族內世代相傳。
每年春分、秋分、冬至和九月二十八日祀孔的四個節(jié)點,何氏家族典禮時,必沐浴更衣,莊敬如儀。
祭祀時,眾贊禮者呼“報鼓”,役者應,擊三通鼓。
呼“奏大樂”,樂工應,八尺長的銅質喇叭,像向陽的葵花,聲音直入霄漢。
呼“奏小樂”,大堂屏風下的著紅衣的樂手持笙、蕭、小鼓瞬間交響。
大樂即大雅,小樂即小雅,要用官話,不能用粵語。這是直接的中原文化的再現(xiàn)。
要說到三稔廳了,青磚、石腳、灰雕、大鑊耳,人說它建于清嘉慶年間,進了大門,院內兩邊各有一株茂盛蔥蘢之老樹,一側是桂花樹,另一側則是三稔樹。而祠堂大廳兩側的抱柱聯(lián)寫著:“賽龍歌奪錦,曉夢聽啼鶯?!边@嵌入的是何氏家族廣東音樂的名曲的名字。
三稔樹四季掛果,樹冠差不多蔭蔽了整個院落?!叭?,也稱“山稔”,形像楊桃,其汁極酸,粵語中“酸”與“孫”諧音,“好酸”即“好孫”,所以三稔樹在珠三角就有了象征的寓意“多子多孫”。
何氏一族,可說鐘鳴鼎食之家,祖產租稅每年收入有六十萬元之巨。這些款項,族內按照族規(guī)分配給全族的男性成員。每個男丁每年可分到款項一百五十余元。在抗戰(zhàn)前,每擔谷僅六元,一百五十余元可買到二十多擔谷了。而家族中得功名者則加倍獎賞,秀才是普通族人的雙倍,舉人是秀才的雙倍,進士是舉人的雙倍。這樣的家族供養(yǎng)是終生的,于是就有了這不營產業(yè),不入仕途宦海,一樣滋潤清閑的體面人生。
閑是好事,也是麻煩事,家族長輩怕他們這些子弟在無聊的閑暇中沾染世間惡習,沉迷于酒樓妓館歡場賭局,便往音樂唱戲上引,這些人度曲唱戲,切磋琢磨,相互影響,風雅所致,形成了獨特的何氏家族音樂,家族內產生了不少名伶和音樂名家。
而這種音樂風雅,到了清末民初,綻出了璀璨輝煌,在中國音樂史上繪出重彩。
第一要說到何博眾,何氏家族的二十二世孫,在晚清的他,有點像晚明的張岱,“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何博眾在人們的眼中,是個“玩精”,“工詩畫,善草書,精審音律,尤擅琵琶與七弦琴”。他能自制曲譜,且彈且歌,能移人之喜怒哀樂。能繪畫,能琵琶,還曾有自己的戲班,自己做班主。他行四,人稱博眾四。
他的絕活是精擅“十指琵琶”的彈奏,這技巧也成了何氏家族的秘技,被他的孫子何柳堂、何與年繼承。
懸空而立,飄然欲飛。
“三月三,北帝誕,睇飄色,嚟沙灣”。三月三日,何博眾的沙灣,色仔、色女衣著華美,縱情半空,各色神仙、傳說、神話戲曲人物往來如織。在“飄色”游行時,每兩板飄色之間配有一臺八音鑼鼓柜,形成聲、色、藝組合表演的流動立體舞臺。巡演街街巷巷,嗩吶聲、鑼鼓聲、吆喝聲、簫鼓之音傳入半空。
那些看客,或男或女,扶老攜幼,屏呼吸,眼圓睜,耳目不能自主。一直要到夜深,火滅燈殘,人們才星星散去。
有文記載嶺南的飄色:“俗遇神誕,有出色賽會奉神巡行,晝夜不休,其色以妓女二三人為之,坐于架上,飾以紙扎花木亭臺,皆抱胡琴琵琶,遇社廟皆度曲,若人家呼之暫停,亦為度曲,曲畢則賞以錢,亦有地色,則裝束故事而步行者。”
沙灣飄色以色柜為舞臺,色柜上坐立著的人物造型稱為“屏”,凌空而起的稱為“飄”,二者由中間的色梗連接。
沙灣的飄色說法是,同治年間,粵劇藝人李文茂率眾舉義,朝廷震怒,明令粵劇停止演出。沙灣的民眾想看戲卻又看不成,于是想出新的法子,以小孩扮成戲曲中的人物,抬著在各村游行,似演戲但又不唱戲,也就產生了現(xiàn)在還流行的飄色。
沙灣飄色嶺南聞名。富庶繁榮之地,人們有心思花在奇技淫巧上,于是沙灣飄色多能工巧匠,何博眾有時技癢,也親自下手,沙灣飄色《白鶴拉桿》的板色,即出自他手。到如今,一百四十年過去,這個色板還在流行,在每年的飄色巡游中仍能看到。
何博眾的琵琶聲名遠播江湖。同治年間,就有一位江西的“琵琶王”,聽說何博眾的“十指琵琶”天下無雙,就想兩人切磋技藝,比賽一番,一決高下。他獲悉何博眾每年清明,必到廣州何氏家族的墓地“姑嫂墳”掃墓,每次何博眾就會早早從番禺沙灣趕到廣州,住到泰來客棧內。那人也趕到廣州,可惜清明已過,只好折返,明年再來。到了翌年的清明,琵琶王終于見到了何博眾,便要求與他過手一番。何博眾爽然接招,講究禮數(shù),讓遠道客人先彈奏一曲。這“琵琶王”奏了一曲《封相》,時而輕巧,時而壯闊,或委婉,或激昂,果然是琵琶王。輪到何博眾了,他接過琵琶,并未奏《封相》,而是先奏了一段“大開門”。只見何博眾十個指頭各司其職,捺、帶、擻,或虛或弱,彈、挑、滾、剔、輪、滑、拂、掃,或重音,或強調,輕如微風,急如急雨,那美妙的旋律就像是從何博眾的十指間淋漓而出,一曲未完,眾人便齊聲喝彩。江西“琵琶王”低首心折,面露愧色,自愧弗如。
何博眾除精擅琵琶,還曾請廣州的古琴名家傳授他古琴技藝。他親到廣州去請古琴家,然后兩人再坐船從廣州回沙灣。當時的水路,船要走多個時辰,在船上沉靜無聊時,何博眾便請古琴家演奏古琴解悶,古琴家就彈奏一曲《漁樵問答》。人們說古琴是君子之器,《漁樵問答》表現(xiàn)的是青綠山水間漁樵悠然自適的情趣,折射的是一種士人厭倦紅塵的擾雜對漁樵生活的向往,想聳身一搖,擺脫俗塵凡事、名韁利索的羈絆。
何博眾沉浸在古琴家營造的氛圍里,好像出塵之士。船將到沙灣,何博眾接過師傅的琴,試著一奏。一彈之下,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櫓聲之欸乃,漁樵的身姿,隱隱現(xiàn)于指下。
何博眾不僅指法純熟,而且與師傅比不遑多讓。古琴家見此,十分憤怒,認為何博眾有意羞辱,就把琴一摔,質問何博眾:“君琴技如此,何故戲弄。以本人為師?”
何博眾謙遜拱手,“先生誤會,我是在先生彈奏時,悄悄在一邊模擬了,先生莫怪,先生教我?!?/p>
古琴家大驚,便回復:“我的琴學已盡矣,不堪為君師矣?!庇谑亲尯尾┍娚碁成习?,自己便讓船主返棹轉頭,向何博眾拱手,歸去廣州。
大家知道,《雨打芭蕉》原出自何博眾,一直在家族內部流行。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間,何博眾的孫子柳堂應邀灌錄唱片,特意將此曲重譜潤色,藝術表現(xiàn)更加豐富。
在炎夏時節(jié),嶺南珠三角的人們,就如活在大火爐旁,在悶熱中喘不過氣來。忽然,上天的恩賜帶來了陣風陣雨,帶來一個清風送爽的美妙時刻,人們那種解脫、愉悅的心情確實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唯借雨打芭蕉、淅淅瀝瀝的大自然聲音來盡情跳脫,達至情景交融、物我同心、天人合一的意境。因此,作曲者以其匠心獨運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讓歡快、暢朗的感染力傾注于整首樂曲之中,使奏者、聽者都能融合到這意境里。
這首《雨打芭蕉》是廣東音樂百年經典,還有《餓馬搖鈴》一曲,也是何博眾始創(chuàng)。該曲原是琵琶曲,載于家中傳譜,后由柳堂整理潤色,刊于1934年出版的《琵琶樂譜》內,由新月唱片公司灌錄成唱片傳遍樂壇、風靡全國。
“懸羊擊鼓、餓馬搖鈴”是古戰(zhàn)場上一種疑兵之術。扎營的軍隊預知強敵即將兇猛來襲,力不能御,于是在營中作出虛張聲勢的布置,示之以“假”來蒙騙敵人,爭取時間撤兵。其法是分別把一群羊的后腿倒懸起來,又在每羊的前蹄下固定一面戰(zhàn)鼓,這樣,掙扎的羊不斷地擂出隆隆鼓聲,遠遠聽來像是營中還集結著軍隊。同時,把一群馬的韁繩拴到讓馬看見飼料而夠不到飼料的樁上,馬兒饑餓就會躁動不已,嘶鳴聲聲,那脖頸里的鑾鈴,隨著躁動的馬,搖得叮當四起,傳到敵軍陣前,讓敵軍產生千軍萬馬的強大的陣容。
從歷史文獻中確也能找到這樣的真實戰(zhàn)例。這種借助懸羊、餓馬的動態(tài)聲音張其聲勢、似實而虛的疑兵之術,與經典“三十六計”中的暗渡陳倉、金蟬脫殼、空城計等計謀一樣,因此被載入史冊及明清科舉考試武科必考的《武經七書》中。
真正使何氏家族音樂走向大眾的是何博眾的孫子何柳堂、何與年與何少霞這三位稱作“何氏三杰”的。
何柳堂在三杰中年齡最長,是領袖,他自小受祖父影響,在三稔廳泡大,承歡膝下,耳濡目染唱戲奏樂,何博眾把何柳堂當成琵琶的法脈傳人,悉心培養(yǎng)。何柳堂除繼承祖父的音樂才能,還自小習武,還到國術館進行專業(yè)訓練,大關刀舞動如飛,箭術可百步穿楊,一劍封喉,曾應廣州府試,中武秀才。清末開始廢除科舉制度,何柳堂就棄武從文,在祖父所傳的琵琶和樂譜基礎上,踵事增華,使得祖?zhèn)鞯那V《賽龍奪錦》《餓馬搖鈴》和《雨打芭蕉》更加準確,并且公布于眾?!顿慅垔Z錦》的原名是何博眾的《群舟攘渡》,何柳堂與何與年、何少霞、陳鑒等琢磨演奏,數(shù)易其稿,最終名為《賽龍奪錦》。這是一曲嶺南打開端午節(jié)的音樂,人們在這天,掛艾草、系彩繩、吃粽子,但人們最期待的就是扒龍舟。
《賽龍奪錦》增加了扒龍舟的情感含量和象征意義:“如聞急棹摧波與鼓鉦之音,歡悅之心躍然?!辟慅垔Z錦表現(xiàn)的是扒龍舟的健兒全力以赴、拼搶第一的場面,熱烈歡快。
開頭是嗩吶,結尾也是嗩吶,雄赳赳開場,歡快奪錦得勝還朝的得意,都在里面。這支曲子風行全國,就連“文革”電影《小刀會》也把《賽龍奪錦》作為主題音樂。
為了傳播廣東音樂,何柳堂去了香港,在香港“琳瑯幻境”音樂部當專員,后進入“鐘聲慈善社”任粵劇教師。跟何柳堂學藝的社員眾多,其中就有錢廣仁、尹自重、何大傻(澤民)、呂文成,這四人后被譽為廣東音樂的“四大天王”。何柳堂那時紅遍天下,到廣州、上海等地演出、錄制唱片。
再后來,何柳堂失業(yè)回沙灣閑居,斷了收入,貧困潦倒。回鄉(xiāng)的第二年,他患病謝世,錢廣仁等來吊唁時,看到琵琶,睹物思人,于是就買下了他的琵琶,作為紀念,作為資助家人。而那時,何柳堂所作的《垂楊三復》一曲,也僅是開了頭,于今真是廣陵絕矣。
后來人們把何柳堂和嚴老烈等人的革新發(fā)展,當成廣東音樂崛起的標志,人們說,沒有何柳堂和嚴老烈,就沒有廣東音樂的崛起。這里補敘一下嚴老烈。這是一個傳奇人物,一向被認為是廣東音樂的鼻祖之一,但相比何柳堂,人們對他的事跡卻沒有多少記錄。但是嚴老烈發(fā)明了右手奏重音、左手奏輕音或助音的“右竹奏法”,他通過揚琴加花,改變樂曲風格,將悲傷的傳統(tǒng)小曲《寡婦訴怨》改編成歡快活潑的《連環(huán)扣》,將二胡獨奏曲《三寶佛》中的《三汲浪》改為《旱天雷》,至今還在流行。
再說三杰里的何與年,他也是何博眾的孫子,但他出生時何博眾已離世。何與年是天生的音樂家,在堂兄何柳堂的指教培養(yǎng)下,無論琵琶、二胡還是揚琴等樂器樣樣精通、昆亂不擋,而他創(chuàng)作的《寒潭印月》《晚霞織錦》《長空鶴淚》《走馬看花》等,更是藝術佳作。他為何氏家族的音樂大廈,提供了強力支撐。
何與年獨身一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正是民族危亡、抗戰(zhàn)的艱困時段,何與年創(chuàng)作了粵曲《駭浪》。當完成曲子后,何與年在廣州金華酒樓音樂茶座,獨抱琵琶,邊解說邊演奏,向聽眾解說自己創(chuàng)作《駭浪》的含義:“駭浪雖然洶涌,但怎樣也沖不垮磐石,反而使磐石更加剛勁?!边@個寓意十分明顯,中華民族就如駭浪里的磐石,一道浪一道浪無情的擊打,沖上來,即使磐石傷痕累累,但最終磐石仍是磐石,駭浪終會粉身碎骨。
何少霞在“三杰”中年齡最小,作品少而精,《將軍試馬》《桃李爭春》《游子悲秋》《陌頭柳色》《夜深沉》《白頭吟》等都是。
何柳堂逝世后,1933年12月,新月唱片公司與他的堂弟何與年合作,出版了由何氏家傳樂譜輯成的《琵琵樂譜》,何大傻說:“予于十數(shù)年前曾得何公柳堂傳授十指琵琶之訣,每一奏弄,妙趣橫生。今新月公司將何氏家傳之秘本刊行問世,望凡手一本者,均可同登大雅,使琵琶學得以廣播人間也。”何與年在《琵琵樂譜·自序》里說:
余生平篤嗜音樂,致力此道凡三十年。
樂,無論中西,凡音節(jié)之類,于古者靡不傾耳而聽,心領而神會焉。顧泰西樂器,價值奇昂,欲購一事,動需數(shù)十金或千百金不等,固非盡人可購??v或能購,亦未免漏卮太甚,吾為此懼,故舍西樂而研究中樂。中樂之近于古者,厥惟琵琶。撫躬自問,非亦能之。亦公西氏愿學之意云爾。迨學之,久而又久,始覺此雖小道,非天資聰穎及十年面壁,未易遽臻絕詣。余生也晚,未獲承先大父仙儕公面授,恒以為憾焉。
先大父諱羽儀,號仙儕。工詩畫,善草書,尤精音樂。凡七弦琴及琵琶之屬,洵洵折其肱。一時遐邇人士,踵門執(zhí)贄者,實繁有徒。其生平酷愛之古琴,為隋代舊物,寢食與俱,幾視為第二生命。惜后人過于寶貴,盛以錦囊,懸之高閣,日久為蠹所蝕而不自知!物之存亡果有致耶H2AAAx6XFU2BxVV3kdBNY8Erra5dyTeCDWTZiF+ShI8=?抑人事耶?
今猶幸于筍中檢得琴譜及琵琶譜若干卷,皆仙儕公手輯,余不敢自私,與家兄柳堂悉心參訂,擇其節(jié)拍可以譜入琵琶者,陸續(xù)付梓,以公同好。此非有志漁利,冀無負先大父畢生之精力而已,是為序。
這是廣東音樂的至寶,是一份百年傳承的何氏家族的精神路標,為后人在音樂的路途中提供啟迪。何與年說,為了曲譜不至于后代湮滅,而公之于眾,此非有志漁利,只是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辜負祖父的畢生精力。
何與年在這里表達了自己的遺憾,沒有見過祖父,未獲祖父的面授,恒以為憾。再是音樂并非小道,非天資聰穎者不面壁十年是不可能輕易到達絕妙之境的。
里面還敘述了祖父的一把古琴,是隋朝的舊物,祖父“寢食與俱,幾視為第二生命”,但祖父死后,后世子孫過于寶貴,用錦囊包裹,懸之高閣,最后竟然被蠹蟲所蝕,人琴俱亡,何可恨也。
四、雙城記
談廣東音樂,不能不談上海,不能不談香港,也不能不談呂文成、丘鶴儔。
上海、香港是廣東音樂流行的地標,呂文成、丘鶴儔是廣東音樂流行的推手。
先說上海和呂文成,再表香港和丘鶴儔。
廣東音樂從默默無聞到晚清開始興盛,這和上海開埠有關。廣東音樂,從鄉(xiāng)間走向都市。清光緒二年五月廿四日(1876年6月15日)《申報》,有苕溪“瘦腰生”詩曰:
蛾眉翠掃雨余天,玉殿吹笙第一仙。
……
風月隹時事不休,琵琶弦急滾梁州。
歌喉不共聽珠貫,另是天涯一叚愁。
曾從“廣樂”奏云韶,綠綺聲中酒半消。
此夜更歌金縷曲,叮嚀小玉慢吹簫。
……
這里有廣東音樂的簡稱入詩,吹簫吹笙,更有琵琶的彈奏,歌者的歌喉聽后不再習慣聽珠貫落玉盤。
上海開埠,一半是寧波人,一半是廣東人,清末的旅滬粵商達17—18萬人,上海曾一度被稱為“小廣東”。《廣東旅同鄉(xiāng)會月刊》記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滬的粵人“大約有三十萬余人之多”。廣東人來了,財富來了,粵菜來了,粵劇來了,音樂也來了。音樂是什么?是鄉(xiāng)音。
1918年,第一個廣東音樂組織“上海粵僑工界協(xié)進會音樂部”在上海成立。隨后,如春筍般的粵樂社團繼之出現(xiàn),像“松柏絲竹會”“中華音樂會”“精武體育會粵樂組”“儉德儲蓄會粵樂組”等。
有廣東籍商人經營的大新、先施、永安等百貨公司,以及紅光大戲院、廣東大戲院等,均設有粵樂小組。上海一些著名的廣東餐廳酒樓,如“新雅”“杏花樓”“大三元”“康樂”“美心”“味心”等,也專門設有廣東樂隊。
而那時的上海,也是北方人討生活的地方,特別是一些藝人,拉洋片的,打花鼓的,說揚州評話的,那些藝人,吹拉彈唱的是民間小調,什么《寄生草》《三寶佛》。
在這樣的氛圍里,呂文成出現(xiàn)了,這是成就大師的土壤。呂文成是香山人,1901年,他三歲的時候,父親偕他們一家到上海謀生。呂文成的父親是個制餅師,在上海開了一間龍鳳餅餅點,一家勉強溫飽。呂文成這樣的經歷和沙灣何氏家族不一樣,小小的呂文成到了九歲還沒上學,他曾到一家銀匠店當童工,而這恰恰給他提供了音樂的啟蒙。銀匠店附近很多的茶樓里面有家鄉(xiāng)的粵劇和粵曲,父母常帶他去那里感受那些來自家鄉(xiāng)的藝術,寬慰在外的奔波。耳濡目染,這使他從小就愛唱粵曲、愛看粵劇。每當看完戲回來,意猶未了,他就手舞足蹈,咿呀學唱,由此踏上了酷愛音樂之路。
到了九歲,呂文成進了免費的廣肇義學,四年后離開學校自己謀生,這時父親特意為從小喜歡民間音樂的呂文成選擇了“群賢商會”俱樂部粵樂隊,讓他去做雜工。呂文成負責樂隊樂器擺放、收拾打掃衛(wèi)生等雜務,既解決了生活出路,又可滿足自己的愛好,近距離接受江南絲竹及西方音樂的熏陶。
粵樂隊排練時,他觀察樂手們的吹拉彈唱,借機看藝人排演,偷師學藝。工余時間,主動請老藝人指點教藝,千方百計擠出時間學拉二胡、打揚琴、唱粵曲,技藝很快得到提高。這段經歷,使他最初沉浸在音樂的大海里,在這個海洋里,大口大口吸吮南北的民間音樂。愛上了家鄉(xiāng)的粵樂,就身心不二地擁抱家鄉(xiāng)的音樂,十多歲時,他的二胡演奏已是出類拔萃,經常參加各類演奏。
呂文成對廣東音樂的喜愛是骨子里自帶的,他小時候的同學、嶺南古琴家楊新倫說,1909年他與呂文成在廣肇義學上學時,呂文成就已經會演奏胡琴。1919年6月呂文成在“上海中華音樂會”“上海精武體育會(音樂部)”等音樂社擔任演奏,并演唱粵曲。呂文成將江南絲竹的那種風情融入廣東音樂,“用小提琴的高音技巧拓寬二胡音域,獨創(chuàng)高胡演奏,高而能遠,亮而能柔”,一下子征服了當時的音樂界。
至1932年,上?!耙弧ざ恕笔伦兒螅瑓挝某梢凭酉愀?。有專家統(tǒng)計,“呂文成”的姓名在《申報》上直接出現(xiàn)的記錄共67條,可見其影響之一斑。
在上海時,呂文成還曾向留美返滬的小提琴演奏家和制作家司徒夢巖,學習了小提琴和西洋樂理。
司徒夢巖是廣東開平人,早期的美國留學生。他曾拜奧地利小提琴家尤根·格魯恩貝格為師,學習小提琴演奏;又拜美籍波蘭小提琴制造家戈斯為師,學習制造小提琴。司徒夢巖親手造出了小提琴。他用小提琴試驗演奏廣東音樂,試驗用西洋樂器表現(xiàn)嶺南風情風光,都獲得成功;又把器樂曲《漢宮秋月》《旱天雷》等由工尺譜翻記成五線譜,把舒曼的《夢幻曲》、黑人民歌《老黑奴》、愛爾蘭民歌《最后的玫瑰》從五線譜翻記為工尺譜。
而呂文成則是受到司徒夢巖啟發(fā),制成了后來廣東音樂須臾離不開的靈魂樂器:高胡。原來的二胡音域太窄,在樂曲的表現(xiàn)力上受到限制,如何擴張二胡的表現(xiàn)力?呂文成從小提琴寬廣的音域中得到了啟示,移花接木,他將小提琴演奏高音的技巧嫁接到二胡上,這樣就改變了二胡的音域,將原來的音域開始拓寬。
后來他發(fā)現(xiàn),改造的二胡筒放在大腿根部,演奏時換把不太容易,影響表達效果,于是,就試著采用兩腿夾琴筒的演奏方法。這樣的位置一變,使得改造后的二胡音質變得既高亢又柔和。呂文成又創(chuàng)造性地把二胡的定弦提高四度,二胡到高胡的改動,雖是一小步,卻是二胡表現(xiàn)力豐富的一大步。這樣的改造,使呂文成看到了廣東音樂豐富的表現(xiàn)手法,他便帶著他的“高音二胡”參加“五架頭”樂隊,嘗試演奏易劍泉的《鳥投林》,在高把位處模仿鳥叫,夕陽未盡,百鳥歸巢,何處家園?真是百鳥翔集,聲喧沸天。呂文成這樣改造的二胡使廣東音樂的表現(xiàn)走向廣闊,后來聽眾把他稱為“二胡博士”“二胡王”。
呂文成是廣東音樂的巍然大師,光磊室主曾評呂文成之粵樂技藝曰:
粵曲家呂文成……自幼即嗜歌曲,性極敏慧,每聆一曲,輒悉心研究,務得其端倪而后已,閑有所得,頻就正于內家,瑕(通“暇”)更涉獵昆曲、皮黃、歐西等曲譜,以資參考,俾收“集思廣益”之功,故其唱腔,乃能去蕪存菁、集諸大成、自成一家,骎骎乎執(zhí)滬上粵曲界之牛耳焉……文成嗓音雖非絕佳,顧善于運用,深明吐納之訣,疾徐中節(jié),句句露字;過板之雜腔,嬌媚如處子,令人神搖心醉,而尾聲之拖長腔、千回百轉;合拍安腔:剛如百煉之鋼,柔若繞指,可以使聽眾饜耳飫心,靡弗滿意;求諸俳優(yōu)中,已屬罕有,況為頑家耶……文成微特(不但)工于唱,且精于音樂,尤擅洋胡二琴,手法敏妙,花樣翻新,變幻莫測,能將胡琴拉成梵亞鈴之聲調,遙聆之,固難辨別,其歌最宜于清唱,而勿適用弦索奏和,而其優(yōu)點亦正得力于清唱矣;文成之歌曲已制成唱片者,計有:《瀟湘琴怨》《燕子樓》《再續(xù)紅樓》《貂蟬拜月》《禪房夜怨》《小青吊影》《恨海鴛鴦》《仕林祭塔》《瑾妃哭璽》等——
但創(chuàng)新的路,是十分艱辛的。呂文成改造的二胡,呂文成的音樂創(chuàng)作初期不被理解,特別是自己的音樂得不到自己嶺南故鄉(xiāng)的理解,這是令人十分傷心的。清末民初,廣東音樂多以二弦、竹提琴、橫簫、喉管、三弦(或月琴)組成“古老五架頭”形式,因其音色粗獷,曲風熱烈,又稱“硬弓五架頭”。
隨著呂文成發(fā)明高胡和揚琴的改革以及西洋樂器的引進,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后,廣東音樂逐漸形成了以揚琴、高胡、椰胡、秦琴、簫為代表的組合,因其音色華麗飄逸,故又稱為“軟弓五架頭”。
因為樂器改革和作曲不能被故鄉(xiāng)認可,呂文成曾對好友李達川訴說委屈,他研發(fā)高胡,創(chuàng)作《平湖秋月》《醒獅》《步步高》等樂曲,在長達近十年的時間里,一直被遠在故鄉(xiāng)的廣東音樂“硬弓派”斥為離經叛道。
有人曾說,一個戰(zhàn)士,要么戰(zhàn)死沙場,要么回到故鄉(xiāng),呂文成向滬上好友傾訴藝術創(chuàng)作上“背井離鄉(xiāng)”之心酸時,曾多次使用了“震撼”一詞。我們知道鋼琴詩人肖邦39歲因肺結核病逝于巴黎,他留下遺愿,堅持要把自己的心臟取出,要把這顆赤子之心送回被滅國的故鄉(xiāng)波蘭。
1944年,46歲的呂文成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廣東中山,他背著他那把改變廣東音樂演奏形式的,在大都市為廣東音樂贏得聲名的高胡,這曾被指責為罪過,不被故鄉(xiāng)父老可的高胡,真是悲欣交集,苦樂自渡。
雖然是異鄉(xiāng)接納了呂文成和呂文成的音樂,但故鄉(xiāng)仍是他最癡念之地。是故鄉(xiāng)賦予了他的第一個聲符與音符,可以說,他的每個音符都有故鄉(xiāng)的臍帶的連接,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故鄉(xiāng)對呂文成音樂的接受遜于他鄉(xiāng),慢于他鄉(xiāng),但呂文成的音樂卻成就了故鄉(xiāng),成了故鄉(xiāng)的花朵。呂文成是帶著故鄉(xiāng)在異鄉(xiāng)漂泊的,也許是精神的鄉(xiāng)愁,才觸發(fā)了他的音樂爆發(fā),我喜歡米沃什的這段話:“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yǎng)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眳挝某梢恢眻猿肿约旱膹V東音樂的血脈創(chuàng)作,故鄉(xiāng)是他的文化之根,無論故鄉(xiāng)的人暫時不理解,敵視他,不接納他,也切不斷文化上流的血,這是他的生命之泉。
最終故鄉(xiāng)接納了呂文成,他曾三次回故鄉(xiāng)用自己的音樂回報故鄉(xiāng),最后一次在故鄉(xiāng)演出,他向“小雅山房”樂社贈送自己線裝的琴譜,叮囑故鄉(xiāng)“不要丟疏技藝,要把技藝傳授給后一代”。
這樣的托付,未必不是藝術托孤,他想著故鄉(xiāng),不要讓廣東音樂絕了香火。
廣東音樂的重鎮(zhèn),一個是上海,再一個就是香港。我們看一下廣東音樂大廈里的柱石級的人物,你就會感慨,香港也是廣東音樂的福地。
四大天王里的何大傻(何澤民),十歲左右就隨家人從故鄉(xiāng)三水移居香港;尹自重也是如此,自幼便跟隨著父親從故鄉(xiāng)順德移居到了香港;而錢廣仁則自小就居住在香港。1915年,20多歲的錢廣仁就與何大傻、陳細棠、李善卿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鐘聲劇社,談笑多知音,往來無白丁,研習音樂、作曲、演奏、演唱。
下面我們要說一下廣東音樂普及的推手丘鶴儔。他在1916年就出版了第一部廣東音樂曲調之譜《弦歌必讀》,這是推廣廣東音樂的頭啖湯,開山之作;1921年,妙解歌詞,尤精音律的丘鶴儔又出版《琴學新編》;人們說:“丘君秉性謙和,游心玄默。一彈再鼓,裊裊余音,小叩大鳴,循循善誘。入其室者多成絕詣,游其門者洞解新聲?!?/p>
人們在這些文字里,為我們描繪了一個音樂家的形象,沉浸于音樂,積十年之學,成一部之書,成為推廣廣東音樂的先行者。丘鶴儔是臺山人,出身寒苦,自小喜歡音樂,常跟當?shù)氐哪衔住煿脤W唱“南巫歌”,年齡漸長,即為這些人伴奏。13歲時就加入村中的“八音班”,成為少年鄉(xiāng)村嗩吶手。
丘鶴儔20多歲時移居香港,之前他曾下南洋。在香港,他開了一間專售文化用品與樂器的店鋪,并辦起了音樂私墊。后人推測,《弦歌必讀》可能是丘鶴儔教課的講義,然后編輯成書,而且,《弦歌必讀》列“中西古今音樂字母表”,把西方的音樂納入自己的視野。丘鶴儔的這兩本廣東音樂的書出版后非常風行,遭遇多次盜版,我們可以看當時的丘鶴儔留下的反盜版的文字:
“鶴儔所撰《琴學新編》一書,過承購閱諸君不棄,梓行后旋即售罄久矣。不期盜版翻印,所在皆是。第其中??辈患?,以至聲乖字舛、音律不諧、節(jié)拍失度者,雜見重出。此誠負購閱諸君雅意。近復因友人以重刻見請,愛付手民,俱躬自校訂。所有前版誤刻之字,一切更正,仍照原價發(fā)售。
特此布告,海內名家,蓋有以教正之。幸甚幸甚!”
這是廣告,而且他對盜版發(fā)出警告和究辦的措施:
“啟者:此書經照注冊,不許別人翻刻。倘有無恥之徒企圖射利,敢于嘗試,一經發(fā)覺,引拿歸案究辦。即謝報信人花紅銀港紙貳佰大圓正。決不食言。(銀存總發(fā)行處)”
這得有多猖狂的盜版,惹得儒雅的丘鶴儔這樣憤怒。也許,盜版的益處是,這些書傳播了廣東音樂,散步四方,澤被天下。
廣東音樂不僅風靡上海、香港、廣州,即使在天津、沈陽等大城市,也多有廣東音樂的社團,現(xiàn)在的天津戲劇博物館,大門牌匾上寫著“粵聲津度”,戲臺上的牌匾則是“熏風南來”,這就有著百年廣東音樂的歷史滄桑了。
敢為天下先的廣東人隨身攜帶著鄉(xiāng)音,把廣東音樂帶到北京、沈陽、延安等地,成為人們的精神食糧。
補敘一下的是,何柳堂這個廣東音樂的開山人,在1923年為丘鶴儔的新書《琴學新編第二集》寫下序言。這是兩位知音的惺惺相惜,是高山流水,是伯牙子期。這是目前人們看到的何柳堂公開aRHN7c0u5HYZLKRw4KC0/VfaiLFsPxgKXutJVEVnh64=的文字,這也是兩個廣東音樂大家靈魂的文字見證,我們完整地存證在這里:
音樂之道,異曲同工?;蚰顺涡淖赃\,生面獨開,極悠揚之詭制,窮發(fā)響之精思,訇洪音以振鯨,蔚高采而翹鳳,若是者則音韻為宜。
又若托意微茫,選聲幼眇,淡水以深其味,清雅以寫其姿,宛琴譜之真詮,領弦歌之別趣也。春秋之季,音樂繁盛,士大夫交際往來,莫不以琴瑟見志??鬃釉邶R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擊磬于衛(wèi),荷蕢嘆其有心。
春秋以后,士之究者漸稀,由是音樂不能聲大而遠也。茲者丘君鶴儔,儒雅風流,素傳佳詠,今將一己之技,推以及人。特撰琴學新編,聊以供世,是誠熱心于音樂者。獲伺雅言,辱承委序,謹志片言,足以貽羞大雅云爾。
從這篇序言里,我們可以看出何柳堂對音樂的認識,音樂之心是儒家之道,琴瑟見志,見的是士人的抱負,是大雅,是正道,而士人交往、交際,也是以古琴為媒介,以琴見志。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無聲電影的默片時代,人們就常用廣東音樂在現(xiàn)場伴奏,打破那種只有人無聲的氛圍,這下使廣東音樂的影響爆發(fā),被稱為“國樂”。唱片和留聲機進入中國,更是為廣東音樂插上了羽翅。1923年,大中華唱片公司成立,1924年錄制了第一張廣東音樂唱片《到春雷》,一投放市場,即引爆市場。巨大利益的誘惑,令其他唱片公司紛紛模擬跟進,爭錄廣東音樂,何柳堂、呂文成等名家更為各個唱片公司爭奪,廣東音樂步入了輝煌的殿堂。
五、浩茫自潛藏
我們現(xiàn)在看廣東音樂的興起,有隱約的線,還是可以感知到的,那是因為在近現(xiàn)代歷史的進程里,廣東是天下得風氣之先之所,是敢為天下先的所在,是經濟貿易、思想文化最活躍之地,在革命問題上敢于策源,黃花崗起義,在政治上公車上書,乃至后來的北伐。
而廣東音樂,不說北伐,但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反哺,這也是為古老的中國加進了新的文化元素的反哺。很多的廣東音樂,流淌著傳統(tǒng)文化的因子,你看那些標題就恍然回到一種詩意的氛圍,一種詩意棲居的場:《漁歌唱晚》《雨打芭蕉》《燭影搖紅》《陌頭柳色》《鳥驚喧》《漁樵問答》,有的就是古代的詩詞曲的詩句、詞牌、曲牌。
我們欣賞劉天一的《魚游春水》,就會有歷史上的詩詞的名段名句涌出,比如宋代無名氏的《魚游春水》:
秦樓東風里,燕子還來尋舊壘。余寒猶峭,紅日薄侵羅綺。嫩草方抽玉茵,媚柳輕窣黃金蕊。鶯囀上林,魚游春水。
幾曲闌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應怪歸遲,梅妝淚洗。鳳簫聲絕沉孤雁,望斷清波無雙鯉。云山萬重,寸心千里。
但廣東音樂是求變的,它有西方音樂的東西拿過來吸收,無論作曲還是西洋的樂器。
廣東音樂是可以配上詞傳唱的,無論是在粵劇、粵曲小調里,廣東音樂配上詞,就成了戲劇角色里的抒情敘事的那根神經線。
比如《禪院鐘聲》,它是廣東音樂演奏家崔蔚林創(chuàng)作于1939—1940年間的作品。崔蔚林出生于廣州大家族,家財萬貫,家中常請來盲公唱戲,在這樣的氛圍里,他自學了多種樂器,后成為著名粵曲玩家,尤擅高胡和洞簫。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崔蔚林流亡香港,居無定所,僅依靠積蓄、演出洞簫,以及為唱片公司作曲所得的稿酬生活。當時,崔寄居于香港廟街一佛寺旁,常聽到鐘聲和木魚聲,感觸下創(chuàng)作了《禪院鐘聲》。
《禪院鐘聲》最早用洞簫創(chuàng)作和演奏,并灌制了唱片,抗戰(zhàn)勝利后曾風行一時,常被填詞演唱。人們對樂曲所表達的內涵有兩種說法。
一說作者的此曲,抒發(fā)抗日時國破家亡的悲憤心情,表達一種遁世、遠離現(xiàn)實的痛苦的幻想。二是講述一個被心上人拋棄背叛的書生,在出家剃度的晚上,隨著鐘聲木魚聲,唱出滿腹悲苦和怨恨。
《禪院鐘聲》現(xiàn)存版本眾多,有依曲填詞演唱的一類,也有以純器樂演奏的一類。
我們欣賞一個早年傳唱的依曲填詞的《禪院鐘聲》:
云寒雨冷 家寥夜半景色凄清
荒山銷靜 依稀隱約傳來了夜半鐘
鐘聲驚破夢更難成
是誰令我愁難罄 悲莫罄 情緣泡影
駕鴦夢 三生約 何堪追認 舊愛一期斷
傷心哀我負愛抱恨決心逃情
禪院宵宵嘆孤影
仿似杜宇哀聲泣血夜半鳴 隱居澗絕嶺
菩提伴我苦敲經 凡塵世俗 那堪復聽
情似煙輕 禪心修佛性
夢幻已一朝醒 情根愛根 恨根怒根 春花怕賦詠
唉 情絲愛絲 愁絲怒絲 秋月怕留情
情心早化灰 禪心經潔凈
為愛為情恨似病 對花時月懷前情
徒追憶 花月證
情人負我 變心負約太不應
相思當初枉心傾 怨句妹妹太薄幸
禪院鐘聲 深宵冷靜
夜半有恨人已淚盈盈
這樣的歌詞一出,怕很多人都把持不住,人間的別離苦,怨憎恨,分分合合,愛是個過程,這個過程有時又是冷酷受傷。當愛的時候,五彩繽紛,當分手之后,落葉凋零。
在過去的很多時段里,“聽廣東音樂唱片被認為是最為高級時髦享受的象征”。作為流行音樂的廣東音樂,傳播威力巨大,無論城鄉(xiāng),無論國內還是域外,無論敵占區(qū)、國統(tǒng)區(qū),還是解放區(qū),即便是黃土高原的腹地,在戰(zhàn)爭時期偏于一隅的延安,也有廣東音樂流行?!睹珴蓶|遺物事典》記載:從上海到延安的江青從上海帶去了一部美國產留聲機。廣東音樂深受毛澤東喜愛,他保存的廣東音樂唱片有《柳浪聞鶯》《寶鴨穿蓮》《雁落平沙》《陽春白雪》《走馬》《春到人間》《步步高》《紡織忙》《孔雀開屏》《胡笳十八拍》等,這些唱片現(xiàn)在保存在韶山毛澤東紀念館。
在抗戰(zhàn)時候的延安,李凌就曾與廣東籍音樂家組成“五架頭”,在延安駐地演奏廣東音樂;葉劍英經常演奏揚琴,并時常與中央黨校組織的器樂組合作演奏《小桃紅》《昭君怨》《旱天雷》等樂曲。
什么是音樂?音樂是什么?它既表達自我,表達自然,也表達人類共同的情感,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它有一種超脫的性質。
它有世俗性,也帶有哲學的意味,它靜止的時候,也許比世間最響亮的雷聲更撼人。它不只是作用于耳朵,還存在于聲音的記憶,留在我們的肉體里。
來到嶺南多年,我常想起一幕,那是老四在我們學校后面沙河河道不遠的一個數(shù)十米用土堆起的土臺,像假山一樣的民兵的打靶臺,自己用音樂活祭的事。
那天下午,放學后,我登上數(shù)十米高的打靶臺,像陳子昂那樣吟誦《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那時,滿沙河的蘆葦,秋風一吹,如雪的蘆葦纓子,像鹽粒子撒向四方。
當時我看到老四在對著河道與蘆葦祭奠。
祭誰?祭他自己。一會兒是被臥龍吊孝的祭奠對象周瑜周公瑾,一會兒是秦雪梅吊孝的商公子,一會兒是李天寶吊孝的張鳳姐,一會兒是祝英臺哭靈的梁兄,那些男男女女被祭奠的名字,都當作了現(xiàn)實的自己。
后來,我問老四,你為何活祭你自己?老四說,你也可以說我祭的是一頭豬、一頭驢、一只狗、一只雞鴨鵝,它們來了,又走了。
我知道,支撐老四的是這些鄉(xiāng)間的音樂?;氐綆X南,我常想,廣東音樂,何嘗不是嶺南的精神支撐呢?它與中原有著臍帶難斷的聯(lián)系,也在扎根的嶺南,回應著所處的時代山川/歷史滄桑,在音樂中照見這些煙火人間。
它在詞語達不到的地方,撫慰著一代一代的嶺南的肉體與靈魂,在五月端午的《賽龍奪錦》里,在節(jié)慶的《步步高》和《醒獅》里。這是一種嶺南文化的聲音的物質,無遠弗屆。人們說,在華沙,幾乎每個角落都能聽到肖邦的鋼琴,而在華人所在的地方,你也可以隨處聽到廣東音樂:
明月究竟在哪方
白晝自潛藏
夜晚露浩茫
光輝普照世間上
漫照著平陽
又照著橋梁
皓影千家人共仰
我特別喜歡這首有著粵曲小調風格的《彩云追月》,明月高懸,我們把音樂比作一顆星星,那些音符撒在無際的穹蒼,在暗夜里,一點星光,就會給我們心頭造成前面萬家燈火的憧憬,燈火可親,燈火漸暖,還有窗戶外的明月,照著平陽,照著橋梁——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