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修改是怎么一回事呢?從表面看,自然是檢查寫下來的文字,看有沒有不妥當?shù)牡胤剑绻校桶阉耐桩?。但是文字是語言的記錄,語言妥當,文字不會不妥當,因此,需要檢查的其實是語言。怎樣的語言才妥當,怎樣的語言就不妥當呢?這要看有沒有充分地確切地表達出所要表達的意思(也可以叫思想)。表達得充分、確切了,就是妥當,否則就是不妥當,需要修改。這樣尋根究底地一想,就可見需要檢查的,其實是意思;檢查過后,認為不妥當需要修改的,其實也是意思。
修改必然會變更原來的意思,不過變更有大小的不同,大的變更關(guān)涉到全局,小的變更僅限于枝節(jié),也就是一詞一句。修改是就原稿再仔細考慮,全局和枝節(jié)全都考慮到,目的在于盡可能做到充分地確切地表達出所要表達的意思。
(二)
修改文章不是什么雕蟲小技,其實就是修改思想,令其更正確、更完美。想對了,寫對了,才可以一字不易。光是一字不易,那不值得夸耀。翻開手頭一本雜志,看見這樣的話:“上海的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廉價的房間更難找到,高貴的比較容易,我們不敢問津的?!笔裁唇凶鳌吧虾5淖÷灭^”?就字面看,表明住旅館這件事屬于上海。可是上海是一處地方,絕不會有住旅館的事,住旅館的原來是人。由此可見,這話不是想錯了就是寫錯了。如果這樣想——“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想對了。把想對的照樣寫下來:“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蹦蔷蛯憣α恕2灰f加上個“在”字、去掉個“的”字沒有多大關(guān)系,只憑一兩個字的增減,就把錯的改成對的了。推廣開來,幾句幾行甚至整篇的修改也無非是要把錯的改成對的,或者是把差一些的改得更正確、更完美。
思想不能空無依傍,思想依傍語言。思想是腦子里在說話——說那不出聲的話。如果說出來,就是語言;如果寫出來,就是文字。朦朧的思想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清明的思想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常有人說,心中有個很好的思想,只是說不出來、寫不出來。又有人說,起初覺得那思想很好,待說了出來、寫了出來,卻變了樣兒,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其實他們所謂很好的思想還只是朦朧的思想,就語言方面說,還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怎么說得出來、寫得出來?勉強說了寫了,又怎么能使自己滿意?那些說出來寫出來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文章,原來在腦子里已經(jīng)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也就是清明的思想了。說他說得好寫得好,不如說他想得好貼切。
因為思想依傍語言,一個人的語言習慣不能不求其好。壞的語言習慣會牽累了思想,同時牽累了說出來的語言、寫出來的文字。舉個最淺顯的例子。有些人把“的時候”用在一切場合,如談到物價,就說“物價的時候,目前恐怕難以平抑”,談到馬歇爾,就說“馬歇爾的時候,他未必真能成功吧”。試問這成什么思想、什么語言、什么文字?那毛病就在于沾染了壞的語言習慣,濫用了“的時候”三個字。語言習慣好,思想就有了好的依傍,好到極點,寫出來的文字就可以一字不易。我們普通人難免有些壞的語言習慣,只是沒有覺察,在文章中帶了出來。修改的時候加一番檢查,如果發(fā)現(xiàn),就可以改掉。這又是主張修改的一個理由。
(三)
寫完一篇文章,念幾遍,對修改大有好處。修改稿子不要光是“看”,要“念”,就是把全篇稿子放到口頭說說看。也可以不出聲念,只在心里默默地說。一路念下去,疏忽的地方自然會發(fā)現(xiàn)。下一句跟上一句不接氣Ⅱ阿,后一段跟前一段連得不緊密啊,詞跟詞的配合、照應不對頭啊,句子的成分多點兒或者少點兒啊,諸如此類的毛病都可以發(fā)現(xiàn)。同時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該怎樣說才接氣,才緊密,才對頭,才不多不少,而這些發(fā)現(xiàn)正是靠修改。
古來文章家愛談文氣,有種種說法,似乎很玄妙。依我想,所謂文氣的最實際的意義無非念下去順當,語言流暢妥帖。念不來的文章必然別扭,就無所謂文氣?,F(xiàn)在我們不談文氣,但是我們訓練學生說話作文,特別注重語言的連貫性,個個詞要順當,句句話要順當,由此做到通體順當。這跟古人談文氣其實相仿。語言的連貫性怎樣,放到口頭去說,最容易辨別出來。修改的時候“念”稿子大有好處,理由就在這里。
(節(jié)選自《給孩子的寫作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版,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