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悶了三個月時間,我還是失魂落魄的樣子,待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大家閨秀。
妻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強笑著故意打趣:“如果你是女人,可坐得個好月子?!蔽衣犃藳]一點兒反應(yīng),她就收住話題,怏怏地退出房間。
這天,幾只鳥兒早早地在晨曦中亮起了歌喉。我起床捶捶發(fā)木的脊背,禁不住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片刻后,無奈地嘆口氣,重新躺在床上。
聽見動靜的妻子進了門,坐在床邊,拉拉我的胳膊,試探著說:“走,別悶了,今天我們回農(nóng)村老家把那菜地種了?!?/p>
我本想習慣性地給她回一句:“你去,我不去?!本驮谶@當兒,窗外“啾啾”的鳥叫聲歡快地響成一片,仿佛這些小精靈們的盛大音樂會起了頭兒。我有些神往,順著妻子的話,腦海中浮現(xiàn)出老家院里的燦爛光景,有些心動。
妻子看出我在猶豫,趕緊趁熱打鐵:“你放心,不會有熟人的。清明都過了,哪里還能見到人影?”我想想也是,現(xiàn)在青壯年都打工走了,老人幾乎全去了城里“伺候”小的,應(yīng)該也不會遇見什么熟人。
一個小時后,我們的車停在了老家門口。妻子從車上搬下來許多育著蔬菜秧苗的瓶瓶罐罐,然后開始有條不紊地挖地,用鐵鍬整修著壟溝,不時發(fā)出“啪啪”的拍打聲。
她一邊干,一邊饒有興致地給我介紹種植計劃:“東邊這兒種茄子、辣子,旁邊種幾株葫蘆、黃瓜,西邊那兒撒一些青菜籽兒。過了夏至,我們就有吃不完的菜嘍?!蹦┝耍孟袷窃谧晕腋袊@,又好像是在對我說:“只有耕耘才有收獲喲!”
我蹲在菜地邊,用手捏捏潮濕的泥土,嗅著清新的泥土味兒,聽著妻子的絮叨,冰封三個月的心慢慢融化。我想象得出,過了夏至,紫的茄子,綠的辣子,身披毛刺的黃瓜,掛著晶瑩露珠的青菜,保準會像往年一樣熱熱鬧鬧地擠滿整個菜地。
“哐當!”鐵皮院門被人猛然推開。我站起身,循著聲音張望,心卻一陣緊縮。
“是……是啞才哥?!逼拮语@然很詫異。話音還未落,啞才哥就“嗯嗯呀呀”嚷了起來,好像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我緊縮的心放松下來,憨憨地笑。
“啞才哥與你握手呢!”妻子的話點醒了憨笑著的我。我剛伸出手,就被一雙粗糙的手握住了。啞才哥又迅速地松開,然后兩只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了我。
我也不由得抱住了啞才哥,眼睛瞬間酸酸的,有些想哭。
這是我親愛的啞才哥,我從小形影不離的玩伴兒。從前,我跟著啞才哥一起上下學,一起寫作業(yè),一起看書話理想。我記得,一個夕陽染紅天邊的傍晚,我們在村外的一棵老榆樹下看書,啞才哥一口氣讀完了一本《百慕大三角》。他抬頭看著天邊炫目的晚霞,眼睛亮亮地對我說:“我們要好好讀書,將來走出大山,去探尋這個神秘的世界!”
然而,在小學畢業(yè)考試前,啞才哥生了一場重病。高燒昏迷數(shù)天后,一直求神婆保佑卻始終不見靈驗的大人們才慌了手腳。他們急急忙忙將啞才哥送去醫(yī)院,卻早已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從此,啞才哥走進了“無聲的世界”。他的名字“亞才”從那時起被叫成了“啞才”。
啞才哥見到我很興奮,他用一只手攀著我的肩膀,對著我“嗯嗯呀呀”地一陣說,還順勢拉住我的胳膊。這么些年,啞才哥的語言能力也嚴重退化,我不知道他拉著我要干什么,心里沒譜兒,就抽著胳膊,趕緊搖手。
“啞才哥比畫的應(yīng)是請你到他家里去做客呢?!甭牭狡拮咏忉專覉詻Q收住了腳步。我知道啞才哥的家并不遠,知道啞才哥的一片誠意,但我無法挪動腳步。
我的推脫,讓啞才哥想到了什么,他松開了我。
“啞才哥要幫我栽菜苗呢,我拗不過他。”妻子說。
“他以為我不去,是因為我們的菜地還沒有種完,所以就趕緊幫我們種菜?!蔽也鲁隽藛〔鸥绲牧伎嘤眯?,給妻子說著,心中同時泛起了錐心般的酸楚。
啞才哥那年失聰后無奈退了學。每當我去探望他,啞才哥大顆大顆的淚水像開了閘門,冰冰涼涼地涌出來。上中學前,我翻出炕席下幾張皺皺的零鈔,上集鎮(zhèn)挑選了我認為最好的一件禮物送給了啞才哥。那是一張當時很流行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匹駿馬,朝著旭日昂首奔騰,勇往直前。后來,我聽說啞才哥揮起長鞭,當了羊倌兒。再后來,啞才哥學著壘墻蓋房,成了工地上有名的好把式。
我工作后回老家,每次看到單獨居住的啞才哥的房門開著,總要帶著妻子進去坐坐。啞才哥孑身一人,但他的房屋什么時候都干凈整齊,物什擺放永遠是那樣井然有序。一次,看妻子端詳玻璃下壓著的那張明信片,啞才哥就給妻子指指我,咧著嘴燦爛地笑。
這時,啞才哥“嗯嗯呀呀”說著什么?!皢〔鸥缱屇惆唁z頭遞給他呢!”妻子及時給我解釋,“我來拿給他!”我站著沒動,對著啞才哥的方向笑笑?!皢〔鸥缱屇闾崮莻€水桶過來。我去提!”我只好再朝發(fā)出“嗯嗯呀呀”聲音的方向笑笑。
菜地種完了,妻子給我拍打褲腳兒上的土。
“嗯嗯呀呀。”啞才哥又說起了什么?!班?,是的?!逼拮踊貞?yīng)著。
院子里突然老半天沒了聲,我正奇怪,啞才哥的“嗯嗯呀呀”聲又響起。“去看了,不行的!”妻子像是給我說,又像是給啞才哥比畫著什么。
我又一次被啞才哥緊緊地抱住。他“嗯嗯呀呀”叫嚷著,雙手拍打著我的后背,似悲號似哀怨。好大一會兒,啞才哥松開他的胳膊,又抓住我的手使勁搖搖,然后松開手,出了門。
“啞才哥怎么啦?”我問妻子。
“他剛才詢問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我給他比畫你現(xiàn)在的情況,他抱著你哭了,不知為啥又突然走了?!?/p>
我的心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有一種傷口剛結(jié)痂又被揭開的痛。我已不想在老家停留,再面對啞才哥,我怕自己蓄積三個月的淚水會如江海決堤。
汽車緩緩駛出村巷?!斑?,啞才哥怎么急急跑過來了?”妻子跟我說著,同時停了車,降下了車窗。
一個信封在“嗯嗯呀呀”聲里被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將信封遞給妻子——眼睛看上去好好的我,其實已是個盲人。三個月前,由于一場疾病,我雙目失明,世界絕情地在我眼前拉上了黑厚的帷幕。
妻子打開信封說:“是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一匹駿馬朝著旭日昂首奔騰,勇往直前……”
(選自《文藝報》2024年8月21日,有校改)
[賞析]
小小說通過多種方法塑造人物形象。首先,設(shè)置懸念。小小說的標題是《一張明信片》,前半部分內(nèi)容卻用大量的文字寫“我”不愿出門,害怕見人等情節(jié),不禁讓人疑惑:“我”為什么會這樣?這些情節(jié)與明信片有何關(guān)系?其次,作者通過語言、神態(tài)、心理、動作等描寫,表現(xiàn)“我”失明后的特殊心理。文中對啞才哥走出困境的過程著墨不多,但表現(xiàn)出了他的自立自強,與“我”的心灰意冷形成鮮明的對比。再次,明信片是全文的線索,也是“我”與啞才哥之間友誼的見證。最后,文章以一張明信片結(jié)尾,既照應(yīng)標題,又暗示“我”會像啞才哥一樣走出困境,勇往直前。
(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