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針對周文疲敝問題，戰(zhàn)國時期的法家秉承權力政治觀，提出了任法、尚術、重勢、正名等主張，形成了明法重勢、以法治國的治道觀。將尸子放在法家的學術譜系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代表了法家名治派的理論觀點：一是主張以正名核實的方式來推行法治，消解政治系統(tǒng)運行中的內(nèi)在張力，構建制度化的政治治理體系，為為政以法的治理模式的運行提供制度保障。二是強調(diào)通過循名責實的途徑來厘清君臣各自的職份，認為君應在無私的基礎上以名分來規(guī)制、矯正臣的行為，臣則應在奉公的基礎上按照名分來從事具體的治理行為。在尸子的觀念中，循名而治是實現(xiàn)君明臣賢，落實任法而治的必由路徑，也是化解因君臣權力博弈而導致的社會政治秩序紊亂的重要方法。以尸子為代表的法家名治派的名法理論為戰(zhàn)國后期法家闡發(fā)形名參同主張?zhí)峁┝怂枷胭Y源。

關鍵詞：尸子；法家；名治派；正名

基金項目：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青年項目“明清徽州民間法的社會治理路徑及其當代價值研究”（AHSKQ2021D199）

中圖分類號：B229.1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11-0017-06

就思想史的角度而言，學術界一般認為，在戰(zhàn)國時期，法家興起了三大派別，即法治派、術治派與勢治派。法治派的代表人物是商鞅，其核心思想主張以法治國，認為法是規(guī)制社會越軌行為，保障政治系統(tǒng)穩(wěn)定運行的關鍵要素。統(tǒng)治者在制定法律時要確保法律本身的公正性，使法律成為規(guī)范社會關系與政治關系的準則。如商鞅稱：“君臣釋法任私必亂。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則治?！保?）術治派的代表人物是申不害，主張通過術來確保君主政治權威的至上性，維護以君主為中心的社會政治秩序，倡導君主通過術來實現(xiàn)對政治系統(tǒng)中官員的控制，防止出現(xiàn)有悖于君主利益的行為。如申不害言：“君設其本，臣操其末；君治其要，臣行其詳；君操其柄，臣事其常?！保?）勢治派的代表人物則是慎到，其觀點是強調(diào)君主借助于權勢來鞏固自身的地位，強化自身的政治權力。如慎到言：“天下無一貴，則理無由通，通理以為天下也。故立天子以為天下?！保?）此三派之理論最后由韓非所整合，形成尚法、任術、重勢的綜合思想體系。馮友蘭言：“其能集此三派之大成，又以《老》學荀學為根據(jù)，而能自成一家之言者，則韓非是也?！保?）這一論述可以看作是學術界對先秦法家派別流變的主流觀點。但法家之所以為法家，還有其迥異于其他流派的思想標識，即形名主張。如韓非就言：“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保?）當然，在戰(zhàn)國時代，黃老道家也提倡形名之說，主張施政者循名而責實。兩派在形名主張方面有其相似之處，但區(qū)別也非常明顯，黃老道家的形名主張以天道為本位，而法家的形名主張則以君道為本位。從現(xiàn)有的文獻來看，先秦舊籍《尸子》一書中含有大量的形名思想，如在《分》篇中有：“君人者，茍能正名，愚智盡情，執(zhí)一以靜，令名自正，令事自定，賞罰隨名，民莫不敬。”（6）《發(fā)蒙》篇有：“若夫名分，圣之所審也?！保?）相較于先秦諸家而言，尸子思想中以形名治國的觀點非常突出和明顯，如果用學術標識來對其思想進行概括性總結的話，筆者認為可以用名治派來標識其理論特色。

一、尸子學派歸屬問題的思想分歧

就《尸子》文本內(nèi)容所屬的思想流派而言，自漢代以來，史家之間就分歧不斷，聚訟不已。大體來說，思想界對其學術品質(zhì)所持的觀點有以下三種：

一是雜家說。這一觀點由漢代班固首先提及。在《漢書·藝文志》中，他將《尸子》一書列入到了雜家叢書當中，并認為雜家學派具有“兼儒、墨，合名、法”（8）的特點，而《尸子》貴公、尚德，重視形名，正與雜家的學術特質(zhì)相同。此外，《尸子》文本內(nèi)容中有對孔子、墨子等人的批判性論述，故在崇尚儒術的漢人觀念中，尸子雖然有倡德崇禮之說，但其學駁雜，正如劉向所言：“非先王之法，不循孔氏之術”（9），并不能列入儒家人物序列之內(nèi)，而只能歸入雜家一流。清代樸學大師孫星衍曾對漢人將尸子視為雜家的原因概括為：“漢人列《尸子》于雜家者，以其斥孔墨諸子囿學相非，皆弇于私，故為書雖陳道德仁義之紀，九州險阻，水泉所起，卒謂之雜家?！保?0）事實上，班固對先秦諸家的分類本身就存在著極大的可商榷性。如在雜家代表作的歸類方面，他不僅將《尸子》列入其中，還將《呂氏春秋》和《淮南子》等也納入到雜家當中。這三本書的觀點本身就具有極大的差異性，不能因為其內(nèi)容龐博，兼有諸家之說就將其歸類在一起。況且在先秦時期，并無所謂的雜家流派。就學術淵源來看，《呂氏春秋》一書儒家色彩濃厚，而《淮南子》則具有鮮明的黃老學派的色彩，《尸子》與《呂氏春秋》、《淮南子》的差異也非常明顯，具有明顯的法家主張，強調(diào)通過形名來確保君權的至上性。將這三種思想體系歸入一類且稱其為雜家顯然是忽視了他們理論研究范式的不同。

二是儒家說。這一觀點由晚清李慈銘提出。他在讀孫星衍所輯的《尸子》文本時，從文本內(nèi)容出發(fā)，指出在話語內(nèi)容方面，尸子的治理主張與儒家政治理論有著高度的相同，即都是以行王道作為治理的價值目標，主張以仁義治國，實施德教。李慈銘明言：“尸子所言，大抵明王道，尚仁義，甚尊孔子，稱及其門人。尸子生戰(zhàn)國初，獨能私淑洙泗，服膺圣教，蓋孔子之徒也?！保?1）他認為，劉向對尸子思想中有非儒觀點的評價并不符合尸子的本意。在他看來，尸子雖然有對儒家人物的臧否之語，但并不代表他否定儒家的治世主張。事實上，尸子不僅贊賞孔子，稱述孔子之言，而且也闡發(fā)了儒家重學尚教的思想。如《尸子》文本開篇即言：“學不倦，所以治己也；教不厭，所以治人也?！保?2）這句話即將學習與教化視為治己與治人的重要路徑，可以說是對孔子政治倫理的話語詮釋。從此角度而言，李慈銘認為尸子應被視為儒家人物。梁啟超也持有與李慈銘相似的觀點，認為尸子應歸屬于儒家一流。他在評價先秦諸子時曾針對尸子的學術思想特質(zhì)言道：“《谷梁傳·隱五年》引‘尸子曰’，則其人似儒家經(jīng)師也?！保?3）呂思勉雖未明言尸子為儒家，但他在《經(jīng)子解題》中對尸子的思想有過這樣一段評價：“據(jù)今所輯存者，十之七八皆儒家言，劉向校序本偽物，不足信。此書蓋亦如《呂覽》，兼總各家而偏于儒?！保?4）呂思勉認為，漢代以來，之所以將尸子排除在儒家學派之外，主要是受到劉向對其所做的“非儒”評價的影響。但思想界素來所引的劉向這段評價話語的真?zhèn)伪旧砭痛嬉?，因此，不能簡單將其視作評判尸子思想品質(zhì)的基礎。就《尸子》文本來看，雖然有兼綜諸家的特點，但其論述大部分都帶有明顯的儒家色彩，因此，尸子就其思想而言，可能更偏向于儒家。

三是法家說。鐘泰、錢穆等人持此觀點。在《中國哲學史》一書關于商鞅、尸子思想的闡發(fā)當中，鐘泰指出了尸子與商鞅思想之間的同調(diào)性。他認為作為協(xié)助商鞅推行新法的謀劃者和參與者，尸子在治理思想方面與商鞅存在著較高的一致性，特別是在崇尚法治、重視農(nóng)戰(zhàn)方面，兩人的觀點非常接近。鐘泰言：“其言‘臣天下，一天下也。一天下者，令于天下則行，禁焉則止。桀紂令天下而不行，禁焉而不止，故不得臣也。’又言：‘益天下以財為仁。勞天下以力為義。分天下以生為神。修先王之術，除禍難之本，使天下丈夫耕而食，婦女織而衣，皆得戴其首，父子相保。此其分萬物以生，益天下以財，不可勝計也。’與商君之崇法令、重農(nóng)戰(zhàn)，頗多合者。”（15）在這段論述中，鐘泰認為，以法治國、固本抑末是商鞅法治思想的突出標識。以法治國要求法令在執(zhí)行過程中暢通無礙，能夠圍繞政治目標發(fā)揮其實質(zhì)性的功效。固本抑末要求國家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減少商業(yè)對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負面效應，為國家競爭力的持續(xù)增強奠定物質(zhì)保障。尸子在法令執(zhí)行方面與農(nóng)耕推動方面的建議與商鞅的觀點高度吻合。因此，尸子可以被視為法家代表人物。錢穆雖然沒有直接表達尸子屬于法家的看法，但在分析尸子思想時曾提出：“今姑據(jù)同時學風以為推測，則尸子之學，固當與李悝、吳起、商鞅為一脈耳?！保?6）他認為《尸子》文本內(nèi)容散失較多，今人所見已經(jīng)并非先秦時的原本。但從現(xiàn)有的文本內(nèi)容來看，尸子的學術思想與法家有相當深的淵源關系。蕭公權也持有與錢穆相似的觀點，將其與李悝、慎到等人并列，視為戰(zhàn)國前期法家的重要代表，并指出：“先秦尊君權任法術之思想至李、尸、慎諸子殆已約略具體?！保?7）可以說，鐘泰、錢穆、蕭公權等人都留意到了尸子思想中所具有的法家特質(zhì)，即從權力而非道德角度來思考社會治理問題。

二、重權尚法的政治底色

儒家、道家、法家等先秦思想流派在思考問題方面都各有其獨特的致思路徑，也有其鮮明的治理主張，他們在理論構建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標識。因此，如果想要辨別尸子的學派歸屬，則可以從致思路徑、治理主張與理論標識三個方面來進行界定。

第一，就致思路徑來看，蕭公權曾指出法家在思考問題時有一個明顯不同于其它各家的地方，即尊君。這種致思路徑將君視為國家的主體，在討論各項政治主張時都是以如何增進君的利益作為出發(fā)點。當然，戰(zhàn)國前期法家與后期法家在尊君問題上也略有不同。前期的法家將君視為一種政治角色，尊君的目的主要是通過強化政治角色的權威性來推行法治。后期的法家凸顯君的至上性，尊君的目的則更傾向于鞏固君主個人的權力。在《分》篇中，尸子曾言：“復本原始，則言若符節(jié)。良工之馬易御也，圣王之民易治也，其此之謂乎？”（18）在尸子看來，通過循名責實的方式，君主就可以實現(xiàn)對民眾的有效控制，構建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秩序。君與民的關系正如同良工與馬之間的關系一樣，馬需要良工駕馭，民也需要君來治理。在馬與良工之間，良工毫無疑問地處于主體地位。同理，在民與君之間，君則處于統(tǒng)治性的地位。馬是為了良工而存在，民亦是為了君而存在。這種關于君民關系的看法顯然屬于法家思想的范疇。蕭公權曾指出辨別儒法思想之間差異的關鍵性依據(jù)，言：“儒家貴民，法家尊君。儒家以人民為政治之本體，法家以君主為政治之本體。就此以觀二家之異，正如涇渭殊流，入目可辨?！保?9）事實上，君民在國家中的地位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不僅是辨別儒家與法家思想特質(zhì)的標準，也是辨別法家和其它思想流派之間差異的標準。在先秦學術中，除法家持君本位的觀點之外，其他各家大都持民本位的思想。如墨家的墨子言：“古之民未知為飲食時，素食而分處，故圣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為民食?！保?0）他認為，古代圣王都是以民生為念，將民眾的利益作為施政的出發(fā)點，君之所以存在主要是出于增進民眾福祉的需要。道家的莊子也說到：“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保?1）他認為，在上古治世，君是為了民而存在，君的職責就在于養(yǎng)民，使民眾能夠順從其自然本性而生活。兵家的孫子亦言道：“故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國之寶也?！保?2）他認為將帥在戰(zhàn)爭中應以保民為念，民是國之根本，保民即是鞏固國家的根基。法家則與儒家、墨家、道家甚至是兵家等明顯不同，他們強調(diào)君國一體，將君視為國家治理中最重要的行為主體。故在君臣關系上，強調(diào)以君馭臣，而在君民關系上則主張以君治民。這種思考方式在尸子思想當中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就君臣關系而言，尸子認為君在國家治理中發(fā)揮著關鍵性的作用，如果君不能有效地駕馭群臣，則會導致政治治理的失效。故君應秉持政治技藝來控制臣，使其盡職盡責。正所謂“群臣之愚智日效于前，擇其知事者而令之謀；群臣之所舉日效于前，擇其知人者而令之舉?！保?3）君和群臣之間的關系如同身體當中心與四肢之間的關系一樣，心對四肢發(fā)揮著統(tǒng)籌調(diào)控的作用，君對臣亦應發(fā)揮著控制與督促的功能。就君民關系而言，尸子認為，如果脫離以君為主的統(tǒng)治集團的有效控制，則社會成員就會出現(xiàn)各種社會越軌行為，危及社會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君必須通過政治措施來規(guī)制民眾，使其行為活動的價值指向符合國家治理的內(nèi)在目標。對此，尸子言：“君誠服之，百姓自然；卿大夫服之，百姓若逸；官長服之，百姓若流。”（24）由尸子關于君臣、君民關系的表述來看，他的觀點與法家的政治治理邏輯有著高度的一致性。

第二，就治理主張來看，法家亦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即強調(diào)為政以法。這一點也是法家在治道方面不同于其它思想流派的地方。法家之所以看重法的治理作用，將以法治國視為治國理政的主要方式，主要是與當時的時代背景與治理環(huán)境有關。牟宗三曾指出，“法家順大勢所趨，能‘為政以法’，這在治道上本可容易看出它直接含有‘政治的意義’。如果說儒家、道家所見更高一點、更根本一點，而至于超政治的境界，則法家卻直接含有政治意義，于政治上為較切?！保?5）對于周文疲敝所導致的社會政治失序問題，法家開出的對治藥方即是法治。在法家看來，法治為社會治理確立了一套客觀性的政治標準，使得施政者可以按照既有的治理路徑實施相應的政治行為，可操作性比較強。且法治所構建的治理程序具有極強的規(guī)制性，可以全面地抑制社會越軌行為與失范行為的發(fā)生。如商鞅就強調(diào)：“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所以備民也。為治而去法令，猶欲無饑而去食也，欲無寒而去衣也，欲東西行也，其不幾亦明矣?！保?6）他將法治看作是實現(xiàn)天下大治的重要工具。尸子亦曾言：“若夫臨官治事者，案其法則民敬事。”（27）在尸子看來，法是治國之準繩，離開法，則政治治理就失去了客觀性依據(jù)，徇私枉法之人即可趁機而實施舞弊行為。通過法治，施政者特別是君主可以循名責實，使官員圍繞政治目標而各盡其力，民眾也會由此而認同施政者的決策，正所謂：“審一之經(jīng)，百事乃成；審一之紀，百事乃理。”（28）在法家的觀念中，以法治國能否實現(xiàn)，關鍵在于君主是否能摒棄私欲，公正無私。如果君能夠尊重法令的權威性，不因己欲破壞法治運行的內(nèi)在邏輯，且能夠革除妨礙干擾法治實施的外在因素，則會使法治的治理效能不斷地提升。反之，則會導致政治治理的失效，引發(fā)各種治理危機。尸子對此曾言：“天子以天下受令于心，心不當則天下禍；諸侯以國受令于心，心不當則國亡?！保?9）他認為，在法治的過程中，施政者必須廓然無私，克制己欲，不能肆意干涉法令的實施。這就要求施政者特別是君主能夠從內(nèi)心真正認識到法治的重要性。穩(wěn)定的法治運行體系不僅有益于民眾，也有益于君臣。可以說，在治理方式方面，尸子的論述具有明顯的注重法治的傾向。

第三，就理論標識來看，尸子思想中有明顯的權力政治觀。在政治權威的獲得方面，儒家將道德視為施政者必備的政治素質(zhì)，認為施政者如能自修其德，推己及人，則自然能夠獲得他人的認同和支持，進而由此實現(xiàn)其教化天下的政治主張。如孔子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0）在儒家看來，治理其實就是一種以施政者為中心而形成的道德教化不斷向外擴展的過程。治理能否取得成效主要看施政者能否自修其德并發(fā)揮自身的道德示范作用。德可以說是施政者實施治理的正當性基礎，施政者通過修德來凝聚社會力量，推行各種利民的措施。但尸子在政治權威方面的闡述卻與儒家存在著明顯的不同，他指出權力是獲得政治權威的重要保障。施政者只有擁有權力，才能憑借權力來推行良法善治。政治治理本身即是利益互相博弈的過程，施政者只有通過權力才能定界止爭，解決各種社會政治問題。對此，尸子在《明堂》篇中言：“日之能燭遠，勢高也，使日在井中，則不能燭十步矣。舜之方陶也，不能利其巷下，南面而君天下，蠻夷戎狄皆被其福?！保?1）在他看來，太陽之所以能夠普照萬物，是因為其高居萬物之上，光照才能不被障礙物遮擋。如果太陽四周都是障礙物，則光照很難擴散開來。同理，施政者如果想要實現(xiàn)天下大治的政治目標，就必須掌握政治權力。如果沒有發(fā)號施令的權力，則必然難以開展各項政治行為活動，更談不上推行良法善治。舜在沒有掌握權力之前，影響力有限，而當其掌握權力，則有了號令天下的影響力。因此，尸子認為，權力是施政者獲取政治權威的關鍵因素。當然，在尸子的觀念中，擁有權力、獲取政治權威并非是為了滿足君主個人的私欲，而是為了能夠推行法治，最大限度地保障以君為主體的國家的整體利益。尸子對此言道：“天高明，然后能燭臨萬物；地廣大，然后能載任群體。其本不美，則其枝葉莖心不得美矣?！保?2）君是國家的主體，同時肩負著使天下實現(xiàn)大治的責任，權力則為君實施政治決策提供了制度化的保障。由此可以看出，尸子的政治思想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主義品質(zhì)。尸子所秉承的這種權力政治觀可以說是先秦法家的理論標識。包括商鞅、申不害、慎到與韓非在內(nèi)的法家代表人物，在分析社會治理問題時都將政治領域與道德領域分開，從權力博弈的角度來思考如何鞏固君主的權勢，推行法家的治國主張。在他們看來，先秦其它思想流派特別是儒家沒有將政治與道德區(qū)別開來。那種建立在政治倫理化基礎上的治國理念忽視了人性的復雜性，夸大了教化的治理效果。穩(wěn)定、有效的治理必須建立在政治系統(tǒng)有效運行的基礎之上，而若想使政治系統(tǒng)有效運行，則君主必須穩(wěn)固地掌握權力，并藉此解決政治系統(tǒng)運行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如商鞅就言：“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則治，權制獨斷于君則威，民信其賞則事功成，信其刑則奸無端?！?（33）尸子也持有與商鞅等人相同的觀點，認為施政者在治國理政方面要分清楚政治與道德之間的不同，從權力而非道德的視域來思考問題解決的方法。君主亦應遵從一定的考核標準，按照法度來辨別、選任官員，而不能以主觀的道德判斷來代替客觀的績效判斷。正所謂：“諸治官臨眾者，上比度以觀其賢，案法以觀其罪，吏雖有邪僻，無所逃之?！保?4）由此可以看出，尸子在政治問題思考的路徑方面與戰(zhàn)國前期法家高度吻合。

從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出，尸子的思想在致思路徑、治理主張與理論標識方面承襲了法家的一貫主張，即強調(diào)君本位，倡導以法治國，持有一種權力政治觀。因此，將尸子視為法家的觀點應更接近尸子思想的原貌。

三、循名責實的治理技藝

尸子思想有強烈的法家底色，將其歸屬于法家人物當中可以進一步凸顯戰(zhàn)國法家思想的全貌。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尸子的理論在法家思想內(nèi)部處于何種地位，其特質(zhì)是什么。換言之，尸子的思想與戰(zhàn)國前期法家人物思想之間的區(qū)別在什么地方？商鞅主法，申不害主術，慎重主勢，這是自法家形成以來世人對幾位人物思想特質(zhì)的總結性表達。但從他們思想內(nèi)容的邏輯結構來看，商鞅所闡發(fā)的君對法的技藝性運用，申不害所闡發(fā)的君對權術的操控以及慎到所闡發(fā)的君對權勢的掌握，其目的都是為了落實法治，構建一種制度化的治理方式。從此角度來看，相較于商鞅等人而言，尸子的思想特質(zhì)就會呈現(xiàn)出來。概括而言，尸子思想中有非常明顯的以名行法的特質(zhì)，即通過循名責實的方式來推行法治。

就正名的目的來看，尸子主張以循名責實的方式推行法治。儒家對法家法治主張的內(nèi)在張力曾有過批判，認為法律的制定與實施最終是由人去推動和執(zhí)行的。人這一因素存在著很大的變數(shù)，荀子曾言：“故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矣。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shù)者，雖博，臨事必亂?！保?5）他指出，作為一種具有矯正性的規(guī)范體系，法的運轉要靠政治系統(tǒng)中的行為主體去完成，而當行為主體出現(xiàn)負面問題時，法就難以發(fā)揮其固有的功效。如果執(zhí)行法律的人徇私舞弊，那么，即使法律內(nèi)容制定得再完善，也難以發(fā)揮其應有的功效，故荀子認為禮而非法才是治世之良具。尸子實際上也認識到了法在實施過程中所存在的這一問題，他給出的解決方法就是正名。在尸子看來，法之所以難發(fā)揮其功效，原因無非是兩點：一是在制定方面，施政者在制法時缺少針對性的構思，所制定的法本身就存在缺陷，難以被貫徹下去；二是在執(zhí)行方面，官員出于個人利益目的做出了枉法徇私的行為，導致法失去了內(nèi)在的治理功能。對于這兩點原因，尸子認為正名是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法。就法的制定方面而言，尸子認為，君必須要以公為念，踐行君之所以為君的職分。以公為念，則在制定法令政策時才能夠考慮到國家的整體利益，所制定的法令政策也就有了實施的正當性基礎。正所謂：“圣人正己，而四方治矣。上綱茍直，百目皆開?！保?6）就法的執(zhí)行方面而言，尸子認為，正名是避免群臣舞弊亂法的重要方式。他言：“勝任者治，則百官不亂；知人者舉，則賢者不隱；知事者謀，則大舉不失?！保?7）君通過明確群臣各自的職分，使他們了解自己所應盡的職責，并通過循名責實的方法，以客觀性的規(guī)范來衡量群臣是否盡到自己的職務要求，有無出現(xiàn)舞弊亂法的行為，則可以抑制官僚系統(tǒng)的種種弊病，為法令的實施提供保障。對此，尸子言：“正名去偽，事成若化；以實覈名，百事皆成?！保?8）唯有正名，方能革除政治系統(tǒng)運行中的弊病，保障法治落實到實處。

就正名的路徑來看，尸子提出了具體的實施方法。在《發(fā)蒙》篇中，尸子言：“若夫名分，圣之所審也。造父之所以與交者少，操轡，馬之百節(jié)皆與；明王之所以與臣下交者少，審名分，群臣莫敢不盡力竭智矣。天下之可治，分成也；是非之可辨，名定也。”（39）名涉及到了臣的名分和職責，正名即是通過明確臣在官僚系統(tǒng)中的地位及其所肩負的職責，使其所實施的政治行為符合政治統(tǒng)治的價值目標。君如果想要構建穩(wěn)定的社會治理系統(tǒng)，就必須通過名分來管理群臣。名分如同馬身上的轡繩，車夫通過轡繩可以控制馬的一舉一動；君通過名分可以掌控群臣的行為，使其盡心施治。名分一旦明確，則官員就能知曉自己在官僚系統(tǒng)中的崗位職責，并按照其要求實施相應的政治活動。君也可以根據(jù)此崗位職責對臣的行為進行控制與糾偏，防止其做出違背政治治理目的的行為。名分可以說是一套客觀的規(guī)范體系，一方面使臣可以按照固定的要求來從事治理活動，另一方面可以使君及時地了解臣的行為是否正當。在尸子看來，古代圣王之所以能夠平治天下，就在于他們能夠以名治國，通過明確政治系統(tǒng)中各個行為主體的名分，循其名而責其實，使群臣一心為國，竭其所能，故能實現(xiàn)天下大治。名分清晰，職責明確，則可以有效地杜絕奸佞之臣通過巧言令色來迷惑君主視聽行為的發(fā)生。正所謂：“君臣同地，則臣有所逃其罪矣。故陳繩則木之枉者有罪，措準則地之險者有罪，審名分則群臣之不審者有罪?！保?0）尸子認為，如果名分不定，君臣就如同在同一塊田地中從事勞作，每個人的工作職責不清，一些官員就會做出渾水摸魚、消極怠工的行為，而名分正如同木工所用之墨繩，可以發(fā)揮辨別、校正的作用。墨繩一旦拉直，木工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木材當中彎曲的部分，通過工具對其進行修裁；名分一旦明晰，君主就可以借此洞察群臣的行為，防止以權謀私行為的發(fā)生。有功者賞，有罪者罰，群臣自然克己奉公、勤政廉政。如此，則君主制定的法令自然能夠暢通無阻，得到群臣的積極貫徹，法家所期盼的為政以法的治理模式就會形成。

四、余論

綜上所述，尸子思想中有強烈的正名主張。他說：“治天下之要在于正名，正名去偽，事成若化。茍能正名，天成地平。”（41）與戰(zhàn)國前期法家所關注的時代主題相同，如何解決因官員逃避責任、以權謀私所帶來的法治難以實施的問題一直縈繞在尸子的腦海之中。從文本內(nèi)容來看，尸子認為正名核實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名分不清則會導致職責混亂，職責混亂又會導致徇私枉法行為的發(fā)生。加大刑罰懲戒的力度，運用權術來控制群臣或者通過權勢來督促群臣的治理行為都不能有效地化解這一問題。只有將臣的職分明確化、客觀化，且君以此明確化、客觀化的標準來考核群臣，使能者在職，不肖者去之，才能在職官管理方面使群臣奉公守法，作出符合政治治理目標的行為。從尸子的名治思想也可以看出戰(zhàn)國前期法家理論的多元性與復雜性，不能簡單地以法、術、勢三派對其進行概括。

注釋：

（1）（26）（33） 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2、145—146、82頁。

（2） ［唐］魏征等：《群書治要》，沈錫麟整理，中華書局2024年版，第445—446頁。

（3） 許宏富：《慎子集校集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頁。

（4）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184頁。

（5） ［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鐘哲點校，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頁。

（6）（7）（9）（10）（11）（12）（13）（14）（16）（18）（23）（24）（27）（28）（29）（31）（32）（34）（36）（37）（38）（39）（40）（41） ［清］汪繼培輯：《尸子疏證》，魏代富疏證，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36、41、2、212、215、3、219、216、221、40、39—40、72、42、44、21、28、30、39、75、40、40、41、43、48—49頁。

（8） ［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37頁。

（15） 鐘泰：《中國哲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版，第40頁。

（17）（19） 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9、120頁。

（20） ［清］孫詒讓：《墨子間詁》，孫啟治點校，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30頁。

（21） ［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93頁。

（22） ［春秋］孫武撰、［三國］曹操等注：《十一家注孫子》，楊丙安校理，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02—203頁。

（25） 牟宗三：《政道與治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

（30）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5頁。

（35） ［清］王先謙：《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整理，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26頁。

作者簡介：郭敬東，安徽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安徽蕪湖，241000。

（責任編輯 木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