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良心”,對20世紀下半期的中國社會有著深刻見解。從封建舊社會表層下窺見的悲劇,激發(fā)了他的罪責、痛苦與懺悔,由此產(chǎn)生的復(fù)雜矛盾的沖突性心理催生出《家》這部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小說的悲劇性質(zhì)決定其主要凸顯的是罪性,而非善性,整部小說的矛盾根源來自原罪意識。如果說奧古斯丁原罪思想對西方人性塑造有舉足輕重的意義,那么《家》的原罪意識則是巴金努力改觀舊社會下東方人性的嘗試。
原罪意識根源于《圣經(jīng)》中的“原罪說”,原罪說認為人的前世是有罪的。原罪被認為是人思想與行為犯罪的根源,這種惡根會引起人類精神的淪落。巴金對舊社會充滿罪責感,并感到非常痛苦,尤其是對家庭舊倫理深惡痛絕,就如“原罪和通過犧牲生命來拯救世人的教義構(gòu)成了保羅所建立的新宗教的基礎(chǔ)”一般,原罪和自我犧牲也構(gòu)成了巴金作品的哲學基礎(chǔ)?!都摇愤@部小說充滿了矛盾,然而不同于魯迅“一個也不寬恕”的原罪觀,巴金的原罪意識是有愛和善的。“我痛苦,但是我并不悲觀?!痹凇都摇愤@部小說中,所有的“罪”都是帶有啟發(fā)性意味的,小說原罪意識的存在是一種整體的持續(xù)性狀態(tài),貫穿整部作品。
愛情悲劇中的原罪意識
原罪在宗教世界中本就因愛情萌生,是人類始祖愛情碰撞的產(chǎn)物。巴金同樣賦予小說中的愛情悲劇以原罪色彩,讓原罪的潛藏更加自然且契合邏輯。愛情作為人生必經(jīng)階段,本應(yīng)充滿幸福,在小說中卻有罪的悲劇性。巴金在《家》中著力刻畫了三條愛情發(fā)展線,選擇受過新思想熏陶的、可塑性強的年輕人作為刻畫主體,其悲劇性的愛情經(jīng)歷增加了作品的震撼力和感染力。
覺慧和鳴鳳的愛情看似純潔而牢固,實則是錯位的、帶有隱蔽性弱點的。在原罪說哲學思想中,原罪思想體現(xiàn)人性中墮落的一面。覺慧對鳴鳳的愛帶有世俗意義上的罪性,也就是覺慧作為封建貴族子弟的墮落潛質(zhì)。有三處情節(jié)能表現(xiàn)出兩個人愛情的不對稱性。作為原罪的表征,覺慧所表現(xiàn)出的是與自己平日所持平等觀念相矛盾的“階級性色彩”。鳴鳳受命令給太太送水,覺慧處在少爺?shù)母呶欢室庾钃?,他利用鳴鳳“底層人”身份來難為對方并致其挨訓,覺慧看似幼稚可愛的舉動卻揭示出二人本質(zhì)上的身份不對稱性。埋藏在覺慧身上的罪性,在這里可以窺見其端倪。覺慧在花園中騙鳴鳳說要將她送走去當姨太太,目的是為了試探鳴鳳的感情,這再次體現(xiàn)了兩個人地位的不對稱性。馮樂山要娶鳴鳳當姨太太,覺慧沒有立即幫鳴鳳解決問題,其抱有的僥幸心態(tài)將鳴鳳推向了絕望的深淵。覺慧的冷漠和反常,將其隱藏于內(nèi)心的墮落罪性直接暴露。小說中這三次表現(xiàn)愛情不對稱性的情節(jié),相比表現(xiàn)二人愛情之堅韌的情節(jié)少之又少,卻成為催生鳴鳳死亡悲劇的關(guān)鍵部分。反觀鳴鳳對覺慧的愛也存在罪的意識,只不過這種罪性是卑賤的、屈從的。鳴鳳呈現(xiàn)出的對愛情的態(tài)度,不同于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和曹禺筆下的繁漪為爭取愛情而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反抗。鳴鳳擁有的簡單信仰是“命運”二字,她認為一切“本應(yīng)如此”。可以說,出身的原罪感促使覺慧通過愛鳴鳳來洗滌罪責,同樣促使鳴鳳通過服侍覺慧來屈從于命運。兩個人的愛情帶有原罪意識,同時缺乏自我審視,沒有解決地位懸殊的問題。兩個人筑起根基并不牢固的愛情,原罪發(fā)揮了延伸人性善惡的作用。
覺新和梅芬愛情悲劇的必然性因為原罪的存在而更加可視化,這一愛情悲劇是在原罪意識的作用下持續(xù)深化的。小說開始,兩個人錯失對方而各自成家,隨著時間延伸而衍化為梅芬犧牲、覺慧絕望的更深層悲劇。悲劇的深化本應(yīng)成為覺新反抗的動力,但覺新是“人家打他左臉,就馬上把右臉也送上去”的無抵抗主義者,帶有封建禮教熏陶而成的懦弱人格。這場悲劇的發(fā)生,既因為梅自認為是“薄命女兒”的懦弱與順從,也因為覺新的命運早就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決定的現(xiàn)實。梅芬淪為愛情悲劇的犧牲品,是覺新的懦弱導(dǎo)致的。巴金筆下的覺新是沒有“決心”的,帶有自由意志匱乏的罪性。
覺民同琴的愛情是兄弟三人中最為順利的,其抗婚也成為小說富有表現(xiàn)力的主要情節(jié)。但是若從愛情的犧牲品角度來看,其愛情也算一個悲劇。巴金談及創(chuàng)作目的時說:“我要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ccuse‘我控訴’,我不能忘記甚至在崩潰的途中它還會捕獲更多的‘食物’:犧牲品?!庇X慧和劍云是覺民愛情中潛在層面的犧牲品,他們認為覺民才應(yīng)該與琴戀愛,這種潛意識讓他們放棄了追求琴和幸福。覺慧和劍云放棄對琴的愛,這一行為帶有的罪性與自由意志關(guān)系密切。小說中覺慧放棄追求琴是出于對方兄長身份所帶來的自我理智性壓制,劍云的放棄是自認為與兩兄弟相差太遠的自卑。巴金將舊禮教存在的潛在束縛安放在覺慧周圍新青年代表群體身上,以闡釋深刻罪感的難以逃避性。
親情悲劇中的原罪意識
小說中的“家”被覺醒者覺慧稱為“狹的籠”,空間小、束縛大的沉重壓迫讓高公館變成親情的葬墓。小說中的親情悲劇波及者眾多,舊禮教的包袱壓在每個人身上,巴金在親情悲劇的描繪中揭露了罪的遺傳性。巴金作為掘墓人,他挖開的不僅是高公館家族親情的墳?zāi)?,也是封建制度下人性的墳?zāi)?。親情的悲劇早就顯露于小說人物的行為中,當高家家族面臨樹倒猢猻散的危機時,覺慧卻在革命激流的帶動下做了家族的逆子貳臣,對它必然衰亡的命運發(fā)出由衷期盼:“早點散了,好讓各人走各人的路?!庇H情,尤其是祖孫輩的親情在罪惡彌漫的高公館不可能成為真情實感,只能淪為掩飾悲劇的遮羞布。
奧古斯丁相信人類是理性的存在,人因為傲慢而濫用上帝賜予的自由意志而墮落,因此原罪能在遺傳繁衍中繼續(xù)下去。高家舊禮教的罪惡不僅在兒孫輩身上加持,更蔓延到重孫輩。覺新是長子,在大家庭里又是長房的長孫。就因為這個緣故,在他出世的時候,他的命運便已經(jīng)注定了。封建家長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覺新,讓他淪為受害者,覺新也下意識地將這種意志附著在兒子身上,以兒子未來的幸福安慰自己,原罪的遺傳性在此體現(xiàn)。覺新人格受舊禮教的罪性熏陶帶有雙重性,他既是犧牲者又是劊子手。當高老太爺死后,因為所謂“血光之災(zāi)”的迷信說法,瑞玨臨產(chǎn)之時被要求送到城外生產(chǎn)。覺新再次選擇了屈服,他甚至為了滿足“要出城”“要過橋”的苛刻要求為妻子尋找了一個潮濕狹小的屋子,這是為自己心愛的人掘了一個墳?zāi)?。“擔不起‘不孝’罪名”是覺新作揖主義的問題根源,是潛藏于其靈魂深處的原罪。
世俗認為原罪的首要特性就是墮落,巴金將墮落罪性加附于克定、克安身上,并最終衍化成引發(fā)家族悲劇的導(dǎo)火索。他們吃喝嫖賭,即便有了妻室仍舊開小公館奢靡享樂。他們的窮奢極欲實則是高老太爺年輕時的縮影,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不過高老太爺一直在用種種虛偽的封建禮教掩蓋其荒淫無恥的罪性。在這種家族環(huán)境中,真正的親情是沒有容身之地的。
家族悲劇中的原罪意識
高家家族作為封建舊禮教的大家族,其家族悲劇是由罪惡積累而成的。高家家族的悲劇是小說階級沖突的最大化。加爾文曾說,墮落的遺傳來源于原罪,我們天性的腐敗也來源于原罪。對于原罪的本質(zhì),哲學界普遍認為,亞當?shù)撵`魂因為罪已死,這種人格缺陷通過繁衍傳給下一代。高老太爺作為地主階級封建大家長,將自己引以為傲的罪性傳遞給后代,成為釀成整個家族悲劇的源頭。
高府雇養(yǎng)了幾十個仆人,高老太爺對他們持兇殘態(tài)度,并將這種罪惡遺傳給了其他封建家長們。高公館的封建大家長們對這些底層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冷酷無情態(tài)度是家族罪惡的一大體現(xiàn),家族罪性的惡和“下人”的善形成對比。鳴鳳作為這一受奴役群體的代表,其在高公館任勞任怨辛勤服侍了七年,未能換來封建家長們的真情,卻成為高老太爺應(yīng)酬馮樂山的一張毫無分量的牌。鳴鳳帶著一系列回憶和渴望投湖,“代表著和她同命運的奴婢們向萬惡的舊社會,向吃人的封建禮教,向一切剝削制度所維護的等級觀念,發(fā)出了震撼人心的血淚控訴”。鳴鳳聰慧、善良、純潔,具備女性的優(yōu)良品性,但處在舊社會貧苦階層的位置上,她只能被牢牢地釘在卑微中,她赤誠的犧牲精神讓這個被奴役的“底下人”悲劇中蘊含的罪更加深重。同樣,黃媽寧愿繼續(xù)住在“渾水”中,也要服侍覺民覺慧兄弟,還有遭受高府不公待遇的高忠、高升等。巴金塑造了內(nèi)心純潔善良卻遭受家族刁難的底層仆人形象,讓地主剝削階級家族的罪惡在他們身上凸顯。“性情”與“驕傲”被看作原罪的本質(zhì),以高老太爺為首的封建家長們性情兇殘、以惡為傲,他們身上帶有極具諷刺性的原罪。
在中國文化的“家哲學”中,家在倫理角度上屬于道德主體群,從儒家哲學文化開始,年齡、血緣、親情等因素成為維系家的紐帶,群體觀念成為主流,可以說中國人觀念中的家理應(yīng)充滿“原愛”。這恰恰與西方哲學史中的個體觀念不同,“西方哲學史是一部沒有家的歷史”。因此西方的“原罪”與東方的“原愛”在人們觀念中成為相向而行的兩個概念。巴金將原罪放置于本應(yīng)擁有原愛的家這一概念中,用罪替換愛來彰顯強烈的矛盾性,放大封建階級家族中的沖突,產(chǎn)生巨大沖擊效果。小說結(jié)尾以覺慧的出走宣告了封建家族的徹底破產(chǎn),這正是以西方哲學史中倡導(dǎo)的個體觀來說明高府“家”這個群體的破裂,用個體打敗群體,用原罪破除封建家族虛偽的原愛。作為“耶儒”之間最為異質(zhì)性、最為核心的義理沖突,小說中存在的原罪與性善或者與之類似的概念性矛盾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深思。
從哲學思想層次來看,原罪是人之為人的烙印,屬于人性論和人本思想的體現(xiàn)。巴金通過描繪封建制度下的舊社會悲劇來鞭撻舊制度,挖掘到了舊社會當中人們靈魂深處的原罪意識,同時將原罪這種內(nèi)在人性沖突,與人物對舊禮教反抗行為的外在沖突進行直接碰撞,從而深化了小說的主題。這種原罪意識是對人性的道德性判斷,深化了小說中蘊含的追求徹底進步、進行徹底革命的思想和力量,達到極高的現(xiàn)實主義成就。從原罪人性論對于人類探討自身價值的認識和感知層面來說,這種人性認識促進了西方文明的進步,雅典時期的民主政治以及城邦國家的和諧社會均是受益于該思想的影響。巴金在小說當中借原罪意識反思封建舊社會的黑暗,渴望舊社會里的人們也同樣能夠進行自我審視和懺悔,自省并做出改變。同時,整部小說也表現(xiàn)了作者為積極尋求社會進步和人民幸福的可能性而做出的努力。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季羨林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