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浪子”燕青是《水滸傳》第三十六位天罡星——天巧星，他在第六十一回才出場，身為奴仆卻承擔重任。此人物形象深刻蘊含了傳統(tǒng)文人的理想，在小說人物設置中與反派高俅形成對照組，真正傳達了英雄不問出身的觀念。但燕青的形象生成存在前后邏輯矛盾之處，與作者的“忠義”創(chuàng)作理念矛盾。

[關鍵詞]《水滸傳》" "燕青" "塑造矛盾

《水滸傳》三十六天罡中的人物大都具備形象的獨立性，而燕青的身份卻是“玉麒麟”盧俊義的奴仆。他在小說第六十一回才首次出場，但每次出現(xiàn)都對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其形象較為立體化。燕青多才多藝、謙虛低調的特質在梁山泊一眾豪放爽利的英雄形象中獨樹一幟，但作者塑造該形象時也出現(xiàn)了前后矛盾之處。

一、《水滸傳》中的燕青形象

《水滸傳》第六十一回“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中，燕青出場的定場詞為：“唇若涂朱，睛如點漆，面似堆瓊。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氣，資稟聰明。儀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馳名。伊州古調，唱出繞梁聲。果然是藝苑專精，風月叢中第一名。聽鼓板喧云，笙聲嘹亮，暢敘幽情。棍棒參差，揎拳飛腳，四百軍州到處驚。人都羨英雄領袖，浪子燕青。”[1]

1.外貌非凡，風流倜儻

燕青容貌出眾，此外，“一身遍體花繡”是其主人盧俊義賜給他的無法拒絕的“美”。燕青的文身由前胸、雙臂的山水畫和青鳥構成，體現(xiàn)其忠、勇、仁、智、信品質，更表達了其玉潔冰清、傲立霜雪的高尚人格。在小說敘事空間中，文身本是犯了錯誤后官方懲罰的烙印，是一個人一生有罪的象征，燕青的“一身遍體花繡”卻別有一番韻味?！端疂G傳》中，作者描述了燕青相撲時的赤裸身體，展示其爆發(fā)出來的巨大能量。一代名妓李師師也被燕青的文身所吸引，對其身體產生興趣，繼而被其品質折服，心甘情愿為他鋪路。《水滸傳》中，燕青的一身紋身不僅是美的代表、美好品質的象征，更有重要的敘事功能，為情節(jié)發(fā)展做了重要的鋪墊。

2.文武雙全

《水滸傳》中的一百單八將大多被塑造成武功蓋世的名將，而燕青卻有深厚的人文素養(yǎng)。在需要處理緊急情況的關鍵時刻，燕青模仿各地方言、精通各地文化，對梁山泊的平穩(wěn)運轉起到重要作用。第九十一回“張順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潤州城”中，燕青以葉虞候的身份“當下改作浙人鄉(xiāng)談”“打浙音道” [1]，談吐間一步步消除了陳放的顧慮，智取了潤州城。在朝廷招安過程中，燕青模仿山東口音，“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 [1]。他以同鄉(xiāng)身份接近李師師，用才藝博得對方好感，進而通過引薦接近圣上，并將宋江早望招安和童貫、高俅等人弊上欺下、無惡不作的實情一一唱出，“天子甚喜，命叫再唱” [1]，最終拿到梁山泊眾人的赦書。在這個過程中，“梁山的命運進行一次化繭成蝶的轉變”[2]。他極善模仿的能力幫助其完成了許多成功率極低的事件。

燕青十分擅長相撲，是單戰(zhàn)中的舉世無雙之人，甚至“強似那三十五個”[1]。他射得一手好箭，在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場石秀跳樓”中，為救主人盧俊義，他一出手就驚艷全場：“董超在外面，只聽得一聲撲地響，慌忙走入林子里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薛霸倒仰臥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灰姈|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的叫聲：‘著！’撒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盵1]燕青的文化素養(yǎng)和蓋世武功都是通過后天刻苦練習得來的，與他俊美外表結合，作者塑造了一個文武雙全的英雄形象。

3.忠義不二，縝密機智

燕青忠義，處處為主人著想。《水滸傳》第六十一回“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中，吳用計劃騙盧俊義上山為寇，盧俊義被吳用三言兩語撩撥上鉤，一旁的燕青理智地斷定其實為“做陰陽人，來煽惑主人” [1]，并勸盧俊義道：“小人靠主人福蔭，學得些個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說嘴，幫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fā)落的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1]燕青縝密的思量與周密的安排連主人盧俊義也望塵莫及?！端疂G傳》第八十二回“梁山泊分金大買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中，名妓李師師對燕青表達情意，“數杯酒后，一言半語，便來撩撥”“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又把言語來調他”[1]，李師師先后三次撩撥暗示，燕青早看出其意圖，便先發(fā)制人，對李師師拜了八拜，稱其為姐姐，輕而易舉地打消了李師師的念頭，還讓她心甘情愿助自己達成心愿。

總體來看，燕青的形象體現(xiàn)了儒家傳統(tǒng)文人的理想狀態(tài)。燕青有出色的外表，多才多藝，文化素養(yǎng)也出類拔萃，不僅如此，他還深諳人情世故，說話藝術極高，能屈能伸，且武功高強。

二、《水滸傳》燕青角色塑造的隱性敘事功能

1. 與反派人物高俅的形象形成對照

首先，文武雙全的燕青與《水滸傳》中的反派人物高俅之間形成了對照。高俅作為小說中當朝的四大奸臣之一，其發(fā)跡史荒唐至極。與燕青的文武雙全對應，高俅也因“文武雙全”受到皇帝賞識?！端疂G傳》中寫高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里城外幫閑?！盵1]這一描寫極具諷刺意味。在小說的敘事空間中，在毫無活力的文壇與黑暗的官場之中，高俅只吟詩書而不知其義，只有虛假的文化素養(yǎng)。反觀燕青，這一在梁山泊群體中身份低微的奴仆，在一舉一動中卻透露出極高的文化素養(yǎng)及人格魅力，他有真才實學卻不拘泥于形式，不為黑暗的現(xiàn)實社會所限。

其次，燕青雖武功高強，但從不高調宣揚自己的武功。與之不同，高俅沒有什么武功，而是巧妙地迎合了當朝皇帝的娛樂興趣，極擅長踢蹴鞠，且會的花樣多，具有極高的觀賞性。如此，高俅也具備“文武雙全”的品質，被昏庸且耽于享樂的當權者不斷提拔。

再者，燕青與高俅均具有極高情商，這一品質在他們各自的晉升道路上都具有重要作用。正面形象的燕青用他的高情商調節(jié)所屬梁山群體中各頭領之間的關系，起到了維持群體性功能運轉的積極作用；而高俅則極善察言觀色，善于迎合當權者的需要，使自己“出類拔萃”，從而被當權者賞識。這二人都是通過自己極高情商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但在道德倫理上，他們背道而馳；在各自的陣營中，他們的晉升之道卻頗為類似。

在小說《水滸傳》的敘事空間中，人物形象具有兩極分化的特質：正面陣營與反面陣營界限分明；迫害者與反抗者之間互相抗衡。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陣營處于動態(tài)平衡、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一方的得勢必然以另一方的失勢為前提。作者建構了一個完整的形象體系，燕青的形象與反派人物高俅形成了對比。

2.英雄不問出身觀念的傳達

明代詩人楊基《感懷（十四首）》曾論道：“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 這與俠義小說中強調英雄行事不問來路與出身的觀點相同?！端疂G傳》中，梁山好漢的論資排輩也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并不以過往頭銜、成就作為評判個人能力的唯一標準，而更注重個人的德行、能力。燕青作為“玉麒麟”盧俊義的奴仆，能言善辯、多才多藝，擅長揮棍棒、拉弓弩，完成梁山群體中的其他人所不能完成的促成招安之重任，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英雄不問出身觀念的認同。

三、《水滸傳》燕青形象塑造的邏輯矛盾

魯迅評《三國演義》人物塑造：“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3]《水滸傳》作者塑造如此內外兼修的完美奴仆燕青的形象，亦出現(xiàn)諸多“缸滿自溢”、前后邏輯矛盾之處。

1.英雄形象中的奴仆性格

自紀君祥的元雜劇《趙氏孤兒》塑造了公孫杵臼和程嬰這兩個“義仆”的形象之后，“義仆”逐漸成為小說、戲曲中的常見形象。燕青在《水滸傳》漫長的成書過程中，亦體現(xiàn)了其“忠義之仆”的特質。在盧俊義被騙上梁山的四個月時間里，燕青被李固趕出家門，無以為生，最后被迫乞討，一心只等盧俊義回來。二人重逢后，盧俊義聽燕青說李固“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我趕逐出門”后，不顧“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一腳將其踢倒后便離開[1]。燕青非但沒有埋怨盧俊義，反而理所應當地忍受盧俊義的怒火。在盧俊義因被陷害被捕入獄后，燕青茶飯不思，為保全他而四處奔走。燕青的忠義思想深入其骨髓，已成封建道德倫理關系下扭曲的“愚忠”，底蘊是“一朝為奴，終生為主”的思想，而作者著力贊美的恰恰是燕青的“愚忠”。

燕青的人物形象從外貌、文化水平、武功、品質、智商與情商來看，都極其出眾，是個全方位的完美人物。然而，如此完美的人物竟甘愿屈居盧俊義的家仆這一位置，時常被其所隸屬的群體成員分配去做不能完全發(fā)揮其才能的差事，時常顯得大材小用。《水滸傳》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中，宋江不顧勸說，執(zhí)意要去東京看元宵燈會，李逵也執(zhí)拗跟隨，別無他法的宋江只能叫燕青去陪他們，和李逵做伴。燕青還要兼做情報員，與神行太保戴宗搭檔。《水滸傳》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逢道君，戴宗定計出樂和”中，宋江苦惱“換御酒”事件讓招安一事失敗，反被圣上誤解為不愿歸順，于是安排戴宗與燕青入京探聽消息。此類大材小用的事件比比皆是，燕青默默地接受他人的安排，沒有絲毫的猶豫與推脫，用一身非凡本領完成一些可替代性極強的工作。

《水滸傳》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梁山泊好漢群體排了位次后，很多此前獨立的人物形象失去了其獨立性。燕青首次登場，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魅力，此后，他在一步步融入梁山泊群體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個人特色。燕青在這一群體中，慢慢變成了一個符號、一件稱手的工具，任由差遣，隨意安排，在“符號化”的群像一員與鮮活的個體之間，形象來回轉換。

2.謙遜本分與自滿自吹的矛盾

燕青的人物性格謙遜、低調，但在《水滸傳》文本中，燕青又時常轉變性格，為自己的成就自喜。《水滸傳》第九十回“五臺山宋江參禪，雙林渡燕青射雁”中，成功破遼之后，宋江五臺山參禪完畢，眾頭領會合齊往東京。途經雙林渡，燕青首學弓箭，往天上射雁，一舉射下數十只，諸將驚訝不已，拍手叫好。宋江聽聞，便叫燕青飛馬前來說話，燕青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一群雁過，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盵1]言語之間盡顯得意，而宋江有感而發(fā)教育燕青一番之后，他便“默默無語，悔罪不及”[1]。燕青的人物性格是否謙遜？這使讀者感到困惑，而其自喜也是為了襯托宋江的形象，這里的燕青形象與前文的燕青形象之間存在明顯不一致。

3.燕青人物形象與“忠義”創(chuàng)作理念的錯位

作者以傳統(tǒng)忠義的觀念作為創(chuàng)作宗旨來塑造燕青人物形象，而燕青形象生成的過程中，其并非全然“愚忠”“愚義”的人。燕青與他的主人盧俊義一同位列三十六天罡，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具有主仆的倫理關系，在天罡中卻又是平等的兄弟關系。燕青形象的獨立性最終游離在“愚忠”“愚義”之間，但他的奴仆思想并未使他走向毀滅，平定方臘后，他看透了世事，選擇跳出現(xiàn)實人生的局限。

4.燕青生命的意義：反叛與解脫

在征討方臘的戰(zhàn)場上，燕青作為梁山泊的一員為朝廷重用。他與眾多英雄好漢并肩而立，帶領著手下精兵，上場殺敵、保家衛(wèi)國。然而，《水滸傳》第九十九回“魯智深浙江坐化，宋公明衣錦還鄉(xiāng)”中，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漢平定方臘起義后，并未能得到善終。他們或被奸臣陷害，或隨宋江、盧俊義殉義而亡，公孫勝回歸道門，魯智深浙江坐化升天，只燕青一人以別樣的自主選擇逃離紛擾塵世。他“退居山野，為一閑人”“雁序分飛自可驚，納還宮誥不求榮。身邊自有君王赦，灑脫風塵過此生”[1]。

燕青選擇歸隱，表面上看與梁山團體“去時三十六，回來十八雙”[1]這一同生同死的宗旨沖突。從更深層次來說，燕青在群體性“忠義”與忠于內心之“忠義”間他選擇了后者。燕青指出了梁山群體必然走向滅亡的結局：“主人豈不聞韓信立下十大功勞，只落得未央宮里斬首；彭越醢為肉醬；英布弓弦藥酒？主公你可尋思，禍到臨頭難走！”[1]同時，他也看到了盧俊義“既然主公不聽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 [1]的可悲結局，選擇了功成名就之后心灰意冷地自我解脫。即便這種解脫依然依附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特赦，他是無奈的，也是軟弱的。

四、結語

學界對燕青形象的評價多為“奴仆”，或將其認定為一個反抗者?！端疂G傳》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李逵壽張喬坐衙”中寫道：“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機巧無差錯。世間無物堪比論，金風未動蟬先覺?！?[1]字里行間皆暗示了作者在此人物身上寄托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思考，其形象塑造的深刻蘊含值得更深入地探究。燕青形象生成過程中確實存在諸多邏輯不一致之處，唯此方顯人物形象的多樣性，最終燕青選擇歸隱、對“愚忠”“愚義”的反叛又體現(xiàn)了人物形象跨越時代的獨特之處。

參考文獻

[1] 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 李輝.《水滸傳》中燕青人物形象解析[J].湖北函授大學學報，2011（5）.

[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鄭伊琛，汕頭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