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發(fā)濃密烏黑，年輕時有入迷戀我，約會時掏出一把木梳，梳起我的頭發(fā)，邊梳邊嘖嘖地嘆道：“頭發(fā)真黑，像黑夜一樣?！边@個男友發(fā)際線高，中年就剃了個光頭，再見面總還是先感嘆：“你的頭發(fā)還是這樣多，這么黑?！毖劬镉屑刀实墓?。

我老開玩笑：“我小時候吃芝麻葉多，你吃了嗎？”他家在山區(qū)，種芝麻很少。他搖著頭，覺得我是在胡扯。

我女兒不喜歡芝麻葉面條，她看見我端著大碗，滿頭冒汗地吃著黑乎乎（這是她形容的詞）的面條，驚駭?shù)靥饋碚f：“感覺你在喝毒藥?！蔽抑厶?，伊之砒霜。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即使是母女。她小時候正是麥當勞和肯德基橫掃之時，她對漢堡包感情很深，對面條堅決反對，除了意大利通心粉。

南陽盆地出生的人，誰小時候不吃芝麻葉面條，長大后味蕾不懷念這種絕香的味道？那時的夏天，掐芝麻葉是最隆重的事件。伏天某個早晨，穿上長袖深色衣衫，東方未唏，一行人帶著包袱去了田野。芝麻花在晨霧里明亮如星辰，黑綠的葉子上有露珠滾落，叫天子在天空里銳聲鳴唱，祖母邊麻利地掐著，邊嘮叨：“今年天旱，芝麻葉香。”我從祖母這里知道，掐芝麻葉要在芝麻花開到頂端時最好。太早影響芝麻生長；太晚葉子就老了，不好吃。

南陽人說掐芝麻葉，不說摘芝麻葉。其中大有講究。用祖母的話說，莊稼也怕疼。指甲掐的不流汁，如果一通亂拽，傷了芝麻元氣，是大忌?！捌笔翘貏e動人的詞，像是情人之間的微嗔，她的粉紅指甲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掐一下?！都t樓夢》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對王夫人說的一段話，簡直是讒言賦：“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這里的“掐尖”是打壓，祖母掐芝麻葉則是愛撫。

掐回的芝麻葉放在大鐵鍋里煮，祖母站在鍋臺邊，一邊添柴，一邊注視著冒著白煙的大鍋，過一會兒就要掀開木蓋子看看。表層的芝麻葉綿軟、墨綠，滿滿的在鐵鍋里塌陷下去。這時，祖母用大木鏟子把芝麻葉翻了個面。她說必須用木鏟子，鐵鏟子翻，芝麻葉會發(fā)硬。

瀝過水的芝麻葉要放在沙土地上晾曬。祖母會預先掃出一塊沙地，然后用核桃葉子密密地鋪一層，她說核桃葉子避蚊蟲，還能添香氣。那些芝麻葉如同蠕蟲一般躺著，在太陽下微微蜷曲、縮小。這時，祖母就開始搓揉，一遍又一遍，漸漸這些黑黑的葉子有了自己的形狀，堅韌細小，如同鄉(xiāng)村女性一樣。我呢，負責搗亂，拿起一片核桃葉子，放在手掌間啪啪打響，一股細細的香氣從綠葉子里跑出來，在我鼻子里鉆來鉆去。我舉給祖母：“香，真香，香死人?！彼缓猛Ｏ率掷锏幕顑?，嗅了嗅。我還是不依，大叫：“我要吃核桃，我要吃這種香的核桃。

后來我才知道，這樣搓揉一是可以保存新鮮葉子里的香氣，二是便于儲藏，不容易碎。祖母用荷葉來包芝麻葉，這樣既防潮，又防蟲子，還能存香氣。祖母用搓好的麻繩，五六根打一個死結，平放在地上，把荷葉順著打結的地方疊放成一個大的平面，然后小心地堆放已經曬干的芝麻葉。再把這個燈籠狀的荷葉包吊在房屋的大梁上，吃的時候，要站在高凳子上，撕開荷葉包往外掏。這個活兒我最喜歡，“刺啦”一聲，荷葉吐出一口氣，帶著池塘里水草與荷花的香氣。那些蜷縮的芝麻葉從黑暗里探出頭來，好奇興奮地朝我滾來，夏天的田野鋪展在我眼前，如干頃碧波，濃得化不開，鳥鳴如雨。

“讓她們慢慢醒醒，這樣才綿軟?！弊婺缚偸怯脹鏊葜ヂ槿~，黑黑的芝麻葉在水里慢慢蘇醒，伸展，好像一個從黑暗里回來的人，慢慢張開眼睛。我年輕時不懂得慢的好處，總是慌里慌張，把水燒開，把干芝麻葉放進去，快速泡開。下午還要開會，還要去采訪，我心里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完全不知吃到嘴里的味道。

有一瞬間是做芝麻葉面條過程里最神奇的，就像一場電光石火的愛情。在水里泡開的芝麻葉被擠干水分，散開，像剛剛出浴的美人，散開著發(fā)辮，有一種慵懶之態(tài)。手持小磨香油壺徐徐注下香油，突然，從小瓷盆里騰起一股熱烈的香氣，這香氣幾乎是固體的，有沖撞力的，把站在跟前的人撞了一個趔趄。然后這香氣在灶房里旋轉奔跑，屋子里所有的物什都開始油潤而香甜。下廚房的都知道，小磨香油是從芝麻籽里榨出來的，和芝麻葉曾經是同胞姐妹，芝麻葉在夏天里拼命地吸收陽光和雨水，輸送給那些饑餓的、天天都在長大的芝麻籽。就像是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曾經給渴極的絳珠仙草澆過水一樣，即使轉世到人間，二人相見，也是一見如故，心神蕩漾。這黑暗里的剛剛潤澤復活的芝麻葉，被小磨香油澆灌，如同一見鐘情的男女，身體里的多巴胺爆炸，眼睛閃亮，身體顫抖，陷入迷狂之中。我說的是散發(fā)的強烈的香氣，這香比單獨開啟的香油壺的香要濃烈一百倍，比蘇醒的芝麻葉香一萬倍，我認為是植物久別重逢的愛情。只有愛情才如此不可思議，如此無法解釋。

好啦，現(xiàn)在面條做好了，澆上一勺子辣椒蒜汁，異香滿屋，勾人心魄，吃吧！祖母說吃面條不要說話，要聽面條的響聲。我想，那是芝麻葉在歌唱。

（選自2024年6月3日《新民晚報》，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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