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地》為馬來西亞華文文學最具代表性作家之一黎紫書的最新作品。與李永平、黃錦樹等大多數(shù)馬華文學作家的作品著力于展現(xiàn)馬來西亞蠻荒、野性的一面不同,黎紫書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浮世繪”一般的馬來西亞現(xiàn)代都市生活,文字中充斥著馬來西亞本土風情。該書以馬來西亞錫都一個被居民稱作樓上樓的組屋社區(qū)為背景,講述了居住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務俗事?!读魉椎亍肥且徊肯喈斝碌男≌f,正式出版于2020年,被引進中國大陸時已是2021年,故前人針對此書進行的研究較少。本書距黎紫書上一部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已過去了10年,離短篇小說集《天國之門》和《山瘟》的出版更是已經(jīng)過去了 21年和19年,這二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積累使《流俗地》在文學價值上達到了其從未有的高度。目前對這部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空間敘事、女性形象等主題,關于其本土性的研究鮮少,“南洋色彩”這一主題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
何以南洋
區(qū)域研究是一種跨學科、超學科的研究,既涉及政治、經(jīng)濟、國際關系等社會科學學科的研究,也涉及文學、歷史、哲學、美術等人文學科的研究。2013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將“國別和區(qū)域研究”正式列入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之下的五個研究對象之一,并對其做了明確的學科概念界定:“借助歷史學、哲學、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法學、經(jīng)濟學等學科理論和方法,探討語言對象國家和區(qū)域的歷史文化、政治經(jīng)濟社會制度和中外關系,注重全球與區(qū)域發(fā)展進程的理論和實踐。”因其是一門嶄新的學科,尚未形成專有的研究方法與范式,故需借助其他學科的方法來研究。
需要注意的是,在通常的學科研究中,學科是本體,是為了說明本體而確定對象;在區(qū)域研究中,區(qū)域是本體,學科則是角度與方法。
所謂南洋色彩。南洋地區(qū)是一個區(qū)域,因而南洋研究自然也是區(qū)域研究的一個分支。在此還需要區(qū)分兩個概念——“南洋研究”與“東南亞研究”。南洋與東南亞雖然地理范圍相同,概念卻不盡然一樣。華僑大學華僑華人與區(qū)域國別研究院院長吳小安在《從“南洋研究”到“東南亞研究”:一位中國學者的觀察與思考》一文中提出,南洋研究是中國中心和華僑華人中心的、中文中心的、新馬中心的,因為“南洋研究的源起,一方面與中國政府對華僑的態(tài)度與政策密不可分,另一方面與南洋華僑社會的形成和成熟密切相關”。與之相對的東南亞研究則是一個更加全球性的概念?!读魉椎亍纷鳛橐徊客ㄟ^中文進行寫作、主人公為南洋華僑的小說,使用“南洋色彩”這一詞來概括其地域文化特色遠比使用“東南亞色彩”要恰當?shù)枚唷?/p>
關于南洋色彩的含義,《三十年來大陸的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評述》對此進行了闡明:“馬華文學的‘南洋色彩’至少包含兩個大的方面:一是南洋特定自然地理環(huán)境所形成的——熱帶特有的自然風光,以及這種環(huán)境孕育下熱情放縱的民族性格;二是特定社會人文條件所導致的——歷史造就的多種族社會,以及由此形成的多元文化的相互交融和吸收?!?/p>
多彩南洋
發(fā)源于自然地理環(huán)境。馬來西亞地處熱帶,全年都是高溫多雨的氣候。由于臨近赤道,與一眾中南半島上的國家相比,馬來西亞的雨更是格外的多,整個南洋地區(qū)中大概也只有印度尼西亞能與之相媲美?!般y霞某一次坐在父親老古的車上聽收音機,里面的主持人恰巧在做天氣預報,說道‘今晚上西馬有雨。東海岸有雨。都城有雨。錫都有雨?!碧幪幎际怯晏?,可見馬來西亞的雨水之多。雨也成了《流俗地》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
“這國土上的雨真多。顧老師說,他這輩子四分之一的時間都在下雨。銀霞想,說話怎么這般夸張呢?真不符合顧老師的作風。赤道上的雨多是在午后才來。前半日太陽有多暴烈,后半日的雨便有多兇猛,像是用半日蓄勢待發(fā),一舉向日頭報復,以牙還牙。顧老師說,因為雨下得頻繁,人生中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發(fā)生的。那些記憶如今被掀開來感覺依然濕淋淋,即便干了,也像泡了水的書本一樣,紙張全蕩起波紋,難以平復?!钡拇_,許多事都是在雨水的滴答聲中發(fā)生的:蓮珠與細輝的談天(這是姑侄倆第一次深入交流,也是一向以女強人形象示人的蓮珠第一次展露自己疲憊的一面)、拉祖的去世、銀霞21歲生日時與細輝相約看電影、總理大選(正是這次大選改變了馬來西亞華人的處境)。 雨串聯(lián)起了四十年來錫都的城市生活與社會變遷,承載了無數(shù)或生或死普通人的命運。從文冬新村,到近打組屋,再到美麗園:錫都的俗人與俗事便在這終年連綿的雨中流淌著。
有雨,才有水;有水,才有流動;有流動,才有了“流俗地”。
流淌于獨特社會人文。住宅特色。馬票嫂早年曾居住過的密山新村,與銀霞幼時所生活的文冬新村同屬于華人新村。華人新村形成于20世紀50年代,是馬來西亞特有的歷史產(chǎn)物。大部分新村都建立在州或縣首府和其他小城鎮(zhèn)外圍,從而將廣泛分散的鄉(xiāng)村社群轉型為半城鎮(zhèn)化的社區(qū)。新村的人口密度極大,平均每間房屋居住6人,這也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變得更加密切。有專家估計,馬來西亞的七百多萬華人中,有超過八成來自華人新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華人新村都是馬來西亞華人文化的聚集地,承載著許多華人的回憶。新村的成立不僅彰顯了現(xiàn)代社會的結構變化,還體現(xiàn)了鄉(xiāng)村地區(qū)華人社群的大規(guī)模移居與遷徙。然而,時至今日,新村也面臨著許多挑戰(zhàn),其中一些已發(fā)展翻新為現(xiàn)代化新村,而有些新村則因人口外遷永遠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
搬離文冬新村后,銀霞一家住進了“樓上樓”,也就是近打組屋。這一過程側面反映了大多數(shù)馬來西亞華人身份進階歷程:隨著時代的進步,越來越多的人口從新村遷入了更繁華的都市,新村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組屋則成了廣大中低層百姓所選擇的一種住宅形式。與新村類似,組屋也是新馬地區(qū)的獨特住宅。組屋樓層極多、高度極高,往往一棟樓居住著上百戶人家,且各類設施條件較差,因而造就了“樓上樓”特有的氛圍:每家每戶之間來往密切,相處如同親人一般,使充滿著俗氣的組屋格外溫暖。
多元化的民族。馬來西亞由三大民族構成:馬來人、華人、印度人?!读魉椎亍芬匀A人群體為主角,同時也描摹了其他民族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著不同民族間的交流。
拉祖作為一個印度人,從小便被送去華文學校念書,中文說得極為流利,自然而然也與銀霞和細輝這兩個華人小孩成為了好朋友。他對聰慧的銀霞頗為賞識,也曾為細輝一連捉了十只翠鳥治好了他多年來的哮喘病。甚至由于細輝和拉祖的關系太好而得了個“細輝·巴布之子”的外號,雖是打趣,這一稱呼卻也體現(xiàn)了馬來西亞印度人的傳統(tǒng):馬來西亞印度裔的名字通常都是“本人名字+父親名字”的結構。后來拉祖因成績優(yōu)異而前往都城讀書,在離開錫都后,他仍然與曾經(jīng)的華人朋友保持聯(lián)系,可見感情之深厚。其父親巴布經(jīng)營的巴布理發(fā)室也沖破了種族的限制,“所有在樓上樓長大的男孩,不計種族,全都曾經(jīng)被各自的父母押送到那里,坐在那張電椅似的黑色旋轉椅上領教過這位印度大叔的剪技和刀工”。密山新村盲人學校的老師伊斯邁則是以溫和友好的馬來人形象出現(xiàn)。盡管書中并未揭示其民族身份,但可以從名字“伊斯邁”——一個典型的馬來人名字中推測出他是一個馬來人。伊斯邁老師衣冠楚楚、溫文爾雅,銀霞在盲人院學習時便是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使用打字機,二人也在這一過程中滋生出了隱晦的愛意。
銀霞、細輝與拉祖三人之間親密的友情,銀霞對伊斯邁老師的愛慕,銀霞與小貓普乃間的感情,無一不彰顯著馬來西亞多民族社會中和悅、美好的一面。
然而,三大民族間也存在著矛盾與不和諧之處。
銀霞曾在密山新村的盲人院中被人強暴,此后便鮮少前往那里了。雖然文中對此人沒有詳細描述,但從細節(jié)中大概可以猜出那是個馬來人。放置打字機的屋子陰暗,若是明眼人進入一定會先開燈,銀霞向來能聽到開燈時鎮(zhèn)流器發(fā)出的細微響聲,可這次卻沒聽到,于是知曉那人進屋時并沒有亮燈,因此大概率是個盲人,居住在盲人院的人也只有馬來人。
除卻華人與馬來人外,《流俗地》中也有著關于印度人與馬來人之間沖突的暗示。多年前,曾有一對印度姐妹花居住在樓上樓。這對印度姐妹詳細為銀霞描述了她們的母親曾經(jīng)是如何喜愛貓、家中的貓是如何多,以及她們的母親在后來是如何殺死了五只剛出生的幼貓。在這里,貓的形象可以被理解為馬來人。銀霞的母親梁金妹常說“自來狗富,自來貓貧”,父親老古說“這國土上向來有傳統(tǒng),馬來人養(yǎng)貓,華人養(yǎng)狗,就像他們回到教堂念經(jīng),我們到神廟拜佛一樣,壁壘分明”。這些話并非空穴來風,馬來人養(yǎng)貓的習慣由來已久。在馬來人信仰的伊斯蘭教中狗被認為是不潔的象征,教條明確不能與狗接觸,如若不小心摸到狗,必須用水清洗數(shù)次。于是馬來人大多以貓為寵物,位于東馬的砂拉越州甚至以“貓”作為首府(“古晉”一詞在馬來語中是貓的意思)的名稱。由此可見,在馬來西亞,貓幾乎成了馬來人的象征。這一情節(jié)也透露出馬來西亞的不同民族在和睦相處之余也產(chǎn)生了不少矛盾。
黎紫書在《流俗地》中細致刻畫了錫都的俗世百態(tài),可以說,《流俗地》就是現(xiàn)代馬來西亞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足以被當作一部翔實的地方志進行解讀。整部小說并沒有過于宏大的敘事,而是著重將筆墨放在普通百姓的故事上,卻依舊動人心扉。雨為故事增加了幾分粘稠感與厚重感,獨具特色的住宅與多元的民族宗教則反映了馬來西亞的歷史變遷和文化多樣性,為這幅南洋百態(tài)圖添上了絢麗多彩的一筆。當然,這些元素也僅是其眾多“南洋色彩”中的冰山一角。作為一部內容極豐富、地方特色極為鮮明的小說,《流俗地》中還有更多內容有待研究者的進一步發(fā)掘。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