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互不相識、互無聯(lián)系、互不同域的三個作家?guī)缀跬瑫r創(chuàng)作出了迥異于傳統(tǒng)文學風格的文學作品。他們的創(chuàng)作視角由外轉(zhuǎn)內(nèi)，通過刻畫人物內(nèi)心世界來描摹當時社會的復雜性和現(xiàn)代人痛苦矛盾的心理，這就是現(xiàn)代主義先鋒——“意識流”小說。有學者說，“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中，意識流小說影響最大”。若要考察20世紀英語小說在中國的漢譯情況，那意識流小說譯介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空谷足音：“五四”新文學時期

這時期“意識流”的譯介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20世紀20年代初到中后期側(cè)重譯介意識流的心理學、哲學理論基礎(chǔ)，如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的直覺主義、日本文學評論家廚川白村的文理理論等；二是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對“意識流”文學代表作家和其作品的譯介。

“意識流”理論基礎(chǔ)的譯介。作為“意識流”文學核心理論來源之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早在20世紀初便引起了中國學者的關(guān)注。1914年《東方雜志》刊登了錢智修撰寫的《夢之研究》，這是國內(nèi)最早介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文章。1925年，心理學家高覺敷將弗洛伊德1909年參加克拉克大學20年校慶時所作的五次演講，即《精神分析五講》翻譯為《精神分析的起源和發(fā)展》，發(fā)表在了《教育雜志》，這是中國大陸首次翻譯弗洛伊德的著述。至此，中國學界能夠更加直接、直觀地接觸學習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其間，還有很多學者撰寫了有關(guān)弗洛伊德學術(shù)的譯述性文章，如1912年朱光潛的《祖魯?shù)碌碾[意識說與心理分析》（《東方雜志》），張東蓀的《論精神分析》（《民鐸》）等。1924年魯迅翻譯了廚川白村著名的文藝理論著作《苦悶的象征》，對“意識流”文學理論的傳播作出了貢獻。

相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和廚川白村的文藝理論，早在1913年，《東方雜志》第10卷刊載的錢智修《現(xiàn)今兩大哲學家學說概略》便介紹了柏格森思想。之后，馮友蘭在1920年和1921年先后兩次撰文《柏格森的哲學方法》和《柏格森著lt;心力gt;書評》，系統(tǒng)闡述了自己對柏格森哲學的理解，力在糾正彼時中國學界對柏格森思想時的“誤讀”。1921年，《民鐸》出版“柏格森專號”，國內(nèi)掀起一陣“柏格森熱”。

“意識流”小說的譯介。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五四時代走向低落，繼而大革命失敗。文人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象征主義，反諷、夸張等藝術(shù)手法，以此抒發(fā)失落、彷徨之情。1922年，喬伊斯的著作《尤利西斯》于巴黎問世。同年，矛盾先生發(fā)表了短文介紹該部作品，刊登于《小說月報》。文中，矛盾先生稱喬伊斯是“一個準‘大大主義’的美國新作家”，這說明當時中國對喬伊斯還不夠了解。徐志摩稱贊《尤利西斯》是當下獨一無二的著作。1993年，費鑒照在《文藝月刊》上發(fā)表了《愛爾蘭作家喬歐斯》一文。1935年，《申報·自由談》上刊載了周立波的《詹姆斯喬易斯》，兩篇文章對喬伊斯的評價相對客觀。1934年傅東華在《文學》上發(fā)表了《復本》，此為國內(nèi)首次翻譯喬伊斯作品。

徐志摩和趙景深是最早譯介伍爾夫的兩位學者。1928年，徐志摩在蘇州女子中學的講話中，提及了伍爾夫首篇意識流著作《一間自己的屋子》，并且闡述了自己對“意識流”的理解。1929年，《小說月報》刊載了趙景深的《二十年來的英國小說》一文，趙在文中對英國意識流代表作家作了簡單介紹，如喬伊斯、伍爾夫，這是中國學者首次介紹伍爾夫的文章。1932年9月，《新月》刊載了國內(nèi)首篇伍爾夫作品的譯文——《墻上的一點痕跡》（葉公超譯），這是國內(nèi)首篇意識流作品的全譯文。20世紀40年代之后，伍爾夫多部意識流作品及論文都得到了譯介，包括《到燈塔去》節(jié)譯本（謝慶垚譯）、《論現(xiàn)代英國小說——‘材料主義’的傾向及其前途》（馮亦代）。隨著越來越多伍爾夫本人和其作品的譯介，國人對伍爾夫和意識流的認識也逐漸加深。

意識流文學的譯介始于20世紀20年代初，盛于20世紀30年代，后隨著“五四”新文化的退潮，民族危機逐漸加深，知識分子紛紛放下手中的筆，投身抗戰(zhàn)前線。在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封建主義下國民身上的保守性等諸多因素影響下，這一挑戰(zhàn)傳統(tǒng)風格小說的譯介在中國文壇上消逝了蹤影。

登堂入室：改革開放后

1978年，“改革開放”政策落實，中國不再抵觸外國文學。西方各種思潮流派及現(xiàn)代主義文藝作品再度涌入中國，意識流小說也從“邊緣”向中心位置移動。在眾多譯介外國文學的刊物中，《外國文藝》于1980年率先刊載了喬伊斯的三篇短篇小說，即《死者》（王智量譯）、《阿拉比》（宗白譯）、《小人物》（宗白譯）。198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孫梁和其他譯者翻譯的《都柏林人》15個短篇譯作。不過，《都柏林人》并沒有運用大量意識流、內(nèi)心獨白等“意識流”派技巧，該作品的譯作并不能算是對英語意識流小說的譯介。1983年，著名翻譯家黃玉石先生翻譯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交由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該譯本是新時期在中國大陸出版的第一部喬伊斯長篇小說單行本，亦是國內(nèi)第一部英語意識流小說的全譯本。至于喬伊斯的另一部意識流代表作《尤利西斯》，1986年《世界文學》刊載了金隄翻譯的《尤利西斯》第二、六、十、十八章的譯文。1994年，譯林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尤利西斯》的全譯本，這是國內(nèi)《尤利西斯》最早的兩部全譯本。

另一位意識流大師伍爾夫的作品也被譯成漢語，呈現(xiàn)在中國讀者面前。1980年，《外國文藝》刊載了伍爾夫的小說《邱園記事》。1982年，《外國文學季刊》發(fā)表了她的長篇小說《海浪》。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唐在龍、尹建新兩位譯者翻譯的《黑夜與白天》，這是國內(nèi)首次全篇翻譯且以單行本形式出版的伍爾夫作品。兩年后，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伍爾夫另外兩部意識流長篇小說《達羅威夫人》（孫梁、蘇美譯）和《到燈塔去》（瞿世鏡譯）。瞿世鏡在推介伍爾夫文藝理論和作品上功不可沒。自1983年至1986年，瞿世鏡連續(xù)翻譯了一系列伍爾夫的文章，均在《文藝理論研究》上發(fā)表，如《論托馬斯·哈代的小說》（1983年）、《論約瑟夫·康拉德》（1984年）、《小說的藝術(shù)——評福斯特的lt;小說面面觀gt;》（1985年）、《論戴·赫·勞倫斯》（1986年）。這些成果均可看作對伍爾夫小說理論的大力推介，同時，這也見證了中國20世紀80年代譯介西方意識流文學的熱潮。

“意識流”譯介與創(chuàng)作的互動

自20世紀初引入中國，意識流文學就在推動中國小說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有學者認為，《狂人日記》是中國的第一篇意識流作品。在一定意義上，確實如此?！犊袢巳沼洝啡蠖嗝鑼懙氖恰翱袢恕钡膬?nèi)心世界，它通過“狂人”的“自由聯(lián)想”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串聯(lián)起來，具有極大的隨意性和跳躍性。不過，很明顯的一點是，從時間上來看，西方“意識流”作品并沒有直接啟迪《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20世紀20年代，西方“意識流”才陸續(xù)被譯介到中國，魯迅的《狂人日記》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第4卷刊載。但是，魯迅對“意識流”文學理論根據(jù)都曾接觸并吸收。《狂人日記》可看作中國早期在“意識流”理論的影響下創(chuàng)造出的作品。

20世紀3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譯介西方“意識流”作品，中國文壇也出現(xiàn)了一批用意識流手法創(chuàng)作的作家，他們強調(diào)主觀和直觀的作用，把內(nèi)心獨白、自由聯(lián)想、意識流等各種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方法運用于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新感覺派”。這是中國作家第一次集體創(chuàng)作嘗試，推動了意識流小說在中國的發(fā)展，同時也推動了中國小說現(xiàn)代化進程。

1963年劉以鬯長篇小說《酒徒》的出版意味著中國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意識流小說誕生了。作者借“酒徒”醉酒時的“失語”“明言”，清醒時的激憤慷慨之語，描繪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的社會現(xiàn)狀和文學現(xiàn)狀——金錢成了世人趨之若鶩的目標，“著書都為稻梁謀”被作家視為金科玉律，這是中國作家運用“意識流”一次偉大且成功的嘗試。

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中國逐漸步入了新時代。在1979年至1980年間，王蒙向中國文壇投下了一顆“集束手榴彈”——《布禮》《夜的眼》《風箏飄帶》《蝴蝶》《春之聲》《海的夢》這六篇短篇小說。這是新時期文學首先公開發(fā)表的嘗試西方意識流技巧的小說。當時，禁錮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一下子得以解禁，作家們都以極期盼的心情期待著文學界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所以，該組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就像一顆威力巨大的手榴彈“轟”的一聲在中國文壇上炸開，產(chǎn)生極大反響。繼王蒙之后，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創(chuàng)新突破傳統(tǒng)小說敘事模式，學習、模仿和實踐意識流小說的作家，如莫言、茹志娟。在實踐中，他們加深了對意識流的認識，并在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融入中國特色，形成了“東方意識流”。

通過梳理20世紀意識流在中國的譯介可以看出，意識流的集中譯介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集中在20世紀20年代至20世紀40年代間，意識流理論基礎(chǔ)，特別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得到了大量譯介。第二個階段集中在改革開放后的“新時期”，這一時期，文學桎梏得以打破，意識流小說伴隨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涌入中國。學者對意識流文學的譯介不再停留在理論基礎(chǔ)上，而是集中于意識流大師及其代表作上。這樣，人們對意識流有了更加深刻、直接的認識。同時，以王蒙為代表的一些作家受意識流文學的啟發(fā)，在創(chuàng)作上大膽創(chuàng)新，打破傳統(tǒng)，采用了大量的意識流、自由聯(lián)想藝術(shù)手法?！耙庾R流”自產(chǎn)生到“流”入中國，被國人接受、運用，其過程既漫長且崎嶇，但這種大膽的創(chuàng)作手法最終還是為中國作家借鑒吸收，甚至改造為具有中國特色的“東方意識流”。

（作者單位：武漢工程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