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利奧塔的異識概念以語位體系的不可通約與語位事件的獨特性兩個方面批判了支配性的元敘事與系統(tǒng)語法,捍衛(wèi)了“事件”在發(fā)生時的各種可能性和特殊性,維護了個體敘事的尊嚴。蒂姆·奧布萊恩的《士兵的重負》重現了越南戰(zhàn)爭的殘酷細節(jié)與士兵們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在其獨特的元小說敘事策略之下,奧布萊恩不僅抨擊了主流越戰(zhàn)敘事對于普通士兵的傷害,論述了語位體系之間的不可通約,同時通過同一事件的多個版本透析了語位事件的獨特性,試圖維護個體敘事的尊嚴。
[關鍵詞] 蒂姆·奧布萊恩" 《士兵的重負》" 異識" 元小說
一、《士兵的重負》中的元小說敘事
元小說最早出現在威廉·加斯的《小說和生活圖案》中,是后現代小說的基本特征之一。其反身敘述指向了故事的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靠性。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將故事及其建構過程的并置、與讀者討論故事多種可能結局、模糊敘述層界限等手法,元小說的反身敘述提醒讀者充分意識敘事成規(guī)和闡釋成規(guī),使讀者拒絕認同任何一種意義上的真實性和權威性。蒂姆·奧布萊恩的《士兵的重負》是描寫越南戰(zhàn)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其有關戰(zhàn)爭的敘述曾被貼上多個標簽,如后現代、魔幻現實主義、紀實與虛構甚至虛構非現實[1]。與傳統(tǒng)戰(zhàn)爭文學不同的是,奧布萊恩在對士兵們的詳細刻畫中,試圖通過其思維活動與日常語言展現出其內心的復雜情感。除此之外,奧布萊恩在小說中直接點明了小說的虛構本質,并通過謀篇布局展現出他筆下故事的形成過程。在“怎樣去講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作者手記”等章節(jié)中,奧布萊恩不僅探討了戰(zhàn)爭故事的虛構本質,還通過對他筆下人物故事來源的分析展現出戰(zhàn)爭故事的形成過程。其元小說敘事手法跨越了真實與虛構的邊界,以小說的虛構性映射出越戰(zhàn)主流敘事的建構特征,形成了獨特的個體敘事。在“怎樣去講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中,作者強調“如果一個故事讓人覺得是道德的,就不要相信,如果聽完或看完了一個戰(zhàn)爭故事,你感到精神境界得到升華,或感到有那么一點正直已經從更為嚴重的毀壞中被挽救回來,那么,你就已經成為一種非常古老和可怕謊言的受害者”[2]。元小說“反身指涉”的特性不僅包括其關于虛構本質的指涉,還包括關于意識的意識,也就是意識到自己是元小說的意識。《士兵的重負》的讀者不免在最后感到“精神境界得到升華”,然而這又恰恰說明讀者已經成為“一種非常古老和可怕謊言的受害者”。也就是說,奧布萊恩的元小說敘事不僅道出小說自身帶有的虛構屬性,同時他以自身指涉的特性暗諷了主流越戰(zhàn)敘事本身的虛構性。
二、元小說與虛構的主流敘事:語位系統(tǒng)之間的不可通約性
在《后現代狀況》中,利奧塔首次點明了宏大敘事的危害性,而在《異識》中,利奧塔正式提出了以“異識”為目標的“語位”理念。異識指兩者之間的某種沖突狀態(tài),由于不存在對論辯雙方都適用的判斷標準,這導致了該沖突無法得到公正的解決[3]。利奧塔的“異識”在其兩層不同含義中,分別在宏觀和微觀層面對主流越戰(zhàn)宏大敘事和與之形成對抗的小敘事進行了深入探討和分析,試圖捍衛(wèi)個體敘事的尊嚴。而《士兵的重負》中越戰(zhàn)群體在其戰(zhàn)場經歷中的困頓與疑惑,以及對同一事件的不同闡釋恰恰是奧布萊恩想要呈現“異識”的獨特方式。
異識的第一層含義為語位體系之間的不可通約。每一個語位在“發(fā)生”時都由四個要素構成,即言者、聽者、含義和指稱。語位在被表象出來的瞬間,其言者、聽者、含義、指稱都是不確定的,但是接下來的語位可以把它們放到具體的情景的關系中,即“處境”之中[4]。士兵們的親身經歷與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這一語位事件發(fā)生的“此時”已不可接近,而這些事件的意義往往在語位事件發(fā)生過后才被賦予。在“怎樣去講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中,奧布萊恩以元小說敘事對戰(zhàn)爭故事進行了評論,“在任何戰(zhàn)爭故事中,尤其是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很難將已經發(fā)生的和似乎發(fā)生的事情分開……當你要講這件事的時候,總有那種不真實的表象,使得那個故事似乎不真實……表明的恰恰是不容改變的確切事實,真理似乎就是這樣”[2]。也就是說,“戰(zhàn)場經歷”會如同小說一樣不可避免地帶有虛構色彩,因為語位事件發(fā)生的“此時”已逝不可追還?!氨硐?處境”的二分意味著對語用事件的意義詮釋是由下一個語用事件來完成的,其有效性不是由它自身決定,也不是由說話的主體或現在的共時系統(tǒng)所決定,而是由后邊的“遲到者”來賦予的。元小說技巧消除了敘述聲音的可信度,正如帕特里夏·沃在其《元小說:關于具有自我意識小說的理論與實踐》中所言,元小說技巧代表了“一種對人類如何反映、建構與反思他們人生經歷的興趣”。這種技巧的功能之一,即通過強調語言在建構現實過程中的作用來反映個人意識是如何形成并限制了我們對現實的理解[5]。奧布萊恩的元小說敘事手法,并不僅僅在于指出小說的虛構性,在選擇將越戰(zhàn)故事以小說這一形式進行呈現時,他試圖說明主流越戰(zhàn)敘事本身的虛構特性。在語位不斷變化和“鏈接”的過程中,其合法性、有效性不是由其自身決定,也不是由擱置了的歷時變化的差異系統(tǒng)決定,而是由后邊的“遲到者”決定。主流越戰(zhàn)敘事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通常會根據自己目的賦予特殊事件特定意義,此類宏大敘事很難被深陷其中的個體改變。在小說中,特德·拉文德并沒有死在光榮的戰(zhàn)場上,而是在如廁時被敵人擊中隨即倒地死亡。同行的士兵基奧瓦無法理解這一事件:“事情怎么發(fā)生得那么快,倒下就死了,根本不像劇本描繪的那樣,除了驚奇,你就很難有其他的感覺?!盵2]在基奧瓦眼里,死亡應該是神圣的,壯烈的,但是拉文德卻以如此不體面的方式轉瞬間“倒下就死了”,這一次直面死亡帶給他極大的心靈震撼與恐懼?;鶌W瓦無法對隊友滑稽的死亡賦予光榮意義。對死亡這一語用事件常見的闡釋在此時失效,暴露出越戰(zhàn)主流敘事背后掩藏的不和諧和狹隘之處。然而,這種“覺醒”通常并不持久,無法找到死亡意義的士兵最后仍然會重新修復自己對人類意義體系的信任,以創(chuàng)傷復原的表象繼續(xù)生活:“世界總是呈現出慣有的邏輯——先是萬籟俱寂,然后是風,接著是陽光,后面是聲音。這種邏輯是活著的負擔。這些士兵要一點一點地使自己承擔起這些,先是個人,然后是集體。再一次成為士兵?!盵2]
三、元小說與真實的個體敘事:語位事件的獨特性
奧布萊恩曾極力為其虛構與真實相結合的“欺騙敘事”進行辯護,認為這是一種有效的技巧,可以向聽眾介紹他所有作品背后及創(chuàng)作小說所固有的事實、虛構、真相、謊言、記憶和想象的復雜混合[6]。美國敘事學家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一書中提出了敘事交流圖,包含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受述者、隱含讀者和真實讀者等多個從文本之外到文本之內的概念。在這個圖表中,真實作者與真實讀者都被置于方框之外,表明二者不屬于文本內部結構成分[7]。一般來講,真實作者與參與故事的敘述者不可能同時穿越在兩個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領域。然而,在“元小說”中,由于敘述者和敘述層面出現的越界現象,使得敘述者與人物關系、敘述者與讀者關系變得十分模糊[8]。在《士兵的重負》中,“蒂姆·奧布萊恩”同時是真實作者,隱含作者,也是敘述者和受述者。在“話說勇敢”“作者手記”“在河灘上”等章節(jié)中,產生了以士兵基奧瓦溺亡為核心事件的多個不同的故事版本。“話說勇氣”以第三人稱視角描述了諾曼·鮑克因在戰(zhàn)場上無法忍受臟污的糞水而錯失救援基奧瓦的機會,從而飽受折磨的戰(zhàn)后生活。在此章節(jié)中,有著對諾曼·鮑克童年回憶的描寫,他每天繞著小鎮(zhèn)開車所見風景人物,以及他因失去銀星徽章與父親之間矛盾的詳細描寫。在不考慮其他章節(jié)的情況下,這一全知視角的來源必然是作為隱含作者的蒂姆·奧布萊恩。然而,在下一章“作者手記”中,“作者”坦白“話說勇敢”這一章是在諾曼·鮑克的建議下寫成的,諾曼·鮑克寄給“作者”的十七頁長信中陳述了基奧瓦之死對他的影響,他的童年回憶以及他和父親的矛盾?!白髡摺蓖瑯犹拱琢恕霸捳f勇敢”中故事的虛構性:雖然諾曼·鮑克驅車繞鎮(zhèn)環(huán)游是真的,但一路沿途所見風物由于“視角”的限制,是“作者”,“大量借自本人的家鄉(xiāng)……提取明尼蘇達的沃辛頓……將其全部南遷數百英里,移植到艾奧瓦平原上”。更為重要的是,“我想說明,諾曼·鮑克對基奧瓦之死完全沒有責任……他沒有動彈不得或由于缺乏勇氣而失去銀星徽章——那部分情節(jié)是我的虛構”[2]?!白髡呤钟洝辈糠滞品恕霸捳f勇敢”中的情節(jié),產生了有關基奧瓦之死的第二個版本。該章的背后如果是作為隱含作者的奧布萊恩,那么“話說勇敢”的來源既可以是作為敘述者又可以是作為隱含作者的奧布萊恩,除此之外,奧布萊恩還是身處故事之中收到諾曼來信的受述者。接下來的“在河灘上”這一章節(jié)以第三人稱視角對基奧瓦之死及河灘上的人物進行了更加詳細、寫實的全知描述。該章最終揭示了無法忍受臟污的糞水而錯失救援基奧瓦的機會的并非諾曼·鮑克,而是一個無名年輕士兵。至此,奧布萊恩在多個敘述層來回穿越并同時有多重身份,而這三章雖彼此不同卻又邏輯緊密地層層嵌套,以基奧瓦之死構成虛構與虛構之虛構的敘述。從表面上看,從“話說勇敢”到“在河灘上”,似乎越到后面越接近事情的“真相”,然而元小說的自身指涉的特性使每一個故事都不能擺脫其深植的虛構本質。真實作者奧布萊恩,結合自身經歷借助隱含作者奧布萊恩之手謀篇布局,精準且巧妙地展現出戰(zhàn)場故事的構成過程。
如果將基奧瓦之死這一語位事件作為真實事件,那么這三個章節(jié)便為這一“表象”形成了至少兩個(第二個和第三個故事彼此不沖突)彼此相異的“處境”。異識的第二層含義為語用事件的獨特性。語位是一個殊例(token)而不是類型(type),在將表象轉化為處境的過程中,語位鏈接是必然的,但是如何鏈接卻不必然[4]。所以,彼此相異的處境便是諸多可能性之一,它們互相沖突卻可以共存,因為在將表象轉化為處境時,言者、聽者、含義,指稱都是不確定的。即身為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與受述者的奧布萊恩也各不相同。異識不僅產生在不可通約的語位系統(tǒng)之間,在宏觀層面被表征為元敘事與小敘事的沖突;也同樣產生在不同的語用事件之間,在微觀層面被表征為對同一事件的不同闡釋。
“重訪故地”構成了有關基奧瓦之死的最后章節(jié),“基奧瓦他一直是我非同尋常的戰(zhàn)友,最好的那個,可我所能做的只有用雙手拍打河水”或許,“在河灘上”中那個無名年輕士兵即奧布萊恩本人,而“作者手記”中那個受基奧瓦之死巨大影響希望蒂姆代筆的諾曼·鮑克就是“作者”本人,他借諾曼·鮑克之口說出自己的愿望,寫下包含虛構與虛構之虛構的多重現實,最后將整部作品獻給所有士兵。在“好的形式”中,奧布萊恩探討了真實與虛構的關系,并點明了自己的寫作意圖:“我想讓你感受我所感受的東西,我想讓你知道,為什么有的時候,故事的真實比生活的真實更真實?!盵2]作為真實作者、隱含作者,還是敘述者與受述者的奧布萊恩,結合元小說形式表達了對越戰(zhàn)士兵群體最大程度上的尊重,其對充滿創(chuàng)傷的越戰(zhàn)個體的刻畫,是對在諾曼·鮑克、吉米·克勞斯、基奧瓦等士兵名字背后真實的越戰(zhàn)士兵團體的憐惜與追憶。
四、真實與虛構:后現代時期的證言
奧布萊恩曾在拜訪沃巴什縣時為那里的學生與越戰(zhàn)老兵講述自己的參戰(zhàn)經歷,然而在引人入勝的講述后他卻承認此前所講皆為虛構。想與奧布萊恩產生真正共鳴的越戰(zhàn)老兵心懷不滿,感到自己“被奧布萊恩自己的戰(zhàn)場故事操縱了”[6]。其實,奧布萊恩采取元小說敘事意在批判主流越戰(zhàn)敘事對個體的建構性。元小說反身指涉的特性使其拒絕認同那種利奧塔在《后現代狀況》中所提到的“宏大敘事”?!妒勘闹刎摗匪尸F的這一由個體敘事組成的證言試圖保存士兵們難以宣之于口的另類真相,展現表象轉化為處境的另一種可能性,本質上與利奧塔的“異識”概念異曲同工。在《士兵的重負》中,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消失,無法被還原的越戰(zhàn)戰(zhàn)場上的“此時”經歷,以從表象轉化為處境可能性之一的個體敘事的形式被表征,作為“異識”被保存下來,成為一座越戰(zhàn)士兵個體與集體記憶的紀念碑。戰(zhàn)場上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無法當作實證來保存,如果不采取虛構的手法將永遠無法進行還原。過分追求實際的“真實”便落入了實證主義的漩渦。而當我們僭越了理念的超驗性,將超越于一切經驗范疇之外的理念運用到現實世界,即將理念實體化的時候,我們就會陷入所謂的“先驗幻象”。異識的存在使創(chuàng)傷性的個體避免再次陷入元敘事主導下的幻象,對那些賦予人們安全感的世界觀提出質疑。
五、結語
“文學、哲學或者政治學的關鍵,就是在創(chuàng)造語位的過程中,見證這一異識?!薄妒勘闹刎摗分械脑≌f敘事不僅打破了統(tǒng)攝一切的元敘事,揭露出主流敘事對個體的傷害,論證了語位體系之間的不可通約,還透析了語用事件的本質,以展現構成同一語用事件的“處境”后的多個“處境”的形式維護了個體敘事的尊嚴。一部小說問世之后,它的產生是因為它以其獨一無二的方式激發(fā)了一種情感,是這種情感賦予形式以生命,在閱讀和回憶的行為中,它重復小說程式的曲折變化,也許還會給讀者繼續(xù)面對世界的規(guī)則和形式帶來某種變化。對于其讀者,作為異識空間的《士兵的重負》也將鼓勵這種發(fā)現規(guī)則而不是將自己的知識預設為某種原則的行為,使其對整個社會進行持久的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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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郝文萱,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史菊鴻,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后殖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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