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鄂榭府崩潰記》是一篇探索人類精神世界的經(jīng)典文本，它講述了生活在恐怖、陰郁的鄂榭府里一對神經(jīng)脆弱、行為怪誕的兄妹精神崩潰的悲慘故事。借助存在主義的相關理論，本文從家族特征、生存環(huán)境、情感關系、自由意志及其選擇等方面深入分析主人公精神惡化并最終毀滅的詳細過程和原因。主人公的悲慘結局絕非偶然，帶有家族性神經(jīng)敏感特質(zhì)的鄂榭生活在以黑暗、陰郁為特征的荒誕的生存環(huán)境中，完全喪失了人際交流和情感溝通能力，成為一個孤獨、疏離和異化的個體，封閉的自我塑造了他孤僻、內(nèi)向的性格，面對荒誕的世界他無所適從，試圖逃遁到藝術世界的孤獨角落，沉溺于荒誕、離奇的藝術中以求精神慰藉，而對藝術的瘋狂迷戀加劇了他的精神惡化，最終導致他脆弱的精神完全崩潰直至毀滅。

[關鍵詞]生存環(huán)境" "情感異化" "精神崩潰

愛倫·坡的小說以對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精神狀態(tài)和潛意識的探索而著稱。《鄂榭府崩潰記》是坡探索人類精神和意識世界的經(jīng)典文本。小說通過敘述者“我”應主人公鄂榭的邀請到鄂榭府拜訪和短暫留住一事，描寫了生活在恐怖、陰郁、與世隔絕的鄂榭府里的一對神經(jīng)敏感、行為怪誕的兄妹因精神惡化而崩潰毀滅的悲慘故事。學者對這個短篇小說的研究主要著眼于作品的哥特傳統(tǒng)、恐怖美學[1]和不可靠敘事等方面。本文在細讀小說的基礎上，對主人公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荒誕的生存環(huán)境、疏離異化的情感關系和對藝術的瘋狂迷戀等進行分析，論證上述多種因素的影響最終導致主人公的精神崩潰。

一、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

“天生的、遺傳的特性，會顯示出一個種族的血統(tǒng)與智力上的共同特點，成為某一民族的原始模型的巨大標記和永恒本能?！盵2]同理，一個家族的遺傳特性也是該家族人的性格底色，對家族成員人格的塑造和命運的走向有著不可忽略的作用。該小說的多處細節(jié)指出鄂榭家族有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這樣一種性格基礎為主人公的精神失常埋下了伏筆。

小說開篇引用的貝朗瑞的兩句詩，開門見山地點明了主人公極其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特征。詩句這樣寫道：“他的心是把懸掛的琴，輕輕一撥就琤琤琮琮?！苯又?，下文又對這一性格特點做了詳細說明：“很久以前，我便清楚‘他那歷史悠久的世家便以多愁善感出了名’。”見到他之后，他對“我”說：“這是先天性的病，祖?zhèn)鞯牟　！边@種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嚴重影響了主人公的正常生活，常常引起他情緒的大幅波動，造成他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小說寫道：“只有淡而無味的飯菜才吃得下；只有某種料子的衣服才穿得上身；一切花香都受不了；連看到蒙蒙的亮光都鬧眼痛；只有特殊的聲音，絲弦樂聲，聽了才不心寒?！薄八膽B(tài)度忽而生氣勃勃，忽而郁郁寡歡。”由此可見，這個家族的人所共有的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影響了鄂榭的正常生活，此后發(fā)展成憂郁癥。適度的敏感會凈化和升華人的情感，陶冶性情、有益身心。然而，鄂榭過度的神經(jīng)敏感對其精神狀態(tài)是有害的，這造成了他的神經(jīng)過度緊張，對外界的事物和刺激做出過激的反應，引起持續(xù)過度的思慮和擔憂，帶給他嚴重的精神負擔，使他的精神疲憊不堪，而他又無法找到適當?shù)姆绞骄徑夂团徘策@種精神重負，他的恐懼、絕望和痛苦之類的負面感情被不斷放大。

二、荒誕的生存環(huán)境

人是所處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曾說：“人是由他們降生以前和以后那些不受他們控制的環(huán)境所塑造的?！?“每個人一生所處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有什么樣的遭遇，就像順應自然規(guī)律那樣萬無一失地成為什么樣的人?！盵3]環(huán)境對人的性格、精神狀態(tài)、思考方式以及價值觀的形成產(chǎn)生一種潛移默化和不可抗拒的作用。小說中，故事從始至終都發(fā)生在鄂榭府這一單一固定的空間場景，且作為背景的鄂榭府及其附屬環(huán)境的景物描寫又時常出現(xiàn)，打斷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入讀者的閱讀視野，作者如此安排的意圖，不僅是合理地把景物描寫作為一種手段以渲染敘事作品中的氣氛[4]，營造和烘托出小說整體的悲劇氛圍和色彩，更突出表達了人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作用這一主題[4]。環(huán)境影響論在主人公鄂榭身上得以充分印證。除了有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之外，以黑暗、陰郁和恐怖為主要特征的荒誕的生存環(huán)境，也直接塑造了主人公憂郁的精神特質(zhì)。

小說對鄂榭府及其周圍環(huán)境的描寫貫穿始末，作者開篇就著重對空間背景和故事環(huán)境進行刻畫：“……鄉(xiāng)間一片無比蕭索的荒野；……滿目蒼涼的鄂榭府……荒涼的垣墻，茫然眼睛似的窗戶，三兩只有臭味的蘆葦，三兩棵枯萎的白樹，滿池死輝，黑黝黝、陰森森?！币环幇?、荒涼、凋敝、蕭條的畫面被作者呈現(xiàn)出來。敘述者“我”目睹這一切時的行動和感受是“不禁渾身一陣寒噤，竟比剛才還要惶悚”“乍見那座府邸，心頭頓時添上一陣愁，叫人受不了”“這份惆悵，無法以凡人的情緒來比擬”“我心里一陣冰涼，往下沉，直折騰……我心頭一片凄戚，說什么也彌補不了”“默默凝視鄂榭府，竟然如此魂傷”，通過敘述者的感受引起讀者對這一環(huán)境的情感共鳴，表現(xiàn)出這一荒誕的環(huán)境對主人公性格和精神的影響。作者對鄂榭府及其內(nèi)部環(huán)境也有詳細描述，府內(nèi)同府外一樣令人驚訝?！皦ι喜紳M極小的霉菌，亂糟糟地掛在屋檐下，像蜘蛛網(wǎng)”“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的玄色帳幔，烏黑的地板，還有鬼影幢幢的甲胄”“那間房巍峨堂皇。窗戶又長又窄，尖尖聳起，離開漆黑的橡木地板老高”，屋內(nèi)光線昏暗，“就是使盡眼力，也看不到房內(nèi)遠處的角落”。而“我”此時的內(nèi)心感受是這樣的：“看見的全是普通物件，勾起的幻想怎么竟然如此陌生?！薄爸挥X得聞到一股凄涼的氣息。各處籠罩著陰森、深沉、萬難彌補的郁郁氣氛，一切都浸透了這種氣氛。”“我”對鄂榭的生活環(huán)境的整體感覺是怪誕恐怖、凄慘荒涼、死氣沉沉、陰冷壓抑。主人公對“多少年來不敢擅離寸步的住宅存在著某些迷信的看法”，這種生存環(huán)境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個人氣質(zhì)和性格，“由于多年忍受，他們家公館的外表和實質(zhì)上一些特色，使他心靈受了感染……使他這個人的精神受了影響”。綜合敘述者“我”對環(huán)境的感受和主人公鄂榭對其生存環(huán)境的看法不難判斷，生活在這樣恐怖、黑暗、陰郁的荒誕環(huán)境中是造成鄂榭憂郁和精神錯亂的原因之一。荒誕的環(huán)境影響了鄂榭的心靈和性格的健全發(fā)展，對其心理造成嚴重創(chuàng)傷，長期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鄂榭的靈魂遭受腐蝕和扭曲，將他變成一個神經(jīng)敏感、意志薄弱、反復無常的憂郁癥患者。

三、疏離異化的情感關系

存在主義認為個人從自我的主觀立場出發(fā)理解他人，將自我和他人視為絕對對立的主體和客體，忽略了他人作為自我的主體性，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導致自我與他人之間的情感的疏離和異化[5]。

小說中，鄂榭多年來從未離開府邸半步，和妹妹瑪?shù)铝招〗愎餐幼≡诙蹰扛校L年生活在這樣黑暗、陰郁、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中，加上其具有敏感的神經(jīng)特質(zhì)，鄂榭完全切斷了與外界的溝通交流途徑，喪失了必要的人際交往能力，整日沉浸在自己虛無的幻想之中，這種疏離的人際關系最終使鄂榭變得封閉內(nèi)向、孤僻敏感。小說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與鄂榭有過人際交往和情感交流的人物，除了鄂榭、瑪?shù)铝蘸汀拔摇比齻€主要人物之外，幾乎沒有次要人物出現(xiàn)，只是順便提到了一個為“我”牽馬的侍從和領“我”到鄂榭畫室的一個聽差。鄂榭與這兩人沒有任何情感交流。小說中還有兩處提到了一個家庭醫(yī)生。第一處是“我”到達鄂榭府時，在府邸樓梯上碰到了這個醫(yī)生，“他慌慌張張地跟我打了招呼，便走了”，而“我”對他的印象卻是“他眉宇間含著奸刁和惶惑”；第二處是鄂榭和“我”在想著如何安置瑪?shù)铝盏氖w時，鄂榭對“我”提及醫(yī)生，回想起醫(yī)生以往來府邸的表現(xiàn)，鄂榭只用一句“孟浪而又殷切的探問”帶過，對醫(yī)生的描述較少，卻用了幾個貶義詞語來形容他，由此可判斷出鄂榭與醫(yī)生也沒有什么積極而深入的交流。小說中與鄂榭有過言語交流的只有敘述者“我”。但 “我對這位朋友實在不大了解”，竟然不知道鄂榭和瑪?shù)铝帐菍\生兄妹。鄂榭寫信邀請“我”去陪伴和幫助他緩解憂郁病，但與鄂榭一起生活的幾日里，“他愈是毫無保留地敞開心事，我就愈是心酸地看出，千方百計地想博他高興，都是枉費心機。他心頭那份悲痛渾然天生，像道幽輝，無休無止地流露出來，精神世界和物質(zhì)世界的一切就此一片晦暗了”。由此可見，“我”與鄂榭也未進行有效的心靈交流，未能真正地幫助鄂榭減輕他的精神憂郁和絕望，與其說“我”是鄂榭心中陰郁煩悶的疏解者，不如說是他精神崩潰的見證人。有關鄂榭與其他人物的言語、行為和情感交流的缺失從側面反映出鄂榭封閉內(nèi)向的自我、孤僻敏感的性格造成了其與他人疏離的情感關系[6]，使他成為鄂榭府這座隱形囹圄的孤獨囚徒。

瑪?shù)铝帐嵌蹰俊笆郎蟽H有的最后一個親人”“多少年來唯一的伙伴”，鄂榭在生活中唯一能溝通的人就是與他同住鄂榭府的妹妹瑪?shù)铝?，一般而言，瑪?shù)铝毡緫蔀槎蹰抗录派钪械木褚揽?，鄂榭也理應呵護這份純潔的兄妹情感。然而小說通篇沒有寫任何兄妹之間交流互動，兩人就像一起生活多年的陌生人。小說有關瑪?shù)铝盏拿枋鱿蛉藗儼凳玖艘粋€可怕的信息：“她有種種反常的癥候：根深蒂固的冷漠無情；時不時要發(fā)一陣的身體局部僵硬癥?！薄搬t(yī)生對瑪?shù)铝招〗愕牟≡缇褪譄o策。”“像患有一切純粹僵硬癥的病人，胸口和臉上似真非真的微微泛出一絲紅暈?！薄八枪鞘萑绮竦纳眢w上上下下都透著苦苦掙扎過的痕跡。”從這些細節(jié)描寫，人們可以推斷，瑪?shù)铝蘸苡锌赡芤呀?jīng)受到了鄂榭的性強迫行為，因不堪忍受鄂榭對她的亂倫之舉，瑪?shù)铝盏纳眢w機能失常，精神也變得恍惚不定，這樣兩個精神狀態(tài)失常的人之間沒有正常的話語溝通和情感交流也就不難理解了。對鄂榭而言，人際交往活動的完全喪失使他內(nèi)心的負面情緒和壓抑的欲望無法得到有效疏解，在長期與妹妹的同居生活中，鄂榭對瑪?shù)铝盏那楦斜惝惢癁樽儜B(tài)的不倫之愛并與妹妹發(fā)生亂倫行為。鄂榭雖然無法控制自己對妹妹的不倫情感和行為，但他對此還能保持短暫的清醒意識和理性認知，這使他對妹妹造成的傷害懷有深深的內(nèi)疚和負罪感，飽受罪惡感和恐懼的折磨，“他那始終折騰的心里苦苦想著什么緊鎖的秘密”“他完全困在異樣的恐懼里了”“準要在這種可悲的瘋癲中斷送性命”。這種精神折磨和異化的情感關系對本就神經(jīng)敏感、意志脆弱的鄂榭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進一步加劇了鄂榭精神狀態(tài)的惡化，最終使鄂榭精神崩潰。

四、對藝術的瘋狂迷戀

俄國文學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環(huán)境影響人的成長，但她并不排斥意志的自由表現(xiàn)?！盵7]存在主義也有關于自由意志的論述，認為存在的本質(zhì)在于面對荒誕和虛無的世界時，人有自由意志做出一系列選擇來對抗生命的痛苦，在選擇中實現(xiàn)自己的本質(zhì)，在自由選擇的同時，需要為選擇的行為承擔責任和后果。

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描寫主人公鄂榭迷戀各種藝術活動，根據(jù)存在主義[8]的觀點，這可視為鄂榭的自由意志所做出的選擇，這一選擇本無可厚非，但對藝術近乎癲狂的迷戀激化了他的疾病。“他拖著我，領著我研究的到底是什么學問，什么事情，可萬萬辦不到?！薄八淮筱@研音樂上那種公認、一聽便懂的美，反而悉心鉆研其復雜性。”“我”陪伴他時，“就渾渾噩噩地聽他那如怨如泣的六弦琴彈出怪誕的即興曲”“他那些觸景生情的冗長悼歌始終在耳邊……那支曲調(diào)火熾的圓舞曲加以歪曲和夸張，譜成奇怪的曲子。憑他那精巧的幻想力，構思著一幅幅畫面，一筆一筆地畫著，變得模糊不清，看了不由人起寒噤……那些絕頂單純的構圖，筆觸鮮明的構圖，真是引人注意，也攝人魂魄?？吹竭@抑郁癥患者打算繪在畫布上的純粹空想，心里就無限恐懼”。為了對抗生命的荒誕和虛無[9]，封閉內(nèi)向的鄂榭自由地進入到藝術世界中，沉溺于鉆研各種復雜、怪誕、離奇的藝術，醉心于彈奏怪誕的狂想曲，將腦海中的幻想畫在畫布上，瘋癲地吟唱著魔幻般的詩歌，大量閱讀各種迷信、宗教、手相術和神學類的奇書，將藝術看作自己的精神燈塔。然而這一選擇對鄂榭而言是可悲的。本就神經(jīng)敏感、精神憂郁、意志脆弱的鄂榭，在這種怪誕、虛幻藝術的催化作用下，完全失去了理性意識，進入了幻想世界，正是這種對藝術的狂熱迷戀吞噬了鄂榭的理性自我，使其遠離現(xiàn)實，變得瘋狂，最終跌入精神崩潰的深淵。鄂榭為這種選擇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五、結語

人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浩瀚而復雜的未知領域，吸引無數(shù)人進入這一領域去探險和發(fā)現(xiàn)。愛倫·坡在多個短篇小說中試圖探索人的精神和意識。《鄂榭府崩潰記》在探索人物精神世界方面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意義，它表達了作者對人的理性、意識和精神的思考。對小說主人公鄂榭而言，他的精神崩潰不是偶然的，而是多種內(nèi)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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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范磊磊，河南理工大學教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及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