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曾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等。已出版《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一朵云來》《街巷志:深圳體溫》等二十余部作品。
過街天橋上有巨大的風(fēng)。戴著頭發(fā)就行了,盡量別戴帽子。風(fēng)直直地吹來,頭發(fā)被動地站起,緊拽著頭皮,怎么吹都不走。帽子沒那么忠誠,畢竟不是自己肉里長出來的,一個不小心就飛向天空,風(fēng)越大它越來勁,且不往地下落,而是風(fēng)箏一般遠(yuǎn)遠(yuǎn)地、高高地翱翔,直至不見。
橋微微晃動。是風(fēng),還是下面經(jīng)過的汽車共振引起?抑或二者合謀?這么堅硬的橋都給人帶不來安全感,遑論其他。我很擔(dān)心過街天橋突然放棄信念,坍塌下去,如果正落在一輛車上,把它砸扁了,算是石塊砸的,還是我砸的?
三條車道。地面上寫有巨大的白字,左邊寫的是“廣州、東莞”,中間“南山、福田”,右邊為“龍崗、惠州”。一輛輛汽車飛馳而過,壓在大字上,迅速離開,仿佛鏡頭閃過,晃得眼睛有些迷蒙,神思恍惚。瞬間,自己的身子已經(jīng)搭上車,坐在后排座上,跟著那輛車奔向前方。廣州、東莞一定不是終點,而是節(jié)點,是另一個起點。走啊走啊,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在天之涯海之角,那么多的陌生呼啦啦撲過來,擁抱我,親吻我,淹沒我……
趕緊把神思拉回。人到中年了,陌生于我何益?
這只是眾多天橋中的一個。深圳到底有多少座過街天橋?我還真沒數(shù)過。數(shù)了也沒用,不定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又增加一個。這個面積最小的一線城市,幾乎被路切割成了碎片。一幢幢樓房在路路之間坐臥不安。一條嶄新的路隨時從地下鉆出來,從它身上再切掉一塊肉。路越寬越長,天橋越多。仿佛道路的鱗片,閃著耀眼的光。
站在天橋上,看滾滾車流堪比人流,烏泱烏泱的,整體的燥熱氣息洶涌而來,泯滅了每一個擁有左沖右突能力的個體。細(xì)胞與器官。樹葉與森林,雨水與大海。你與時代。曾在孤懸海邊的內(nèi)伶仃島上,見一猴群,一母猴拽過另一只母猴懷中的幼崽痛打,親生母親只能在一旁蹦跳、慘叫,不敢靠近。本以為與世無爭的最和諧處,森嚴(yán)的等級仍清晰可見?;仡^看這路上,貨柜車、SUV、小轎車、中巴車、跑車,都架著四個輪子,都一路向前。細(xì)看,紅黃綠白黑藍(lán)紫,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光鮮與灰突突,分明是一個個一輩子互不往來的階層,有一個無形的鄙視鏈貫穿你我他。高一個等級就多一分力量,他可以將其放在兜里一輩子不用,一旦轉(zhuǎn)化為具體行為,隨時都是無情的碾壓。誰趾高氣昂,誰小心翼翼,誰中規(guī)中矩,誰迷迷瞪瞪,盡在錯車、超車,擦肩而過的剎那間。每一個細(xì)胞都明白著呢。都曉得身邊事物的危險程度,要不怎么活到現(xiàn)在?貌似是人在駕駛著車,實則悄沒聲地成了車指使著人,皮囊既是思維的外化,卻又反作用于思維。人類發(fā)明了越來越多的機器,它們的智慧形成慣性,量變引發(fā)質(zhì)變,最后是否會取代人的思維?
過街天橋上這時遠(yuǎn)時近的鏡頭,居高臨下的凝視,竟把一團混沌生生解剖開來。
汽車讓道路流動起來,活潑起來。彼此的齟齬與磨合也未損傷它們的強大集體觀感。但站在過街天橋上,它們不再是唯一的存在,甚至不再是最中心的風(fēng)景。更遠(yuǎn)處的樓房,頗具海市蜃樓的浩大景象,在風(fēng)中飄搖,忽而顯現(xiàn),忽而消失,忽而移動了位置。天地間茫茫一片。笨重的汽車們,螞蟻一樣排成行,成為它腳下的一抹油彩。
和樓房同等鮮亮的,是花和樹。立交橋的邊沿上多掛花盆,最常見者,為深圳市花簕杜鵑(又名三角梅),粉紅成團,觸若紙片,澀而涼。它們的氣場跟垂直方向上道路兩邊的花樹幾乎沒有可比性。抬眼望去,有花有樹,花矮樹高。樹上也長滿花朵,春日的黃花風(fēng)鈴木、紫花風(fēng)鈴木,夏天的雞蛋花,深秋的美麗異木棉,隆冬的紫荊花、木棉,紅黃紫粉,常常在路人登上天橋的瞬間突然冒出來,好像它們不只具有吸收汽車尾氣的功能,它們平日貓在地下,只為等有緣人來見。它們在風(fēng)中靜止,把影像緊緊貼在藍(lán)天上。它們是一道堤壩,在道路兩邊形成屏障,以免河水亂溢。車中的人眼睛直直盯著前方,哪怕走神也不敢斜視,兩邊的花晃動裙子下擺都吸引不了他們。非不愛也,實不知也。這些花是專為天橋過客準(zhǔn)備的,讓他們在奔波中眼前一亮。雙腳踩在地上的人,比輪子踩在地上的人多了一個意外。這是他們的天賜良緣。
花樹的缺口處有一個個不起眼的空檔,在輔道上行走的人可以借此靠近道路。若無心理準(zhǔn)備,就像突然被拋到了懸崖邊,身子晃兩晃,趕緊站穩(wěn),一不小心跌入車輛的懸崖,定然萬劫不復(fù)。
此處和過街天橋上所見,完全是兩個世界。仰視天橋,巍峨聳立;環(huán)視身邊,紛紛擾擾。
汽車太快了,攪得周圍事物都騷動不安。速度就是力量,就是魔爪,就是逮什么搶什么的野獸,還沒等我醒過味兒來就把我?guī)ё吡?。我是一片葉子,被它猛地拉到天空,隨著它們的方向翻滾,翻滾,雙手亂刨,什么都抓不到。雙腳毫無節(jié)奏地亂蹬,卻沒著沒落。它跑著跑著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拐彎,我脫離其脅迫,一下子摔在地上,鼻青臉腫。而我連它的身形都看不清。恰似酒后被人打了一頓,清醒過來卻找不到對手。氣悶。
它們真吵,有發(fā)動機的聲音,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顛簸起來又落下的聲音,還有掙命一樣按喇叭的聲音。無數(shù)個雜音混合在一起。它們好像在進(jìn)行噪音大賽,徹底放飛自我。寬闊的路則像一個麥克風(fēng),將每個個體的聲音都無限放大。耳朵要爆炸了。
天橋兩邊是對峙的山巒,東邊一個,西邊一個。有人冒險從這頭沖到那頭去,他認(rèn)為自己很靈活,抱著僥幸心理,或者真有什么很急的事兒。他的身體被剎不住的車輛彈飛起來,碾壓過去。后面的車迅速堵成一排,整條路都像腸阻塞。路兩邊輔道上零零星星的行人,有的圍攏來看熱鬧,有的繼續(xù)向前跑步。這些永不停歇的鍛煉者,光著膀子,大汗淋漓,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熱量,把頭頂?shù)臉淙~都支棱起來。身體里分泌出的多巴胺,令他此刻激情無比。
無度的快和狂躁,血腥的場面,不時上演在過街天橋。這里需要新秩序。食物無論多干凈整潔,進(jìn)嘴后被牙齒嚼碎,都會亂成一團漿糊。酷愛秩序的我,常常苦惱于此。看到天橋,心里就踏實一些,相信秩序已然形成。規(guī)范秩序有的靠強力,有的靠智慧,天橋是一種強力。如果不按它既定的路線走,你就可能成為悲劇的主人公。當(dāng)然有時也猶疑,某些過街天橋離紅綠燈并不遠(yuǎn),滿打滿算二三百米,為什么要花幾百萬元錢搭這么一個橋呢?多走二三百米,還可以鍛煉身體,他們需要這么爭分奪秒嗎?回到家不過是躺在沙發(fā)上刷手機。當(dāng)爭分奪秒成為目的的時候,真正的目的反而不重要了。
它只是強調(diào)一個事實:我有一個秩序在這里。我很帥。
從遠(yuǎn)處看一個個天橋,姿態(tài)各異。不負(fù)“帥”字。想象中它們應(yīng)該都是一個樣子的,走近了細(xì)究紋理,幾乎沒一個相似的,一定在某些微小處有差異。恰似街道上的樓房,看上去面目一致,其實內(nèi)里都有不同,畢竟不是機器制造出來的東西。每個建筑背后都有一個設(shè)計師,設(shè)計者的體溫傳導(dǎo)到了天橋身上。深圳不冷,一年四季都那么熱,但陌生的,無攻擊性的體溫,仍是這個城市難得的物質(zhì)。
初到一個城市,在人行道上惶惶地走,每一張擦肩而過的面孔上,鼻子眼睛嘴巴的線條清晰可見,表情卻生硬,他們身上的衣服,無論新舊,短小還是冗長,甚至他們臉上流的汗水,都比你的自然順暢。這時候,一座突然出現(xiàn)的過街天橋可以強烈緩解焦躁。天橋不再僅僅是連接和秩序,更是撫慰。這真是城市人的福氣。
意識來自化學(xué)變化,也來自物理變化。一碗水加入海鹽或者石灰,會產(chǎn)生想法。但一碗水加上一碗水,再加一碗水,放在臉盆里,就可以嗆死人,如果足夠多,還可以用來洗澡。隨著體量的累積或減少,想法也相應(yīng)變化。而實用型的天橋不知通過物理還是化學(xué)方式,不聲不響地轉(zhuǎn)化為意識上的天橋。
在深圳生活多年以后,我逐漸把每一座天橋都定位為“意識的天橋”。它們凸顯了存在,撐起了一個又一個日出日落。它們既世俗又超脫,既存在又虛空。這是我的城市,我的天橋,曾令我心悸,如今讓我心安。多少個周末和假日,我乘坐公交車來到一個個過街天橋上,沿著樓梯往上走。有直梯,有螺旋狀的,梯階高度也不同,有的需要“跨”,有的只需小碎步,總之,都像在爬山。有時我會特意抬高小腿,加快步伐,來到橋上也是氣喘吁吁,一腦門子汗,仿佛真的爬了一次山。
橫跨十個車道,引入垂直綠化概念的新洲路人行天橋,形似海鷗飛翔的同德天橋,大氣簡約的北環(huán)南山人行天橋,小巧平和的西鄉(xiāng)天橋……而我常去的是位于深南大道和南山大道交匯處的春花天橋。
十多年前的2011年,為迎接一個世界性的體育賽事,這座豪華天橋拔地而起。有人爆料稱此天橋花費二十億,民間批評頗盛,后官方辟謠說實際只花了五千萬元,用料也沒傳說中的那么高端,一般材料而已。及至后來更為富麗堂皇,設(shè)置有9部自動扶梯,4部升降梯和6個步梯的創(chuàng)業(yè)路中心天橋橫空出世,議論聲反而小了。前者不經(jīng)意間為后者打了一個掩護。第一次感到怪,第二次即見怪不怪。
春花人行天橋除步梯外,還有自動扶梯和垂直電梯。上邊是一個閉環(huán)的大圓圈。從一個路口上去,可以不經(jīng)紅燈到達(dá)任何一個路口。上有頂棚,夏日可避雨,聽頭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遙望兩條最為繁忙的街路,隔三兩年就挖開一次,下雨泥濘,好像一直沒停止施工,也沒想過一勞永逸。周邊的建筑有南山勞動大廈、南山公安分局出入境辦證大廳、泰源裝飾建材廣場、新豪方大廈、名家富居小區(qū)等。好多年了,這些曾經(jīng)容光煥發(fā)的磚頭水泥開始變得滄桑。天橋上和步梯上的瓷磚也沒好到哪里去,有的已現(xiàn)細(xì)細(xì)的裂痕,光澤還在,卻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光澤,而是風(fēng)吹雨打后日漸沉穩(wěn)的光澤。它承載過成千上萬個腳步,腳步走了,沉重留在上面。愛恨悲歡在這里被擠壓在一起,沒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質(zhì)疑與對峙也越來越寡淡。整個是一種混沌狀態(tài),無秩序無條理。十幾米高的大榕樹將枝葉遞到步梯上面來,綠茵濃郁。我在上面一圈一圈地行走,心想,這是融合了,和解了,還是因為感到無趣,各方心照不宣地一起放棄了?這,豈不也是秩序之一種?
天橋仿佛是靜止的傳輸帶,接收一些人,丟掉一些人。一收一丟,背負(fù)和卸載,它又積攢了一些東西。如我一般長時間停留的人,更是給天橋增加了一些生氣。不遠(yuǎn)處另一專門過車的天橋,城際快車呼嘯奔來,天橋忽忽悠悠地震蕩起來。我腳下的天橋并不正眼瞧它。人氣令其厚重,人行天橋有自傲的資本。
天橋上不止我一個人。白天,有棚頂?shù)奶鞓蛏?,常常坐著一個清潔工。這個負(fù)責(zé)附近片區(qū)的人,擁有比其他同事更多的財富——清涼。越是底層的勞動者,被考核和檢查的次數(shù)越多,各種明察暗訪,乃至釣魚執(zhí)法。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偷眼打量,看看誰是“上邊”派來的人。但陽光太烈時,他也會跑到天橋上來歇息片刻。他們穿著黃色或藍(lán)色的制服,都瘦、都矮,看不清面目、性別和年齡。他們或蹲或坐,或是打盹兒,或是坐在那兒刷手機,故意無視匆匆而過的路人。
傍晚,正值下班,天橋上的人多起來,清潔工退場,拿著掃帚在下面尋找煙蒂,地上其實很干凈,找不到什么。天橋邊上陸續(xù)出現(xiàn)臨時擺攤者,賣襪子短褲之類,另外一些賣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各種吊墜,大大小小的葫蘆,還有手機貼膜。同那些匆匆的過客不一樣,一些過客可能天天踏上同一個天橋,攤販沒有固定攤位,今天這里,明天那里,漂泊不定。再晚些時候,八九點鐘,一些吃完晚飯的人開始散步,在天橋上會遇到一兩個賣唱的年輕人。手里一把吉他,旁邊擺著一個小音箱,自彈自唱。我對他們幾乎視而不見,也不知道他們唱的是別人的歌,還是自己作詞作曲的。有一個晚上,我突然被一首憂傷的歌曲震到了。停下來,認(rèn)真地聽完。我甚至沒有回頭看看歌手長什么樣,就站在那里,背對著他,仿若在打量天橋下面的風(fēng)景。我一直認(rèn)為這是一個缺少憂傷的城市。憂傷需要幾十年幾百年的沉淀,深圳鋪天蓋地的酸甜苦辣咸,只是量大,還缺少足夠的時間醞釀。這個東西急不來。而此刻,我似乎聞到了一點想象中的氣息。我擔(dān)心一回頭驚擾了這點憂傷。天橋上的事物只是暫時脫離了地面,離天還遠(yuǎn)著呢,名為“天”橋,美好期待耳,且放開它,讓它慢慢長大。我把自己的頭顱摘下來,放在腳邊;把胳膊從肩膀上卸下來,也放在腳邊。然后是腹部,是腿。我自己倒下來,所有的器官化成一汪水,在空中緊緊團結(jié)在一起,在音樂中蕩漾,蕩漾……
夜晚的天橋上,看不到星光,有時能看到大大圓圓的月亮,又容易跟旁邊的路燈混淆;聽不到鳥鳴,鳥兒們都躲到了僻靜的地方,與此處的嘈雜徹底絕緣;即使下雨,你也只是身上變涼變濕,而感受不到輕輕的敲打與柔和的浸潤。一切與農(nóng)耕有關(guān)的東西在這里都無從談起。但也正因如此,它才成為都市巨大的符號。有了它,都市線條清晰地站立在一片荒原上。
最近些年,只有外賣小哥沿著天橋中間的斜坡騎下去。那么陡峭的坡,旁邊還有 “請推車下行”的提示牌,但他們依然“刷”地騎下去。很熟練的樣子。也許有人摔倒過,我卻沒見到。我只明顯地感覺到,在天橋上停留的人越來越少。天橋越來越孤單。這些人雖然沒有消失,但再也形不成一個氣場。那個可以改變一個人,一群人,一個城市的氣場。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大潮回落以后漫長的寂寥和感傷。天空失溫,柏油路失溫,人行天橋也失去了溫度。
再以后,它還會鄙視那座專門過車的天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