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年了。三十年會發(fā)生多少事?也不知三十年后的她和他怎么樣了?
那時,我跟她好,學友們都勸我,應當盡快辦理登記手續(xù)。可是我認為,假如婚姻只靠一張文書維持,那該多么可悲。而她則認為,男子只有在其有能力組織養(yǎng)活家庭時才有資格結(jié)婚。
我也這樣認為,因為這是男子的責任。就這樣,她去了北京,讀建筑設計。
揮手向列車告別的那一瞬間起,我簡直像烈日下斷了藤的瓜一樣憔悴不堪,苦苦地想,苦苦地哀嘆;天天等她的信,天天給她寫信;坐在教室,心也不是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不屬于自己。
同宿舍的男同學實在看不下去了,就連勸帶拉地逼我練練拳腳,他們知道我的武功基礎不差。犟不過他們,也為了她,在元旦節(jié)全院校武術比賽中,我打了十二趟華拳,這個華字,是她的名字。這下可就麻煩了,女孩子那叫人一看就明白的目光,那蓋著學校門口那間郵局戳印的信,讓我招架不住。最令我不舒服的就是這些寫信的人,都把我比作什么不敗的野馬、好斗的公牛、撐擊長空的雄鷹等。老天,怎不把我比作海燈法師呀,那才是高人呢。
我唯有高高掛起,不理不應,因為我總不能在胸前掛個牌子,寫上我有女朋友了的字樣。
不過,那以后,我變得精神多了,這是男學友說的。
二
離畢業(yè)考試還有三個多月,我斷斷續(xù)續(xù)準備攻堅戰(zhàn)。每當周末,我便抱著書本和錄音機,來到白浪河邊的綠草地上。帶錄音機是為了補習我的外語,自華走后,一有空我就來消磨時間,要么看書,要么望望天空,想遠方的她。
不遠處的小樹林里坐著一對情人,那親熱勁弄得我哭笑難安。
唉,早知會有今天離別后的痛苦,我就不該喜歡她。華也太那個了,學行政有什么不好,偏偏又去搞什么建筑,一個女孩子真野性。
我半倚在草地上,恍惚間,白浪河邊閃過一個耀眼的白影子。幾乎每次來這草地都看到它,在綠色中特別顯眼。遠遠地,看不清是誰,也不想知道,不過,倒使我想起一年級時做的那件傻事。
在那年的元旦晚會上,我認識了一個人,也是穿著一身白的。
她抱著個大吉他,翩翩地在臺上自彈自唱,歌是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我覺得她很像我的偶像成方圓,跳動的雙眼,滴溜溜地望著周圍,一副調(diào)皮熱烈的神情。她唱得不錯。可任憑觀眾怎么鼓掌,她就是不肯再唱一首。
孤傲——我當時給她的評價。
誰知道,她一下子就成了男生宿舍的中心話題。
這個說:我上午看見她在操場打羽毛球,嘿,夠味!
那個又說:我中午在食堂碰見她,嘿,漂亮極了。
接著,又會有人說:我下午……
特別是睡我上鋪的賈名,有晚跳舞會回來,興奮地打開酒瓶大灌了幾口,神氣飛揚地說他被她邀請?zhí)枇?,嘿!西班牙探戈!睡覺時,聽著他輾轉(zhuǎn)難眠的聲音,好不讓人妒忌呀。
他們一個個都像著了魔似的。
我呢,有事沒事到操場打轉(zhuǎn)轉(zhuǎn),近的食堂不去,偏去那個遠的,也跟著他們顛。
可人家連眼尾也不瞧我一下。哼,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再去操場轉(zhuǎn),也不再去那個遠的食堂,偶然遇到她,頭一仰就過去。
現(xiàn)在,我已成熟起來。一年前華一出現(xiàn),就把我的心占得滿滿的了。
我愛你。臨走時華說。
唉,我半躺在草地上,拿起了朱光潛的《悲劇心理學》。
三
你好。
一片白云擋住了我的視野,怎么那么苗條?竟是她?那個叫我干了傻事的孤傲的女子。我本能地望過對面,河邊的白影子沒有了,她們是同一個人,我大悟。
我可不愿別人打擾我。特別是這人。我撇撇嘴,沒作聲。
我想跟你談談。她竟然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你常一個人來白浪河邊,你喜歡這地方?
我故意反問:你怎么知道的?
她指指對面:我常在那個小樹林里念英文。頓了頓,她又說:你的武藝很高,活像一只老鷹。
又來了,我快成了飛禽走獸了。我不無輕蔑地打量她一眼:你最好不要跟我說話,或者走開。
可她動也不動:你很兇,真像一頭野豬。
天哪,我最討厭豬了。我怒氣沖沖地大聲說:我是人,不是什么野馬、野豬!
馬和豬有什么不好?紅衣公主就給她的寶馬留下了一筆慷慨的遺產(chǎn);張樹林(回族)還把豬像放到神位上敬奉呢。
那你就跟豬馬好去吧。話說出了口才覺得說了蠢話。我趕緊拎起錄音機就走。
不要這本書了?她不自然地喊道。
我轉(zhuǎn)過頭,猛然發(fā)現(xiàn)那雙鏡片后面的眼睛是那么熟悉,有著華的聰穎可愛,但它還有著更為成熟的沉著的東西。我喜歡這雙眼睛,我在心里說出這句話。
喜歡悲劇,崇拜憂郁,痛苦,高喊我愛人類痛苦之中的崇高,是不是?她在翻書本。
那么,你是享樂主義者;追求歡樂而逃避痛苦?我反唇相譏。
聽不到回聲,我奇怪地轉(zhuǎn)過臉,那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我。我的心不由地怦然跳動。
我確實逃避痛苦。因為每次從那片小樹林里望見這塊草地,總覺得是那么遙遠,可望不可即。她的聲音越來越急,我喜歡這片河水,喜歡這片草地,愛它的綠色、愛它的寧靜、愛它的……
請別說下去了。我想制止她。
而她卻固執(zhí)地繼續(xù)往下說:從看過你武術比賽那天起,我就想結(jié)識你,可一直等到現(xiàn)在。
真可悲,以前在大路上瞧都不瞧我一眼,后來我參加了一次武術比賽,她倒從樹縫里偷看上我了。華可是在全系里的人還沒認清我的時候便把心交給了我的。
我自嘲似地嘆口氣說:看來我的那套拳法真管用,不但擊敗我的對手,而且還害了不少另有所思的人。
不僅僅是武藝,不!
你沒聽說我跟楊華已經(jīng)……
我知道,但我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這就夠了!
她愛我?!
華的愛深沉、含蓄,而她的愛似乎熱烈、奔放或瘋狂。
我望著她那張既含羞而又不顧一切的神情的臉,忽然覺得自己是那樣的虛弱無力,那樣的孤立無援。那已經(jīng)遙遠被早已淡忘的情感仿佛搖搖擺擺向我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
我要在沉默中理順自己的情緒。我把早已講完的英語換上了另一盤磁帶。
這首格里格的《蘇爾維格之歌》,是我和華最愛聽的,我們偎依著反復地聽。它有一種崇高的悲劇美。我緩緩地說,四個月前,我和她在火車站告別。
請別講她!
我們互相凝視著,仿佛要在眼睛里最后印下彼此的一切。我的心在激烈地顫抖,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只看見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我已經(jīng)不能把握自己了,不顧一切地向她撲去,她濃密芳香如瀑布一樣的烏黑的頭發(fā)在我手指間滑動。像每次擁抱她一樣,讓我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她的愛;像每次感受一樣,我的心升起一種超然安詳?shù)男腋?;我無法想象失去她的悲傷和瘋狂。
別說了,求你!
火車鳴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從懸崖掉下深淵一樣絕望,我只依稀看見她那悲戚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后來就看不見了;我張口想喊什么,但什么也沒喊……我望著那長長的軌道,好像看見我的心正沿著軌道拼命地追趕那火車,它滴著血,它摔得破碎,可它仍掙扎著。而火車早已無影無蹤了。
淚水盈滿了我的雙眼,眼前的她變得模糊起來,我把手中的書用力甩到了河水中,大聲地喊:你走,你快走,我不想看見你!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她呆呆地望著我,臉色是那樣蒼白。
我拿起自己的東西走了。
四
自此,我再也沒有去那白浪河邊的綠草地,盡管那綠色、那河水、那寧靜與安詳令我留戀。
她再也沒有找我,我也沒有看到她。兩個月后,我離開了濰坊。后來,偶然聽到一個同學講,她已經(jīng)跟同學張樹林結(jié)婚了,這個張樹林做了她父母的倒插門女婿。
華呢?據(jù)說,她去北京上學,是她舅父的后臺,去北京不幾天,就被她舅媽做媒許給了一個大學教授的兒子了。
唉!
我曾想過,等華回來,我會告訴她那白浪河邊的故事,告訴她白浪河邊的草地永遠是綠色的,只屬于她一個人。
當然,這是我離校前的想法。
作者簡介:
筆嘴,本名欒加合,山東高密東北鄉(xiāng)人。莫言研究會會員,山東省高密東北鄉(xiāng)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出版小說集《花脖子》、閃小說集《心歸》《秫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