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中午，你來找我，說是想給家長打個電話。這事情太簡單了，C209辦公室有座機，我說你直接去便好。你去了，然而一下子又折回來。你照例顯出那副有些憨、有些靦腆的笑容，說道：“老師，我還沒打。辦公室還有一位老師在?！?/p>

見你神色有些失落，我想和你聊聊天?？晌視缘媚銈€性要強，有旁人坐在辦公室你竟然就不愿跟父母通電話。于是我拍拍你的肩膀，把你帶到東側的陽臺上。

你果然開始說了。

你說自己不適應這里，想要轉學。我沒問你想要轉去哪兒，只是問哪里不適應，是學不懂哪門科目，還是生活上有什么問題。你答得很含糊，而且有些凌亂。一會兒說“有些學不懂”“這里管得太嚴，沒有自由，之前不是這樣”，一會兒說“太累”“我的個性太強了”，但我大略知道你的意思。

我曉得，你是個有“個性”的人。還記不記得上次放假？就是八月二十九日軍訓完那天。學校安排軍訓匯演完畢后，給學生們留出時間收拾行李，但要求穿軍訓服入教室、出校門。我囑咐過你們，并且說如果想換洗衣服，不用急，回了家再換。你是負責人，當然記得我說了什么。然而，當班里絕大多數(shù)同學穿著軍訓服進教室時，你卻穿著籃球鞋、綠色體育衫和短褲，顯得很“個性”。大概還有四五位同學也穿著自己的衣服，我又一次提醒：“學校安排出校門時要穿軍訓服，你們穿自己的衣服，出門時被攔下來站在那里的話，不要怪我沒提醒啊。如果實在想穿自己的衣服，出門時把軍訓服套在外面，出了校門再脫下來。”你們還是無動于衷。

我心想，“慈母多敗兒”。班里新得了一個獎，你們有些驕傲，到校門口時有值周老師教訓你們也是好事，便不再多說了。

講完假期相關事項后，我在教室走動。走到你的桌前，發(fā)現(xiàn)你戴著金屬項鏈，項鏈底端吊著三塊不銹鋼質地的牌子。我當即讓你收了起來。好在收了起來，你出門時因為著裝問題被訓，若項鏈沒取下來，恐怕也要被沒收了。

當你跟我說自己“個性太強”的時候，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就是這些瑣碎事情，以及你穿著籃球鞋、體育衫、短褲，戴著項鏈，抱著籃球時的姿態(tài)。誰沒有個性？誰不希望自己與眾不同、是世界的中心？我也曾從中學走過，初中時我也買過、戴過這種項鏈，大學時我?guī)缀醢阉械陌l(fā)型都嘗試過一遍。我給你看過照片的，你應該還記得我燙卷過的黃發(fā)。然而現(xiàn)在回過頭看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這些行為都是沒有自信的表現(xiàn)。

一個人真正的個性在于內心的強大，在于思想的遼闊深刻，在于靈魂的獨立，不應當外求于衣著、金錢、權力。一個人如果真的有個性，真的相信自己的個性并堅信自己可以持守住它、保護住它，不因境遇的流轉、金錢的多少、地位的高下而改變自己，他一定不會將心力投諸于外在的“修飾”。海明威說過：“我始終相信，開始在內心生活得更嚴肅的人，也會在外表上開始生活得更樸素?！边@段話出自他的《真實的高貴》。你們是我的學生，我希望你們知道什么是“高貴”，什么是“真正的個性”。我希望你們學會優(yōu)雅，學會美，不要走入歧途。

你還提到自由。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寫過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边@首詩寫于一百七十多年前。不止他，世世代代都有為自由而舍棄愛情甚至生命的人。拿今人來說吧，2015年，有一句話很火，入選2015年度十大網絡語。這句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作者顧少強，系2004年7月入職河南省實驗中學的一名女心理教師，她在任職11年后忽然辭職，原因不外也是為了“自由”吧。

可什么是自由？如果觸犯法律被判處監(jiān)禁，何談自由？如果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何談自由？如果忙于生活疲于奔命，何談自由？自由在高處！自由不是沒有規(guī)則或枷鎖來限制，是“規(guī)矩具備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

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生活在哪里，都會“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聽到這話，你或許會側過臉，眼睛瞟到別處，嘴角上翹，露出一副不情愿、不甘、不屑的樣子，在心里嘀咕：“憑什么？”“我就這樣你又能咋地？”即使我告訴你會有懲處，會有制裁，你還是會心想：“我不怕。”是的，我也曾這么想過。我非但不屑，甚至詆毀、反抗?，F(xiàn)在回過頭來，我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浪費了大好年華，虛擲了寶貴的時光，想補也補不回來。

我們詆毀、咒罵、抵觸、反抗、發(fā)泄情緒，然而我們忘了思考：這些規(guī)則果真是來限制我們的嗎？它是壞的嗎？它難道不是一種嚴厲但善意的提醒嗎？

如果沒有時間表，沒有起床鈴聲，我們將會睡到自然醒，大概也就是十點多，甚至十二點。好的，如果每一天都這樣，怎么考上大學？如果人人遲到，上課講話，隨處亂丟垃圾，那么教室會成什么樣子，而我們自己又將處于怎樣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中？我們并非蓮花，難以出淤泥而不染，只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周遭環(huán)境太差，只會有一種結局——集體墮落。

你還會覺得規(guī)則只是“限制”嗎？

另外，我教過你得到自由的方法——超越規(guī)則。不是破壞它，而是適應它，并比它更嚴格地要求自己。

每天早晨七點上課，我把鬧鐘定在六點零一和六點零三；每天中午一點五十五進教室，我的鬧鐘定在一點三十五和一點四十。所以每次我都是悠悠閑閑地往教室走，從來不急不忙，甚至顯得愜意。我被限制了嗎？我被限制了。我有自由嗎？從某種層面來說，我有。因為無論遲到的懲罰是什么，與我無關。

軍訓期間，每天早晨會有德育處的老師們查遲到人數(shù)。第一天軍訓，“抓”住了幾十個。中午吃飯時我問某位班主任：“我們要查人數(shù)嗎？是在哪里‘抓’?。俊彼麄儐栁遥骸敖裉煸绯烤筒榱?，你不知道人在哪兒？”我有點驕傲：“我們班沒有人遲到，所以我不太清楚?！边@部分學生被限制了嗎？是的，我要求他們提前五分鐘把隊列站好。這群學生有自由嗎？他們沒有被“抓”到。

任何運動，初學時一定是先學拆解過后的“規(guī)范動作”。每一步都有規(guī)則，都得學到“規(guī)范”，之后再進行串連。當把這些分解動作連綴到行云流水時，“自由”就會到來。

真正的自由在高處。自由是達成并且超越重重規(guī)則、限制、關節(jié)，而非一味排斥抵觸。前者是自由，后者只能叫做“無理取鬧”。

我希望我的學生都做一個講道理的人，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

以上便是我所理解的個性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