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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中時代

2025-02-15 00:00:00王彬彬
美文 2025年3期
關鍵詞:咸菜學習成績書記

1976年早春,我升入了高中。

那些年,各省中小學實行的學制,似乎并不一致。在安徽省,中小學實行的是十年制,小學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二年。而新學年從春季開始。在農(nóng)村,每個大隊有一所小學,每個公社有一所初級中學。至于高中,在1976年以前,是每個區(qū)中學有一個高中班。所謂“區(qū)”,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部分省份延續(xù)民國時期的做法,在縣和公社之間設置的行政機構,稱作縣轄區(qū)。每個縣下轄若干個區(qū)。每個區(qū)下轄四五個、五六個“人民公社”。每個區(qū)的中學,簡稱區(qū)中,是既有初中又有高中的。

說起來有點難為情,我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弄不清年級與班級的區(qū)別。那時候,從每個大隊的小學到區(qū)里的高中,都是一個年級一個班。我們認為,一個年級只能有一個班,就像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燒鍋的(吾鄉(xiāng)方言,即老婆),從未想過在一所學校,一個年級可以有兩個甚至多個班。其實,在小學階段,我們連班級的概念也沒有。因為學校實行的是“復式班”教學。一所小學,只有兩間教室。一二年級共用一間,三四五共用一間。復式班教學,幾個年級共用一間教室,每節(jié)課都共用一個老師。一二年級的教室里,老師先給一年級上課,讓二年級靜坐著。上到一節(jié)課的大約一半時間,便讓一年級靜坐,開始給二年級上課。三四五年級的教室里,老師先給三年級上課,讓四五年級靜坐。上到一節(jié)課的大約三分之一時間,便讓三年級開始靜坐而五年級繼續(xù)靜坐,開始給四年級講課。又講到一節(jié)課的大約三分之一時間,讓四年級回歸靜坐而三年級繼續(xù)靜坐,開始給五年級上課。既然幾個年級幾個班在一間教室上課,那班級和年級的意識就都很模糊。

上了中學,是能夠做到一個年級一間教室了。每個公社的中學,有三個年級的學生,也就有三間教室。初中學制三年,分三個班。區(qū)上的中學,則在初中三個班之外,還有兩個高中班。一個區(qū),四五個、五六個公社,每年有四五個、五六個班的初中畢業(yè)生。一個班一般四五十人,那一個區(qū)每年也有二三百初中畢業(yè)生。那個時候初中畢業(yè)愿繼續(xù)讀高中者,還是不少的。當然一般不是學生本人很愿意繼續(xù)讀書。學生本人,很想繼續(xù)讀高中者,也有,但很少。本人不想繼續(xù)讀,即便家長強迫也死活不讀,這樣的學生也有,比本人十分渴望繼續(xù)讀的學生要多些,但絕對數(shù)也不多。絕大多數(shù)學生,并沒有自己的意見。那時候上學,沒有絲毫壓力。學與不學、上課聽或不聽,全由自己決定。成績嘛,好一點還是孬一點,就像胖一點還是瘦一點,無所謂的事。所以,厭學的學生也不多。但上學也實在沒什么意思。上中學要住校,學校只供應米飯。菜,是各人從家里帶。當然是咸菜。頓頓咸菜下飯,是那時候上中學最為痛苦的事,但也苦不到哪里去,并非不可忍受。所以,絕大多數(shù)學生,是家長如果要自己繼續(xù)念書,就繼續(xù)念,無非再吃幾年咸菜。家長不讓繼續(xù)念呢,那就不念,省得繼續(xù)餐餐咸菜下飯。但大多數(shù)初中畢業(yè)生的家長,還是要讓孩子繼續(xù)讀高中。倒并非覺得多讀幾年書有什么好處,而是一個初中生回到家里,實在沒有任何用處。那時候,唯一的正經(jīng)事,是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掙一份工分。但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要年滿十八歲。一個初中畢業(yè)生,離十八歲還有好幾年。這幾年在家里干嘛呢?還不如讓他接著讀個高中,以后萬一有點用呢,也說不定。

但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了想讀高中的人很多而高中招生很少的矛盾。一個區(qū),每年有二三百初中畢業(yè)生,而只有一個高中班接收想繼續(xù)念書者。矛盾很尖銳。于是,在我初中畢業(yè)升入高中的那一年,上面決定在每個區(qū)增設一個高中班。但并非增設在原來的區(qū)中。我們區(qū),在我們公社相鄰的公社中學,增設了一個高中班。那原因,就是這附近的幾個公社離區(qū)政府所在地比較遠,而這個增設高中班的公社又在這幾個公社中地理位置居中。

我們這個高中班,共四十五人,只有四個女生。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上中下,就有高中低。一個四十五人的群體,當然也會有這樣的差別。學生的“本職”是學習。區(qū)分左中右、上中下、高中低的標準,當然首先是學習成績。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七十年代中后期,雖然學生可以愛學不學,但老師卻是愛教不教都得教。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這幾門基本課程還是正常開設。考試嘛,每學期也有期中和期末兩次。雖然學生并不在意考試成績,但成績還是有的。既然成績還是有,那就仍然有著學習成績意義上的左中右、高中低、上中下的區(qū)分。四十五個人,有一些人是學習成績意義上的優(yōu)等生,每次考試,總是前幾名。有一些人,則算是學習成績意義上的劣等生,每次考試,總在倒數(shù)幾名之內(nèi)。大部分則是中等,或中等偏上、中等偏下。在學習成績的意義上,誰處于一個什么層次,每個人自己心里有數(shù),其他人自然也有數(shù)。但這“有數(shù)”,只是一種模糊、朦朧的意識。如果有人問起,需要想一想才能回答。誰的學習成績好一點誰的又差一點,就像誰的家近一點誰的家又遠一點,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的人,并不特別受人羨慕、尊敬;學習成績特別差的那些人,也絲毫不受人歧視、不被人看不起。

那么,大家都是十分平等的同學關系么?當然不是。學習成績的好壞之所以不能影響每個人在班上的地位,是因為學習成績與今后的人生沒有絲毫關系。那時候,農(nóng)村孩子中學畢業(yè),成為人民公社社員,被稱作“回鄉(xiāng)知青”,以區(qū)別城市下來的“下鄉(xiāng)知青”。所謂“回鄉(xiāng)”就是回歸農(nóng)民身份。回鄉(xiāng)了,就要像父輩們一樣每天參加集體勞動掙一份工分。從小學到高中,上了十年學,絲毫不意味著身份的改變。正如村里的一條狗,在外面浪蕩了一段時間,回到村里還是一條狗。但是,回鄉(xiāng)知青的面前,也并非完全沒有走出田地、洗凈泥腿子的“出路”。出路有幾種。最榮耀最有含金量的出路,是上大學。上大學名義上是要“貧下中農(nóng)推薦”,實際上當然不是這樣。每年上大學的名額分到公社。名額很少,一年也就幾個指標。被公社推薦上了大學,就成為“工農(nóng)兵學員”。在大學混上幾年,畢業(yè)時國家分配工作,便獲得“國家干部”的身份,吃上商品糧,拿一份十分不菲的工資。僅次于上大學的,是當兵。那時候,每年征兵名額也分到公社,由公社決定由誰獲得這穿軍裝的光榮。當兵的名額比大學名額多一點,但每年也搶破頭。想當兵的太多了。但當兵與上大學不同。上大學是篤篤定定有一個燦爛的前程。而當兵,具有不確定性。當兵而能在部隊入黨提干,那就比上大學還要實惠得多,更榮耀得多。哪怕是一個部隊的排級干部,也算軍官,而地方上的哪行哪業(yè),能與軍官相提并論?能在部隊提干,可能性相當?shù)匦?。但不提干也不意味兵就白當了。能在部隊入個黨,回來也是煊赫的政治資本。不當兵,在家當農(nóng)民,要入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而在部隊,則有這種可能。如果當個技術兵,比如汽車兵,也算學了一門技術,回來也有用武之地。就算既沒有入黨提干,也沒有學成技術,就算在部隊是炊事兵,是養(yǎng)豬養(yǎng)馬的飼養(yǎng)員,幾年后回來,也永遠有一個復員軍人的身份。至于燒飯養(yǎng)豬,自己不說,別人也不知道。比當兵再次一等的,是當民辦教師,簡稱民師。那時候,公社中學、大隊小學,公辦教師,即由上面分配下來的具有國家干部身份的教師,有些缺乏,只得從回鄉(xiāng)知青或下鄉(xiāng)知青里挑選些人,充當教師的角色。他們的薪酬,不由國家財政負擔,而從當?shù)刎斦С?。民辦教師,雖然仍然是農(nóng)民身份,但畢竟可以不在田地里日曬雨淋。尤其是公社中學的民辦教師,看起來與國家干部沒什么區(qū)別?;剜l(xiāng)和下鄉(xiāng)知青那么多,而能弄個民師當當,也絕不是容易的事,一般家庭的孩子,當然也想,但想也白想。

但這幾條出路,都與在校時的學習成績不相干。“貧下中農(nóng)推薦上大學”,本來就不看在校時的學習成績。1973年的“張鐵生事件”后,就更不敢把文化水平作為一種標準了。能否上大學,與中學時期的學習成績無關,甚至與是否念過中學也無關。中學畢業(yè),并不是上大學的前提條件。至于當兵,與學習成績就更扯不上了。那么,當民辦教師要看學習成績么?也不。再說,那時候一個中學畢業(yè)生,初中也好,高中也好,在校的成績也沒法查的,學校根本沒有登記、留存。

既然學習成績與此后人生的榮辱、得失沒有關系,那學習成績的好壞自然就與在班上的地位沒有關系。學習成績特別好,并不受人羨慕和尊敬:為什么要羨慕和尊敬你呢?學習成績特別差,也并不讓人看不起:有什么理由看不起人家呢?人家以后說不定混得比你好得多。

當學習成績與今后的人生沒有關系時,學習成績就不足以成為決定一個學生在班上地位的因素。決定一個學生在班上地位的,必須是與今后的人生榮辱得失密切相關的因素。

與我們今后的人生榮辱得失密切相關的因素,便是決定我們能否被推薦上大學的因素,便是決定我們能否去當兵的因素,便是決定我們能否當個民辦教師的因素。這種因素,就是各人的家庭背景,就是各人父母的社會地位。我們那個高中班,依據(jù)這種因素,實際上分為兩個層次,或者說,實際上分為兩類人。第一類,是今后能夠被推薦上大學的人,是想當兵、想當民師輕易就能當?shù)娜?,總之,是必定可以以某種方式不讓自己的雙腿成為泥腿的人。第二類,便是最普通的農(nóng)家子弟,是父母都不折不扣是農(nóng)民的人。第二類人,不必多說什么。第一類,有十來個人,占全班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人數(shù)雖然不多,成分卻有點復雜。他們這十來個人,總體上屬于班上的上層,但他們內(nèi)部,又分了好幾個層次。有幾個人,父親是公社書記,或者是主任,或者是副書記。這幾個人,居于第一類的最高層次,當然也是全班的寶塔尖。有幾個人父親是供銷社主任,或者是區(qū)供銷社,或者是公社供銷社。這幾個人,是第一類的第二層次。有幾個人,父親是大隊書記。大隊書記,在那個大隊也是呼風喚雨、說一不二,但畢竟地盤比較小些,所以他們的兒子,在第一類人中,只能居于第三層次。

班上真正的天之驕子,真正的人中龍鳳、馬中赤兔,是那幾個父親是公社書記或供銷社主任的人。他們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于其他人的特征。衣服穿得比其他人光鮮得多,這是他們最外在的特征。一個班的學生坐在教室里,掃一眼就能把這些人找出來。帶的咸菜比別人油得多。宿舍前面墻邊放著一張破舊的桌子。所有人帶的咸菜都放在桌子上。咸菜都是用玻璃瓶裝著。油多油少,一眼就能看出。那時候,我們吃的都是菜油。而菜油極其短缺。許多人家,炒菜時,只用破布條沾點油在鍋底抹一下,并不敢真往鍋里倒油。我們帶的咸菜須用菜油炒熟。一般人的咸菜瓶里,油很少,天氣稍暖和,咸菜上就蒙上一層白霜,那是長了霉。但那幾個公社書記或供銷社主任的兒子,他們的咸菜瓶里,永遠是油浸著菜,再熱的天,也不長白霜。有些生活用品,在當時是奢侈品,一般同學根本用不起。例如,蚊帳。全班男生四十多個人,住在一間宿舍。上下鋪地擠著。天一熱,晚上便蚊聲如風、如雨、如雷;如歌、如泣、如訴。在床上支起一頂蚊帳,就能把這風、雨、雷、歌、泣、訴擋在外面。但置一頂蚊帳要好幾塊錢,一般人家里置不起,每晚便在蚊子的叮咬中睡去,又在睡夢中不時拍打著正在咬自己的蚊子。床與床緊挨著。有時,你的腿伸到了我的床上,我的胳膊橫在了你床沿。睡夢中,有時你一巴掌打到了我的胳膊,我一巴掌拍在了你的腿上。而那幾個天之驕子,是在床上支起了蚊帳的。但比起他們的自行車來,蚊帳卻又不值一提。我們各人的家,有的離學校五六里,有的七八里、十來里。每周星期三下午放學后可回家,取咸菜。每周六當然要回家?;丶?、返校,是靠走。但那幾個人,各有一輛自行車,專供他們上學用。一色的二八大杠的“永久”牌。由于只是每周來回幾次用一下,所以車子總是新著。幾輛自行車平時就放在宿舍里。宿舍本來就很擠。上下鋪的床占去了絕大部分空間。這幾輛自行車往宿舍里一放,我們在宿舍里行動時,便常常要側著身子。但沒有一個人對他們幾人的自行車發(fā)出怨言,甚至沒有一個內(nèi)心里產(chǎn)生怨言。我們之所以側著身子行動,一方面是太擠,如果相向而行,必須側著身子;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盡量避開那幾輛兀自在那里锃亮著也威猛著的自行車。不碰上它們,也是避免招惹它們。招惹它們,就是招惹它們的主人——這哪里招惹得起!

這幾個人,倒并不以言語、行動欺壓人。平時,從未見過他們與其他同學發(fā)生爭執(zhí)。沒有哪個人會主動招惹他們。要說他們平白無故地對其他人進行霸凌,還真沒有。他們?nèi)绻獙ζ渌藭r不時地霸凌一下,那被霸凌者也只能忍著。告訴老師、校長也沒用。老師、校長也不敢得罪他們。但他們沒有。他們不屑于如此。他們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矜持。這矜持時刻從他們的面容中表現(xiàn)出來。當他們板著臉,臉上是嚴肅的矜持;當他們笑一笑,臉上是溫和的矜持。這矜持時刻在提醒我們:他們與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他們看著我們時,總像是在俯視。哪怕長得比我們矮,哪怕眼光明明是從下往上看,也像是在鳥瞰著你。有時候,還能從他們看我們的眼光里,感覺到一絲哀憐。吃飯,我們是把那干干硬硬甚至長著白毛的咸菜撥拉些到飯上。飯的熱氣會讓咸菜變得濕軟些,是飯改變了咸菜。而他們的咸菜瓶里,是每一根咸菜都汪在油里。他們把那滴著油的咸菜撥拉到飯上后,便讓咸菜下邊的飯都油汪汪的一圈。每當這個時候,他們看我們的眼光里,仿佛有一絲哀憐。夏天,我們身上每天都有蚊子叮咬后留下的痕跡。有的是小小的紅皰;有的則是挺大的水皰;還有那種腫塊,硬硬的、紅紅的。腿上胳膊上,前胸后背上,總是舊的痕跡未消退又添新痕跡。當然很癢。每天的早餐,是一碗稀飯。我們往往一邊喝著稀飯,一邊搔癢。吃飯,尤其是早晨喝稀飯,我們往往是站著。喝著喝著,突然身上某一處癢了起來。痛可忍,而癢不可忍。我們便快速把筷子往端著碗的那只手的指頭間一夾,騰出一只手,去搔那癢處。有時是好幾個人一起搔;有時是這個剛搔完那個接著搔。有時甚至搔得咬牙切齒,甚至搔得身上血肉模糊。而那幾個床上支著蚊帳的人,看著我們搔癢的眼光里,有時仿佛有一絲哀憐。

他們吃得比大家好,穿得比大家好,用得比大家好。要說有什么東西比大家差,那就是學習成績。每次考試,他們總是分數(shù)最低的那幾人,每門課都如此。他們的考試分數(shù),有時低到個位數(shù)。他們毫不介意,毫不因此而羞愧。如果別的人沒有必要因成績很差而羞愧,他們就更沒必要如此了。學習成績再好的人,也絕不敢在他們面前有半點傲色。有一次,一個學習成績特別好的同學,站在那里喝稀飯時,突然腿上癢了起來。他把右手上的筷子往端著碗的左手指間一夾,斜俯下身去搔癢,碗里的粥便灑出一些,灑在了身邊一輛自行車的坐凳上。那坐凳上套著座套,黑黑地發(fā)著光亮。那粥是落在座套上面。這個同學臉色一變,忙縮回伸向癢處的手,兩手把粥碗放到破桌上,用兩邊衣袖擦著那座套:用右邊衣袖擦擦,又用左邊衣袖擦擦。自行車的主人坐在不遠處喝粥。他抬頭看了一眼在他的座駕上忙乎著的同學,又低頭喝粥,臉上并無表情。

那個同學左擦擦、右擦擦,正面擦擦又側面擦擦,確認徹底擦干凈了,便又端起碗,繼續(xù)喝粥。剛才的那癢,是癢過了,還是被某種東西鎮(zhèn)住了,不得而知。

那幾個人,他們與我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這樣那樣都不一樣了。走出校門,開始社會性的人生后,就更不一樣了。人生的前途不一樣,未來的生活不一樣。我們這些人,第一天高中畢業(yè),第二天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人民公社社員,就必須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掙一份工分。像父兄們一樣,像每一個社員一樣,過著汗水落地摔八瓣而一分錢掰作兩半花的日子。在寒來暑往中平靜地活著、苦著、愁著。有的活得長些,也苦得和愁得長些;有的活得短些,也苦得和愁得短些。但長些也好,短些也好,今后的人生,一眼能看到頭,一眼能看到死。我們高中畢業(yè)后的人生,早就被規(guī)定了,不可改變,就像糞坑里的蠅卵變成蛆一樣必然而不可改變,就像毛毛蟲變成蛾子一樣必然而不可改變,就像蛇雖然蛻了一層皮仍然還是蛇一樣必然而不可改變。而那幾個人,他們畢業(yè)后的人生,也規(guī)定好了。他們絕對不可能當農(nóng)民,絕對不可能靠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而活著。他們會成為拿工資的人。他們會成為坐辦公室的人。他們會像他們的父親一樣,成為人上人。

1976年.我們春季升入高中。秋天,發(fā)生了好幾件大事?!八娜藥汀边@個事兒,我們最早是從班上一個公社書記的兒子口中得知。這位公社書記的公子,對于農(nóng)村“階級斗爭和生產(chǎn)斗爭”的實情,知道得肯定比我們多。他平時肯定知道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內(nèi)部消息。但他平時嘴很緊。我們閑聊時也會聊聊國家大事,他從來不插嘴。但1976年10月6日以后的幾天中的某一天,我們一群人在教室閑聊時,又聊到了國家大事。這位公社書記的兒子本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我們的談論。他的目光把我們每個人都掃了一下。被他這么一掃,我們都住嘴了。他于是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是反黨集團,是‘四人幫’!”我們當然驚訝了一會。但也沒有驚訝得合不攏嘴。畢竟,自我們記事以來,這樣性質(zhì)和這般級別的政治事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以我們當時的年齡,我們并沒有太在意這件事。我們沒有想到這四個人的垮臺與我們的人生會有什么關系。向我們宣布這一消息的公社書記的兒子,也沒有想到這件事與他的人生會有什么關系。

一年后的1977年10月,這件事與我們的人生的關系開始顯現(xiàn)。

1977年10月21日,以《人民日報》為首的幾家大報,同時公布了恢復高考這一國家決策,并且要求各省在年底前必須完成本年度的高考。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工農(nóng)兵推薦上大學”的制度被廢止,這意味著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上大學。全班四十五個人。大學的大門向我們所有人敞開著。公社書記的兒子,供銷社主任的兒子,大隊書記的兒子,與那些普通農(nóng)民的孩子,在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

這個消息傳到學校,我們班上出現(xiàn)的并非一石激起千層浪那種反應。最初階段,我們以沉默應對這個關乎每個人命運的重大消息。1977年,我們還不算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不能參加本年度的高考。但學校明確說了,我們將參加1978年度的高考。1977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各省自行命題,自行決定具體考試時間,總之在年底前必須完成。1978年的高考,將是全國統(tǒng)考。全國統(tǒng)一命題,在七月間統(tǒng)一進行。1977年10月21日,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我們每個人最初的反應雖然是沉默,但其實每個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1978年參加高考的總人數(shù)據(jù)說是610萬,全國共錄取40.2萬,錄取率為6.6%。我們當時當然不知道這具體的數(shù)字,但知道競爭將十分激烈。以前,對于那幾個天之驕子以外的人,上大學是難于上青天,是幾乎不可能的事?,F(xiàn)在,上大學必須購買入場券,也只需購買入場券。而用來購買入場券的,是體現(xiàn)為高考分數(shù)的學習成績。消息傳來,我們每人都開始了盤算。先是盤算自己的學習成績。把高考要考的幾門課一一盤點一遍,像一個貧寒的人想要買一件昂貴的物品而把身上每一個口袋認真地掏一遍。盤算之后,對于自己現(xiàn)有的家底有了一個認識。接著,是估量一下在高考前的時間里如果努力復習、學習,能夠有怎樣的成效。如果從現(xiàn)在,1977年10月開始,便拼命地學,到1978年7月,能夠?qū)W九個月的時間。這九個月的時間,能夠把自己各科成績提升多少?能否提升到進入大學校門的水平?

這樣的盤算和估量,肯定每個人都暗自做過。即便是學習成績各科都一向很差而很快死心的人,那心在死之前也一定活過一活。一個人,面對一件他極想買的東西卻囊中羞澀,他也一定是在口袋里把那幾枚硬幣搓搓摸摸后才決定放棄。學習成績各科都屬于下等的人,盤算和估量的過程要短些,因為事情并不復雜。學習成績各科都特別好,都屬于上等的人,盤算和估量的過程也不會太長。雖然并不能說一定就能考上,雖然對于考上并沒有多大把握,但既然各科成績都屬上等,總要拼一拼、試一試。在盤算和估量的過程中最糾結的,是學習成績屬于中等的人。要放棄吧,有些不死心;不放棄吧,又沒有足夠的信心。還有那種偏科的人,盤算和估量的過程也反反復復。報考文科也必須考數(shù)學。而那種文科成績很好而數(shù)學成績嚴重跛腿的人,也陷入選擇的艱難。

所謂死心,所謂放棄,并非指不參加高考。盤算和估量的目的,是決定今后九個月怎樣度過。如果決定拼一拼、試一試,那今后九個月就要最大限度地吃苦。如果決定放棄,那今后九個月就在鬼混中度過。盤算和估量的結果,全班的大部分人做出了放棄的決定,而決定拼一拼、試一試者,只有七八個人。并沒有人做了什么統(tǒng)計。誰打算拼一拼、試一試,是很快就能看出來的。

在全班人都在盤算和估量著時,學校已經(jīng)行動起來。作為一所公社中學,學校不敢希望我們班在來年的高考中能有多么輝煌的表現(xiàn),但希望至少不要剃光頭,至少能有那么一兩個人考取。這個希望,當然只能寄托在那七八個打算拼搏一番的人身上。這七八個人,就成了學校特別關注的對象。對其他人,學校則放任自流。這樣,班上原有的人際關系的格局,就發(fā)生了變化。這七八個決定拼搏一番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了班上的特殊群體,成了班上的“核心階層”。而由公社書記的兒子、供銷社主任的兒子、大隊書記的兒子組成的原來的特殊群體、原來的“核心階層”,則邊緣化了。這兩個群體,人數(shù)差不多?,F(xiàn)在,他們的地位來了個互換。

恢復高考的消息傳過來,心情最復雜的,是原來的那個特殊群體,原來的那個“核心階層”。這些人,這些公社書記、供銷社主任、大隊書記的兒子們,本來是做好了上大學的準備的?;蛘哒f,大學,本來是為他們準備的?!肮まr(nóng)兵推薦上大學”,每個公社每年能分到若干個名額。這名額當然歸他們。現(xiàn)在,公社書記的父親、供銷社主任的父親、大隊書記的父親,都沒用了。要憑分數(shù)上大學了。我想,他們也一定有過短暫的盤算和估量。盤算和估量之后,他們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取大學。如果他們能夠考取大學,那豈不是全班人都能考取。不上大學就不上大學吧。就算不上大學,前途也未必就比上了大學的人差。畢竟,父親還當著公社書記,還當著供銷社主任,還當著大隊書記——那時的他們,一定這樣安慰自己。不上大學沒關系。但眼下就在班上從特殊到普通、從核心到邊緣,卻是讓他們接受不了的。他們一出生,就有著特殊性,就在各種各樣的場合成為當然的“核心”。從小,在村里與別的孩子一起玩時,他們是“核心”,哪個孩子敢不讓著他?從小學到初中,他們是特殊學生,是班上的“核心”,甚至是全校的“核心”。高中,從1976年春入學,到1977年10月,他們是特殊學生,他們是全班“核心”。現(xiàn)在,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邊緣化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群體中成為被輕視的人,成為被忽視的人,成為可有可無的人。而那些他們以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那些以前他們有時以鄙夷的眼光、有時以哀憐的眼光、有時則以鄙夷中包含著哀憐的眼光看著的人,卻取代了他們以前的地位,成為了有可能考取大學從而為學校爭光的特殊人物,成為了受眾人明里暗里羨慕的人物,這讓他們?nèi)绾稳淌艿昧耍?/p>

這兩個互換了位置的群體,性情都發(fā)生了變化。那七八個打算拼搏一番的人,本來喜歡說話者,變得沉默寡言了;本來就沉默寡言者,話更少了。話都變得少了,人也更謙卑了。本來性情有些張揚的人,言行舉止明顯比以前“癟”了;本來就溫和退讓的人,變得更無可無不可了。他們從身體到精神,都把自己往內(nèi)縮著,盡量不碰著那些對高考死心了的人。他們仿佛對不起那些決定不拼搏的人。那么多人都死心了,那么多人都放棄了,你們幾個逞什么能呢?他們并非刻意低調(diào)。他們并非故作抑斂卑牧之態(tài)。他們確實心虛。他們一方面決心拼搏一場,一方面心里很虛很虛。他們對于考取大學沒有起碼的信心。他們只是想著要拼一下。但是,在決定拼一下之時,也就做好了被人笑話的準備。本來沒打算考取,本來沒有為考大學做過任何努力,考不取那是理所當然,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墒瞧戳嗣叵肟既〈髮W,最后還是沒有考取,與那些一開始就死心了、就放棄了的人結果相同,那不是笑話嗎?每一個一開始就死心、就放棄了的人,都有充分的資格嘲笑那些不死心、不放棄,拼命了一場也沒有考取的人。我是這七八個決心拼一下者之一。但我是這七八個人里心最虛的。我文科成績還不錯,自己還有點自信。但我是那種嚴重偏科的人。數(shù)理化成績差得只配墊底。我要考,當然考文科。但文科也要考數(shù)學。我的拼一場,在高考前把數(shù)學補上來。其實完全不能叫“復習”。是從頭學習。能否在八九個月的時間里把數(shù)學這條跛腿治愈,或基本治愈,讓它不至于太拖后腿,讓我的考試成績能夠勉強達到錄取水平,我是真的沒有把握。那時候,決心在高考中試一試的農(nóng)村公社中學的學生,所謂備考,所謂復習,完全是在黑暗中摸索。我自己沒有信心。而我知道,班上的同學,內(nèi)心里是斷定我不可能在八九個月的時間把數(shù)學這條跛得如此嚴重的腿弄到能夠行走的程度,哪怕是一瘸一拐地走。我知道,同學們內(nèi)心已經(jīng)在嘲笑我了。

那時候,公社有一臺發(fā)電機,負責公社各機關的照明。晚上固定的時間送電。也在固定的時間停止發(fā)電。夏秋的時候,晚上電來得晚些,也停得晚些。秋冬的時候,晚上電來得早些,也停得早些。我們每晚須在停止供電前鉆進被窩,否則就要在黑燈瞎火中就寢。上床之后,不能馬上入睡,總要在黑暗中閑聊一陣。有時聊的是國家大事,有時聊的是地方新聞,有時則是幾個人輪流說黃段子?;謴透呖嫉南鱽恚艉笕胨暗呐P談,就總是圍繞高考展開。談得最起勁的,是那些最先死心、最先放棄的人。對于這個話題,我們這七八個沒有死心、沒有放棄,已經(jīng)開始拼命的人,是從不插嘴的。那些死了心的人,那些放棄了的人,是以局外人的口氣輕松地談論著此事。我們這些不甘心死心、不愿意放棄、正在拼命的局內(nèi)人,能說什么呢?

熄燈后的聊天,有幾個人最積極。每晚熄燈后,一開始宿舍里是黑暗而安靜的。不久,那幾個人中一個,率先拋出一句話,像向空中發(fā)射一顆信號彈。而另幾個人立即把話題接過去,于是當晚的臥談開始。有人總是說得很多,每晚都說得很多;有人偶爾插一句嘴,每晚都是偶爾插一句嘴。也有人總是不說話,每晚都是不說話。但從不說話,不一定說明他對這種臥談沒有興趣甚至反感。他不說話,可能在黑暗中聽得很認真。有位陳姓同學,初中就與我同班。我睡上鋪,他睡下鋪。但他不是睡在我的下鋪,是睡在隔著一條過道的下鋪。陳姓同學是特別熱衷于臥談者之一,也是最早對高考死了心者之一。每晚的臥談,常常由他發(fā)動。他自己對高考死了心,卻十分喜歡談論高考。一天晚上,臥談又在他的發(fā)動下開始。也在他的引領下議論起了高考。我們七八個人,包括我,仍然一言不發(fā)。眾多對高考死了心、放棄了的人,對著我們這七八個決心拼一場的人談論高考,像是他們集體地對我們進行考察,對我們進行盤查,對我們進行審判。談著談著,陳姓同學突然大聲地說:“王彬彬!你要能考上,我也能!”我在被窩里愣了一下,沒有吭聲。我的性情本來是有些張揚的,本來是有點鋒芒的。自從決心為高考而拼一場,我就不張揚了。我就沒有鋒芒了。何況,他這樣說,我能怎么回應呢?他這句話,是故意大聲說的,每個人都聽到了。我聽到了幾處被窩里發(fā)出的冷笑,而且知道是誰在笑。

這位陳姓同學,從初中到高中,我與他都相處得不錯,沒有什么過節(jié)。他的父親,是一個大隊的副書記。這使他在班上的位置有些難以確定。那個由公社書記的兒子、供銷社主任的兒子和大隊書記的兒子組成的階層中,大隊書記的兒子是在最底層。大隊副書記的兒子,要擠進這個階層,就有些勉強。如果沒有時局的劇變,公社書記的兒子、供銷社主任的兒子,畢業(yè)后被推薦上大學,幾乎沒有懸念?;剜l(xiāng)知青最好的出路當然屬于他們。但一個大隊副書記的兒子,農(nóng)村最稀缺的資源,很難輪到他們享有。一個大隊,書記只有一個,副書記往往有好多個,這使他們父親的職務貶值。但是,他們的父親畢竟是一個大隊的領導班子之一員,畢竟還不是純粹的平民。他們的前景雖然不像公社書記的兒子、供銷社主任的兒子那樣光輝燦爛,但也不像平民的孩子那樣一片暗淡。農(nóng)村社會那些次一級的資源,他們還是有優(yōu)先占有權的。例如,當個大隊小學的民辦教師,弄個當兵的名額,對于他們來說,還是能做到的,比平民子弟容易得多。班上的那個“特權階層”,并不把陳同學這樣的大隊副書記的兒子視作自己人。而平民的孩子呢,對陳同學是半把他當作干部子弟半不把他當作干部子弟。陳同學很知趣,并不往那個“特權階層”湊。他更愿意與平民子弟混在一起。在平民子弟面前,他沒有公社書記兒子那樣的矜持。他知道自己沒有矜持的資格。而在平民子弟面前,他多少還能產(chǎn)生一點優(yōu)越感。他是介于平民階層與“特權階層”之間的人物。

這個陳同學這天晚上突然對我發(fā)難,還是因為在打算拼搏一場的七八個人中,我考上的可能性最小,是最軟的柿子。

那個“特權階層”,尤其是幾個公社書記的兒子,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后,性情也大變。他們一舉手一投足間一直有著的那份矜持,突然就沒有了。他們看平民子弟時目光中有時有著的那份哀憐,也完全沒有了。大學,本來是給他們準備的。大學,本來是他們來上的。他們至遲在進入高中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上大學的準備;就做好了上完大學當上國家干部的準備。而現(xiàn)在,班上那七八個對高考不死心而一心想考上大學的人,最終能否有人如愿以償,那不知道,但能夠知道的是,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是絕對上不了大學,自己此生與大學是絕對無緣了。他們或許感到了不公平。他們覺得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他們本來話不多。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其他人閑聊著、爭論著時,他們一般不參與。有時候,幾個人在坐著吃飯或躺著睡覺時,就某個問題,或是國家大事,或是地方新聞,吵了起來,他們會冷不丁插一句嘴。而他們的一句插嘴,就是一錘定音,就是做了結論,于是爭論雙方都閉嘴。吃飯,他們總是端著碗,坐到離大家遠些的地方。似乎是因為他們碗里的咸菜太油了,不愿意與大家往嘴里塞的東西形成近距離對比?,F(xiàn)在,他們并不總是端著碗坐到遠處,也常常與大家坐在一起。大家閑聊、爭論時,他們的插話也比以前多了許多。有時候,甚至成為聊天的主角。他們在變得“親民”的同時,也變得驕橫了些,暴躁了些。宿舍里有兩條過道,很狹窄,不容兩人相向而過。平時兩人迎面相遇,總要有一人側著身子,讓另一個人先過。誰側身而立,把對面那人讓過去,都是臨時自然而然的選擇。當然,兩人相遇,誰都忘了側身讓對方的情形也常有,那就兩人“撞肩而過”。那幾個公社書記的兒子,以前在這事上顯得很有教養(yǎng)。在過道里,對面有人過來,他們總是立即止步,側身貼床而立,讓對方先過去。與別人肩膀相撞的情形幾乎沒有?,F(xiàn)在卻不同了。與人相遇,他們往往視對方為無物,自己永遠不側身,逼對方讓他。如果對方也不讓,那就兩人肩膀碰撞著擠過去。過去,他們總是先側身讓人,或許是不屑于與他人身體接觸,表現(xiàn)的也是一種矜持?,F(xiàn)在,則不惜與人身體碰撞、不怕與人身體碰撞,其實也是放下身段的表現(xiàn),也是在“親民”。

我們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幾天后面上的一層即便長出白毛,只要白毛長得看起來不十分過分,我們往往還是拿它當下飯的菜。但如果某根咸菜上白毛長得實在讓人看起來不舒服,也就扔掉?;謴透呖嫉南鱽砗螅炀蜐u漸涼了,咸菜長毛的速度會慢些。但有幾天,天氣很暖和,我們的咸菜瓶里,或多或少長出些白毛。有位吳同學,咸菜瓶里上面三分之一的咸菜,都由黃黑變得雪白。那原因,就是家里在炒咸菜時,油放得太少。吳同學學習成績是班上的尖子,各科都很好,沒有哪條腿跛著。但家里也特別貧寒。吳同學當然是七八個打算拼一拼的人之一,也最有考取的希望。這天中午,吳同學捧著一碗米飯,站在那里吃著??曜宇^夾起一根咸菜,卻沒有馬上塞進嘴,而是放在眼前審視著。那根咸菜完全被白毛包裹著,不露出一丁點黃黑的本色。吳同學端視了一會,還是決定不吃它,于是把筷子輕輕往旁邊一摔。那塊咸菜沒有落到地上,卻粘在了旁邊一輛自行車的后輪鋼圈上。吳同學自己不知道,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往地上看。別的正在吃飯的人也沒有人留意到。但坐在幾米遠處的床邊吃飯的自行車的主人,一位公社書記的兒子卻看到了。他看到吳同學把發(fā)霉的咸菜摔到他的自行車上,卻仍然若無其事地吃他的飯,于是勃然大怒:“你眼睛瞎了嗎?”所有人都驚呆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是在說誰。這位公社書記的兒子又站在身,走到吳同學面前,用筷子指著吳同學的臉,說:“你不吃的咸菜為什么扔到我的車上?你要考大學就有什么了不起嗎?”大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齊往那輛自行車上看。這位公社書記的兒子發(fā)完這通火,又坐回原來的地方,繼續(xù)吃飯,不再理會此事。大家在那輛二八大杠的“永久”牌自行車上找那根咸菜,一根幾厘米長的腌豇豆,半天都沒有找到。最后,還是吳同學自己在鋼圈上發(fā)現(xiàn)了它。吳同學伸出指頭把那根咸菜抹到地上,想了想,又用衣袖把那咸菜剛才粘著的地方擦了擦,這才抬頭看看那自行車的主人。但那主人低頭吃飯,不再理會他。

大家都覺得公社書記的兒子今天的態(tài)度不符合他一貫的性格。過去,他對此種事不會那么計較。我們這些想有自行車而不可能有的人,視這自行車為寶貝,他卻未必多么愛惜。當然,如果不是打算考大學而且最有希望的吳同學,而是別人把一根咸菜摔到他的自行車上,他也未必發(fā)這么大的火。

晚上的臥談,幾位公社書記的兒子現(xiàn)在也參與得比較多。這其實也是在不知不覺間放下了身段,也意味著“身份特殊”的自我意識的淡化。一天晚上的臥談,又談起了高考。我們七八個正在拼搏的人自然還是不搭腔。談著談著,一位公社書記的兒子突然在被窩里,在黑暗中,大聲地說:“我就是不考大學,將來也比你們強!”此言一出,大家便都不說話了。這句話顯然是沖著我們這七八個人說的。嚴格說來,是沖著我們七八人中最終考上了大學的人說的。我們中有人即使考上了大學,前途也比不上他。如果最終考不上,當然就更不能與他比了。當時,沒有人懷疑他這句話的真實性。這句話,對我們的傷害并不大。我們決定拼一場,爭取考上個大學,哪怕是很差的大學,只是為自己找條出路,并非要與誰比拼什么。公社書記的兒子將來前途無論怎樣光明燦爛,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想自己活得比我們的父輩好一點。真正被這句話傷害的,是那些對高考死了心、放棄了拼搏的平民子弟。過去,他們是僅僅比不上“特權階層”的孩子,現(xiàn)在,則既比不上“特權階層”的孩子,也比不過能夠考上大學的平民子弟。聽了公社書記兒子的這句話,我們沒有什么感覺,他們的心里才真是酸酸楚楚的。至于那幾個公社書記的兒子,能夠參與這樣的臥談,說明他們“身份特殊”的自我意識在淡化;而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又說明“身份特殊”的自我意識仍然很強烈。現(xiàn)在還是1977年底。這些公社書記的兒子要徹底放棄“身份特殊”的自我意識而全面確立平民意識,還要過些時候。

寒假過后,高考就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學校對我們這七八個人也更重視起來。我們晚上只能在教室學習,直到熄燈。而教室里總是很吵鬧。熄燈后上床,又要等臥談結束才能入睡。學校覺得這樣怕是不行。那時,公社有個棉花收購點,簡稱“收花點”。收花點里有幾間空房間。學校于是從收花點借了兩間房子,讓我們這七八個人住到這里。兩間房子,每間只有十來個平方,可放四張涼床。我們各人從家里帶來涼床,把被子從學校宿舍抱到收花點,就可脫離這四十來人的集體宿舍了。住到收花點,每晚公社的發(fā)電機停機后,我們?nèi)匀豢梢栽谟蜔粝掠霉?。這當然是一種很明顯的特殊待遇。這像是在享受某種特權。這對所有的其他同學都是一種刺激。當我們七八個人中有人開始從集體宿舍的床上扯起被子,抱著往外走時,其他人都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眼光中有憤怒,有哀怨,有凄愴。那些平民子弟,本來與我們是一樣的人,現(xiàn)在一樣,將來也一樣。當然,如果我們考上了大學,將來會不一樣。但現(xiàn)在還沒有考上大學,卻已經(jīng)與他們分道揚鑣了,享受起特殊待遇了。他們有理由憤怒,有理由哀怨,有理由凄愴。更受到刺激的,是那幾個本來的“特權階層”。享受特權,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享受與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待遇,是他們生下來就習慣了的事情,是他們從小就認為是必須如此的事情??扇缃?,這樣明顯的享受特權的,卻不是他們,而是他們一向不放在眼里的這些平民子弟。他們更有理由憤怒,更有理由哀怨,更有理由凄愴。雖然有七八個人打算拼一拼而其他人決定放棄,但大家醬在一起的時候,總還算是一樣的學生。現(xiàn)在,學校把這七八個挑出來,放到別的地方,那就像是從一籃子地瓜中把沒爛的幾個擇出來,剩下的都是爛貨。他們焉能不憤怒、不哀怨、不凄愴。我抱起自己臟兮兮的被子往外走時,一位公社書記的兒子正站在門檻上。門很窄。他背靠著一邊門框,右手則抵著對面的門框,兩腳一只在門里一只在門外。我走到門邊。他沒有讓的意思。眼睛也不朝我看。我如果硬擠過去,勢必懷里的被子要擦著他的肚子。我還真不敢?!白屢幌掳伞!彼麤]有反應?!白屢幌履?!”他還是沒有反應。“讓一下?。?!”他這才收回抵在門框上的手,把門外那只腳移到門內(nèi),朝自己鋪位走去。我仿佛聽到他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某種東西散架的聲音。

我們七八個人,以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的身份參加1978年高考,有六個人考取了,文科三人,理科三人。全班四十五人參加高考,有六人考取,這遠遠高于全國平均的錄取率。一個公社中學的首屆高中生,能有如此表現(xiàn),成為地方上的轟動性事件。校長于是被提拔為縣教育局副局長。我們還沒有到大學報到,校長就到縣里報到了。

(責任編輯: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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