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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寶卷的國際傳播與跨文化闡釋

2025-03-13 00:00:00姚偉金倩
絲綢之路 2025年1期
關鍵詞:非遺文化國際傳播

[摘要] 盡管中國寶卷海外傳播肇始于19世紀上半葉,然其跨文化闡釋卻相對滯后,且多存訛誤。自20世紀中葉始,歐美學界慣常以“Precious Scrolls”指涉中國寶卷,將其闡釋為“卷軸裝的寶貴卷子”。然而,該闡釋極具誤導性,不僅背離了寶卷“經(jīng)折裝”的主流裝幀形式,亦割裂了寶卷與民間信仰之緊密聯(lián)系。相較于以往歐美學者的錯誤闡釋,“記音+注釋”更能展現(xiàn)寶卷特質(zhì),符合當下中國文化對外傳播需要,應該作為非遺文化標準跨文化闡釋方式,推廣使用。

[關鍵詞] 非遺文化; 中國寶卷; 國際傳播; 跨文化闡釋; 歐大年

[中圖分類號] H059"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1005-3115(2025)01-0132-10

寶卷根植于民間傳統(tǒng)文化,其源流最早可上溯至隋唐時期的佛教俗講,是一種在民間宗教和信仰中“按照一定儀軌演唱的一種說唱文本”[1]。明中葉以降,寶卷一方面為民間教派所利用,流入華北、江南、河西等地,“成為記錄民間秘密宗教經(jīng)典的載體”[2];一方面融入江南士紳家庭生活之中,時常見諸于彼時《金瓶梅詞話》等世情著述之中。清末民初之際,民間寶卷宣講趨于鼎盛,世俗社會之中“或因家中壽誕,或因禳解疾病,無不宣卷也”[3]。至于民國時期,寶卷之民間文學價值始被挖掘出來,鄭振鐸、周作人等學者相繼在《中國俗文學史》《劉香女》等著述中論及寶卷,引發(fā)民間文學及民俗學界關注。20世紀中后期,經(jīng)李世瑜、車錫倫等學者的推動,寶卷研究逐漸步入正軌,《寶卷綜錄》《中國寶卷研究》等重要研究著作相繼問世。2006年以降,隨著河西寶卷、靖江寶卷、吳地寶卷、岷縣寶卷相繼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國寶卷的傳承與對外傳播日益受到重視。本文通過爬梳寶卷對外傳播史,試圖還原寶卷國際傳播與跨文化闡釋的全過程,藉此厘清誤讀,探索符合新時期中國文化對外傳播需要的寶卷跨文化闡釋模式,以期助力寶卷等中國“非遺”文化的海外傳播。

一、寶卷的國際傳播之路

根據(jù)筆者考證,寶卷的國際傳播至少應上溯至清道光十三年(1833)。是年2月,普魯士傳教士郭實獵(Karl Gützlaff,1803-1851)跟隨東印度公司威廉·查頓(William Jardine,1784-1843)的鴉片商船“斯爾夏號”(Sylph),于浙東佛教圣地普陀山邂逅《香山寶卷》。同年9月,郭實獵在《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上著文《中國佛教評論——兼及普陀山之僧眾與見聞》,文末便是對《香山寶卷》的譯介。盡管局限于郭實獵的傳教士身份和漢學水平,他的《香山寶卷》譯文“片面關注寶卷的敘事性,并伴有大量的刪節(jié)和誤讀”[4],但其首譯的確開啟了寶卷的國際傳播之路。緊隨其后,1858年,英國傳教士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于英國皇家亞洲學會香港分會發(fā)表一篇題為《無為教:佛教革新派》的演講,重點介紹了彼時浙東地區(qū)盛行的“無為教”,文中大篇幅譯介了該教經(jīng)典《羅祖出世退番兵寶卷》。盡管在“中華歸主”的宣教動機下,艾約瑟的寶卷譯介有失疏略,且過度專注于教主羅清(1442-1527)的創(chuàng)教歷程,但這篇演講最終獲得香港分會委員會的青睞,次年刊于《皇家亞洲學會中國分會學報》,后又收入其著作《中國佛教》(Chinese Buddhism)之中,1880年于倫敦正式出版。艾約瑟之后,1867年,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于《漢籍解題》(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之中列出《慈悲修道劉香寶卷》,點明寶卷“顯著的敘事特征”[5]。綜觀19世紀的傳播歷程,寶卷的敘事性特征是西方傳教士的重要關切點,其傳播模式多為傳教士與寶卷的不期而遇,且傳播途徑多局限在簡略的譯介層面,有意識的搜集和研究活動并未展開。

進入20世紀,在歐美亞地區(qū)專業(yè)漢學家的介入下,寶卷的國際傳播逐漸走出“中華歸主”的傳教士漢學桎梏,寶卷的宗教屬性、文學屬性、表演屬性逐漸受到重視。從19世紀末期開始,荷蘭漢學家高延(J.J.M.de Groot,1854-1921)即在福建廈門地區(qū)開展“先天道”田野調(diào)查。鑒于“先天道”與“無為教”的近親關系,高延主動搜集了一部分“無為教”的“五部六冊”寶卷抄本。在其1903年出版的《中國的教派與宗教迫害:宗教史的一頁》一書中,高延將所集文本與艾約瑟所譯《羅祖出世退番兵寶卷》進行了細致的比對,提煉出不同文本中有關羅清生平及創(chuàng)教歷程的敘述,進而肯定了寶卷文獻對于中國民間信仰研究的重要價值。高延之后,1925年,英國漢學家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在《觀音菩薩與妙善》一文中關注了《香山寶卷》(又名《觀音濟度本愿真經(jīng)》),將之視為破解“女相觀音”及“佛教中國化”進程的重要文獻資料。

20世紀中后期,隨著國際漢學中心由歐洲轉(zhuǎn)向美國與東亞,寶卷跨文化傳播的主陣地也隨之轉(zhuǎn)移。1963年,日本學者澤田瑞穗出版了《寶卷的研究》,獲得極高認同,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部系統(tǒng)的、綜合性的寶卷文本研究著作”[6]。澤田瑞穗隨后補充了部分文獻,于1975年以《增補寶卷的研究》為書名再版了這部著作,結(jié)合139種寶卷文本,對寶卷種類、主題、屬性進行了細致解讀。1972年,被譽為“寶卷研究的首席西方學者”[7]的美國漢學家歐大年(Daniel L. Overmyer,1935-2021)發(fā)表了《民間佛教:近代中國的創(chuàng)世與末世論》一文,借助寶卷文本對明清時期民間教派中盛行的“無生老母崇拜”進行了細致的剖析,揭開了北美教派寶卷研究的序幕。1976年,歐大年在其中國民間教派的綜合性研究著作《民間佛教:中國明清宗教教派研究》中,繼續(xù)基于寶卷資料,論證了長生教、白蓮教、白云教、羅教的經(jīng)文及儀式特征。同一時期,美國歷史學家韓書瑞(Susan Naquin,1944-)也在其 《千年末世之亂:1813年的中國八卦教起義》一書中引證寶卷。1988年,美國敦煌學家梅維恒(Victor H, Mair,1943-)推出著作《繪畫與表演:中國之看圖講故事及其印度起源》,其中序言部分即以酒泉地區(qū)所見河西寶卷為例,結(jié)合敦煌變文,論證中國“看圖講故事”的文學傳統(tǒng)。1999年,歐大年推出了專門的寶卷研究著作《寶卷——十六、十七世紀中國宗教經(jīng)卷導讀》,其中除了對《佛說皇極結(jié)果寶卷》、無為教“五部六冊”等教派寶卷進行了更加細致的研究外,還在附錄中增列了其所收藏、使用的還源教、弘陽教、黃天道等民間教派的寶卷書目,被譽為國際寶卷研究“不可或缺的指引”[8]。

21世紀以降,寶卷國際傳播的廣度和深度進一步得到提升。2002年,荷蘭漢學家伊維德(Wilt L. Idema,1944-)發(fā)表《改頭換面之孝鸚哥:清代〈鸚哥寶卷〉短論》一文,結(jié)合吳語地區(qū)、河西地區(qū)流行的《鸚哥寶卷》文本,追溯了“孝鸚哥”母題在中國俗文學中的流變。與此同時,寶卷的文學史書寫及文獻學梳理也開始步入正軌。2010年,伊維德為《劍橋中國文學史》撰寫“說唱文學及韻文學”(Prosimetric and verse narrative)一章,結(jié)合《紅羅寶卷》《香山寶卷》《目蓮寶卷》,系統(tǒng)介紹了寶卷的發(fā)展及主題流變。2012年,伊維德發(fā)表《寶卷英語研究文獻綜述》一文,較為全面地梳理了英語世界的寶卷研究文獻。2013年,俄羅斯青年學者白若思(Rostislav Berezkin,1982-)發(fā)表論文《已知最早〈香山寶卷〉——兼論寶卷與佛教布道之關系》《一部保存于俄羅斯的早期目蓮寶卷寫本及其歷史地位》,分別向?qū)W界引介了圣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藏明代《目犍連尊者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1440)以及越南漢喃研究院藏1772年版《香山寶卷》。隨著寶卷海外知名度的提升,歐美學界針對中國寶卷的田野調(diào)查也隨之興起。2011年6月以來,白若思多次前往靖江、常熟、張家港、上海等地考察,參加寶卷宣講活動。2011年以來,他連續(xù)發(fā)表了《張家港地區(qū)“講經(jīng)”及其與中國說唱歷史之關系》《有關張家港港口地區(qū)廟會“講經(jīng)”的分析:兼談講經(jīng)先生之身份》《蘇州地區(qū)的〈十王寶卷〉:以常熟葬禮講經(jīng)為例》等多篇涉及寶卷田野調(diào)查的研究成果,引發(fā)學界關注。

研究之外,翻譯亦是21世紀寶卷跨文化傳播的重要方式。2000年,伊維德就曾用荷蘭語翻譯了《香山寶卷》《善財龍女寶卷》《提籃寶卷》,收入其所著《妙善公主及其他與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相關傳說》之中。2008年,伊維德改用英文,翻譯了《香山寶卷》《善財龍女寶卷》兩部寶卷,收入譯著《救贖與孝道:觀音與之侍從》之中。同年,伊維德還推出了《孟姜仙女寶卷》《孟姜女哭長城寶卷》兩部寶卷的英譯,收入譯著《孟姜女哭長城:中國傳說的十個版本》之中。2009年以降,伊維德又陸續(xù)推出了《雷峰寶卷》《沉香寶卷》《目蓮三世寶卷》《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莊子蝶夢骷髏寶卷》《嘆世無為卷》《敕封平天仙姑寶卷》《劉全進瓜寶卷》《鸚哥寶卷》《唐王游地獄寶卷》《老鼠寶卷》《救劫寶卷》《胡玉翠騙婚寶卷》《老鼠告貍貓卷》《螳螂做親寶卷》《鼠瘟寶卷》《佛說楊氏鬼繡紅羅化仙寶卷》《佛說王忠慶大失散手巾寶卷》《黃氏女卷》的英譯,是目前翻譯中國寶卷數(shù)量最多的西方學者。除伊維德之外,美國漢學家芮效衛(wèi)(David Tod Roy,1933-2016)、俄羅斯學者白若思等也各自推出了《五祖黃梅寶卷》《金剛科儀》《五戒禪師寶卷》《黃氏女寶卷》《紅羅寶卷》《目犍連尊者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的英語、俄語譯本。這些譯本加速了寶卷的國際傳播,已然“進入英語世界的圖書館和大學課堂,躋身世界文學之列”[9]。

二、寶卷的跨文化闡釋與誤讀

隨著寶卷國際知名度的提升,西方學者不斷嘗試對寶卷進行跨文化闡釋,先后使用 “Precious Books” (寶貴之書)、“Precious Scrolls” (寶貴之卷)、“Precious Volumes”(寶貴之冊)等名稱。諸多闡釋中,尤以“Precious Scrolls”最受歡迎,被西方學界冠以“寶卷最常使用的譯名”[10]1。在爬梳“Precious Scrolls”形塑與傳播歷程的基礎上,本節(jié)將基于寶卷宗教屬性、裝幀形式論證其所包含的誤讀,為寶卷正名。

(一)“他塑”之名:“Precious Scrolls”的形塑與傳播

根據(jù)筆者的爬梳,“Precious Scrolls”在英語世界的形塑可上溯至1972年。是年,美國漢學家歐大年在《民間佛教:近代中國的創(chuàng)世與末世論》一文中首次以“Precious Scrolls”指代寶卷,并以此翻譯了《大圣彌勒佛化度寶卷》《普靜如來鑰匙通天寶卷》《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等五部寶卷名稱。1976年,在其奠基性的寶卷研究著作《民間佛教:中國明清宗教教派研究》中,歐大年繼續(xù)沿用該譯名,翻譯了《目蓮救母出離地獄升天寶卷》《銷釋印空實際寶卷》《銷釋悟性還源寶卷》等五部寶卷。經(jīng)歐大年推廣,20世紀80年代以降,“Precious Scrolls”逐漸獲得歐美學界的認可。1982年,華裔學者石漢椿(Richard Hon-Chun Shek)在《盛世無叛亂:中國北方的黃天道》中使用“Precious Scrolls”闡釋寶卷,并以此翻譯了《虎眼禪師遺留唱經(jīng)卷》《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等六部寶卷名稱。1985年,美國學者貝琳(Judith A. Berling)在《宗教與民間文化:〈三教開迷歸正演義〉中的道德資本控制》中同樣以“Precious Scrolls”闡釋寶卷。1988年,美國漢學家梅維恒在《繪畫與表演:中國之看圖講故事與其印度起源》一書中繼續(xù)使用該譯名來指代寶卷,強調(diào)其與敦煌變文的密切聯(lián)系。1993年,美國漢學家芮效衛(wèi)在《金瓶梅詞話》英譯本第一卷“人物介紹”中直接使用“Precious Scrolls”來介紹小說中的“宣卷”活動。2002年,伊維德在《改頭換面之孝鸚哥:清代〈鸚哥寶卷〉短論》一文中反復使用“Precious Scrolls”來闡釋寶卷。2008年以降,伊維德繼續(xù)使用該譯名翻譯了《孟姜仙女寶卷》《孟姜女哭長城寶卷》《香山寶卷》《善財龍女寶卷》《雷峰寶卷》《沉香寶卷》《目蓮三世寶卷》《莊周蝶夢骷髏寶卷》《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救劫寶卷》《劉全進瓜寶卷》《胡玉翠騙婚寶卷》《鸚哥寶卷》《唐王游地獄寶卷》《敕封平天仙姑寶卷》《老鼠告貍貓寶卷》《螳螂做親寶卷》《鼠瘟寶卷》《佛說楊氏鬼繡紅羅化仙哥寶卷》《佛說王忠慶大失散手巾寶卷》《黃氏女寶卷》。除此之外,2010年,伊維德在撰寫《劍橋中國文學史》 “說唱文學和韻文學”一章時,再次選用“Precious Scrolls”。至此,該譯名已在英語世界傳播40余載,已然成為英語世界中國寶卷的標準闡釋方式。

(二)強加之名:“Precious Scrolls”的誤讀與批判

“Precious Scrolls”是對寶卷宗教屬性的誤讀。有關“寶卷”二字的寓意,明代松庵無住道人王源靜在補注“無為教”經(jīng)典《巍巍不動太山深根結(jié)果寶卷》時曾有定論:“寶卷者,寶者法寶,卷乃經(jīng)卷?!保?1]“法寶”最初為佛教用語,“佛教三寶之一,指佛所說的教義和教典,為構成佛教的佛、法、僧三寶之一”[12]652。佛教禪宗史書《五燈會元·二十七祖般若多羅尊者》即載“于諸寶中,法寶為上”[13]。寶卷所指“經(jīng)卷”亦為佛教名詞,為“佛經(jīng)的異稱”[12]691。早期的寶卷無疑是傳播佛教法寶的經(jīng)典?,F(xiàn)存最早的寶卷《目連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即載佛陀弟子目連尊者地獄救母的故事,《佛說皇極結(jié)果寶卷》乃是效仿佛經(jīng)“佛說”之口吻,《銷釋金剛科儀寶卷》更是對佛教經(jīng)典《金剛經(jīng)》的直接解釋。然而,寶卷絕非僅是傳播佛教法寶的經(jīng)典。明中葉以降,寶卷不斷與民間宗教融合,《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護國佑民伏魔寶卷》《混元弘陽佛如來無極飄高臨凡寶卷》等民間教派寶卷不斷出現(xiàn),寶卷的宗教屬性進一步加深,而“即便是敘述民間故事的寶卷,也是基于宗教儀式編寫的”[14]119。由此可知,寶卷之“寶”誠非“寶貴”(Precious)之意,而應指佛教“法寶”,即“神圣”之意。伊維德就曾指出:

寶卷之“寶”并非是指價格很昂貴,而是“特殊”,或者“神圣”(divine or holy)的含義。在漢語的很多表達中,“寶”的含義就是指“神圣”。在許多寶卷傳唱區(qū),“宣卷”活動仍屬于宗教儀式的一部分。由此可見,寶卷指的就是“神圣之書”(holy books)。[15]173

顯然,“Precious Scrolls”所暗含的“寶貴”之意,消弭了寶卷的神圣性,切斷了其與民間教派間的緊密聯(lián)系,無法準確闡釋中國寶卷。

“Precious Scrolls”是對寶卷裝幀形式的誤讀。盡管“經(jīng)卷”最初的形式的確有“用木棒等物做軸,從左至右卷成一束”[12]691的“卷軸裝”,但寶卷之裝幀形式并非如此。因此,將寶卷闡釋為“Scrolls”,是對寶卷裝幀形式的誤讀。根據(jù)韋氏大詞典(Merriam Webster)的釋義,“scroll”指“一種螺旋形或卷繞式的裝幀形式”[16],即中國圖書裝幀中的“卷軸裝”。歷史上,中國的確流行過“卷軸裝”的經(jīng)卷。以敦煌遺書為例,據(jù)甘肅省圖書館邵國秀介紹,現(xiàn)存敦煌遺書中卷軸裝數(shù)量最大,《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第一》《大般涅槃經(jīng)后分卷第四十二》等經(jīng)卷均是以卷軸形式裝幀[17]。英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也曾在《敦煌取書記》中介紹了“卷軸裝”的敦煌經(jīng)卷:

皆系卷疊圓筒,高約九寸半至十寸半,都是佛經(jīng)的漢譯本或古文書。很平軟的黃色卷子,外裹以絲織物,甚為柔軟。卷中插以小木軸,間有施以雕飾者,軸端或系以結(jié)。紙張長度各有不同,故卷軸之形式亦各異,大約每張之長,自十五寸至二十寸。書寫時則每張連接成一卷,至文字終結(jié)為止,故展而閱之,延引頗長。[18]

20世紀初期以降,隨著大量敦煌文獻陸續(xù)被盜運至歐洲,“卷軸裝”中國古籍在西方深入人心,加之20世紀中后期,“寶卷實即變文的嫡派子孫”[19]的觀點在西方大行其道,因此西方學者將敦煌變文之“卷軸裝”投射到寶卷之上并不稀奇。歐大年就曾在1976年的著作中引述“寶卷實即變文的嫡派子孫”的觀點[20]。

與敦煌遺書的蜚聲海外不同,20世紀70年代以前,幾乎沒有西方學者見過寶卷的原始文獻。以最早使用“Precious Scrolls”的歐大年為例,其正式開始收集、影印或閱讀寶卷是在1976年之后[21]。在此之前,其對寶卷裝幀的認知主要依賴清人黃育楩《破邪詳辯》以及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中的描述。歐大年1976年即在著作中引述過《破邪詳辯》中有關寶卷裝幀形式的敘述:

原文:

[寶卷]系刊板大字印造成帙,經(jīng)皮卷套,錦緞裝飾,經(jīng)之首尾繪就佛像,一切款式亦與真正佛經(jīng)相似。[22]

歐大年的譯文:

[The pao-chüan] are printed in large characters from wooden blocks. The scrolls are [carefully] bound and wrapped, and decorated with silver and satin. There are pictures of Buddhas on both front and back. All [the scrolls] are handsome in appearance, and look similar to orthodox Buddhist sutras.[23]

由譯文可知,基于對中國古籍裝幀傳統(tǒng)的有限認知,歐大年誤將寶卷“經(jīng)皮卷套”的裝幀形式理解為與敦煌文獻相似的“仔細包裹纏繞的卷軸”,這也是以“Precious Scrolls”闡釋寶卷的主要誘因。然而,晚唐五代以降,“經(jīng)折裝”便已出現(xiàn)并逐漸取代“卷軸裝”,而成書于元明之際的寶卷早已摒棄了唐代變文的“卷軸裝”,轉(zhuǎn)而采用了更加便于翻閱的“經(jīng)折裝”“蝴蝶裝”,乃至“線裝”的形式。以“目連寶卷”為例,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的北元宣光三年(1373)《目連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最初就是“蝴蝶裝”,后又“重新裝裱成方冊”[24]。俄羅斯圣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藏的明正統(tǒng)五年(1440)的《目犍連尊者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亦是“經(jīng)折裝”[25]。黃育楩《破邪詳辯》中所謂的“經(jīng)皮卷套”實際指的是這些寶卷模仿了宋元佛經(jīng)“經(jīng)折裝”的裝幀樣式,每卷都配有函套,即俗稱的“一冊一函”。新見《破邪詳辯》中提及的《銷釋悟性還源寶卷》《銷釋開心結(jié)果寶卷》《銷釋下生嘆世寶卷》《銷釋明證地獄寶卷》《銷釋科意正宗寶卷》《銷釋歸家報恩寶卷》等明末“還源教”寶卷的裝幀方式俱是一冊一函的“經(jīng)折裝”[26]。同樣,明萬歷十二年(1584)以“大字經(jīng)折本”[27]裝幀的“五部六冊”也可證明寶卷之“經(jīng)折裝”傳統(tǒng)。由此可見,成書于元明鼎革之際的寶卷早已摒棄了敦煌變文的“卷軸裝”,轉(zhuǎn)而采用了更加便于翻閱,更接近于彼時佛經(jīng)裝幀的“經(jīng)折裝”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寶卷文本搜集、閱讀的不斷深入,歐大年等歐美漢學家也逐漸認識到了寶卷“經(jīng)折裝”的裝幀傳統(tǒng):

我所看到的所有明代問世的寶卷都是以大字體印在長方形卡紙上,折疊起來裝訂成所謂的經(jīng)折裝,每頁約14英寸(36厘米)高、5英寸(13厘米)寬。它們一般包括一卷或兩卷,每卷再分為不同書目的品和分。[28]3

由此,歐大年逐漸感到“寶卷的形式根本與卷軸無關”[28]4,并在隨后的研究中摒棄了“Precious Scrolls”。伊維德同樣坦承,“寶卷從沒有以‘卷軸裝’的形式流通過,‘經(jīng)折裝’才是明以降寶卷裝幀形制的主流”,而其之所以堅持以“Precious Scrolls”闡釋寶卷,僅僅是“遵循約定俗成的譯法罷了”[15]173。美國學者亞天恩(Katherine Alexander)亦在博士論文《世俗的品德:晚晴江南地區(qū)道德建構與寶卷的復興》(Virtues of the Vernacular: Moral Reconstruction in late Qing Jiangnan and the Revitalization of Baojuan)中表明:盡管其十分贊成“Precious Scrolls”有關“卷軸裝”之謬誤,但基于伊維德譯著中使用這個譯名的事實,故此她會照做[29]。由此足見,“Precious Scrolls”只是歐美學者在指涉寶卷時,想象附會“敦煌遺書”的產(chǎn)物,是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無法準確闡釋中國寶卷。

三、中國寶卷跨文化闡釋新探

“話語傳播,術語先行?!保?0]97在“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31]的今天,寶卷等中國特色文化術語的跨文化闡釋尤為關鍵。根據(jù)《中國特色話語對外翻譯標準化術語庫——數(shù)據(jù)加工指導原則》的釋義,“中國特色話語”是指不同歷史時期內(nèi)能夠體現(xiàn)中國特有思想、文化和知識內(nèi)涵的語言表達,“中國特色術語”指“中國特色話語中表示特定概念的詞語指稱”,而“術語翻譯”則是“一個或一系列概念跨語言文化的二次命名實踐過程”[32]。寶卷作為重要的“中國特色文化術語”,其譯名承載著文化傳播的重要使命,意義不言而喻。正如魏向清指出的那樣:“文化術語翻譯是跨文化交際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nèi)容,是人類文化多樣性的精髓與靈魂所在,實踐意義重大?!保?3]66由此,寶卷跨文化闡釋的首要難題即是譯名的遴選。魏向清教授指出,譯名是“概念認知與闡釋的動態(tài)實踐、多主體介入的過程性選擇”[33]67,而根據(jù)情勢不同,譯名所承擔的功能也即不同。縱觀寶卷西傳之歷史,無論是“Precious Books”(寶貴之書),還是“Precious Scrolls”(寶貴之卷)、“Precious Volumes”(寶貴之冊),都是由高延、歐大年、梅維恒、韓書瑞等文化“他者”囿于西方漢學場域,基于自身有限的中國文化認知,以知識普及為目的而設計出來的。無疑,在西人對寶卷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這種立足歸化策略,以意譯、替換等方式設計出來的譯名有助于西人對中國寶卷的理解,助益了寶卷在歐美的傳播。正如伊維德所言,“相較于記音翻譯,英語世界的讀者一定會覺得‘Precious Scroll’更加親切”[15]173。然而,20世紀中后期以降,寶卷的研究已然呈現(xiàn)國際化的趨勢,不僅研究群體遍及歐美亞地區(qū),研究體量也較之前有了大幅度提升。僅就伊維德而言,其所翻譯的24部寶卷(含4部選譯)早已進入歐美主流研究機構,成為英語世界專業(yè)讀者廣泛閱讀的中國俗文學作品;而歐大年、梅維恒、白若思等西方漢學家推出的寶卷研究著作更是歐美地區(qū)中國民間信仰、民間文學研究者不可或缺的參考書目。由此觀之,寶卷的海外研究場域已發(fā)生嬗變,逐漸由專業(yè)知識空間向大眾知識空間轉(zhuǎn)化,傳統(tǒng)的歸化翻譯模式已然無法滿足中華文化海外傳播需要,新的闡釋方式呼之欲出。

相較于漠視、誤解中國寶卷特質(zhì)的“Precious Scrolls”而言,“記音”翻譯無疑具有自身的優(yōu)勢。近年來,“記音”翻譯已然成為中國思想文化術語跨文化闡釋的通行法則。截至2017年,“中華思想文化術語傳播工程”已經(jīng)公布400條術語,其中“仁”“君子”“風骨”等文化術語均被音譯為“Ren”“Junzi”“Fenggu”,足見使用音譯詞有其合法性和簡潔性。俄羅斯學者白若思亦是寶卷記音翻譯的堅定支持者。在被問及中國寶卷的合適譯名時,他即指出:“寶卷術語的翻譯應像德國‘民眾書’(Volksbuch)那樣,采取記音的方式,同時輔以詳盡注釋來說明這種民間說唱形式的主要特征。”[34]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世紀中期,“記音”翻譯便被用于寶卷的翻譯之中。1858年,英國漢學家艾約瑟在著名的“無為教演講”中即使用“威妥瑪”拼寫形式翻譯了無為教《羅祖出世退番兵寶卷》,而其中涉及的《行腳卷》《嘆世卷》《破邪卷》《正信卷》《泰山卷》《清凈卷》亦被其直接音譯。1867年,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在《漢籍解題》中亦采取“記音”翻譯的方式迻譯《慈悲修道劉香寶卷》。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艾約瑟,還是偉烈亞力,他們均非專業(yè)的寶卷研究者,而僅是“借道”寶卷窺視中國民間文化,因而僅以簡單的“記音”翻譯闡釋寶卷。盡管他們所采取的“記音”翻譯已達求真目標,但其所帶來的陌生化效果一定程度上會“勸退”讀者的閱讀欲望。正因如此,伊維德提醒研究者“應該盡量減少‘Baojuan’這樣純粹的記音翻譯”[15]173。因此,僅靠“記音”翻譯顯然無法實現(xiàn)寶卷的跨文化闡釋功能,必須輔以更加“務實”的注釋。白若思即在使用“Baojuan”作為譯名之后,增加注釋“14世紀左右興起,至今仍在講唱的一種中國民間說唱文學,主旨內(nèi)容是宗教宣講或說教”(a genre of Chinese popular prosimetric literature, mainly with religious or didactic contents, which arose around the 14th century and is still a living tradition today)[10]1,將中國寶卷闡釋為具備民間宗教特質(zhì)的說唱文學文本。

然而,客觀來看,白若思的闡釋有失全面。首先,未能體現(xiàn)寶卷的結(jié)構特征。作為民間宗教文本,寶卷的儀式屬性與文學屬性并重,絕非是普通的“韻散結(jié)合”的說唱文學。以河西地區(qū)流行的《敕封平天仙姑寶卷》為例,其文本結(jié)構不僅包括“舉香贊”“開經(jīng)偈”“仙姑寶誥”“和佛”等儀式性內(nèi)容,還穿插“上小樓”“浪淘沙”“金字經(jīng)”等曲牌,卷末甚至還附有“康熙三十七年伍月吉旦,板橋仙姑廟主持經(jīng)守卷板”[35]558以及“太子少保振武將軍孫,施刊”[35]558等刊刻信息。其次,未能體現(xiàn)寶卷的裝幀形式?,F(xiàn)存寶卷主要是以木刻、石印、手抄本流通,其中木刻、石印本的裝幀形式通常是以“經(jīng)折裝”“蝴蝶裝”“線裝”為主,手抄本則多采用膠裝等形式。再次,未能闡明寶卷的傳唱區(qū)域。作為至今仍以“活態(tài)”形式傳唱的民間說唱形式,寶卷在河西、江南、華北等地的農(nóng)村中依舊十分盛行,其所具有的勸善、治療、娛樂等功能使之長期在當?shù)孛癖姷木袷澜缰姓加幸幌亍S纱?,寶卷的跨文化闡釋還需增加更多內(nèi)容。相較而言,已故美國學者林珍(Janet Lynn Kerr)在《印地安那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手冊》中的闡釋更顯全面:

寶卷是一種白話書寫體宗教文學,在15至20世紀初的中國尤為興盛。它以一種說唱文學“韻散結(jié)合”形式寫成,傳唱區(qū)遍布中國,觀眾區(qū)域分散、身份各異。民間教派領袖、說書人、民間藝人以及虔誠的居士常使用寶卷,通過講故事、唱佛曲以及布道來宣講各式宗教教義和儀式。由此,寶卷反映和記錄了充滿活力的民間藝術世界。直至18世紀之時,“寶卷”方才成為這一文體的標準名稱,在此之前,常以“經(jīng)”冠之。大部分寶卷以木刻本或手抄本流傳,許多寶卷文本以神佛、菩薩畫像開卷,以神佛下世等套語開篇[……]按照“品”或“分”來劃分章節(jié)[……]文中常伴有“七言贊”“雙行偈”“曲牌”等內(nèi)容。 [14]117

盡管林珍對寶卷的起源、傳唱區(qū)域等內(nèi)容的闡釋仍顯含糊,部分誤讀有待進一步厘清,但其“記音+注釋”的闡釋方式無疑彰顯了中國寶卷文體的特殊性與復雜性,較為全面地關照了其社會功能、宣講儀式等諸多內(nèi)容,堪稱中國寶卷跨文化闡釋的一次有益嘗試?;诖朔?,厘清誤讀,中國寶卷的跨文化闡釋定會更加準確、全面,中國寶卷的國際傳播定可進入“快車道”。

四、結(jié)語

東晉僧人釋僧叡曾在《大品經(jīng)序》中指出佛經(jīng)翻譯諸多問題都是源于“名實喪于不謹”[36]。寶卷的跨文化闡釋亦是如此。作為西方主導“中國知識”跨語傳播的代表,寶卷跨文化闡釋中的誤讀阻礙了“中國知識”的接受與認同。歐大年、梅維恒等西方學者“未見其實、先立其名”的寶卷闡釋方式的確有失嚴謹,他們所推崇的“Precious Scrolls”是作為文化“他者”的西方學者基于“卷軸裝”敦煌變文想象出來的中國寶卷,既不符合寶卷內(nèi)容、裝幀之實,更人為虛構了寶卷與“變文”間的聯(lián)系,無法作為寶卷的標準闡釋方式通行于世。相較而言,“記音+注釋”的闡釋模式順應了新時期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需要,更能準確傳達寶卷之形式與內(nèi)涵,應該受到中外學界的重視。

此個案研究表明,隨著中國文化國際影響力的不斷提升,非遺文化術語作為中華思想文化對外傳播之名片,其跨文化闡釋理應受到重視。在不斷撕掉西方學術話語強加“標簽”的同時,更應積極借助關鍵術語跨文化闡釋,不斷形成文化自覺、展現(xiàn)文化自信、實現(xiàn)文化自塑,為中國文化正名。正如魏向清、楊平所指出的那樣,“對于‘地方性知識’的跨語解碼,‘文化持有者’的自塑工作非常重要,尤其是面對可能存在‘他塑’誤區(qū)的情況下,必要的‘重塑’實踐不容忽視”[30]94。唯有如此,才能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洪流中葆有中華文化之底色,才能確保中華文化海外傳播的“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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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姚偉(1987-),男,漢族,江蘇連云港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譯介學、海外漢學。

[基金項目]" "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中華宣卷文化在甘肅的創(chuàng)造性改編與對外傳播” (2023YB088);甘肅省高校教師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一帶一路’背景下甘肅非遺文化傳承與對外傳播研究”(2023B-208);隴東學院高等教育教學成果培育項目“對外講好中國故事的課程體系建構與學生能力培養(yǎng)的多元化實踐創(chuàng)新研究”(23PY-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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