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盈
邵循正同志于一九六○年為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編注了一部《盛宣懷未刊信稿》,約二十萬言,是一部活畫官商嘴臉的傳世之作。一九六一年攜書下放太行山麓,終日忙于生產(chǎn),只求延命,遑論是非,矛頭向上,罪莫大焉,不得不將之捐贈給新辦的長治師范學(xué)校。最近重獲該書,百感交集,謹學(xué)邵循正同志,再作文抄公,公諸社會,書此為記。
盛宣懷(一八四四——一九一六年)江蘇武進人,字杏蓀,又字幼勛。號次沂、補樓、愚齋、止叟。其名曰愚曰止,其實所為至狡,貪心也從未停過,摟錢之手,伸得極長。
盛宣懷是清末買辦官僚的大頭子。甲午戰(zhàn)爭以前,他是淮系洋務(wù)派的主要人物。他宦途順利,年年升官。一八六四年入李鴻章幕,得李信任。一八七三年為李籌辦輪船招商局,在“官督商辦”的名義下,把該局變成北洋官僚機構(gòu)。一八八○年,他向李建議用招商局辦法募集商股辦津滬電線,任電報局總辦,于是新辦的電報局也成為北洋外府。一八八四年署理天津海關(guān)道,實掌北洋經(jīng)濟樞要。一八八六年,改任山東登(州)萊(州)青(州)兵備道,兼東海關(guān)監(jiān)督。當(dāng)時,海防關(guān)稅都由北洋控制,而輪、電兩政以津、滬為首尾,煙臺為中心,所以李鴻章特別要把這個心腹人兒位置在這個地方,執(zhí)掌兵財兩權(quán)。一八九二年,盛又調(diào)補天津海關(guān)道兼海關(guān)監(jiān)督。這是由于此時,李需他綜管北洋對外交涉,輪、電也隨而延至關(guān)外。就盛的作官之道,天津比煙臺更為適中,而且更有利于和北京的權(quán)貴建立聯(lián)系,北洋和總理衙門之間也正需要他這樣的一個人來進行聯(lián)系。一八九三年,李鴻章在上海經(jīng)營十年之久剛剛開張的上??棽伎偩直淮蠡馃?,李急派盛趕回上海辦理善后,接著又請他督辦新近募商股設(shè)立的“華盛總局”,控制名為商辦的大純、裕源、裕晉等紗廠。至此,淮系洋務(wù)派所辦的輪船、電報、紡織等主要企業(yè),全由盛宣懷一人掌握,紅得發(fā)紫。
甲午、乙未之間,淮系洋務(wù)派的海軍、陸軍在對外戰(zhàn)爭中相繼潰敗,李鴻章失去了北洋的地盤,盛宣懷也隨而失去淮系經(jīng)紀(jì)人的地位。但由于繼任北洋總督的王文韶和他素有淵源,津海關(guān)一缺因得以保持不動,輪電兩局依然把持在手。一八九六年,張之洞在湖北辦的漢陽鐵廠亦到了無法維持的地位,議改商辦,找盛到武昌商議如何彌補虧空的方法。盛乘機建議組織公司經(jīng)營盧漢鐵路,作為交換條件。在一拍即合的情況下,由王文韶、張之洞會同保薦此人可以重用。而他在北京早與恭王奕
盛宣懷給他大老婆莊氏的“家書”,屬于全書的最末一部分。有資料價值的計十四件。時間未注明,大致在一八九九年前后。這時盛宣懷已由淮系洋務(wù)派的孤臣爬進兩手鮮血的袁世凱幕中當(dāng)了新寵。袁世凱繼榮祿掌握北洋,從盛宣懷手里奪取了原屬北洋的輪船、電報兩局,繼圖改官辦而還商本,首先打了盛的勢力一棒。盛在一八九九年(己亥年九月初二日奏對自記)當(dāng)面向垂簾聽政的西太后自薦,胡說什么“同治年間,皇太后垂簾時候,削平大難,中興天下,能用得曾國藩、胡林翼、李鴻章、左宗棠幾個人,即如閻敬銘、李瀚章、沈?qū)殬E等,雖不能帶兵亦各有長處,現(xiàn)在要練兵籌餉,總得先講究得人,方能辦事。”為變相地自薦,吹噓他自己的長處,有“辦不動、來不及”六個字,說他自己忠心耿耿,膽識過人之處,即“辦不動,亦要辦;來不及,只好趕緊辦?!睂υ绖P則說“臣看袁世凱……大家說好,可惜(手下)人太少”,為他自己在袁世凱幕下求得進身之階,可謂無恥已極,可是在自記中卻寫得自己得意非凡。又說自己迭次奉旨經(jīng)手所辦鐵路、礦務(wù)、輪船、電線、鐵廠、銀行以及學(xué)堂,多想詳細說明,但恐時刻工夫(不夠用)說不及了。至此,西太后夸了幾句盛宣懷,又當(dāng)著盛宣懷的面罵了幾句光緒,出出氣。自記尾上寫道:“上問:我曉得你辦事極認真,國事艱難,還要你認真,好好的辦。奏對:臣蒙恩典,總是遵旨認真辦理,但臣所辦的事,總是極難的事,人不知道,百般謗毀,若不是忍辱負重,早已不成了。這班鬧的人,叫做清議,恐將來總有一天辦不動。上(對光緒)問:不錯,是叫做清議,都是這班人鬧壞了,不然皇帝也不致于如此著急,你不要管他,只是認真去做就是了。奏對:臣總竭盡心力而已?;侍笙蚧噬险f,你亦問他幾句話(其實還是西太后插話),當(dāng)光緒關(guān)心農(nóng)情時,西太后即說,“南邊多雨,北邊不下雨,麥子不能種,宮中天天求雨,你在北邊二十年,你曉得這時候不是下雨的時候。天時不好,外國(人)又是如此,我近在焦急得睡不著覺,苦得很?!笔⒆詈筮€說,“天下之大,水旱偏災(zāi),總是有的。天下只要得人,皇太后不必過于焦灼。皇太后是識得人的,只要內(nèi)外有十幾個,同心協(xié)力,練成二十萬好兵,不難自強的”。
在此同時,盛宣懷卻利用南澇北旱,大做投機生意,詳見其自記“家書”,摘錄幾條如下:
八月十一日
天氣久晴,花價必松,紗價必更賤,汝所存之紗一千二百五十包,銀根太巨(約銀九萬兩)……難保不賤至六十兩以內(nèi)(須虧本一萬兩以外),虧本甚大,中秋節(jié)后,無論如何務(wù)必全行售出,以后做生意切勿太貪。
我們做生意吃本又重,心又狠,要賺得多,手又呆,處處落人后著。
汝去年買(棉)花賺錢不賣,(卻)買稻,幸我再三催賣,蝕本無多。我買米已得利而盡失。今汝買紗,又賣不出?!牢抑饕姡€是放債穩(wěn)妥……
今年新稻價賤,買一二萬石尚可無礙(多買則呆滯)……或稟商父親即在自己棧內(nèi)囤買,容易出礱,……
八月二十二日
……紗價如好,望即出售。一好即有洋紗涌來,故近來生意不可久擱。
谷賤不妨稍買,但斷不能做糧米,致礙聲名。
(設(shè)立)北棧事,候我回來定奪,恐墊此大款,不易也。
九月九日
紗價已漲至七十七兩,……我想得此好價,總宜脫手,切勿心狠。如果看貴,洋紗不來,亦須售出一半,否則漲到寶塔頂上,恐其趕賣來不及也。
直隸一帶天旱,開春糧食必漲,北洋(按:指總督)已發(fā)護照辦米。……已令××采買粳稻四萬石,……望汝再打聽稻價如何,即行電我,以便斟酌。
汝若售紗收回本錢,再買米稻,尚來得及。
(按:據(jù)悉,是年江南六、七、八月雨多,棉花大壞,民間損失一二千萬兩銀子。在此同時,北方三個月不下雨,麥子不能種。)
九月××日
紗價未必能到八十兩……洋貨多來,洋廠林立,……應(yīng)即(將紗)全數(shù)售出。
……天津米價四兩一錢,京城米價五兩,封河后必漲價,故不可遲……護照米十萬石,××求搭二成,我已應(yīng)允。
九月二十七日
京城一帶,亢旱無雨,奉上諭,招商辦運米麥二十萬石,以資接濟?!袢仗丶拿舛愖o照四萬石,……不準(zhǔn)其賣與別人。……
紗價七十六兩,可惜不賣,以后難得此價矣。
九月××日
……前說紗價要到八十兩,我說斷不能到……如今七十四五兩亦無人要,可見我之見識……汝做生意太貪,恐要吃虧。谷價已漲,不可買……(汝)在上海已買白粳七千包得利售出,毋庸運津……我已在天津買米數(shù)千石矣?!?/p>
十月初十日
……售米三千石款擬出利借用,我昨已電復(fù),準(zhǔn)借用兩月,此系公事之款。
現(xiàn)今上白米迭漲,囑將四千石緩售,甚是。封河前天津搶運……買的太少,此皆壞在汝等拘泥之故也。……
……(紗)如能到七十五兩,即可出售,望勿心狠。
十月二十五日
京城少米四萬石,……買米買稻,我不敢遙斷,運氣不好,只可不做,汝亦須小心?!?/p>
×月初十
……汝想買存籽花千擔(dān)皮花千擔(dān),約需本二萬兩,此穩(wěn)可得利,但須買得干潔,不可有水?!淹小痢痢链枰蝗f五千兩,其余五六千兩,汝身邊尚有洋錢,可以湊用。此刻錢莊恐不肯空借,亦可將棉花保險棧票抵押。
汝兩年做花皆得利,此次須托人妥當(dāng)為要。
米價上海四元半,不可騰買,漢口米……我已代汝買二千石,外間切勿響起。因買米良心不好,不比買花也。
×月十九日
鄂米……已買定一萬石,(……汝若要買,可寄信來代買。)但不能出口,如果明年米貴,亦只可平糶。汝買谷五千石,亦不致虧本。然以我看來,谷價兩元,已合四元之米,汝運氣尚好,亦不致虧本。
火機皮花十二兩九錢,尚可買,不致虧本。……借款,我實無力應(yīng)酬……
十一月初一
我家財運大壞,……且手下無一老成可靠之人……讀書人終欠精明,亦不能做生意。
汝若要做生意,只得棉花可買,明年必漲價……不怕賣不出。惟買花須托好手……如湊買三千包花,總可穩(wěn)賺三四千元也。
十一月十五日
棉花明年必長價,汝做買火機花衣(按:長絨洋棉花),定可得利,或買通州子花,亦可得利。年底洋錢小,來年洋錢亦必長也。……
汝善于理財,不上人當(dāng),我故如此放心,汝仍當(dāng)格外謹慎。
十二月初三日
……鐵路總公司(囤)七千石米價尚未還。米價五元時何不售完,
汝做生意太貪,將來必吃大虧,莫如趁早歇手,專放利息,最為穩(wěn)實。
我手頭并無現(xiàn)款,若向銀行抵押,亦是一樣出利,且可抵押之股票,均在家中,檢點亦多不便也。
已知盛宣懷的奏稿、電稿,前已由其后人編輯印行,共百卷,名為《愚齋存稿》。據(jù)說公牘、函稿也早已編好,但是沒有見到印出?!坝H筆函稿”,也絕不止于本書所收的這二十萬字。據(jù)云上海人民出版社也曾經(jīng)出過兩本,外間亦少見及,不知什么原因未能續(xù)出。
邵循正說,這個妙手空空吸血鬼的“函稿”,可以當(dāng)做一部《清末官場現(xiàn)形記》看。實際上這正是帝國主義通過地主買辦勢力奴役舊中國的一部很典型的紀(jì)錄,對于研究中國如何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歷史,它提供了鐵證。
(《盛宣懷未刊信稿》,中華書局一九六○年四月第一版,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