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祖良
去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等單位曾隆重慶賀賀麟先生八十五壽辰和從事教育、翻譯、科研五十五周年。與此同時,他的新著《黑格爾哲學講演集》也正式出版了。
賀先生曾長期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講授黑格爾哲學等課程。長期的教學,使他關于黑爾格哲學的研究文章都帶有講演的性質(zhì),因此,本書取名為《黑格爾哲學講演集》。
本書收有關于黑格爾哲學的文章二十四篇,上起黑格爾的早期思想與精神現(xiàn)象學,下至黑格爾的法哲學、藝術哲學、哲學史,除了歷史哲學與宗教哲學之外,本書均有專文論述。這是國內(nèi)涉及黑格爾哲學最廣的論文集。由于黑格爾的哲學體系極為龐大,研究者往往只能涉及其體系的一兩個方面。本書幾乎能跟蹤黑格爾哲學的各個重要方面,這是極為難能的。中國的二十年代,還是一個“只知康(德)不知黑(格爾)”的時代,談到黑格爾哲學的東漸,不能不承認賀先生在這方面首屈一指的功勞。因此,閱讀這部蔚為大觀的《黑格爾哲學講演集》,我常常想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句話。
講演集的第一篇文章為《黑格爾的時代》(一九七八年),它展示了黑格爾哲學借以產(chǎn)生的、極為深廣的社會背景與文化背景。在寫法上,它克服了那種“前有康德,后有費爾巴哈”的單純哲學史的寫法,而是推廣到法國革命、拿破侖戰(zhàn)爭、文化學術的繼承與批判等眾多方面,包括黑格爾對萊辛、赫爾德爾、盧梭、狄得羅等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特別是黑格爾對席勒、歌德、康德、費希特、謝林等人的交往、繼承與批判等內(nèi)容,展示出黑格爾哲學的絢麗多彩。在本文的第四節(jié)《黑格爾與歌德、席勒》中,作者說:“德國的文學和哲學是互為補充的”,因此,“單是了解德國的哲學而不了解德國的文學,就會看不見德國抽象的哲學理論中所反映的德國的文學中的詩的、形象的、熱烈的、感人的具體內(nèi)容?!敝咭韵盏摹洞箸姼琛放c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為例:《大鐘歌》寫人的一生,由出生后在教堂受洗的鐘聲到幼年、成年、結(jié)婚、從軍、宦游至老死的各個發(fā)展階段,頗似《精神現(xiàn)象學》寫精神自身曲折發(fā)展的各個階段的雛形。類似這樣的例子,在這一節(jié)中比比皆是,它們不僅揭示了黑格爾哲學的具體生動的內(nèi)容,帶有很大的啟發(fā)作用,而且顯示了作者本人在文學上也有很深的素養(yǎng)。
在本書的《黑格爾理則學簡述》《黑格爾哲學介紹》《黑格爾哲學體系與方法的一些問題》等論文中,強調(diào)了《精神現(xiàn)象學》是黑格爾哲學體系的第一環(huán),重申了《精神現(xiàn)象學》在黑格爾哲學中的獨立地位。如果我們結(jié)合一些背景來看,就會知道這些評論是有很強的針對性的。在法國學者韋伯的《哲學史》與英國學者司退斯的《黑格爾哲學》中,對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都避而不談。蘇聯(lián)以A·德波林和D·梁贊諾夫為主編的《黑格爾全集》俄文版編委會,把黑格爾的其他著作(包括《精神現(xiàn)象學》在內(nèi))看作不過是《哲學全書》的各個部分的進一步發(fā)揮。他們都忽視了《精神現(xiàn)象學》的獨立地位。當然,國外也有一些著作家比較重視《精神現(xiàn)象學》,自七十年代以來,英語世界有關《精神現(xiàn)象學》評注家蜂起,因此,對《精神現(xiàn)象學》的評價,涉及面很廣,爭議亦很大。筆者認為,這一類討論,無疑有助于把對《精神現(xiàn)象學》的研究不斷引向深入。
在《講演集》中,關于黑格爾的《邏輯學》的論文所占篇幅最多,處于中堅的地位。代表性的論文是《黑格爾理則學簡述》(一九四三年)、《黑格爾小邏輯講演筆記》(一九六一年),兩者都對邏輯學中范疇的導淮入海式的發(fā)展作了清晰的勾畫。兩相比較,前者簡明扼要,可以引起進一步閱讀黑格爾著作的興趣;后者則從解決難題入手,充分利用講課的方式,娓娓而談,親切生動?!逗诟駹栃∵壿嬛v演筆記》,系賀先生在中國人民大學的講演,該文有不少獨創(chuàng)性的觀點,例如,認為黑格爾第一個在反面的意義上運用“形而上學”一詞。
本書中最早發(fā)表的論文是《朱熹與黑格爾太極說之比較觀》(一九三○年)。這是賀先生在美國留學時,為紀念朱熹誕生八百年、黑格爾逝世一百周年而寫的,曾發(fā)表在天津《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上。此文雖是發(fā)表在五十六年之前,今天讀來,仍是進行中西哲學比較的一篇力作。該文指出,中西哲學均追求最高范疇與最后歸宿,這在朱熹那里,表現(xiàn)為“進學在致知”所得到的理,即“總天地萬物之理”,太極為理,而在黑格爾那里,則表現(xiàn)為萬事萬物的總則——絕對理念。這就抓住了中西哲學的趨向。然而,中西哲學的背景不同,又須同中見異,該文又指出:朱熹的太極又是“涵養(yǎng)須用敬”所得來的一種內(nèi)心境界,而黑格爾則認為整個歷史系絕對精神或太極的次第表現(xiàn);黑格爾全系統(tǒng)的中堅是矛盾思辨法,而朱熹僅是用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批導方法,再兼以“篤行”的道德修養(yǎng),既不持矛盾的實在觀或真理觀,亦從來不用矛盾的辯難法以駁倒對方。該文從朱熹與張敬夫論中和的第一書、第二書、第三書、第四書,層層剖析朱熹的太極為心,從中可以見出作者對中國哲學史料的熟諳。一個研究西方哲學的學者,對中國哲學又有如此的根底,這實在大開人們的眼界。
我協(xié)助賀先生編訂本書,朝夕拜讀,收獲非淺。讀書之余,掩卷而思,也偶有疑問,愿提出來向賀先生請教。本書的《黑格爾哲學講稿》一文中說:“黑格爾的邏輯學分為三大階段:一、有論,所論述的相當于感性認識的范疇。二、本質(zhì)論,相當于知性認識或抽象概念的范疇。三、概念論,相當于理性認識或具體概念的范疇?!绷碛幸晃摹逗诟駹柕耐?、差別和矛盾諸邏輯范疇的辯證發(fā)展》中又說:“黑格爾關于同一、差別和矛盾辯證發(fā)展的過程和他對于抽象的形式的矛盾的排斥中介的批判,對于舊的形而上學世界觀以及經(jīng)院哲學給予了沉重的打擊,揭露了它們的片面性、抽象性、外在性和孤立靜止的觀點。”前者認為黑格爾邏輯學的本質(zhì)論是知性,后者又認為本質(zhì)論中的“同一、差別、矛盾”等范疇的辯證發(fā)展已給予形而上學(即知性)以沉重的打擊。綜觀兩者,似有方枘圓鑿之感,讀之使人無所適從。本質(zhì)論中包括關于“矛盾”與“自己運動”的學說,這是辯證法的精華,一言以蔽之日“知性”,這是否妥當?在此就向賀先生請教了。
(《黑格爾哲學講演集》,賀麟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七月第一版,4.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