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正

也許，他今天的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那時，他剛，6歲，就患了眼疾。窺探人生的窗口驀地蒙上了毛玻璃。世界混沌了。他的人生道路模糊了。試想，如果他眼前云遮霧障，他怎么可能沿著科學的小路攀登到今天的高度？

但他又該感謝它，那片不知從何而來的云翳。假如命運之神也愛搞平均主義，讓他的眼睛和正常人一樣，他或者也就在正常的道路上行走了。

媽媽領他去了醫(yī)院。醫(yī)院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大夫給他做理療。理療幾次都未見效—效果還是有的，甚至很大，只不過不是預想之中的。比如，17年后的一天，當他捏起一根針，準備刺下去的時候，他絕不曾想到，這根針正指示著他醫(yī)療事業(yè)的一個突破點，將化作他人生旅途的一座里程碑。

理療科和針灸科同在一室。咫尺內(nèi)的情景，他還是能看清的。他看清了，驚詫了：那是打針嗎？怎么沒有針管兒？藥水放在哪兒？莫非蘸在針頭上？頭頂，肚皮，腳心，哪兒都敢扎。好奇怪呀！

走出醫(yī)院，腦子還活潑著：就那么幾根針……迎面來了個老太太。

“孩子，你大年初一跟家里人鬧氣了吧？”

對呀，初一那天，姐姐把他玩的雞蛋殼扔到井里了，氣得他又哭又鬧。

“你回去打一碗水，等到中午，太陽正照到碗里的時候，用手蘸著水，往井臺上抹……你眼睛就好啦。”

他懵懵懂懂，照辦了。

很快，他好了，眼睛清亮了。

請不要指摘封建迷信什么的。他并沒有說這準是老太太的功德?？赡埽懑煼椒〞悠陲@效；可能，自身調(diào)節(jié)使他恢復了平衡。都可能。都說不準。能夠肯定的是：他做了理療，也碰見了老太太。

從此，一種對醫(yī)道，對人體，對科學和科學尚不能解釋的神秘事物的探究欲望，在他幼稚的心里悄然蟄伏了。

不能解釋的并不是子虛烏有。未知的事物未必是不可知的。

神秘—表象神奇，內(nèi)質(zhì)隱秘。如此而已。

神秘色彩不等于迷信色彩。有時，它恰恰能誘發(fā)科學的想象力，把人引上一條通幽的野徑。

動亂的年代，路都堵死了。包括所謂的康莊大道。八億之眾要訓練成儀仗隊，鉚足了勁兒喊口號，以排山倒海之勢原地踏步走。

可惜他還小，還不能編入正規(guī)軍，只能在旁邊看新鮮，湊熱鬧。

等新鮮勁兒過了，熱鬧場面變冷清了，他就胡亂找?guī)妆緯鴣矸?。他在一篇散文中回述了這段生活?！啊跓沟臅袑ふ易约旱臉穲@。”

他愛上了普希金和曹雪芹。他想當一位文學家了。他開始寫文章。他的第一篇文章就寄給了《人民日報》。夠狂的吧？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這是時代的通??？

不，應該說是歷史的產(chǎn)物。是歷史這東西老讓我們小看自己的逆反效果。這未必是壞事。1983年，在全國青年首屆生物醫(yī)學工程學術大會上，他也正是以這種狂妄，向云集的專家權(quán)威們提出了挑戰(zhàn)。

又是那個時代，戲劇性地訓教了他—為了上山下鄉(xiāng)，學校推廣了快速針刺療法。他竟在扼殺自我的年月里找到了自我。

“我自學，我實踐，雖然自己的腿被扎得青紫斑斑……一根小小的銀針將要把病魔驅(qū)趕……”

他沒有上山下鄉(xiāng)。二姐去了。二姐也學了點針灸術，在村里當了衛(wèi)生員。他看著二姐給農(nóng)民扎針，也躍躍欲試。一個患者欣然同意了。生活在“福窩窩”“蜜罐罐”里的人們是那樣缺醫(yī)少藥。覺悟最高的貧下中農(nóng)是那樣迷信需要再教育的學生娃。

他平生第一次為病人實施了針刺。

針感很好。他成功了。

他開始在鄰里之間行醫(yī)。一些老太太腰酸腿疼了，都來讓他扎幾針。

16歲那年，他竟然治好了一位偏癱患者。

他高中畢業(yè)了。工作，還是考大學？考哪一科？這時的選擇往往是終生的選擇。歷史已經(jīng)流轉(zhuǎn)到1978年。冰雪消融后，露出了那么多縱橫交錯的阡陌。甚至，那些沒有路徑的松軟土地，也吸引著人們?nèi)ラ_拓。人的思想也回春了，醺醺然了，什么都想擁抱一下，簡直象用情不專的公子哥兒。如果讓他確立一位終生伴侶，倒實在是難為了。

他的愛好很廣泛，醫(yī)學、文學，還有書法、音樂、美術?？旄呖剂?，他不看書，找到一家醫(yī)院實習。開始溫功課了，他還不專一，又抽空兒寫了一部音樂舞蹈史詩。

《豐碑頌》。他這部史詩是歌頌周恩來同志的。從他行醫(yī)救人那種兢兢業(yè)業(yè)的態(tài)度中，可以看出這位偉人身后的流芳。然而，“史詩”二字，作品體現(xiàn)出的追求歷史縱深感和恢弘場面的意圖，卻又暴露了他的狂妄，他的雄心，甚或野心。

幾家文藝團體都充分肯定了這部作品。文化部藝術局和劇本委員會組織專人審閱討論，回復了洋洋萬余言的修改意見。

噫！他究竟要干什么？

誰也沒想到，他本人都莫名其妙：他居然去了洛陽教育學院，而且是外語系。

生活中不乏這種現(xiàn)象，陰差陽錯的。你要添置衣服，本想買紅色的，或藍色的，結(jié)果，在琳瑯滿目的柜臺前轉(zhuǎn)悠了半天，倒穿回來一件黃色的。

他卻又什么都舍不得放棄。外語，文學，醫(yī)學，都緊緊抱著。這只手放下英文單詞卡片，那只手已經(jīng)拿過了稿紙。寫電影劇本。用隸書。寫成一個得意鏡頭，看看表，又拿起針盒，外出行醫(yī)去了。

“我不愿總是做單一的事情?！彼f，“我希望自己的事業(yè)多元化?！彼€說：人對腦細胞的使用率實在可憐；他換腦子的辦法，就是轉(zhuǎn)而攫取另一種知識。

他來到孫憲英家里。孫憲英患了坐骨神經(jīng)痛。他是在一家醫(yī)院門口認識她的：她倚在架子車里，由丈夫推著，呻吟著。她就醫(yī)四個多月未見起色。他表示愿為她上門治療。她喜出望外，同意了。

接連一個多星期，他每天晚上都來扎針，每晚往返20多里，從不間斷。

孫憲英的疼痛逐日減輕。終于，她又自由行走了。

她喜悅，激動，卻一言不發(fā)。她翻身撲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這就夠了。他還需要什么呢？

他治病救人，不是謀求感謝贊譽。如是這樣，他何苦專門選擇難以顯效的病癥。

他更不要酬金謝禮。從1974年到今天，他治病兩萬多人次，沒有接受過一分錢。

他又來到了溫泉療養(yǎng)院。這里是一些麻煩人的疾病的集結(jié)部，也是醫(yī)術醫(yī)道醫(yī)德醫(yī)名的信息場。

他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療養(yǎng)員們都向他求醫(yī)。治好一個，招來十個。外地的患者也聞風而來了。到我們新鄭卷煙廠去吧。有人得寸進尺：我們那兒有不少人……

行。他慨然允諾。不過，只能在節(jié)假日。

此時，他已成為洛陽鐵路電務工程學校的英文教師了。從此，節(jié)假日包括寒暑假在他的日歷上消失了。

他去了新鄭卷煙廠。一次三四天，前后四五次。廠內(nèi)職工，廠外群眾，不到20天，新鄭縣幾百名患者接受了他的治療。

依然是分文不取。

您實在不肯收錢，就收幾盒煙吧。一點小意思……赫赫有名的新鄭卷煙廠，幾盒煙，哪怕幾條煙，的確是小意思。實際上準備了幾箱。還是小意思。

他不吸煙。他也不喝酒。他甚至不喝茶。至今仍然。在物質(zhì)享受方面，他純粹是一個苦行僧，清教徒。

他不吸煙。這不等于他不需要煙。君不見許多聞不得煙味的人，外出辦事也要揣一盒過濾嘴嗎？

于是，這一天，他從凌晨5點工作到夜晚。9點半過后，才找個借口，悄悄溜走了。

—開往洛陽的列車是晚10點的。

新鄭縣的人們不肯罷休：他不要利，咱們給他揚名！一百多人聯(lián)名寫感謝信，給幾家大報社。再湊一筆錢，請報紙給他發(fā)廣告！

報社的人也很感動。不過……還是轉(zhuǎn)請他們學校酌情表彰吧。新聞工作者是謹慎的。時下的宣傳口徑……按勞取酬，經(jīng)濟杠桿兒……他不收費。學歷，文憑，專業(yè)化……他怎么算？赤腳醫(yī)生？

確實，凡事都要有個名分，他沒有，徒有聲名沒有個象樣的身分。這種狀況甚至持續(xù)到今天—他已經(jīng)在中國中醫(yī)研究院針灸研究所工作半年多了，但名分……留作后話吧。

在洛陽鐵路電務工程學校全體職工大會上，校領導對他進行了精神鼓勵。

然而，偏就在這個時候，他動搖了。

他為一個朋友送行。這位朋友成了研究生。他眼睜睜看著列車啟動，加速，飛馳而去。他的心怦然動了。這就象6歲那年，他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了針灸的新奇天地。結(jié)果卻相反：一瞥之間，那片消逝多年的云翳又飄返回來。他的視野又迷離了。

他在月臺上獨自徘徊。他在干什么？他當年的同窗好友又都在干什么？

有的也在磨刀霍霍，報考研究生；有的已在攻取碩士學位。他們走的是成名成家的路。天經(jīng)地義，任何一個民族都需要自己的名人，專家，棟梁。

有的倒不顯山露水，老老實實干分內(nèi)的工作，安安分分營建小家庭。也合情合理。這從來是大多數(shù)人的道路。小草，也能綠化生活。

他呢？

他東一頭西一頭，在生活的迷宮中團團亂轉(zhuǎn)。不得安寧，也沖不出去。他以不明不白的身分，探索那些不明不白的病，那些老祖宗和現(xiàn)代醫(yī)學博士都說不明白的中醫(yī)機理。他看的是苦臉，聽的是呻吟，接觸的是癱肢病體。他顧不得考慮婚戀之事，顧不得料理自己的生活，更顧不得父母雙親。倒是他的父母，至今還得照管他的衣食住行，還得接待那些找上門來的患者。他是長子，20多歲了，難道不該報報養(yǎng)育之恩嗎？

他太矛盾了。太狂，又太實在；太好高務遠，又太任勞任怨。他還說，他又想當小草，又想做棟梁。

也許，他想，他錯了。人的精力體能畢竟有限。他畢竟是一個人，一個人。

“我苦惱，我彷徨，我心灰意懶……我青春的美好時光，就這樣的白白奉獻？”

算了。到此為止吧。

他中斷了義務行醫(yī)的活動。在他的人生路上，這是一個很關鍵的抉擇。如果他至死不悔了，今天還會有PBE針刺法一說嗎？

“關鍵”的含義卻不僅如此，還有另一層。人生中的蹉跎未必都是壞事情。比如，對一種信仰，我們很可能由崇拜而懷疑，但一旦重新轉(zhuǎn)向了它，那選擇一定是更清醒的，因此也更執(zhí)著。又比如男女之事，那“掰了”后的舊夢重溫，那離異后的復婚，往往孕育著一個衡定的未來。

他離異了，他才懂得什么叫失戀。他失戀了，他才明白他確實愛上了。這當然是指醫(yī)療事業(yè)。

他的生活安定多了，但他的靈魂更不得安寧了。他念著一個新的英文單詞，想到了一個穴位的名稱，他聽著音樂，又聽見了病人氣聲唱法似的哀訴。即便是寫《仙子與王子》，一個浪漫的歌舞劇本，也超脫不了，牡丹仙子的曼妙姿容會驀地疊印上偏癱患者扭曲的影象……終于，他醒悟了：他過去那些看來雜亂的腳印其實已經(jīng)顯露了主要趨向。他和醫(yī)療事業(yè)早就締結(jié)了不解之緣。猶如童戀。

一位坐骨神經(jīng)痛的患者，由于他中止治療，病又重了，疼得呼天喊地。

他聞訊之后，重又翻出針包，去了。頗有些舍身取義的殉道氣氛。人生中一些發(fā)明創(chuàng)造，常常就在這種氣氛中產(chǎn)生。

1983年11月1日晚，他去給宜陽水泥廠的職工張延壽治病。這是個腦溢血后遺癥患者，已經(jīng)偏癱7個月了。

他要嘗試一種新的針刺法。在此之前，他買過一本降價處理的小冊子—《經(jīng)絡敏感人》，從書中受到一些啟發(fā)；他做了一些感傳實驗，醫(yī)治腰疼、遺尿等疾?。凰猛獬稣猩?，向一些老中醫(yī)求教問道；他獨辟蹊徑，試用了一種輔助針刺的合成材料。

他先用合成材料摩擦患者的癱肢……

他尋找到患者的“敏感點”?！@不是任何已知穴位。

他對這些“敏感點”施行針刺新法……

張延壽的癱肢動了。指關節(jié)、腕關節(jié)、肘關節(jié)、肩關節(jié)……顫動……擺動……擺幅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直擺動了25分鐘。

好，張延壽那只拿不了東西的手能握筆寫字了。

如是四次，張延壽基本痊愈。不久前，他回到洛陽，張延壽還跟他一起跑步鍛煉呢！

成功了。PBE針刺法誕生了。

“……先用某種物質(zhì)（暫稱CNT）摩擦由腦血管意外引起的偏癱后遺癥患者的癱肢，再行針刺，偏癱病人的癱肢即會出現(xiàn)下意識、大幅度、持續(xù)性的運動……患者有強烈的電流沖擊感……經(jīng)簡陋儀器測試，伴隨運動有生物電流出現(xiàn)……經(jīng)對臨床1500多例患者的觀察，有效率在80％以上……（除治療偏癱患者外，對于面部神經(jīng)麻痹，坐骨神經(jīng)痛，三叉神經(jīng)痛，風濕性關節(jié)炎，腰髖腿疼，骨膜炎，肢體麻木等亦收到較好療效……”—摘自全國青年首屆生物醫(yī)學工程學術大會論文《PBE針刺法的奇異現(xiàn)象與電生理》。

消息不脛而走，如同生物電流的無形傳導。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頓時成了人們心目中的神醫(yī)。

新聞界的敏感點這次也能動了。中國青年雜志，中國青年報，河南日報，香港文匯報，光明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張春彥創(chuàng)針刺新法醫(yī)治偏癱效果奇異》、《張春彥創(chuàng)獨特針刺法治偏癱千余病人療效顯著》、《張春彥創(chuàng)針刺新法治偏癱，專家認為是對當代醫(yī)學科學的啟示和挑戰(zhàn)》……“奇跡”“奇跡現(xiàn)象”“神奇場面”……連權(quán)威的《人民日報》和矜持的《光明日報》都手舞足蹈了。

但是，他還是他，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他并沒有發(fā)明包治百病的仙方。他只是敢為人先，探得了一條醫(yī)學上的新路，給部分病患者帶來了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探得了一條人生新路，把希望帶給了在憂患中苦斗的健康人，尤其是年輕人。

他仍然在苦斗著。探得了新路，絕不是踏上了坦途。新路從來比老路坎坷難行。

求醫(yī)的人以幾何級數(shù)遞增，但是，他沒有診室。他是英文教員，缺乏行醫(yī)時間。針刺新法需要理論探索，他得不到相應的條件。拿不出系統(tǒng)的科學依據(jù)，有人又對他的發(fā)現(xiàn)發(fā)明采取鴕鳥政策……

他在醫(yī)院借了間病房，每天晚上開診。病人們涌來了。醫(yī)院領導不高興了：我們廟小容不下大神仙。

他給一位盲人治療小兒麻痹癥，借機移進盲人按摩診所。病人們跟來了。大門口熱鬧了。居委會老大娘忠于職守：不行，這影響居民生活和社會治安！

還有一個“錢”字。這個時而是萬惡之源時而是萬事之本時而被打入冷宮時而又被平反昭雪的古怪的玩意兒。

旅游淡季，他搬到一家房間空閑的旅社，給服務員的七姑八姨們治治病，取得了一席之地。剛過一個月，經(jīng)理眼紅了：這么多病人，不收錢哪兒行？你得收，我們得提成兒。

又換了一家旅社，人家也講經(jīng)濟效益。再換一家，還是碰上了經(jīng)濟規(guī)律。他識時務了，同意房主收兩毛掛號費，這才買來了暫短停留的簽證。

針刺新法的療效日趨顯著。一位偏癱兩年的患者經(jīng)他六次治療，行走自如。又一位中風的老者，三個月來右手只能抬到胸口，經(jīng)他一次針刺，手即舉過頭頂，前后只隔了半小時。

他進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奇異現(xiàn)象?！皟H用摩擦，個別患者就會自我失控地站立起來；僅用暗示，病人或健康人也可能下意識運動。一個50多歲的男性偏癱患者，針刺后猛然跳起，連跳數(shù)分鐘，竟將床板踩斷，又一次針刺后突然行走，然后失聲慟哭……”

科學能發(fā)現(xiàn)神秘，也能創(chuàng)造神秘，為自己提出新的課題。

入冬了。下雪了。求醫(yī)的人們象小孩子，非但不肯在家避寒，倒?jié)L起了雪球。凌晨3點，就有人趕來排隊。10點掛號，人、磚頭、菜籃和各種車輛早排成長龍。下午，學校沒課，他騎著自行車來了。驀地，前面鞭炮齊鳴，人們分列到兩邊。朱仙榮—他治愈的偏癱患者，和她丈夫一起，迎上來，跪下去，獻給他一面錦旗?！搬t(yī)術精湛，醫(yī)德感人”，“風格高尚，技術高超”，“妙手能回春，一心為人民”……

印字的，補字的，機繡的，手繡的……都是心繡的。

于是又有人動心了，要按質(zhì)論價。這么高的醫(yī)術，兩毛掛號費還成？漲價兒！三毛……五毛……一塊！

還有位赤裸裸的，借他的名義敲竹杠。赤裸裸地向患者要煙，要褲子！媽的，你既然赤裸裸不知人間羞恥，要褲子干什么？

倒也有視金錢為糞土的。一個暴發(fā)戶，捎話請他上門治?。骸皝硪淮问畨K，三十塊，一百塊！怎樣？”又有一位更大方：“你給我包治吧，一千塊！”

他沒去。他不是私人的保健大夫。他的病人每天躺滿了診室。最多一天170多個。他得搞流水作業(yè)，失控了似的沒完沒了地活動。他走了，他們怎么辦？

他和他們卻又都得走了。他批評了那位要褲子的，那位的媽是他棲息之所的芝麻官兒。

他已經(jīng)喬遷7次了。他走到哪兒，病人就追到哪兒。從洛陽的最東邊直搬到最西頭。又轉(zhuǎn)回市中心。他一路攜帶著一個奇特的大旋渦。

還能去哪兒呢？人們習慣地摸筆找紙頭，準備記錄第八個聯(lián)絡點。

楊長德說：不嫌棄的話，就到我們家去吧。

“我堅信，自有真情在人間！?。　边@是他那篇散文的結(jié)束語。他文學素養(yǎng)不低，卻不規(guī)范地使用了三合一感嘆號，自然又是欲罷不能了。

楊長德家有三間房，六口人。

三間房擠進上百名患者，六口人的床躺滿了病人。而且很少老老實實的。搖胳膊晃腿兒，是顯效，敏感的還要蹦、跳、哭、笑，有的還哇哇地唱豫劇。

楊長德一家毫無怨言，讓他們騷擾了半年多。

這里，應該提到一位姑娘，17歲的李艷鳳。在那艱苦的時日里，她默默地，有力地支持了他。幾乎每天的晚飯，都是她給他做的，買的，送的。她還幫他做了大量繁雜瑣碎的輔助工作。

還有趙秀琴，楊偉……還有張皖蓉張小雨姊妹，還有馮建芳、李躍進、江克西……他們都不是患者，都是正值人生最美好時期的年輕人。他們也圍聚在他的麾下了。學生，助手，外勤，內(nèi)勤。護理病人，記錄病案，回復信件……他收到了天南海北的多少信件啊。僅復信的郵資，他們就得掏多少錢？

他們同樣分文不取。他們還要慷慨解囊。

這又是一個旋渦，一個激濺著晶瑩浪花的旋渦。行醫(yī)之余，他們還在一起研究社會，探討人生，開展文娛活動—在注重個性、自我和個人利益的時尚中，有那么一些青年，聚攏到一起，忘我地追求一個美好的信念，這該是多么可貴的??！

有的姑娘還在待業(yè)。有人請她們?nèi)椭u時裝，每天付酬10元。但她們辭絕了。

一個姑娘，由于種種大可理解的實際原因，漸漸疏遠了他們的群體。然而，她很快又回來了。她受不了那種精神失落的折磨。

會不會含有其它奧秘呢？比如愛情……

無須斷然排除。即便有，也美好，更美好。不妨透露一點：在他周圍，確實有些很可愛的姑娘，只是，他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我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對一個信仰、一個事業(yè)、一個人，女性往往表現(xiàn)出更純潔的忠誠。這大概也是事實吧？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艱難時期給予我支持的朋友。”他說，“現(xiàn)在，在北京，在新的環(huán)境里，我已經(jīng)有了又一個友誼的群體，我還希望和各地的有志青年建立聯(lián)系，使更多的朋友們找到自己的正確道路。”

他有個朋友，過去的基礎和能力比他強得多，但始終找不到進取的方向，迄今才開始學習中專課程，做著自己不喜歡，也不適宜的事情。

“你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道路的呢？”那個朋友問。

“一是勤奮，二是機遇?！彼f，“還有，就是要有開拓的勇氣，別管那些閑言碎語?！?/p>

又比如走路。有人說，應該這樣走，不見得。有人說，那條路不通，也未必。即使他們的話都不無道理，世上就沒有其它的道路嗎？不能新開它一條嗎？

也有人疑心重重，有意無意地堵塞他的道路。

盡管他的針刺新法療效不容置疑，盡管他出席了全國性學術大會，盡管他應邀行醫(yī)的足跡已到達北京、天津、上海、廣州、太原、武漢、西安、山海關、深圳特區(qū)……還是有人不肯正視他，承認他。

沒辦法。這種事兒多了，哪兒都有，什么時候都有。好象帶著遺傳性和傳染性。很正常。所以，也沒什么。

生活中也確實要“防被欺”。確實存在著不那么老實的人，不那么真實的事兒。

1986年初，他接受了醫(yī)務界某公的邀請，來到了北京。據(jù)說要建立一個康復中心，已吸引多少多少外資，急等他走馬上任了。不料，他趕來了，那人又囁嚅起來了。巍巍乎一座現(xiàn)代建筑原來是海市蜃樓。

他又只好暫時在幾家醫(yī)院工作。只好棲息在一位患者家里。

“借調(diào)”的期限快到了。他還不知調(diào)往何處，象個流浪漢。困窘之中，他給中央領導部門寫信，表達了“渴望學習，渴望提高”的意愿。

幾位中央領導同志惜人憐才，看到了有關報道，調(diào)查了他的情況，很快作了批示。這是關懷。他很感動。這種事無巨細親自過問的作風也值得贊美?？墒恰袥]有不那么值得贊美的呢？如果諸如此類的事情都要一桿子捅到頂，再捅到底，如果任何一個年輕人的前途都要由中央領導人具體定奪……唔，扯遠了，還是說他吧。

1986年6月2日，中國中醫(yī)研究院組織有關專家來到廣安門醫(yī)院，請他作現(xiàn)場表演。

三個患者，都是當場選定的，他從沒有接觸過。這是科學的考察?？茖W的考察只能用科學回答。

他使用了PBE針刺法。顯效！一個比一個明顯。

專家們作出公正的評判：動靜結(jié)合，形神結(jié)合，實事求是，沒有夸張。

觀摩的組織者當即宣布：錄取張春彥同志為中國中醫(yī)研究院研究生。

事隔3天，6月5日，他到中醫(yī)研究院本院再度表演。

院領導重申：張春彥同志已經(jīng)是我院研究生了。

于是，他四處復信，辭絕了全國很多醫(yī)科院校和單位的熱情邀請。

……這不是挺好嗎？挺順嗎？

可是，從那以后，半年多時間過去了，他一直沒有看到有關他正式身分的任何文字。他在等，院領導也在等。等什么？一紙公文。等誰下發(fā)？眾說不一。總之，是在等，不知等什么。

難。行路難。

他昨天的路很難。他今天的路也很難。他明天的路呢？

他在具體的工作實踐中也遇到了不少難題。他知道，他的發(fā)明仍需尋找理論依據(jù)，它的機理很可能要用針灸學、經(jīng)絡學、電化學、電生理學、生物物理學、生物電磁學乃至生物的控制論等多種學科去揭示，而他在這些方面有許許多多知識空白……他又發(fā)覺，由于實踐積累還不充分，實驗范圍還比較狹窄，也由于個體差異等諸多原因，有些過去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象不能重復，有些病人針刺后不太顯效，他還不得不懷著歉疚的心情，看著個別患者滿懷希望而來，深感失望而歸……

但他肯定會沿著自己拓開的路走下去。這也是無疑的。

那天，他得知一位因為尋短見致殘的姑娘又一次企圖輕生。因為她不愿再拖累別人，認定自己已是廢人……

那天，他又去人民日報社找朋友，正巧看見報社的幾位姑娘在跳迪斯科，那樣活潑、那樣狂放……

疊印。鮮明的對照。強刺激。他仍在搞文學創(chuàng)作。他或者要在將來的某個電影劇本中設計這么個鏡頭。

我一定！他暗暗發(fā)狠，我一定走下去！一定盡最大的努力，讓那些失去平衡的身體和家庭恢復平衡，把那些絕望的人們從死亡的道路上拉回來！

又說到路上了。

我問他：“據(jù)你所說，你針刺反映的傳導路線，既不同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又有別于傳統(tǒng)的經(jīng)絡系統(tǒng)，那么，它是什么呢？”

他笑了笑：“我也還拿不準。專家們認為，我在針刺人體時所出現(xiàn)的奇異現(xiàn)象，在中醫(yī)古典文獻和現(xiàn)代醫(yī)學報道中尚未出現(xiàn)，現(xiàn)有的神經(jīng)和經(jīng)絡學說也難以解釋。有的行家提示；人體內(nèi)是否還有第三通路？”

哦，又帶有神秘的色彩了。

對這個假說，或妄說，我都可以批判。摳字眼兒。通路？提法就不科學。路有真正通的嗎？所謂路，都是無盡頭的，走不完的，所謂通，又是指已經(jīng)通了的，走過了的。通路？通路的前面又是什么？你沒走到那兒，怎么知道前面通不通？哈，不通！這說法本身就說不通！

然而，對于張春彥，他的路，他的探索，我卻是不能調(diào)笑的。他給我留下一個強烈的印象：他的路，會與他的探索等長；他的探索，將與他的生命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