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斌
張謇是一個跨越世紀進行選擇的知識分子。作為封建社會的最后一名狀元,他登上了舊世界“成功”的峰巔;同時,他又是第一個為世界承認的資產階級企業(yè)家,在新世界中為世人矚目。也許正是由于他這種集士子、狀元、企業(yè)家于一身的特殊經歷,引起中外人士廣泛的研究興趣。從本世紀二十年代赴南通參觀訪問的英、美、日等國家的專家名人,到今天出版的章開沅先生撰寫的《張謇傳稿》,形成一種經久不衰的研究熱。
作為一個讀書人,偶然翻到《張謇傳稿》這本書,并一讀之下深深為其吸引,這不完全是因為張謇的傳奇性經歷,而是他那跨越世紀選擇帶給我們的思考。——我們也面臨著選擇。
應該說,在十九世紀末期的中國,一個金榜題名的狀元,一個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封建士大夫,能做出“棄官經商”的選擇,是難能可貴的。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仕與商是兩個在社會聲望和地位方面十分懸殊的社會職業(yè)階層。封建統(tǒng)治者一方面揉合經濟的、政治的、倫理的、法律的力量,壓制和扼殺人們的“商業(yè)”(企業(yè))精神,關閉人們通向經商的大門;另一方面他們又以高官厚祿,鼓勵和刺激一種“官僚”精神,開啟人們通往仕途的大門。長期的“重仕輕商”,積淀成一種民族文化的價值觀念,并深深地影響著人們的職業(yè)選擇。
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商人的性格特征。中國商人缺乏獨立的階層意識和人格。面對“鄙視商人,視經商為賤業(yè)”的社會傳統(tǒng),他們的抗爭方式不是致力于形成一種社會力量去改變這種社會傳統(tǒng),而是改變他們自己,以適應這個社會。因而,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商人經常處于分離狀態(tài)。一批或受利潤刺激、或被迫選擇了經商職業(yè)的人,致富以后,有的很快將利潤以至所有的商業(yè)資本拿來購買土地,成為名副其實的地主,有的通過培養(yǎng)子弟讀書、求仕的途徑,改變商人身份,有的則直接通過捐納,躋入仕紳階層。
上述這些現(xiàn)象一直到近代社會也沒有多少改變。在同治與光緒前期,受西方資本主義的強大沖擊,中華民族處在滅亡的危機之中,像張謇那樣的士大夫都認識到:“商務立國”,“興辦實業(yè)”,已經是一個迫切而又現(xiàn)實的問題了。而那些商人卻對中國的商業(yè)發(fā)展表現(xiàn)了驚人的漠視,對近代企業(yè)缺乏基本的認識,更不要說什么資產精神了。以同張謇同時代的盛宣懷為例:當正途出身的張狀元向資本主義企業(yè)家轉變的時候,盛宣懷這位曾因創(chuàng)辦“官督商辦”企業(yè)而嶄露頭角的商人,卻在為改變自己的非正途身份而煞費苦心。并且,隨著他官位的上升,他商人、企業(yè)家的身份就漸漸地消失了。
當然,在西歐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商人、企業(yè)家在攫取巨額利潤之后,也有設法取得一個貴族頭銜或投資土地的,但他們這樣做并不表明職業(yè)的轉換,相反,它是商人、企業(yè)家社會地位提高的標志。當時,許多貴族追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發(fā)展的浪潮,放下佩劍,經商逐利,很說明一些問題。由此,在西歐產生了馬克斯·韋伯所說的“企業(yè)精神”和“資產精神”。中國的情況則完全不同。中國的商人不管是躋入仕途,或是退回田園,都是對“輕商賤商”傳統(tǒng)的一種認可,都是對商人職業(yè)的一種否定。
張謇沒有沿著一個封建士大夫的道路走下去,甚至與一般商人的價值選擇趨向相反,在及第狀元之后,毅然決然走上了經商的道路,無疑是對舊社會傳統(tǒng)的一種挑戰(zhàn),是對封建社會文化的一種沖擊。他這種反叛舊世界的英雄行為不僅實現(xiàn)了個人的歷史超越,而且,預示著一個新世界的生長、發(fā)展,以及一個舊世界的衰敗和滅亡。
戴著狀元帽的張謇“下?!苯浬毯?,受到世人的攻擊。用張謇的話說:“蒙世疑謗,不可窮詰”。當然,人們攻擊的焦點在張謇“棄官經商”的動機方面。非常有意思的是,不管是當時的世人,還是后來為張謇“蓋棺定論”的學者,都指責張謇利欲熏心,好利得征。謂其棄官經商是受利欲驅動。
這顯然有失公正。道理很簡單,對張謇來說,如果他真得要滿足什么利欲的話,恐怕不是去商界,而是留在官場。中國歷來是“當官發(fā)財”。經商致富者不僅困難,而且痛苦。況且,當時的張謇既非宦海失意,也非前途無望。一個新近金榜題名的狀元,前程遠大著呢,路寬廣著呢,他再進一步,高居宰相之位,實現(xiàn)“布衣為相”的理想,不是沒有可能。他何苦去走“經商”這條布滿荊棘的小路。
其實,就利益欲、金錢欲而言,它的歷史同人類歷史一樣古老。馬克斯·韋伯曾指出:貪欲、賺錢、謀利的沖動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見之于侍者、醫(yī)生、車夫、藝術家、娼妓、不正派的官僚、士兵、貴族、十字軍騎士、賭徒和乞丐之中??梢哉f,凡具備了,或者曾經具備了客觀機會的地方,這種沖動對一切時代,地球上一切國家的一切人都普遍存在……但在不同的時代和社會歷史中,這種沖動被賦予不同的內容。同時,人們據(jù)以實現(xiàn)這種沖動的方式和手段有很大的不同。在中世紀的歐洲,獲取貴族稱號,占有土地、城堡,做一名到處征戰(zhàn)的騎士可能是實現(xiàn)利益欲和金錢欲沖動的最好的途徑。在封建時期的中國,“讀書、科舉、躋入仕途”,既能滿足政治虛榮,又能滿足聚斂財富的欲望。因此,許多士子競折腰,以至老死文場者也無所恨。因此,符合歷史邏輯的推論應該是在封建社會正因為有這種利益欲、金錢欲,才使更多的人沒有選擇經商職業(yè),而選擇了別的職業(yè)。
另外,近代中國的現(xiàn)實恐怕不是苦于所謂的資本主義金錢欲、利益的沖動,而是苦于沒有和缺乏這種沖動。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和近代文明的建立需要多一點這種沖動,以喚起人們英雄般的企業(yè)精神,推動中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假如,近代社會真能把一大批像張謇這樣的封建士大夫改造成為有一些金錢欲、利益欲的人,那并不是罪過,而是功績。十七世紀的英國,將一大批炫耀佩劍、族徽、紋章的貴族,改造成為炫耀金錢,并在經商方面煞費苦心的人,曾推動了英國資本主義的工業(yè)化;十九世紀的日本,將一批具有較高社會政治地位的武士,改造成為拼命向企業(yè)投資的商人、企業(yè)家,是日本成功實現(xiàn)資本主義近代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可怕的并不是什么利益欲和金錢欲沖動,而是社會能否把這種沖動引向一個符合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方向,將人類社會推向進步。
遺憾的是中國社會還不具有這種“神奇”的改造力量。促使張謇作出棄官經商選擇的主要動力不是什么金錢欲、利益欲,而是一個封建士大夫的理想追求。十九世紀末期,由西方資本主義沖擊而帶來的深深的民族危機及“利權外溢”、“國之不振”的社會現(xiàn)實,激發(fā)了他“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和“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一八八六年,剛參加過“丙試”后的張謇在日記中寫到:中國須興實業(yè),其責任須士大夫先之。并下決心不再讀那些無濟于世的四書五經,做那些于國于民無用的八股文章。一八九五年,民族危機已嚴重到“國將不國”的程度了。張謇毅然決然地離開腐敗不堪的官場,走上經商的道路。關于張謇棄官經商的動機,他自己也有一些申明,說自己經商根本不是什么“嗜利之舉”,而是要“做點實事”,“經世致用”,“有益于天下”。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曾這樣寫道:“……愿為小民盡稍有知見之心,不愿廁貴人不值計較之氣,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此謇素志也?!?/p>
我覺得張謇的這些話是可信的。假如不是這樣一個封建士大夫的理想作支撐,張謇棄官經商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其選擇本身而言,可以說他沒有擺脫傳統(tǒng)封建士大夫的理想“框架”。所不同的是時代給他的選擇增加了新的內容(資本主義),并使他在歷史上有了一個新的地位。
這里想談談儒家文化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問題。歷史上并存著兩種鮮明對立的事實。其一,資本主義沒有首先在儒家文化圈的國家和地區(qū)中產生;其二,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的確有一些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國家成功地實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工業(yè)化。這其中包括有一批像張謇這樣的受儒家文化影響很深的人,成了資本主義企業(yè)家。其實,認真思考一下,這兩種互相對立的事實,并非難以理解。儒家文化不能首先產生資本主義,并不能說明他不能接受資本主義。在資本主義已經產生,并開始建立世界市場的情況下,它的破門而入是任何國家和民族的宗教、文化、倫理觀念都阻擋不了的。迄今為止,世界上尚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一種文化、宗教獨特到不能接受資本主義的程度。這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的那樣:資本主義是沖破一切萬里長城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在滅亡的恐懼中選擇資本主義。因此,歷史的結論是:資本主義選擇儒家文化,而不是儒家文化選擇資本主義。
另外,儒家文化的生命力不在于這種文化本身有多少“精華”,而在于它能否找到一個創(chuàng)造性轉換的契機和支點。在一個封閉的封建社會中,具有“崇高”儒家理想人格追求的士大夫,只能在一個非常狹小有限的空間中進行選擇,并且,這個空間是受封建政治、經濟準則嚴格界定的怪圈。一切都在重復,不能給歷史增加任何一點新東西。但在與資本主義的聯(lián)系已經存在的情況下,選擇的空間就拓寬了,封建式的怪圈就打破了。甚至一些受封建儒家文化影響很深的封建士子,可以像張謇那樣,作出“跨越世紀的選擇”,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人生。
雖然,張謇可以靠著封建士大夫的“崇高”理想,跨越“官與商”的歷史鴻溝,但卻不能由此塑造出一種新的資本主義價值觀念來。當然,這并不是資本主義沒有改造張謇,而是當他真正走入“冰冷的”資本主義世界后,在心理上,觀念上陷入一種深深的矛盾沖突之中。作為資本主義的企業(yè)家,他必須在經營企業(yè)的過程中,貫徹利潤原則,拼命攫取剩余價值,擴張資本。但作為一個封建士大夫,他骨子里仍潛藏著“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儒家文化意識,致力實現(xiàn)士大夫的一種理想人格和社會價值。因此,出于當年棄官經商的同一邏輯,在他創(chuàng)辦企業(yè)取得一些成就之后,沒有“拼命的擴大再生產”,而是從積累中拿出大筆的錢去辦博物館、戲劇院、學校、慈善事業(yè),去興修水利、搞墾牧,辦地方自治,建設他的家鄉(xiāng)。最后他把南通縣辦成全國首屈一指的模范縣,其成績引起國內外人士的關注和贊譽。美國、歐洲、日本的一批苦于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知名人士,還專門到張謇這里尋找醫(yī)治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良方。結果是可以想見的,一個封建士大夫的社會價值追求,損害了一個資本主義企業(yè)家的事業(yè)。一九二六年前后,由于龐大的非生產性開支,影響了企業(yè)自身的積累和擴大再生產,資金周轉難以維持。當國際市場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帝國主義資本的壓力增大的時候,企業(yè)無以應付。一個偌大的資本集團,迅速衰敗了。由此,給張謇的人生涂上一道非常濃重的悲劇色彩。
張謇的悲劇是由歷史造成的。
我們知道,在西歐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大批的商人和企業(yè)家們同樣為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得到社會承認而痛苦。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羅馬天主教,幾乎調動了所有的道德情感反對經商、賺錢。猜疑、仇恨、尤其是道德義憤時常潮水般的涌來:“商人永遠得不到神的歡心”;“富人是賊,要不就是賊的兒子”;“富人進天堂,比駱駝穿針眼還難”……但是,西歐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期,為確立資本主義的精神和倫理觀念作準備。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為韋伯一再稱道的加爾文宗教改革。也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吧。加爾文不是否定宗教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宗教教義,為商人和企業(yè)家的生存找到了合理根據(jù),用上帝之手赦免了他們的全部罪惡。并把他們經商致富,取得經濟成就的行為,看作受天命之召,取悅上帝,進入天堂的一種職格?!澳闶欠窨吹角谟谏虅盏娜??他將站立于國王之前”。(《圣經·箴言》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九節(jié))由此,一種資本主義的精神和價值觀確立了。
當然,一旦資本主義的精神確立之后,宗教的根
中國恰恰缺乏這樣一個歷史準備過程。當西方資本主義大炮轟開中國大門,造成深重的民族危機迫使中國選擇資本主義的時候,她既沒經過文藝復興,也沒有一個宗教改革運動,更不要說資產階級思想啟蒙了。與歐洲人讀著加爾文的新教著作和亞當·斯密的《國富論》走上企業(yè)家道路的情況不同,張謇是讀著顧炎武的《日知錄》和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走上企業(yè)家的道路的。他懷抱的是一種封建士大夫的理想,沒有確立起資本主義的價值觀念。他雖然棄官經商了,但在深層意識之中,他并沒有把自己看成商人、企業(yè)家,而是一個有理想的封建士大夫。在創(chuàng)辦企業(yè)初期,靠著一個封建士大夫的理想,他戰(zhàn)勝了數(shù)不清的困難和挫折,屢敗屢進。當他在事業(yè)有所進展,企業(yè)繁榮發(fā)展時,他就著手實現(xiàn)他的理想了。因此,張謇最后之所以走向失敗,并不在于他缺少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才能,而是缺少一種資本主義精神和倫理觀念。經商、辦企業(yè)只是他實現(xiàn)其理想人格的手段,而不是最終的奮斗目標。他辦企業(yè)的同時,仍在苦苦尋求得到社會承認,實現(xiàn)社會價值的途徑和標志。
在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一種精神力量的巨大作用。雖然,資本主義與追求利潤是統(tǒng)一的,但商人、企業(yè)家決不是為了賺錢不顧一切的經濟動物。推動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發(fā)展的不完全是資本、技術和經濟沖動。其中,資本主義精神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只有商人、企業(yè)家的事業(yè)得到了社會承認,其職業(yè)階層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時,才能鼓勵和吸引更多的人才涌入這個階層。
今天的中國,在經歷了種種曲折和苦難之后,再次揚起發(fā)展商品經濟的風帆。由于歷史的缺憾,昨天困擾過張謇的問題,也在困擾著今天的商人和企業(yè)家們。他們在應付各種各樣的捐獻,辦各種各樣的社會福利的同時,在祈求一種新的精神和價值觀念的產生。他們需要精神的支持。他們希望自己的事業(yè)和地位得到社會的承認。另外,一大批意欲走入商人、企業(yè)家行列的知識分子正經受著價值觀念變革的血與火的洗禮。一部分人沖出了傳統(tǒng)觀念的樊籠,更多的人在猶疑、觀望、掙扎。
歷史面臨著選擇,時代呼喚著新精神的產生。我們期待著現(xiàn)代商品經濟的精神之光快一些照亮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土以及生存在這個古老國土上的知識分子的心靈。
(《張謇傳稿》,章開沅著,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第一版,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