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其拉
少時讀孔孟和魯迅,往往不明白為什么魯迅會對孔孟如此深惡痛絕,會在孔孟那些溫文爾雅涵意俊永的字里行間讀出“吃人”二字來。及至年稍長閱歷稍多,尤其近些年盡管不時可以讀到一些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因而對魯迅頗不以為然的文字,盡管也逐漸明白魯迅身上確實很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是卻到底不能不佩服他老先生對孔孟的“知”,以及明白他從“知”中生出的銘心刻骨的憎恨。憎恨自然不能說是一種值得推崇的情感。但是要不“僧”,要寬容,要講恕道,要“費厄潑賴”,也并不意味著可以不講是非,尤其這種是非仍然在同樣一個范疇里、在同樣一個是非圈子里的時候。你損人牙眼,卻反對報復,得有一個前提,就是你得承認損人牙眼不對,下次再也不了。否則你憑什么、你配不配叫人“費厄潑賴”呢,你首先就不“費厄”了。既不“費厄”,偏還要叫人家“潑賴”,天下哪有這種理兒呀!明知道沒理還胡攪蠻纏,拿魯迅的話來講,不知該叫幫忙、幫閑還是幫兇?反正都是中華讀書人傳統(tǒng)的角色。之所以生出這番感慨,直接的起因大概是又讀到一些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的文字,又在拿老先生作筏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因為或者并不因為魯迅的話(?),孔老夫子連帶各種各樣老或不老的夫子都曾經(jīng)被打入地獄,斯文掃地。于是要撥亂反正,雨過天青,好象偏偏應了魯迅的老話,忽然又時興起祭孔來了。這孔子的生命力天長地久真不到你不服氣吧。一時之間,群賢畢至、峨冠博帶、蔚為大觀。還不知道有沒有孫傳芳、張宗昌一樣提倡讀經(jīng)的。當然以今人的聰明智慧,既使有,也會有不同的說法,比方說,為了繼承、宏揚傳統(tǒng)文化宣揚愛國主義之類。對魯迅的話跟對任何人的話一樣,本來就該一分為二。讀點孔孟經(jīng)書,本來就沒什么不妥。不讀一讀,怎么能夠知道這兩千年咱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說句老實話,跟魯迅那個年代的人比比,咱們要讀的,該讀的,實在多著那,還差老鼻子了??墒亲x歸讀,要是讀來讀去,以為真可以從中找到老祖宗早給咱們預備下了的靈丹妙藥、真以為可以解救生靈于涂炭之中,可以解決任何問題,卻偏偏好象還是不知道兩千年孔孟之道之為孔孟之道曾經(jīng)使我中華民族積貧積弱,不知道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曾經(jīng)并非為了玩一把、并非為了過把癮就死地干過一回“打倒孔家店”的事的話,這就未免有點可惜了。
例如老先生在《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里這樣說所謂孔孟之道,不錯,孔子確實“曾經(jīng)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只不過“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笔里L日下、人心不古的時候,面對禮崩樂壞、綱頹紀亂、國將不國等等,除了嚴刑峻法之外,思維定勢常常使我們習慣于翻箱倒柜向傳統(tǒng)討生活,結果似乎偏偏忘了,我們到底要干什么。譬如咱們不是常說要提倡精神文明治理道德滑坡嗎,很好。可是溫文爾雅涵意俊永半天半天之后,還是見到作奸犯科的,于是你上前理論,他瞪你一眼,然后比如說,關你屁事?什么單位的?哪個級別?有沒有介紹信?有沒有什么什么?等等。你怎么答?關誰屁事???有上級主管部門那,對不?事不關己,權且罷了。說小事兒吧,比如沖紅燈呢,關自己的性命呢,罷不罷?照沖!為什么?因為警察叔叔沒看見唄?。績汕陙淼那闆r,承認不承認,大抵如此。
幾年前,在上海開會,給我們開車的小伙子看到車窗外寫著日本公司名字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突然感慨起來,他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言下之意大概說,要是當年不去抗日,甘心當亡國奴,甘心當殖民地的話,現(xiàn)在的日子不定有多好過呢。我當時一定是被休克了,連同車的洋鬼子問起,也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應對。擱在有關部門的檔案里,這準又是一個所謂典型例子,證明必須大抓狠抓之類的了??墒鞘潞笙胂?,有時也頗覺得迷惑。你說站在小老百姓的立場上,除了渴望過上幾天溫飽日子,敢情他期望過更多,想象過當亡國奴和當國家主人的不同,幻想過過上一天有權掌握自己的命運,真正自己給自己當家作主的日子嗎?你該去怎樣說服他認同“有權的幸福,無權的痛苦,掌權的重要”呢?怎樣說服他讓他相信人不能沒有責任感,不能沒有尊嚴,不能低下高貴的頭乃至相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呢?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海之濱莫非王臣嗎。天下您算老幾?率海哪有您的份?所以自然關你屁事?尤其當溫飽問題被解釋成人們的頭等大事、被上升到價值倫理的高度的時候,為了溫飽想點、干點未必喪權辱國的事、或者最多“有礙觀瞻”地漂洋過海去追逐尋求一點希望,是不是也很可以解釋很可以原諒呢?
與此相反,有一次是在美國西部的一個小鎮(zhèn)上,見到一個黑人小男孩吃完蛋糕隨手扔了包裝紙,一個大黑人喊住了他,我突然好奇,便停下來看個究竟。大人蹲下,指著腳下對小孩兒說,這是你的土地,這是我的土地,你不愛護、我不愛護,誰來愛護?小孩羞答答地,立即撿起紙屑,扔去垃圾桶。
我不想猜測這種事有沒有典型意義,或者說這種事即使在彼邦又到底有普遍。沒多大關系。不是說要培養(yǎng)公民意識嗎?什么是公民意識?什么是公民意識和臣民意識的區(qū)別?這起碼是個比較吧。
只是感慨莫名。
很多耳濡目染日久習慣的教條概念似乎是顛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性的弱點就是這樣,一旦形成思維定勢,再改變也不容易。但是把這種思維定勢當成真理往往太危險了。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統(tǒng)一與分裂,戰(zhàn)爭與和平,等等等等,主權或者叫解釋權,在民還是在王,正是古代與現(xiàn)代的區(qū)別之所在,正是全部問題的關鍵之所在。忽視或者無視這種區(qū)別,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恰恰導致當今世界全部問題的出現(xiàn)。那個“洛伊寧格爾”所推崇的,要“以強有力的權力管理和思想道德管理措施迫使社會為進步忍受難以想象的犧牲”,不正是以這種思路為基礎的嗎?不過要人民忍受、要人民成為“難以想象的犧牲”,又叫那門子的社會進步?正如王蒙先生所說:如果工業(yè)化的道路是以饑餓為基石鋪就的,那么,又何必搞什么工業(yè)化呢?
千古一問,石破天驚,敢問古往今來一切英雄豪杰志士仁人,誰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