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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藥渣,外婆和慢(外三篇·散文)

2001-01-29 08:31張執(zhí)浩
天涯 2001年5期
關(guān)鍵詞:牧童麻雀外婆

對于中藥,我一直缺乏起碼的常識,無論是藥理、藥材和藥性,我都知之甚少。盡管我被告知,我的這條小命之所以能夠茍延殘喘到今日,應(yīng)該歸功于一包來自民間的草藥。大約是在三歲左右,因腎炎而病入膏肓的我被父親背著,四處求醫(yī)。后來竟是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郎中給我開列了一張藥方,這才有了我此后滿懷感激的生活。我被告知,中藥具有標(biāo)本兼治的功能,不像西藥治標(biāo)不治本。無數(shù)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實也一再證明,中藥是神奇的,甚至它的神奇性是不可理喻的。然而,問題很可能就出自這里:因無法證明其神奇的性能,因此在這個普遍崇尚科學(xué)的時代,人們對中藥只能持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也許還有另外的理由讓現(xiàn)代人更推崇西藥,譬如速度,因為我們時代畢竟沒有為我們提供熬煎中藥所需要的文火和耐心。所以,我相信,中藥還與慢有關(guān)。

在記憶里,我的外婆就是一個以慢見長的人。她有一雙美妙的小腳,這是她得以慢下來的前提。然后才是她悠然溫吞的語調(diào),以及永遠(yuǎn)自在的神情。是的,回憶比事實更準(zhǔn)確。我的外婆正是以這樣一種嫻靜、略帶優(yōu)雅的姿態(tài)長存于我的記憶深處,使我如今的回憶也變得像午后田野的景象散漫而冗長,更像裊繞于房梁瓦楞間的藥香,細(xì)密、輕柔又綿綿不絕。外婆享年七十有余,按說也算是壽終正寢了,但我為什么仍然覺得她還可以繼續(xù)往下活呢?想必也是因為慢的緣故。慢可以讓時間變成畫卷,緩緩展開,永無止境。我在幼年時,常常驚嘆于外婆的那雙小腳,它像兩只紙疊的小船,怎么能夠負(fù)載起一個女人一輩子的生活啊!很多人對我講述過外婆的過往歲月,說她年輕時曾走幾十里夜路去主持一場土改工作會,說她在解放初期那陣子多么活躍……但我很難將他們所講的那個人與眼前的這位顫顫悠悠走在寂寞田埂上的老婦人聯(lián)系在一起。我寧愿相信外婆的一輩子都是慢過來的,我不想讓我的外婆與時光賽跑。她沒有任何跑動起來的必要。她的晚年幾乎是凝固的,千篇一律的;她的行動等同于一動不動,更是以靜制動。此刻,我瞇上眼簾回想著與外婆相處過的那段歲月,迷蒙之中竟然看見我的外婆像一只通體漆黑的陶罐,蹲伏在煙熏火燎的房屋一角……

以后的幾十年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比我外婆更擅長熬藥的人。一只火爐,一把竹椅,一把竹扇,在繚繞的霧氣中,一位身著黑衫的老婦人神態(tài)安詳?shù)囟俗跁r光深處,她的目光從來不曾從那只藥罐上移動片刻。她注視著它,仿佛農(nóng)夫守望著抽穗后的稻谷。她多皺的臉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中越來越蒼白,仿佛一張白紙由遠(yuǎn)及近,慢慢飄落在這個正在被書寫的夜晚。哦,我相信,這個被藥味彌漫的夜晚將在書寫中被一再延長,永遠(yuǎn)沒有盡頭。因為只有這樣,我的外婆才能更真切分明地往下活。

可是,熬藥的外婆并不見病態(tài),甚至連咳嗽也極少見。那時候的冬天多雪,每天早晨我看見外婆將藥罐放在火爐上稍稍溫?zé)?,從罐口瀝出一小碗金黃的液體,仰起脖子飲下。之后,她便站起身拎起藥罐朝屋外走去。一年四季,外婆固定去一個地方倒藥渣,多少年來她始終把藥渣倒在房前不遠(yuǎn)處的竹林旁。時日一久,那塊堆放藥渣的地方變成了一個土質(zhì)松軟的小山包。作為一個調(diào)皮搗蛋好奇心又強(qiáng)的少年,我經(jīng)常手持一截木棍去那個地方玩耍。結(jié)果,戳戳搗搗,翻遍山包,一無所獲。不外乎就是一些草莖樹根干果罷了。難道外婆整天反復(fù)煎熬的就是這些廢物么?我曾經(jīng)就此詢問過外婆,她的回答只是加重了我的疑惑。她說出了一些古怪的名稱,然后抖動著一張珍藏于胸口的黃色草紙,說:你瞧,這就是我平時喝下的東西,這個藥方,唉,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大字不識一個的我湊過去看了看,竟然依稀看懂了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我卻說不上來。

如今,我已長大,只是依然不明白那些藥渣,那些堆放在竹林邊的被再三煮沸過的植物,那一縷縷在冬日早晨凜冽的空氣中飄拂著的熱氣,它們究竟給外婆帶來過什么?我不明白一個龐大國家的人民在數(shù)千年的歲月中,是怎樣用這樣一些植物的根莖、動物的骨頭和皮毛來克服肉體的疾苦的?我們的字典中充滿了這樣的解說:“××,可入藥?!薄坪跏篱g的任何動植物都可化為人類強(qiáng)身健體的藥物。如今,當(dāng)我面對草木、走獸和飛禽時,我總會巴咂著嘴唇,舌頭生津,想到我的外婆。她早已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里是否還有她需要的藥罐、文火和慢?

是的,我也需要慢下來,才能跟上外婆的腳步。當(dāng)夜色來臨,我需要靜靜地想一想,在我這只被時光熏黑的陶罐里,我要煎熬的應(yīng)該是些什么。而事實上,活著,并不需要更多,只要不乏耐心就夠了。

這個人何以為生

有的人活了一輩子,你卻永遠(yuǎn)弄不清楚他何以為生,他似乎一直不停地往下活著,遠(yuǎn)遠(yuǎn)避開了死神的視野,因此,當(dāng)許多不該死的人死后,你才會想到,這個該死的人怎么還不死呢?我要講的這個人來自于我的記憶深處,沒有年齡,沒有相貌,甚至也沒有衣服,一年有四個季節(jié),而他一無所有。在回憶中,這個男人像一根從長江上游飄蕩過來的腐朽的圓木,黢黑的外表散發(fā)出霉菌的潮濕的氣息。我不知道這個比喻是否貼切,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喻體能夠靠近他。然而,即便這樣,我依然看不清他,他屬于空氣的一部分,而且屬于那片天地之間的那些空氣。按理說,我不必為這樣的人浪費筆墨,而且作為寫作者,我何嘗不知道自己即使絞盡腦汁也不可能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顯然犯了寫作的大忌。按理說,我應(yīng)該在通往故鄉(xiāng)的途中盡可能地回避他,就像春天回避死亡,秋天回避腐爛。然而,真實的情況是,我在成功地將他遺忘了許多年后,又偶然與他狹路相逢了,而且怎么也躲不開。

那天,他在那條黃塵滾滾的土路上截住了我,手持一根竹竿攔住了我的去路。他明知故問道:這不是小A嗎?你是打哪里冒出來的?莫非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吧?我驚詫地望著這位攔路人,我注意到他枯草般的發(fā)絲,仿佛刷過桐油的黃板牙,以及皺紋滿布的臉上擠出的幾縷皮笑肉不笑,他實在是太難看了,在夏日正午的空曠的野外,倘若你被這樣一個怪物模樣的人纏住,想必也一定會與我一樣難免心驚肉跳的。我趕緊跳閃在一邊,為了能盡快擺脫他的糾纏,信口說道,我……我是回來看望父母的,您還好吧?好,好,他斜著鱔魚眼說道,顯然對我的問候不感興趣,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興趣在我肩挎的旅行包里。都帶什么好東西回來了呀,他說著,并不由分說用手摸了摸我的包,看起來挺沉的,里面裝了不少好東西吧,怎么不打開看看,讓我也長長見識啊。我沒好氣地說道,給我父母帶的,你看什么?!小氣包,他說,小A,大伯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怎么這一點面子也不給呀。我沒有理睬,而是穿過一條土坎,快步朝家里走去。走了約莫百米開外之后,我回頭看見他竟然跟在我身后,慢慢地向我家方向晃蕩過來。

果然,我剛進(jìn)屋落座,這個人便大大咧咧地

在門口叫嚷起來:來客人啰,怎么沒人來接客呀?母親聞聲迎了出去,看見是一個不想見的人就立即回頭嘟嘟囔囔地往里屋走。我悄聲問道,這個人是誰呀?剛才還在路上攔住過我呢。他呀,母親說,你忘了,他就是趙貓子呀,住在大堰堤下的,你忘了?嗨,忘了倒好。

不幸的是,經(jīng)母親這么一提醒,這個人像一條冬眠的蛇一樣慢慢地從我記憶深處蘇醒過來,鳧過平靜的水面,一扭一扭地暴露在我的眼前。是的,我并沒有徹底忘記他。小時候,我經(jīng)常同伙伴們?nèi)ゴ笱哚烎~,每次剛放下鉤線,就會看見一個剪影似的人從堤下的那座破茅屋里鉆出來,無聲無息地來到我們身后。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總愛把附近的水搞得嘩嘩直響,好像是在故意捉弄我們,讓我們釣不到魚。然而,一旦有人僥幸釣到了,他便會趕緊跑過去,樂呵呵地追著釣線,幫助取鉤。你不要以為他是真心在幫你,只要你一轉(zhuǎn)身,剛釣起來的那條魚肯定就不見了。當(dāng)然是被這個人瞅空兒藏起來了,有時他把魚藏在茅草叢中,有時藏在水溝里,更多的時候是藏在他自己的褲管和袖口里面……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們恨死了這個討厭的家伙,甚至商量過,什么時候趁他不注意,把他推進(jìn)大堰,教訓(xùn)教訓(xùn)他。

沒有人對我們談到過趙貓子的家世,他的來歷,他的出身,從來沒有一個大人告訴過我們,這個人以什么為生。他總是出現(xiàn)在人們最不愿見到他的時間和場所,人們像避瘟神一樣躲避著他,即使看見他,也盡量裝著沒有看見。在我盡可能忠實的回憶中,趙貓子家的茅屋頂上從來沒有升起過純凈的炊煙,也沒有見到他侍弄過自家的菜園,更沒有看見他躬耕農(nóng)田,也許他家里根本就沒有一件像樣的農(nóng)具,也許他家里連一張結(jié)實的床鋪、一把完好的木椅、一只沒有破損的瓷碗都不存在,因為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也沒有聽任何人談起,因此我敢肯定,趙貓子僅僅是活著,并沒有生活。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由幼稚的孩童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時光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醒目可見。當(dāng)我再次想到這個人并親眼目睹他的時候,我不免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好像我自己仍然停留在懵懂的少年時代,并沒有跑得太遠(yuǎn)。這顯然是一種錯覺,問題是,我們都被時光帶走了,為什么唯獨只有趙貓子仍然停留在過去的歲月里,沒有絲毫的變化。他既沒有變得年輕,也沒有顯老,難道時間放過了他?我問父母,這個人這么多年來是怎樣活過來的。他們淡淡地說,誰知道呢。父母告訴我,趙貓子仍舊住在大堰堤下的那座茅草屋里,仍然單身一人,仍然像影子一般四處游蕩,唯一的變化是,從前他的飯量有限,而現(xiàn)在他能一口氣吃下四五碗。我理解父母的意思,也多少意料到了這個人現(xiàn)在的境況,因為他吃得太多,別人都不敢讓他吃;反之,由于經(jīng)常弄不到吃的,一旦逢到機(jī)會,他會狼吞虎咽。我還想知道更多的關(guān)于趙貓子的軼事,但父母很顯然不愿再談及這個人,這個一直活在他們眼皮底下的人,他們被命運安排在同一條路上,但卻永遠(yuǎn)不相為伍。我的父母很早就教育過我,一個人可以貧窮,但不可以懶惰。同樣的道理,你可以原諒一個人的貧窮,但不可以容忍一個人的懶惰。而趙貓子既窮又懶,此外,還沾染上了饞、臟、盜等惡習(xí)。他把世上的種種丑陋云集于自身,從而逍遙于世外。

我最后問道:這個人多大了?

父親和母親對望了一眼,同時嘆了口氣。父親說,你就不能談點兒別的話題嗎?母親想了想,回答道:誰知道呢,趙貓子從沒過過生日,你問他本人,他也準(zhǔn)保不清楚自己的年齡??傊?,他不比我們倆年紀(jì)小,然而,他的牙比我們都好,也從沒有見過他生病什么的……說到這兒,母親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門外,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我扭過頭,看見一個人影飄進(jìn)了略顯幽暗的飯廳。

我只關(guān)心一只鳥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思念過那一只鳥。那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呢?當(dāng)我行走在武漢的街頭,也許是出于反抗偶爾抬起蓬松的頭顱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時,我便會在內(nèi)心深處呼喚那么一只輕盈的鳥兒。它的羽毛呈麻栗色,頭頂上點綴著一粒白米似的光斑。它的身體異常小巧,整個身子加起來也不過一坨泥丸大小。它飛動起來時狀若被閑耍的小兒隨意扔向虛空的一塊石頭。如果它停止鳴叫,靜靜地棲在胡亂生長著的枝頭,你根本就難以察覺到它的存在,當(dāng)然這樣的時刻極為少見,因為它是那種以動求生的飛禽。它的胃囊是小的,它的腹部是小的,它的嘴喙是小的,它的……一切,哦,是的,它小得幾乎并不存在,但又密密麻麻,否則,為什么當(dāng)我仰起臉時會有一種被不明飛行物撞擊的感覺?

因此,我斷定,我所關(guān)心的鳥并非一只,而是一群。

它們是一群麻雀。

我對麻雀的認(rèn)知大概始于那個火熱的夏天。抽過穗的稻田在寂靜的烈日中仿佛一塊平坦的畫布,正被某位神秘的畫師一筆一畫地涂抹著。那時,我一直覺得身邊的萬事萬物實際上都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操縱著,這雙大手的主人永遠(yuǎn)躲藏在透明的時光深處,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凡世間景色的變換,人物的悲喜。而在那年夏天他將畫筆伸向了盛有黃色顏料的調(diào)色盤,于是我便清楚地看見了整塊稻田是怎樣一點一點變成黃金的。我總是在假期開始不久匆匆完成作業(yè),剩下的時間里我變得慵懶而無聊。我會漫無目的地東奔西走,整日無所事事卻表現(xiàn)得坐臥不寧。我的行為終于引起了父親的反感?!澳憔筒荒茏鲆患幸娴氖虑閱?”父親望著我說道,“明天你拿上這根竹竿去田間趕麻雀吧,眼看將要成熟的谷子就快被這幫小東西偷吃光了?!边@樣,我就來到了稻田旁,成了一個既不像學(xué)生又不是農(nóng)夫的身份曖昧者。我搖晃著長長的竹竿又吼又叫地繞著田埂四周轉(zhuǎn)悠,驅(qū)趕著那些準(zhǔn)備伺機(jī)降落在稻穗上的麻雀,嘴里罵罵咧咧,心中盼望著能有一桿氣槍。麻雀們在我的吆喝聲中來來往往,它們飛起又落下,忽而躥進(jìn)田邊的竹林,忽而撲喇喇地一頭栽進(jìn)稻田中央,任憑我聲嘶力竭卻置若罔聞??梢韵胂螅沂嵌嗝葱羷诙趩拾?現(xiàn)在想來,我更愿意將當(dāng)年的這類盲目的勞作看作是打發(fā)時光的一種手段,沒有意義,卻構(gòu)成了我混亂無序的童年生活的一幅幅精妙清晰的側(cè)影。稻谷被收割以后,麻雀們集體轉(zhuǎn)移到了稻場上。父親望著顆粒飽滿的一堆堆谷子,臉上蕩漾著一年到頭難得見到的笑意。我奇怪父親每次清理谷堆時總要在稻場上留棄一把谷子。父親說,留一點給它們吃吧,事情不要做得太絕。這時,麻雀們便會大膽地飛落到我們身邊,像一群家養(yǎng)的小雞,全然不顧及可能的危險。我想,它們可能明白,和平的前提是和諧,所謂傷害并不來自于它們眼前的這位抽著煙卷的安詳?shù)霓r(nóng)夫。

在無數(shù)個收獲后的黃昏里,我曾試圖將這群吵鬧的麻雀從我的視野里驅(qū)走,但轉(zhuǎn)念便放棄了這樣的念頭,和它們一樣,我漸漸明白了豐收的場景里如果缺少了這些調(diào)皮的小家伙,還有什么傳神之處呢?我清楚地記得這么一個饑饉的年成,一場罕見的干旱使稻田顆粒無收,父親眺望著懨懨的天空自言自語:麻雀呢,難道你

們也嫌貧愛富么?

麻雀也是我捕獲的第一只鳥類,那是我爬上屋檐從一片布瓦下面掏出的一只毛茸茸的幼雀。我把它搬進(jìn)事先用棉絮為它做好的“鳥巢”里,并試圖喂給它細(xì)嫩的蚱蜢肉,而它竟然毫不領(lǐng)情。僅過了一個晚上,它便死掉了。在我缺少知識的頭腦中,我以為麻雀和斑鳩、八哥一樣,是可以人工飼養(yǎng)的,但通過這件事我認(rèn)識到自然界中有些生命一旦偏離了既定的軌道,它們就會比什么都脆弱。后來我再也不信“鳥為食亡”的諺語,大抵與這次經(jīng)歷有關(guān)。一只麻雀的死亡還不足以引起一位鄉(xiāng)村少年的傷感,因為麻雀畢竟是一種平凡而常見的飛鳥,一只麻雀死了,還有千萬只麻雀等候在屋檐下,草叢中。然而,此后我再也不敢去捕捉麻雀了。我慢慢意識到,麻雀的死亡實際上是一種隨處可見的死亡,所以它是一種真實的、赤裸裸的死亡,而這樣的死多么類似于撒落于中國廣闊田野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的命運,司空見慣,無足輕重。我有過多年行走在鄉(xiāng)村夜晚深處的經(jīng)歷,如果我不小心踩在了誰的身體上,那必然是一只麻雀;同樣,如果我迎面被什么物體絆了一跤,那必然是一座未曾謀面的親人的墳頭……

此刻,我再一次瞇起疲勞的眼睛,再一次側(cè)起將要失聰?shù)亩?,看一看它們永遠(yuǎn)也看不清楚的嘴臉,聽一聽它們永遠(yuǎn)也聽不明白的嘀咕,恍然醒悟過來,原來那是我的親人們在用家鄉(xiāng)的土語向我訴說著時光的無限和生命的短促。

牧童的絕望

有一種被“詩意”化了的生活正在各種傳媒中大行其道,以致于許多眼睛都信以為真,許多夢想都身臨其境,甚至連我這個有著多年牧童生活經(jīng)歷的人也幾乎被蒙蔽。試著想一想:天地之間有那么一面山坡,坡地上牧草蔥郁,一條潺潺的小溪像美麗的藍(lán)色的織錦飄浮在空氣氤氳的谷地,一群健碩的花斑奶牛和幾頭脊背黝黑發(fā)亮的水牛一邊低頭吃草,一邊悠閑地甩打著結(jié)實的尾巴,還有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翠鳥在霧氣蕩漾的密林深處啼鳴,當(dāng)霞光鋪展開來,一陣悠揚的竹笛聲破空而至,原來是一位牧童倒騎在牛背上,從時光深處姍姍走來……這樣的情形和景象的確是美妙的,宛如一首精妙絕倫的唐詩和山水畫,讓人心羨不已。然而,我卻要說,它與真實的牧童生活相去萬里。是的,真實的牧童不應(yīng)該只是古典中國田園風(fēng)情的化身,而且也應(yīng)該是農(nóng)業(yè)中國的一切煩憂、迷茫甚至苦難的一個側(cè)面。因此我決定站出來,還我童年一個清白的形象。我曾經(jīng)詢問過許多與我有著類似出身的同齡人,他們大多選擇了一個與“痛苦”近似的詞語來表達(dá)那一段生活經(jīng)歷,他們一致認(rèn)定,放??此戚p松愜意,但絕非美差,而那些流行于影視及各種書刊里的牧童畫片至少與我們的生活大相徑庭。

我的童年有一大半時間是在山坡上度過的,由于身形瘦小,無力勝任其它勞動,放牛就成了我每天唯一可干的事情。在我們家鄉(xiāng),放牛娃毫無身份和地位可言,大人們都認(rèn)為這樣一樁活計,與田間勞作相比相當(dāng)于休息。一個連牛也不愿放的孩子長大后能有多大的出息呢?父母們像驅(qū)趕牛群一樣驅(qū)趕著我們這些企圖偏離他們視野的孩子,他們知道,只有山坡才是我們這些心懷鬼胎的少年最安全的去處,因為,一來只要他們從勞作的田野間稍稍抬頭,便可以毫不費力地看穿我們的藏身之處;二來山坡上并不存在真正危及我們性命的東西,成群結(jié)隊的孩子和成群結(jié)隊的牛所形成的彼此依護(hù)關(guān)系足以抗拒任何潛在的危險。相反,獨自待在家中的孩子則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大人們難以安寧?;蛟S正是基于以上緣由,我們那一帶的孩子都有過漫長的放牛的時日。孩子們在山坡上相識,在一起廝混著度過了人生中最初的那段年華,仿佛這是我們在正式接受學(xué)校教育之前必備的課程:首先學(xué)會放牛,然后才能學(xué)習(xí)怎樣做一名學(xué)生。此刻,當(dāng)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學(xué)童生涯,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我的小學(xué)實際上與書本知識無關(guān)。也就是說,我的小學(xué)五年的“學(xué)生”身份實際上名不副實,因為山坡才是我們真正的課堂,大地像一頁頁被季節(jié)掀開的巨著,我們耐心地閱讀著,每天的斬獲既豐富又無比可憐……

試圖粉飾自己的童年顯然是不道德的。我的苦惱還在于無法進(jìn)一步走近那飄拂在鏡子一般的天空下的一縷縷清脆的笑聲。我只能通過不斷地揉搓和擦拭日漸短視的眼睛,眺望那張模糊的圖片:一位衣衫單薄而襤褸的少年正在一朵疾速奔馳的烏云下面抽泣,雷雨就要來臨,而他的牛群仍然干癟著肚皮。他的父母遠(yuǎn)在山腳下的一塊旱地里鋤草,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而他的伙伴們就在附近的草叢中捉迷藏,嘴里發(fā)出一陣陣類人猿似的啼鳴……遺憾的是,除了大地做證外,沒有人曾將這些真實的困境拍攝下來。所以,我只能在日復(fù)一日的眺望中堅持著這種堅持。我相信,我的努力不會全然白費,雖然不能讓我看清那一張張圖片上的景色和面容,但至少讓我看見了什么才是真實的,就像現(xiàn)在,我在遠(yuǎn)離那片山坡之后便不敢再以“牧童”自居,雖然我依然散淡慵懶,無論多么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依然不能將我馴化成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人,但我從來不敢說“城市放牧”之類的鬼話,因為我已經(jīng)明白,一個牧童一旦離開了他個人的山崗和草坡,他就喪失了放牧的對象。

張執(zhí)浩,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隨筆集《時光練習(xí)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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