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芳 王 昉
1996年8月,為迎接10月份在北京召開的穆青新聞作品研討會,河南日報副總編輯王天林約我合作文章,我才有機會比較集中地采訪了穆青。
8月24日我到了北京,當時女兒王日方正在中央電視臺實習,按約穆青給了我們?nèi)齻€上午的時間,從他少年時代談起,我們算“奢侈”了一番,邊筆記邊錄音。
遠離北京,我們的采訪有很大困難,但我們又有不少優(yōu)勢。穆老的《十個共產(chǎn)黨員》中,6個典型是河南的。他以河南為采訪和調(diào)研基地,足跡遍布全省。他采訪過的典型,我們隨后大多去采訪過,情況比較熟悉。于是從北京回來后,學習穆青的采訪作風,我們到基層群眾中尋訪穆青蹤跡。
“沒有穆青,焦裕祿也不會這樣出名!”
第一站先到蘭考。
我這是第三次到蘭考。第一次是1963年秋天,我還是河南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學校組織到蘭考幫助救災,就在黨校的大禮堂打地鋪,白天翻地。記得澇地連茅草都很稀少,板結得很瓷實。一天,同學們聚集在大禮堂,聽縣委書記講話,現(xiàn)在想他就是焦裕祿,因離得遠看不清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他講了什么,但從那以后大家干活勁頭很大,手掌都打了血泡,硬是把很大一片板結的荒地給翻得松軟,種上了麥子。這是一段短暫而難忘的經(jīng)歷。后來讀起《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就格外親切。第二次是1989年夏,我隨中央林業(yè)采訪團來到蘭考,拜謁了焦裕祿陵園,大家還手扯手測量焦裕祿栽的“焦桐”有多粗。這一次我們幾乎走遍了泡桐林,還采訪了焦裕祿重用的那位林業(yè)技術員。這時祖國大地呼喚焦裕祿精神的聲浪越來越高,我重溫了《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寫出了報告文學《泡桐林》,并獲得《人民日報》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是與這種思想感情的感染激勵分不開的。
第三次踏上這熟悉的土地,尋訪穆青的蹤跡,我們先到韓村。韓村是焦裕祿樹立的四面紅旗之一,在縣城西南約1公里的洼窩里。尋找穆青的老友孫少甫,老漢正好在家。穆青、馮健、周原曾在他家院子里喝著大碗茶談笑風生。原來的磚瓦房換成白粉墻的新房,還是那張木板桌,幾個小木凳,老漢的閨女給我們沏上大碗茶,熱氣騰騰中聽老人敘述往事。談起焦書記他眼噙淚花,談起穆青勾起了他悠悠思念。從無墻的院子望出去,南面曠野上,霧蒙蒙欲雨,棗林里紅棗綴滿枝頭,地上花生棵像碧綠的絨毯。老漢說,給新房照張相片讓穆青看看。我們讓老漢夫婦坐在房前拍照,還拍了那棗林和田野。后來照片給穆青看了,他為老農(nóng)換了新屋,生活條件更好感到高興。等他再來蘭考時,孫少甫已不在人世……而一位老記者與一位老農(nóng)的故事卻永存人間。
農(nóng)民辦的桐木加工廠和樂器廠中,桐材正待包裝出口。桐木做的古箏、板胡、揚琴、琵琶等琳瑯滿目,產(chǎn)品已在全國獲得金獎。一位姑娘演奏了幾支優(yōu)美的樂曲,奏出新一代農(nóng)民前進的歌聲。青年企業(yè)家說:“我們都是讀著《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長大的。穆青為俺蘭考立了功。沒有穆青,焦裕祿也不會這樣出名,現(xiàn)在做生意俺也沾著焦裕祿的光!”
訪穆青老家杞縣
第二站我們訪問穆青的老家杞縣。實際上,穆家祖籍在周口,為了生計,舉家隨祖父遷徙到安徽蚌埠,1921年農(nóng)歷二月初六穆青出生,9歲時爺爺猝死,全家回到奶奶的娘家杞縣。聽穆老說,有一次一位精通易經(jīng)的人非要給他看相,說他一世飄零,沒有真正的家。他當成玩笑講,自然不在乎這種說法。他把杞縣當成老家,是因為從10歲到16歲,人生重要的少年階段是在杞縣度過的。而在杞縣的歲月,奠定了他走向革命的基礎。
穆老說,小時候在家的事兒他姐姐最清楚。于是在鄭州時,我們先拜訪了穆青的大姐穆鏡涵先生。她已80歲高齡,能寫蠅頭小字,除了耳有點背,身體健朗,思路敏捷,記憶清晰,講起來形象生動且極富感情,容易激動,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原來她丈夫就是穆青的恩師、大同學校校長王毅齋先生。除了對穆青了解很多,她本人就是一部歷史,人生的悲歡離合都嘗盡了,而樂觀、剛強的性格支撐著她。我們陪她流淚,更對她的人格肅然起敬。穆青和他姐姐的關系最為密切,她的家里掛著穆青題寫的條幅,她的身上也折射著穆青的影子。
在杞縣,尋找穆青家的舊址——一個叫夏哨營的地方。晚年穆老每次回杞縣,都要到這里看看,撫今憶昔,不免感慨萬千。那座租住的老屋已不見了。他家院后那個長年積水的大坑早已填平。大坑在穆青的記憶里,是面優(yōu)美的湖。湖里長滿了蓮藕,夏夜的月光下,荷花亭亭,薄霧裊裊。湖邊有棵垂柳,樹下有口井,井里的泉水清冽甘甜長年不斷,家里人常坐在井臺上聊天,少年穆青擠在人縫里聽故事。他曾寫了一篇散文《夏哨營之夜》,描寫出荷塘月色的情韻,發(fā)表在學校創(chuàng)辦的《群鷗》雜志上,是他的散文處女作,受到老師、同學的贊揚。后來穆青為小湖的消失感到惋惜,每次徜徉于此,他都想覓回童年的夢……
我們曾到北京圖書館查找《群鷗》,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群鷗》創(chuàng)辦于20世紀30年代初期,穆青參加編輯并撰寫稿件,由姚雪垠在北京聯(lián)系印刷,剛辦了3期,就被當局扼殺,因此很難查到。
縣委宣傳部的同志領我們找到大同中學的原址。這是一座孔廟,有大殿和廂房,彩色琉璃瓦上長著茅草和青苔。門窗經(jīng)過修繕,雕花上的紅油漆依然斑斑駁駁。20世紀30年代初這里曾是“群鷗”會聚,同學意氣風華、揮斥方遒的景象,演繹出多少轟轟烈烈的故事。穆青的語文啟蒙教師是孫子純先生,他是王毅齋的老師,教學有方,一個詞兒,一個成語,都能講出生動有趣的故事,穆青對語文的偏愛與他有很大關系。
來到1982年恢復后的大同中學,校牌是穆青的親筆題字,校園里綠蔭覆蓋,回蕩著朗朗的讀書聲。年輕的女校長介紹了怎樣繼承光榮傳統(tǒng),培養(yǎng)學生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情況。他們的教學質(zhì)量在開封市名列前茅。
參觀校史展覽,心里很不是滋味。首先面對的是王毅齋先生的遺像,照片上的他正值中年,躊躇滿志,目光睿智剛毅。王毅齋1896年出生于杞縣縣城一個小手工業(yè)者家庭。自幼聰明好學,青年時代留學德國、奧地利,畢業(yè)于維也納大學,獲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在德國他結識了朱德等革命者,他們的合影現(xiàn)存于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他熱愛祖國,畢業(yè)后毅然回國,以改造舊中國為己任。他任河南大學經(jīng)濟系教授時,一面領導學生宣傳抗日,常常發(fā)表激昂慷慨的演講,同時在家鄉(xiāng)辦起私立大同學校,提出“挽國魂于童蒙”。當時穆青一家剛從蚌埠搬回杞縣,穆青面臨失學危機,大同小學的招生布告如同雪中送炭??荚嚂r王先生特別喜歡這個聰明靦腆的少年,在少年眼中,這位30多歲的先生氣質(zhì)非凡,待人親熱和善。穆青小學畢業(yè)時,王毅齋又拿出薪水在地下黨的幫助下辦起大同中學,吸收共產(chǎn)黨員任教。穆青受到革命思想的啟蒙和愛國激情的感染,由此踏上革命之路。后來從大同中學走出的師級以上的干部就有100多位,為革命犧牲的烈士有20多位。穆大姐曾對我們說:“如果全家不回到杞縣,如果不認識王毅齋,如果沒有王先生創(chuàng)辦的大同學校,不知穆青會走上什么道路,今天會是什么樣子?”
新中國成立后王先生歷任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河南省副省長等職,1957年他對黨滿腔赤誠卻被打成右派。1972年9月14日他受盡迫害凌辱在封丘一個破爛的小屋里死去,只有老伴守候在身旁,無人過問。他的兒女也受盡牽連。1979年7月,中共河南省委、省政府為王毅齋徹底平反昭雪,恢復了名譽。穆青捧著恩師的骨灰盒痛哭失聲。面對王先生的遺像,我們欲哭無淚,心里在流血……
還有一張照片更令人驚心動魄:穆青的中學語文老師、著名的教育家、鄭州大學校長郭曉棠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的場景,兩個家伙揪住他的頭發(fā)正讓他“坐飛機”。我沒見過郭曉棠,他的聲望和學識早令我敬佩,卻沒想到在這里認識了他。他儒雅之氣仍依稀可見。沒法想像他受辱時的心情,只知他聽到平反的消息因過分激動而辭世。面對這張遺像,我們也是欲哭無淚,心里在流血……好在校園的讀書聲提醒我們,這一切都成了歷史。
這里還展出了穆青的恩師、共產(chǎn)黨員梁雷、趙伊坪等烈士的生平和照片。另一展廳有穆青與大同中學的專輯。穆青很熱愛母校,更難忘指引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恩師,晚年他寫的《淚灑偏關》、《烈士·恩師》,就是紀念被敵人砍去頭顱和被燒死的抗日英雄梁雷、趙伊坪的。他感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
他對我們說:“沒有這幾位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年輕時遇上好老師最重要。天、地、君、親、師,古人把老師的地位和天地、皇帝、雙親排在一起。大同中學把我們一個個送上革命道路,這是最寶貴的政治啟蒙。”
太行山水情
1996年9月18日,我們到輝縣采訪,一路上看到夏季洪水肆虐的痕跡:新鄉(xiāng)市西北部田野里的玉米棵被沖倒在地,有的房屋被泡塌,道路被沖毀,據(jù)《河南日報》報道,如果不是輝縣山區(qū)大大小小的水庫攔洪蓄水,今年的特大洪水足可以將整個新鄉(xiāng)市淹沒。
20世紀70年代正是輝縣大干時,我?guī)状蝸聿稍L,參加過石門水庫的建成典禮;采訪過洪州城石灘造田和千米友誼洞打洞;1975年冬還在三郊口水庫工地住了幾天,采訪劉桂清領導的石姑娘隊,寫出了《英姿颯爽戰(zhàn)太行》的長篇通訊,發(fā)表在《河南日報》,因此,我對輝縣的山水格外有感情。
在縣城內(nèi)一片舊瓦舍里找到了鄭永和。他住的還是70年代當縣委書記領著修水庫時的房子。陳設都過了時,舊沙發(fā)、舊桌椅,唯有精神面貌還年輕,滿頭烏發(fā)人家還以為染過呢。那種關心老百姓的“習性”依舊。人還未落座他就給講北干渠的事,滔滔不絕,別人插不上嘴。墻上掛著輝縣地圖和北干渠地形圖。那塊枯黃的地方,4萬畝山林和4萬多百姓正在盼水。當?shù)厝嗽鵀槿h水利做出了貢獻,而他們至今仍生活在渴望中,這成了老鄭一塊心病。他說,即使來一個小學生、中學生,他也要講一講,他要學愚公移山,這一代干不成下一代干。
第二天上午,瓢潑大雨下個不停,鄭永和組織老干部服務隊照常舉行讀書會。他們的活動室就在老鄭家對門一個簡陋的小屋里,這使我想起20世紀70年代穆青來輝縣采訪時在縣委招待所住過的破廟。雖然雨下得很大,路上的水流成小河,老干部們打著傘趟著水先后都來了,最大的80多歲,最小的也有60多歲。墻上貼著老干部服務隊的宗旨,靠窗一張破桌子,幾把破椅子,一張木床占據(jù)了大部空間,椅子不夠用就盤腿坐在床上。他們還是老班子、老稱呼、老作風。這天是他們第二次座談《十個共產(chǎn)黨員》,回憶起穆青給他們當參謀的故事,一個個充滿深情。他們說,穆青是第十一個共產(chǎn)黨員,新聞界早就該寫寫穆青了!
下午,天空霧蒙蒙的,雨時斷時續(xù),鄭永和帶我們?nèi)ヅ氖^鄉(xiāng)。輝縣當年建成的水庫如今都成了青山碧水風景秀麗的旅游景點,造的田成了年年豐收永續(xù)利用的“糧倉”。出城往北約20公里,就到了有名的郊東溝,這里原來滿溝石頭。鄭永和曾對郭小川說:“孫釗帶領群眾是要把滿山的石頭都拍成饃,好讓子孫后代不挨餓!”郭小川連聲稱妙,對《詠拍石頭》的詩句進行修改:
要問太行山區(qū)哪兒石頭最多,
也許得數(shù)拍石頭公社。
要是石頭都變成饃,
全輝縣人,保管一萬年也不會挨餓!
記得后來我把郭小川的詩念給穆老聽,他非常喜歡連聲稱妙,還頗為遺憾地說:“寫《難忘那雙手》時,不知道有這首詩,要是知道,我一定會寫進去的?!?/p>
如今“滿溝的石頭都變成了饃”,眼前一派豐收景象:玉米挺著大棒棒,大豆結著鼓飽飽的角……路旁還立有紀念碑,向后代講述著那個年代的感人故事:焦裕祿式的好干部孫釗領著群眾硬是把亂石溝變成了米糧川。
刻著“拍石頭公社”的石碑依然立在山坡的樹影里,往上走,就是穆青與鄭永和、孫釗徹夜暢談的那個平屋頂。屋頂與院落一般高。朝西有3間舊屋,拾級而上,看到了當年孫釗與他人共同辦公的地方:南面一小間,簡陋狹窄,一張破桌子,一只放文件、衣物用的炸藥箱,一張鋪著秫秸的舊式木床,天花板是用秫秸棚的。孫釗用它暫時棲身,他的“辦公室”是在山水間,在群眾里。穆青來尋找他的蹤跡,門鎖著進不去,就坐在門檻上望著青山思念老友潸然落淚。鄭永和坐在門檻上給我們述說著穆青幾次來訪的情況,眼中不覺也涌出淚花。
烏云低垂著,空中飄落細細的雨絲,風刺骨的寒涼。我們又去西面山下看當年修的大壩、水庫,面前又出現(xiàn)穆青在《難忘那雙手》中描寫的孫釗臨死時的那雙手:“那結滿銅錢厚繭的雙手,凝著烏紫的血痕,斷指還在發(fā)炎,整個右手腫得老高?!睂O釗沒死在辦公室那張木床上,而是死在修渠工地鋪著麥秸的小床上,“薄棉被上搭著他穿了好幾年濺滿泥水、石塵的黑棉衣褲,床邊仍放著6年來從沒離開過他的工具:一對鐵錘和鋼鉆?!蔽覀冏吣虑嘧哌^的路,也想去看看死后不占一寸土地而埋在石堰下的孫釗的墓地,因黃昏的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濘,老鄭沒讓去。暮雨帶著我們心中的悼念,默默下著……
夜里,王日方著涼發(fā)起了高燒。但她說,經(jīng)受了從沒有過的感染和教育,很值得。
2003年的春天,應鄭永和之邀我和十幾位老新聞工作者重訪輝縣,來到穆青最初跟隨鄭永和深山治蟲的尖山洼。翌日,我特地趕到拍石頭找到孫釗的墓地,帶上穆老未竟的心愿,獻上一個用迎春花編成的花環(huán),向他三鞠躬。我還沿著已修成的北干渠走了半天,在給穆老的信中寫了農(nóng)民用渠水澆麥栽樹的情景,帶給老人以欣慰。因為這是他心上的渠。多年來他除了寫《情系人民》和《老書記與北干渠的故事》大造輿論外,還在省里、中央不知做了多少工作以爭得對修渠的支持。他曾對我們感嘆:“城里人喝啤酒、洋酒,山里人卻連水也喝不上!”
到穆老逝世,他曾10訪輝縣,山山水水都寄托著他的深情。要尋訪他的蹤跡,十天半月也走不完。1996年那一次,我們僅去了拍石頭。(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