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翰存
一
李老鄉(xiāng)先生笑的時候,從來沒有聲音。他一笑起來,嘴唇向兩邊裂開,露出牙齒,眼睛有些狡黠地看著你,就算是笑了。
他的老朋友說,幾十年來就這樣子,只有笑容,沒有笑聲。
一個人的時候,就嚴肅,漠然。我在盤旋路遠遠看見他,人群中,老頭很瘦很漠然地走著,頭發(fā)后仰,弓著身,像一匹老狼。
他去上班,也許去會朋友。在與大家的聚會中,談話不斷深入,碰撞出思想的鋒芒,他的一切生動表情,才顯露出來。
“發(fā)光的發(fā)光,潛水的潛水,朋友們,都用點功吧!”
二
李老鄉(xiāng)先生愛吃辣,愛喝酒。每次吃飯,都少不了辣子魚或毛血旺,還囑咐飯館服務員:“做的辣一點啊?!笨娠埐苏嬲蟻砹?,他卻不怎么吃,只是在那里和大家說話,喝酒。他說話聲音小,口音重,再加上哲理深奧,身邊的人必須要認真傾全力去聽,方能聽明白。不清楚的,先用心記下來,回去再慢慢想。
而且每次談話,必談詩歌、藝術(shù),光說閑話,他就不滿意,不高興,就引發(fā)在座者去談“有意義”話題。他說:“大家在地球上見個面,多不容易呀!朋友們吃著小菜,喝著小酒,說說話,多好!”
喝酒一般不用小杯,用土茶杯,也從不劃拳,就是說話。高興處,每說一句話,就把杯子舉一下,喝一口,悶在嘴里,停留片刻,再咽下去。大家跟著聽他說,自己說,不停舉杯,幾個回合下來,就有人暈乎,也越發(fā)激動,讓酒精刺激出激情,和奇思妙想。李老師坐在那里,看上去喝得最多,卻從來不醉,最多眼神有點像“霧里看花”,神志異常清晰。難怪,有人說他是“泡在酒里的老人參”。
詩人陽飚幾年前寫李老鄉(xiāng)先生,說老鄉(xiāng)先生家里供著一個大酒壇子,黑色的,上面貼著一個紅紙的“酒”字。老鄉(xiāng)先生每天清晨起來,穿著短褲衩,先對著酒壇子拜三拜,然后才去寫詩。這個故事在朋友們之間傳開,大家就想去看一看。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特別留意那個酒壇子,卻沒發(fā)現(xiàn)。問李老師:
“您那酒壇子呢,怎么沒了?”
他默悠悠地說:“沒有的事,大致是陽飚在胡說!”
有兩年,過完春節(jié),我從家里給他帶了兩塑料桶酒,是我姨夫家自釀的。他喝著,感覺非常好,說是純糧食酒。有時來人了,拿出來大伙一起喝,也都說不錯。第三次帶酒來的時候,他品了品,笑著說,不如以前的醇厚了,你姨夫往酒里摻了水。我聽了很羞愧,也很生氣,感覺我姨夫就是一個奸商。
但不管怎樣,酒,這了不起的發(fā)明,千百年來為文人所嗜好的東西,已經(jīng)和李老師的生活與寫作分不開了。他喝著酒等人,喝著酒說話,喝著酒寫詩,半醉半醒之間,發(fā)現(xiàn)了新的生活趣味和詩意,逐漸擴張到他的筆端。
詩人高凱說,老鄉(xiāng)寫詩,詩歌里都有一股酒味。
三
李老鄉(xiāng)先生在《飛天》編輯部上班,每天走路,慢慢來,慢慢去。
編輯部在南昌路的時候,要走得遠一點,路過農(nóng)民巷、金城賓館,街上碰見熟人,揚手打個招呼,再接著走。胳膊下掖著一些雜志和信件。
后來編輯部搬到東崗西路,那是省文聯(lián)自己的一座新樓,條件比原來改善多了。后面就是文聯(lián)家屬院。李老師從家屬院出來,走幾步,馬路邊就是單位的房子。編輯部在四樓。
前前后后,當了31年詩歌編輯。
我上研究生的時候,編輯部已遷到新樓。我平日時間充裕,學習輕松自由,學校離那里也很近,于是隔三差五跑過去,找李老師。敲辦公室的門,進去,里面煙霧繚繞,李老師正在和別人聊天,或者改稿子。對面坐著同事辛曉玲,聊天,或者看英語。
李老師發(fā)一根煙,我坐下吞云吐霧。桌子邊放著一個很大的鐵皮煙灰缸。李老師說:
“你英語要學好,讀外文原著。要不吃大虧了,看詩歌都是人家翻譯的?!庇终劦桨@偎沟囊住动偪竦氖駱洹?,翻譯得多好。
繼續(xù)又說別的。有時,我拿出自己寫的稿子讓他看,心里忐忑不安。他仔細地看,只看了一頁,放下,說:“不行,你不能這么寫。太趕時髦了,語言也不到位?!?/p>
下次拿新的去,還是說不行:腦子好,路子錯了,思想大于形象。
偶爾夠水準的,仔細修改過,在《飛天》上登出。
李老師說他寫了幾十年的詩,走了很大的彎路,仍沒有克服主觀化的毛病,理念痕跡太重。有時寫得比較像話,也只是藝術(shù)上寫出了幾句新鮮的語言,留下幾句順口溜而已。所以,不希望青年人步他的后塵。
還說,思想可以模糊,但語言要清醒,用清醒的語言達到模糊的狀態(tài)。文學的所有問題,首先是一個藝術(shù)的問題,藝術(shù)上不能創(chuàng)造,不能破壞,談什么思想?
因此他堅持修改。自己寫詩,推推敲敲。像“遠方天低/高個男人應向遠方走去”、“愛,需要歇歇/歇歇,再愛”,這樣的好詩句,都是慢慢熬出來的。他說我們不是李白,沒有人家那樣的大才,可以不修改。我們都還沒有熬到不修改的份兒上。看看托爾斯泰那老頭子,七八十歲了還改來改去。海明威把《老人與?!犯牡枚嘁粋€詞不行,少一個詞也不行。龐德把《地鐵》改得只剩下兩句話。
聽到年輕人經(jīng)常標榜自己寫作從不修改,他就很痛心,說這么輕狂,你們算啥呀!就把他們寄來的稿子,找出許多問題,用紅筆認真改過,夠發(fā)表的,在《飛天》上登了。
有一次,我拿著余杰的書叫他看。我想用這個我所喜愛的文壇新銳的文字打動他,讓他認為,在目前中國,藝術(shù)并不是最重要的,有勇氣說真話,發(fā)出自己批判的聲音,才是最重要的。他說,你翻幾段新鮮的話讓我看看。于是我翻開余杰的書,找了幾段認為很新鮮深刻的話,遞給他。他看了,直搖頭。
“小伙子憑著膽大,還沒創(chuàng)造,就把自己破壞完了。這哪里是新鮮,別人早說過了?!蔽壹绷?,說:“他學魯迅,繼承五四精神,難道不應該肯定嗎?”
“魯迅有《阿Q正傳》,《野草》,他有嗎?”
我急不擇言:“我們是奴才,我們是蛆蟲,在大多數(shù)人沉默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出我們的處境,難道不是一種驚醒嗎?”
“說出來又如何?又怎樣?”
他說《紅樓夢》對社會的認識夠深刻了,破壞力夠大,但你看曹雪芹把紅樓夢寫得多好,隱藏著鋒芒,卻又閃爍著鋒芒。今天你寫出《紅樓夢》,照樣出版,你寫出來了嗎?
又說過去政治犯上殺場,還可以喊喊口號,理直氣壯一回。現(xiàn)在你想做英雄,都不給機會讓你做,把你說成是流氓、貪污犯,人人痛恨。
又談余杰,批評半天。完了,盯著我說:
“你可千萬別這么干,做你自己的事情!先建設自己,后破壞自己?!?/p>
“犯錯誤,也要有聲有色地犯錯誤,犯藝術(shù)上的錯誤?!?/p>
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有愛護的意思。漸漸地,我的觀念發(fā)生改變了。
四
文聯(lián)經(jīng)常開會,傳達精神,組織學習。李老師
也要參加。
但他開會,一般決不發(fā)言。有時會開到中途,就偷偷溜出來了。別人看見,知道他的脾氣性格,也不責怪。
只是以前有一次,他發(fā)言了,且讓大家很難堪。
那次是批判會。大致因為一個人犯了錯誤,有自由化言論傾向。按照上面的意思,要批判教育,還要組織處理。會上人人表態(tài),聲討那個犯了錯誤的人,唾沫星子亂飛。也有人沉默,啥也不說,察言觀色。
草草批判了半天,大會主席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宣布處理意見。主席說,大家沒什么意見了,鼓掌,全體通過。
正要鼓掌,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聲音:
“不是全體通過。還有我。我不同意?!?/p>
全場啞然,大會主席半天反應過來,喊:
“誰在說話?請給我站出來!”
小個子的老鄉(xiāng)站起來,舉著手,用河南口音說:
“我不同意。不能說全體通過!”
后來我問李老師,結(jié)果怎么樣。李老師說,他們給上面報的時候,還是說全體通過了。但領導很生氣,私下找到他,說老鄉(xiāng)呀老鄉(xiāng),你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干嗎要跳出來呢。大家都不容易,給個面子,總是應該的嘛。
李老師還談到一件事,大概是1989年,他被“審查”了一回。
有一天,有人請他寫字,說是孩子結(jié)婚,掛副對于出來,喜慶。
李老師滿口答應,提起毛筆給他寫了一首李商隱的《無題》。寫完了,發(fā)現(xiàn)漏了一個字,于是說不好意思,連忙重寫。
那人卻說:“老鄉(xiāng),可以了,老鄉(xiāng),可以了。不用重寫了。”
李老師堅持還要重寫,那人卻卷起寫好的字,道聲謝,腆著肚子匆忙走了。
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在對他的筆跡。
因為有人懷疑,他替上街游行的人寫“反動標語”。實則是沒有的事。
五
經(jīng)常,大家出去說話。
農(nóng)民巷那條街,大大小小的飯館,都好像吃過了。
一般是李老師掏錢,他每月掙的那點工資,基本上都用來請客吃飯了。他有兩條原則:決不讓自己沒有工作的學生掏錢;決不讓女士掏錢。
有時路過小店,買點煙酒、水果,從不講價。
那個開川菜館的中年女老板,見李老師來了,臉都笑成了一朵花,端茶倒水,“李老師、李老師”親熱地叫個不停。
我們笑著,諱莫如深地問李老師:“這女的咋對你這么好呀!”
李老師低下聲音說:“好,好,算賬一分不少。”
大家坐下來,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
在詩人的圈子里,一般是比較挑剔的,不熟悉的或合不來的,不會往一塊兒湊。李老師雖然對人很嚴厲,也很夠朋友。他請客,經(jīng)常會有一些新面孔,大都是在校學生。
一起吃菜,喝酒。娜夜和人鄰比較安靜,聽李老師說話,自己少說。牛慶國聽一會兒,就開始打岔,和老師開玩笑,高聲大氣地笑。葉舟則會摟著李老師的肩膀,論長道短。
李老師舉著杯子說:“大家念念自己的詩吧!每人念幾節(jié),聽一聽?!?/p>
于是開始念詩,一個人念完了,大家發(fā)表意見,李老師點評。下一個人接著念,再點評。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就有人緊張,借酒壯膽。
李老師評詩,是不留情面的。無論新朋友老朋友,只要有問題,會當場指出,希望改正。
有一次,就批評牛慶國的一首詩,說寫河西的鬼,把鬼寫得沒頭沒腦,散了架了。同時夸獎一個叫張莉的小姑娘的詩,說哪地方好哪地方好。牛慶國聽了,喝著酒嘿嘿地笑。
也批評過其他人,無一例外。
一個小青年拿著一首寫和尚的詩,和李老師爭辯,被李老師反駁一頓,滿臉通紅。又開始談禪,談來談去,不見起色。李老師說:“我們再別談禪了,談談樹上的那個‘蟬,好么?”
六
有一天,夜很深了。因為發(fā)生不愉快的爭執(zhí),李老師甩手從酒吧出來,我和馬蕭蕭緊跟其后。
黑夜的大街上,路燈下,一匹老狼,領著兩匹小狼。
李老師怒氣沖沖地走著,頭發(fā)后仰,弓著身,神情怪異。
發(fā)現(xiàn)二家未打烊的飯館,馬蕭蕭建議去吃個羊肉面片。李老師帶頭走了進去。
正在擦桌子的女服務員打了個照面,小姑娘嚇得花容失色,一連聲喊“救命啊,救命啊”,逃進廚房,鉆進老板的懷里。
老板出來,說沒事,沒事,是幾個顧客,不是鬼。
我們瞧瞧李老師的怪模樣,李老師瞧瞧我們。大家都不生氣了,就都笑了。照常吃飯,聊天,其樂融融。
七
李老鄉(xiāng)先生的家,在文聯(lián)家屬院六樓。
那是一套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煙熏火燎,黑糊糊的。但在我心目中,它勝過了世界上任何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記憶中,許多人從那里進去,又從那里出來。他的學生們,男的女的,懷著對詩歌和藝術(shù)的無比熱愛,到他那里去。坐在逼仄的客廳里,煙熏火燎,一杯酒,一首詩,聽一個老頭子說話。
二十幾年來,斗轉(zhuǎn)星移。聽著聽著,就成長起來了。
八
李老師曾為他的家寫過一首詩:
“我被擠出一種境界我可以/伸胳膊伸腿了/我買到了江山//我買到了江山買到了/十五平方米的高層房間/我要:發(fā)60瓦的光芒/照耀我的小天小地我的/二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夾著鋪蓋卷的妻子兒女/涌進門了我飽含熱淚/舉起偉人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人民”。(《天倫》)
他有老伴,有女兒。老伴有時在天津;女兒李小也,在國外讀書。蘭州的家,平時就他一個人居住。
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剛上大學,代表蘭大五泉文學社請他搞講座。他家里來了客人,在喝酒。于是匆匆忙忙提出邀請,喝了一杯酒,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臨走,注意到墻上有一幅字,是他詩歌里的句子:
“太小氣的事/不干/莫讓長空的蒼鷹/小看了一個放蜂的男人”。
以后再去,發(fā)現(xiàn)那幅字不見了,換成了賈島的《尋隱者不遇》,筆法獨特,深見功夫。尤其是“松下問童子”中的那個“松”字,寫得古樸象形,很讓人會意。我說:“李老師,你的字可真好啊!”他說,寫著玩玩。原來他就是學美術(shù)的,師大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
“您還是科班出身啊!”我開玩笑說。
以后他就講他的故事,什么時候上學,在哪里當兵,怎么樣帶著知青下鄉(xiāng),其間充滿了生活的趣味。
又談80年代的“新邊塞詩”,青年詩歌學會的輝煌歲月。
李老師講故事的時候,默悠悠的,神情幽默,一邊抽煙,講得津津有味。我聽著,也感到特別有意思。
有一次談到北島。這個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在最落魄的時候跑到甘肅,李老師他們幾個人湊錢,避開有關部門的視線,找了家飯館,給北島接風。完了,在他家住了一夜,急急忙忙就走了。以后出國,再也沒有往來。
1986年,“第三代詩派”興起,憤青們喊出“pass北島”、“打倒舒婷”的口號,紛紛占山為王,拉起自己的旗幟?!按髮W生詩派”的陸憶敏說:“北島給我提鞋,我都不要!”
李老師很理解那一代人的狂傲,卻懷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