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有富
1966年6月26日下午6點多鐘,長治上空忽然發(fā)生了一件震驚人心的事情。一股龍卷風由東南向西北游移,看上去像一根擎天巨柱,上接云端,下接黃土大地。隨之颶風、暴雨、冰雹交加,席卷而來,持續(xù)長達60余分鐘。那冰雹大似雞蛋,造成十多年來未曾見過的洪災,使全市近三十個生產大隊慘遭侵襲。這一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把上黨古城人民震懵了,冥冥之中似乎在預示著一場更大的人間災禍即將來臨。
7月1日,《紅旗》雜志公開點名批判周揚,誣陷他是“文藝黑線”的“祖師爺”、“總頭目”、“大紅傘”。眾所周知,周揚是文藝界中最賞識、最器重趙樹理的“伯樂”。周揚被批,預示著趙樹理也必然在劫難逃。
1966年7月14日下午,晉東南地委召集地區(qū)直屬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48個單位,17級以上黨員干部和黨員代表720人,第一次傳達了李雪峰同志在華北局工作會議上的報告。7月17日,中共晉東南地委文化革命辦公室編印的《文化革命簡報》第1期,率先放出引路的氣球,第一次公開點了趙樹理的名。
7月19日,晉東南地委文化革命辦公室編印的《文化革命簡報》第2期,更明確地指出這次運動“一開始矛頭就指向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和資產階級在黨內的代表人物,初步揭發(fā)出一批重點,其中重點人物47人,重點單位是地委宣傳部、專署文化局;揭出的重點人物中有趙樹理、專署文化局局長徐飛和地委黨校秘書科長趙德文等。”很顯然這是要拿趙樹理和與之常有聯(lián)系的宣傳、文化部門的人開刀。
當時,中共晉東南地委還在嚴格執(zhí)行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作出的“內外有別:大字報不要上街”等“八條規(guī)定”。借“面上各縣常委擴大會議”之機,于7月20日,以晉東南地委書記王尚志、副書記仝云為首的13名同志,在地委大樓的三樓樓道里,給趙樹理貼出了題名為《借下鄉(xiāng)體驗生活之名,行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實——從趙樹理在晉東南地區(qū)的所作所為看他的本質》的第一張約一萬三千多字的大字報。
7月21日上午,晉東南地委“在骨干中兩次傳達華北局會議李雪峰同志兩次報告的基礎上”,又召開了四千人參加的文化革命動員大會。當日下午,再次由地委書記王尚志、副書記仝云牽頭,聯(lián)合地委常委、晉東南軍分區(qū)司令員袁健、地委常委宣傳部長郭旺才等17人,又給趙樹理在地委大樓的二樓樓道里,貼出了第二張題名為《趙樹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言行面面觀》的三萬字大字報。
7月20日、21日,前后兩張大字報,洋洋四萬多字,把晉東南地委所在的二、三層樓道轉著圈兒貼了個密不透風,就連大白天也得開電燈照明。在長治這個2賒萬人口的上黨古城,這兩張大字報就像放了兩顆原子彈,震撼力空前,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文革”骨干分子絡繹不絕地前來參觀取經。
就在7月21日下午給趙樹理貼出第二張大宇報的同時,中共晉東南地委文化革命辦公室,已將第一、第二兩張大字報共約四萬三千多字的全文編印成《文化革命簡報》第3期,鉛印成冊,隨即發(fā)送至中共山西省委文化革命辦公室、晉東南各縣委以及地直各相關單位、相關部門。
第3期“簡報”,在以《挖出一顆定時炸彈》為題的“編者按”中說:“‘革命的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地直開展文化革命的四十八個單位,充分運用了革命大字報這個有力武器,揪出了一批鉆進黨內的資產階級代理人和大大小小的個人野心家……本期簡報選登了王尚志、仝云等十七位同志寫的一張三萬字的大字報和一個八千字的附件。這張大字報挖出了一顆定時炸彈,一舉揭開了趙樹理多年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反革命的頑固堡壘,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至此,燒向趙樹理全身的大火全面點燃了。
8月1日、2日兩天,中共晉東南地委召開面上各縣常委擴大會議,對趙樹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進行揭發(fā)和批判。參加會議的有面上各縣常委、辦公室主任和四清縣的常委59人,地委副部長、副專員以上15人,地直機關科、局長以上92人,特約勞動模范李順達等4人,省聯(lián)絡組4人,地委文化革命辦公室和各口辦公室19人,專、縣各劇團21人,文教單位左派代表12人,共計226人。會議由地委副書記仝云主持。
會議的第一天,作為中共晉東南地委領導下的晉城縣委“掛職”副書記,趙樹理不得不作了第一次檢查。全文如下:
看了諸位給我出的大字報,千言萬語無非促我革命,我應該在大是大非面前知道好歹,所以特別感謝。
我的錯誤積累了多年,是非常嚴重的。在大字報揭發(fā)下和小組同志們幫助下,使我有點初步認識。我的主要錯誤可以歸納為以下三方面:
一、在上黨戲曲工作中我充當了什么角色?
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以“勝利劇團”為代表的上黨戲劇改革是有成績的。在那十年中我雖然也協(xié)助過一些工作,但未能協(xié)助他們總結經驗,肯定成績,在已有成績基礎上繼續(xù)提高,致使他們在戰(zhàn)爭結束后,未能抗住舊戲反水,被舊勢力沖垮了那點基礎。
我到北京后,搞戲曲工作,局長就是田漢,田漢那些黑幫老頭子和他掌握的戲改局的馬彥祥、馬少波等戲劇專家,他們組織學習《蝴蝶盃》、《貴妃醉酒》等舊劇,通過學習自己認為提高了,作了他們的俘虜,相信了他們所指出舊劇中的所謂“人民性”。并幫他們回來上黨推廣,并從四川等地把翻箱底翻出的舊劇帶到北京,在北京匯集后,自己拿錢買上,辛辛苦苦從北京帶回幾百個所謂“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舊劇節(jié)目,送到上黨劇院。所以我是輸送者,這是最大問題,逢人就宣傳,認為是做黨的工作。
我每次回到上黨來,就先詢問戲劇情況,有時協(xié)作排、改舊劇,催促他們學習黑理論,雖然上黨的黑戲也有是從文化行政系統(tǒng)來的,但是我給的也不少。同志們揭發(fā)說,晉東南戲劇頭上有三座大山,那兩座我記不得是誰啦,反正我是座大山,人家不如我大。對舊劇我也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但不能說我是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反封建,我只是封建里頭的一個宗派。因為立場不穩(wěn),喪失了立場,就不能提意見,站在宗派立場上提不提都一樣。假如我能站穩(wěn)無產階級立場,縱然抗不住,至少也能有所不為,不幫他們干這黑事。
這個黑線是怎樣接上的呢?因為自己身上有黑線頭,對舊劇不分階級的愛好。比如愛好《雁門關》,認為是老戲啦,可以欣賞角色、服裝、唱腔、音樂等藝術,但實際上是拿楊八郎、余太君對人民進行了反動教育,臺下有人感動得流了淚,這是被封建戲感動得流了淚。
《三關排宴》雖說是有關部門邀我參與修改的,但這種事為什么會選到我頭上,因為我正是有資格、有興趣的封建藝術代理人,我沒有黑線頭就接不上線。我在黑線上是個什么地位?過去認為是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爭地位,現在才知道是站在封建立場上來爭論?!度P排宴》從東北拍
完電影后,在北京演出,劇協(xié)組織座談會召集了幾十個人,其中包括侍候過滿清、袁世凱、日本人、國民黨的四朝元老劇作者對我大加指責。事后我去找周揚告狀,說他們沒有資格評我,我不能當他們的孫子,但也沒鬧出個結果來。從此,我便存心在上黨弄出一個局面來和他們比比看?,F在看來這是和人家站在同一個封建主義立場上鬧宗派,當孫子并不奇怪——他們這種資格確實老。大字報說我手伸得很長,我曾賭氣說我連個組長也當不了,我還伸那么長手干什么,其實,我在戲劇上是個“權威”,我想在上黨戲方面另搞一套,這還不是抓嗎?是伸手抓。
在晉城的三省戲劇會演(即1963年10月初,趙樹理跟晉東南專署文化局一起,召集全區(qū)編劇、導演、主要演員及正在晉東南演出的山東荷澤專區(qū)棗梆劇團、河北邯鄲專區(qū)永年縣西調劇團、河南鄭州市越調劇團,加上晉城縣上黨梆子劇團,從3日到13日,舉行戲劇研究座談會,黑夜看戲,白天討論,戲稱“晉冀魯豫四省大會”——筆者注),也是在這種黑思想指導下做起來的,好在戲劇革命之勢迅速到來,才使這場翻箱底成為舊戲的強弩之末。
在戲劇界,我在人家黑幫中是個孫子,來上黨想搞獨立王國,不遺余力地推廣人家的東西。上黨舊戲也有別人的東西,我也知道都是誰的責任,因為我自己的問題大,顧不上去考慮,等自己的問題清理出個頭緒來再去說?!妒锏辍凡皇沁@里的問題,另外去說。
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我算哪一系?
在寫作上,我的主要錯誤是沒有歌頌時代精神,沒有歌頌工農兵英雄人物和無產階級的代表人物,另一方面,卻寫出了一些中間人物,甚至以對立面為主角,暴露了個別落后部分,給社會主義抹了黑。
以前老背著個農民出身的包袱,1964年北京文藝整風就沒有整進去。當時傳達毛主席對文藝工作的批評,我當時認為跌到修正主義邊緣是說他們的,調我去是當骨干調去整人的。后來當批評邵荃麟的“中間人物論”時,說寫中間人物有我,我當時就覺得冤枉,我以為邵荃麟的“中間人物論”的理論與我無關,因為我的作品在前,他的理論在后,我的作品不是在他的理論指導下寫的。現在想來,這不成理由,我的中間人物作品在前;正好給了他感性知識,作為他的理論根據之一部。自己寫了中間人物,本身危害已經不少,何況還被他采為論據呢。
這一錯誤的主要來源,是自己的小資產階級的立場未經徹底改造。1964年作協(xié)黨組指出這一點自己沒有想通,以為主席《講話》中所指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包括自己,沒有認識到從農民出身的學生仍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種知識分子,并不優(yōu)于上海亭子間來的知識分子,雖然參與過一點間歇的生產,思想感情和真的勞動人民仍有很大距離。既是這樣出身,又沒有深入到火熱的斗爭中去鍛煉,只是到火邊圪光圪光,站一站,所以雖然長期在群眾中跑來跑去,實則還是脫離實際脫離群眾的。今年60歲了,再深入到火熱的斗爭中去搞上十年八年,還可寫點東西,寫不出做點實際工作也是為人民服務。以前覺得自己無產階級化了,二十多年不落實,今后要落實。到哪里去鍛煉?還到尉遲、峪口,我不怕見熟人丟人,人熟知道我是什么料,希望大家有什么意見都揭出來擺完(按照當時記錄者記錄,趙樹理說到這里“哭泣”了——筆者注)。以前認為自己是農民出身,對農民不生疏,毛主席指示不包括自己。其實自己就是小資產階級。說小資產階級好像光榮點。
我為什么寫不出英雄人物、好作品呢?因為自己對勞動人民親手創(chuàng)建的事業(yè)愛之不深,只有局外人的感覺,看不到當事人得到成績的快慰之感,而只容易看到一點什么問題就瞎議論一番。把這樣的材料積累起來,只能寫成問題小說,想不出現“中間人物”也不行。
主觀上也想寫一個東西,起一個作用,但小資產階級立場寫不出來。意大利有一個作家是一篇作品一個問題,我比上三十年代的祖師爺連個孫子也不如。
《小二黑結婚》是1943年寫的,二十三年了,原來覺得是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忠實執(zhí)行者,不是那回事。自己農民出身,念了些封建的、資產階級的古書,哪能寫出無產階級的東西呢?二十三年了,向外國人介紹是人民作家,麻紙包了個木棍當了二十三年人民作家。大連會上一個標兵是我,二個樣板一是《四年不改》一是《賴大嫂》,并沒有我的《鍛煉鍛煉》,有同志說有《鍛煉鍛煉》,不過這也不是本質問題。《四年不改》是我推薦的,我把韓文洲最壞的作品當做最好的去推薦,明明是揭露社會主義的黑暗面,卻認為是抓住了問題。因為我與韓有同感。是那年回家,見打了些壞井,分外氣憤,對農民干部發(fā)火了,不原諒。作為寫問題小說,認為可把問題抓住了。農村干部四年犯錯不改,就容納不下了,那么自己二十三年不改又該怎說?韓文洲同志可以寫個二十三年不改,當然這是向內部講的。
我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長期打著人民作家的旗幟,受著勞動人民的供應,招搖打混,幌來幌去,不歌頌時代精神,不歌頌人民,光給人民抹黑,這就登報我也同意。
三、對三面紅旗
在這方面我思想是混亂的,主觀上也擁護三面紅旗,道理也會說,但用總路線的語句來對照自己的思想行為,自己是沒有干勁,甘居下游,人家走的快了就不以為然,生怕人家出事故??墒菍Α叭嗣窆纭?包括高級社、初級社),自己始終是熱心擁護者,沒有動搖過,沒有懷疑過。但這說不通,三面紅旗是連在一起的,人民公社既是建設社會主義的一個方面,又要以大躍進的精神向前邁進,誰也不能分開來擁護哪一面又同時反對哪一面。在邏輯上我自己對自己的行為,也解釋不通。在躍進中對千千萬萬人所參與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是不從成績方面看問題,碰到前進中一些因經驗不足而出現的偏差,便以為不可終日,急急忙忙找有關領導反映,并要求按照我的自以為是的意見辦事。自然,有關領導是對黨對人民負責的,不能按照我的意見辦事,如果真聽了我的話,便會取消了大躍進,總路線就會落空。三面紅旗是連在一塊的,反對一部就是反對全部。這樣統(tǒng)一來看,是不會錯的。統(tǒng)一來看,我站在反對方面。
形成這一錯誤的原因,仍是自己沒有真正投身在火熱的斗爭中去認識、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大家在建設中自己在建設外,沒投進去,還是站在小資產階級方面說話,這和一些資產階級老爺們站在一邊評長論短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向沁水李德全建議,把宋福堂調出端氏公社,過不久,宋福堂走了,不知是否我的話發(fā)生了作用,事后有人反映新來的人更壞了;更壞不更壞,我不負責任,也不知道到底是好是壞,和寫大字報一樣是聽來的。但今天檢查我對不起端氏人民,把能領導農業(yè)生產躍進的好同志調走了。
大字報說我反對計劃生產,我說過農民吃什么種什么,但是地專領導也不一定聽我的話,要聽上那就壞了。
大字報說的反對毛澤東思想問題,自己學的怎么樣,上邊說我死不讀書,把自己叫回去到中
宣部讀了半年書。我對馬列主義讀的少,毛主席著作學的更少,不是一點也沒沾,只是說不努力,要努力就不該是這個水平。對群眾學“毛著”,過去曾和資產階級老爺們的說法一樣,說群眾不能那么隨隨便便地去活學活用,想叫有人去系統(tǒng)地教,不然怕學不好。以后事實教育了我,現在人家學得很好,不用說尖子,就隨便一個小姑娘來考我,我也不及格。1963年參加了一段黃碾整風,后又到了黑山底,開始認識到大隊黨支部是和汽車上的發(fā)火機一樣。又認識到農民不能自發(fā)地產生馬列主義,必須去輸送。我想過系統(tǒng)去送,后來晉城群眾學習毛主席著作高潮起來后,認識到不是需要編什么東西,就是給送“毛選”和“選讀本”就行了。我不是毛主席的好學生,要是的話,還能跟黑幫接線,二十三年不寫好東西。近年來開始認識了,還愿意當毛主席的一個好學生。
解釋一下大字報說的我的二首詩。大字報說是黑話,可能是有一個流言說我是在北京罷了官回來的,就猜測我反對黨。其實我的官沒有罷,全國文聯(lián)理事、作協(xié)理事、曲藝協(xié)會主席等都在,有五六個官銜,最大的是曲協(xié)主席,和音協(xié)、劇協(xié)是平列的,我掛上紅條上天安門二層臺就因有個曲協(xié)主席。我的詩要是反毛主席就成了反動分子。一首是訪問大慶油田后給《詩刊》寫的,第二首是給曲協(xié)一個副主席王曾山祝壽時寫的,不是反詩。
總之,我的錯誤可以歸納為三句話:
在戲改方面,我做了田漢黑幫的孫子;在創(chuàng)作方面我是失職者,同時做了邵荃麟黑理論的根據;對三面紅旗我成了資產階級老爺們的代理人(原說的三面紅旗下的笨牛不確——笨??傔€能負一部分責任)。
趙樹理言不由衷、甚至帶著委屈的口頭檢查,面上各縣常委擴大會議認為他“根本沒有觸及到實際問題,更沒有觸及到靈魂深處的反動思想和反動本質”。因此,“與會同志硬著頭皮聽了他的檢查,十分氣憤,紛紛遞條子要發(fā)言。兩天來有二十八位同志在大會上痛斥了趙樹理的反動言行”。大會的主持者首先請上臺發(fā)言的當然是早已為他們寫好了揭發(fā)批判稿、只是讓他們來照本宣科念念而已的李順達、郭玉恩兩位全國勞模,趙樹理曾長期蹲點的晉城縣南村公社峪口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尚貴生,然后才是晉城縣委書記常三毛,陽城縣委書記張王成,以及上黨戲劇院梆子劇團的演員代表張永堂等人。
盡管趙樹理曾反復說:“你們說我反黨,反了黨,我到哪里去”?!澳銈儼盐耶敂橙耍疫€得把你們叫同志”。表明了他對共產主義的信念至死也是不會改變的,可這又有什么用?
8月3日,趙樹理被迫做了第二次檢查。
據中共晉東南地委文化革命辦公室編印的《文化革命簡報》第11期載,全文照錄如下:
上次檢查,地委看了,由仝云書記指出其不深刻及態(tài)度不端正之處,并指示要我按思想、立場,徹底、全面、系統(tǒng)地作一總清算。遵照這個精神,重新作如下檢查。
(全面、系統(tǒng)的檢查,須接觸一些歷史,但一接觸歷史就會拖長篇幅,為了照顧一點,關于不得不提的歷史部分,我盡可能簡約,如有說不明問題之處,請地委提出再作補充。)
(為了不拖長,與上次檢查重復的部分不再寫進去。)這次檢查的內容,分為下列七個部分:
一、資產階級文藝思想從何而來?
我一向檢查不著我有資產階級文藝思想,是被一個所謂“先進”的包袱壓著的。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開始于有了一點為政治服務、為大眾(那時尚沒有明確的為工農兵的概念)服務的簡單覺悟之后,而且又是個不被文藝界所承認的倡議者、試驗者;在名利方面自己也比較淡薄,不但在抗日戰(zhàn)爭以前幾十萬字的作品無存稿(現只存了可以背誦得出的一個小劇本《打倒?jié)h奸》,寫于1936年),而且在抗戰(zhàn)開始以后至1943年前的十幾萬字作品也無存稿。1943年我寫出《小二黑結婚》,恰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傳到太行區(qū)來的時候(比發(fā)表的時期遲一年),我讀了,以為自己是先得毛主席之心的,以為毛主席講話批準了自己的寫作之路。不久,山東轉印了《小二黑結婚》,山東省主席黎玉發(fā)表了推薦文章;接著延安的《解放日報》也連續(xù)轉載了這一作品,我從此才成了所謂“作家”。
現在檢查起來,我在這時候就有個很大的誤會。自己所理解的為政治服務,表現在作品中沒有明確的階級斗爭內容,而只是資產階級也有的那一點反封建內容:所謂為大眾,也不是毛主席指出的“為工農兵及其干部”的全部含義,而只偏重于“群眾語言”一個方面。
在立場、觀點上自以為沒有沾染過資產階級那一套,更是誤會,實則是還沒有沾了無產階級的邊。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活雖然開始較遲,可是早在學生時代就是文藝愛好者,對中國的封建文藝愛的是《西廂記》、《紅樓夢》等,對翻譯作品則是不分什么主義,歌德、莫泊桑、屠格涅夫、小泉八云、易卜生……拿得到什么就看什么,接受的東西雖不成系統(tǒng),可是封建的、資產階級的五毒俱全。創(chuàng)作開始時,除在語言上用的是農村口頭語之外,其他一切方面還不是完全受上述五毒俱全的思想支配著的嗎?
即以《小二黑結婚》為例,就充分能證明這一點:小二黑與小芹的愛情,不是以階級感情為基礎而是以生理上的愛慕為基礎的;對他們的家長,不是像毛主席說的用保護他們教育他們的滿腔熱情來說話,而是在小說一開始就在“神仙的忌諱”這一小標題下冷諷熱嘲地刺了他們一頓。這不都分明是用資產階級眼光來看待農民嗎?
這一作品從發(fā)表到現在已經二十三年了,聽到的評論一貫是捧場話,并且兩度(第一度在香港)被拍攝為故事片,自己也沒有體會到人家所贊賞的是什么東西。也不是絕對沒有人提出過疑議,好像在抗戰(zhàn)時期就有個老同事(忘記是誰,非文藝界的)提出諷刺農民是立場問題,但自己聽不進去,以為諷刺得不過分,理由是其中的二諸葛就是以我父親為模特兒的,孩子對父親的態(tài)度會有個自然的界限?,F在看來,誤會正在這里:農民的孩子,和地主、資產階級的孩子們作了幾年同學,受地主、資產階級的老師們幾年教育,又愛好了幾年地主、資產階級的文藝,很自然地就覺著自己的父親不夠格了。那時候,自己也有了一點資產階級的反封建思想——反迷信、反舊式婚姻等封建習慣,但在思想意識上是把農民也當作封建代表者反在內的,在學生時期有這思想不奇怪,在寫作品時期,雖然已經成了共產黨員,但有這一點未割去的舊思想尾巴也還可以理解,而事經二十三年之久,一個所謂老黨員還批判不了這個,那真是太不像人了。
其它作品一時趕不及一一檢查,不過可以說:從《小二黑結婚》直到《十里店》所有作品,凡是有中間人物(其實是落后人物)出現的,無不是受這種思想支持的。
二、以個體農民的思想對待國家與集體的關系:
從初級社的成立直到公社化的一系列農業(yè)生產機構改革,我的思想還趕上了,而在把集體經濟納入國家計劃規(guī)范的具體措施上,有些地方我反而又站到個體農民的觀點上去了。當時(尚
未定六十條以前)因經驗不足有些計劃不太符合實際是有的,但那是研究改進的問題而不是該不該計劃的問題??墒俏业乃枷雱t主張國家只要把征、購的部分分配到各核算單位,讓該單位把國家所需之部納入自己單位的規(guī)劃中,統(tǒng)一計劃,自給之部不必由國家計劃。我持的糊涂理由(實則是修正主義經濟刺激論)是農民自己對他們自己所熟悉的土地及切身的需要,要比縣社兩級熟悉得多,能多生產他們就不肯少生產。
與這相連帶的是過分強調因地制宜,取消競賽,以為各核算單位自己的經濟收入就是推動農民積極性的動力,與全民所有制競賽的作用不一樣,舉行競賽反而容易產生形式主義。
此外還有一些怪思想:如“粗放和集約相結合”、“計人產不計畝產”、“經濟作物定量不定畝”等等。
我把以上這些怪想法、怪議論集中起來寫了一篇論文(題目忘了),投寄紅旗雜志社,并給陳伯達同志寫了一封信,說明我的理論梗概。寄稿后兩天,北京來電報調我回去,路過太原恰好聽廬山會議的傳達(錄音),知道自己的文章有毛??;回到北京,要去抽回稿件本來還趕得上(估計不過才到),但那時候思想不通,以為寧可犯錯誤也要把自己的意見給中央首長看看。
回到作家協(xié)會,才知道是調回去整風。支部把有關廬山會議的文件傳給我看時,我一看到彭德懷的發(fā)言,覺著這一發(fā)言和我自己的想法大部分如出一轍。我對自己的錯誤觀點有時雖然很固執(zhí),但對黨也還老實。我說我與彭沒有聯(lián)系過,但我想的和他說的一樣,而且現在還變不過來,我也沒有辦法,只好接受黨的處分好了(彭的發(fā)言是對大躍進的攻擊,不是我寄給《紅旗》雜志文章的內容)。
這次會開了大約十幾天,把我那篇文章也抽回來一并批評了,也一分為二地把一些情況澄清,批評確系錯誤的部分,但經過很長時期(好像有半年)研究之后,肯定我的錯誤是認識問題,沒有給以處分。
現在看來,這次給我作的結論是偏寬了的,后來在這方面的錯誤仍是當時錯誤的重復或繼續(xù)。如果當時作為反黨問題給予嚴格處分,也就不會再犯。那些怪道理也沒有什么難理解,就是不愿承認它是修正主義的只憑物質刺激,想脫離計劃經濟恢復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而已。
三、階級熄滅與階級調和論:
“所有制改變了階級就消滅了”這一錯誤論點我記不得從什么地方接受來的,仿佛遠在解放北京以前就有過點影子,雖不十分明顯,可也沒有認真地清除過它。這一錯誤思想表現于我的作品中有過三次。第一次表現于《石不爛趕車》中把一個地主“認罪”一詞,因韻腳關系換成了“檢討”。第二次是在《開渠》中把大車交給剛被批準入社當社員的地主去趕。第三次是寫《三里灣》時有意不寫地富,以為地富無入社資格(當時有此規(guī)定),主要阻礙初級社擴大的是富裕中農和翻身時多占了果實的人。對地富勿過刺激是階級調和思想,一般地是婚姻問題,以為農民不與地富結婚,就會使地富自己互相結婚的機會多起來,對分散他們的結合不利。具體事例則為研究給偽村長摘帽子問題。當時我雖然是以個別為例來考慮對社會的利害關系,實則傾向于“摘”,是喪失階級立場的表現。前數例出現于八屆十中全會之前,尚可說是思想上有糊涂處,后一例則出現于今年春,而且不僅僅像作品中表現一下而是具體的人,是極端嚴重的錯誤。
四、身份與紀律:
在工作中看到問題不說固然是自由主義,但應該以一個普通黨員的身份通過一定的組織系統(tǒng)正式提出。我的錯誤在于不知自己懂得多少,又不知天高地厚,在各級領導同志面前妄自尊大,有時像個檢查員,大言不愧亂議論一通;有時像個瘋子亂開一頓玩笑,連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
領導上因為尊重自己,說話的口吻都很和氣,有所指責、有所命令也都采取商量的口氣,而自己則往往不知自覺自愛,愿接受就接受,不愿接受就巧辯飾非——陽奉陰違的人就夠壞了,而自己竟壞到“陽”也不“奉”。這種惡劣行為例子舉不勝舉,最突出的例子表現在頑固地堅持演出《十里店》。這戲自在太原第一次觀摩演出后,各級黨委書記、文教主管部門、老同事、老作家、老朋友、老首長……大家都曾對自己苦口婆心地屢加勸阻勿令放行,而自己一意孤行,利用領導上沒有明令制止的情況,偷偷摸摸把它放出去,直到此次文化大革命中,群眾給自己貼了大字報,尚不愿認錯,仍以為自己是為革命的。難道全省只有你趙樹理一個人是革命的了嗎?光說這一件事,就不只一次地遭到應該開除黨籍的地步了。
五、名義即權威:
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文人,無權威感,經小組幫助和大會揭發(fā),也使我吃驚不小,如李留斌同志揭出我在地委會議時插斷書記的話,在陽城縣委會議時堅持住一個人意見弄得會議無結果而散。王聰文同志揭發(fā)我在談戲改時批評了他,李宜生竟借此撤他劇團黨支書之職。聽了這些揭發(fā),使我毛骨悚然。我真不會想到自己一點毫不在意的言行,竟會有這樣大的牽動。其他未經揭發(fā)者尚不知有多少。
六、迷信專家輕視群眾:
自己沒有什么系統(tǒng)知識,卻非常迷信系統(tǒng)知識。如晉城峪口支書揭發(fā)說,有個中學生要我講毛選,我先問人家是什么文化程度,當人家說出是小學畢業(yè)時,我便勸人家去讀“農業(yè)常識”。他說這具體的事我記不得,但非常可能,非常合手我的想法。我總以為學毛著須先具備社會發(fā)展史、政治經濟學、唯物辯證法等基本常識,小學畢業(yè)是啃不動的。其實我到峪口時,黃福連早就在別處作過學毛選經驗的報告了。我這個迷信專家的人,對這非常寶貴的新生事物竟遲鈍到令人不可理解的程度,還要繼續(xù)當什么作家,寫什么英雄,當什么縣委書記哩?
七、對學習毛著的態(tài)度:
一個有三十年黨齡的所謂老黨員,要說對毛著一點也不愛那也不合平事實,不過說來也奇怪,我讀毛主席著作開頭是從愛那樣的文章讀起的。從文章上過癮說來是都讀過了,可是從用字上說來除了和文學接近的文藝座談會講話、新民主主義論、論黨八股……及有關整風的幾篇,其余都不曾聯(lián)系著自己的思想精心去讀。給人講的時候也不太少,但總以為群眾不易懂毛主席原文,而要把它變成自己的話講,有時候為了解釋“無產階級”一個詞,所說的話竟能超過讀一遍原文的時間,而給人的印象正如這次大會上群眾口頭揭發(fā)的叫做“東拉西扯”。
對待群眾學毛選的觀感,兩個月以前(即便多也多不了幾天)還像中央文件所指出的那種老爺式態(tài)度一樣,以為如沒有專人(又是專家觀念)去講,只能是庸俗化,不起作用。兩個月來,從廣播中,學習模范報告中,縣委的總結報告中受到點教訓,認識到自己不但失掉了做先生的資格,而且做學生也不會成個好學生了。
總之:自群眾學毛著成為高潮和這次文化大革命中,使我認識到自己不但是個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臭文人,而且已經成為情同隔世的老古董,對新鮮事物已經是一竅不通了。
我深深體會到要斗臭的人,只是早已臭了而尚蒙著個被單沒有揭開的人,我自己就是一個。
我對黨再不敢多所要求。假如黨還愿意把我留下來察看一個時期,給一個最后改造的機會,那我就喜出望外了。
兩張四萬多字的大字報以及中共晉東南地委召開的面上各縣常委擴大會議,揭發(fā)批判的內容雖然也觸及到趙樹理的部分作品,但重點還是自合作化以來,特別是在大躍進、人民公社化、農業(yè)學大寨、學毛著以及在他《三復集》中的各種言論。中共晉東南地委、專署的領導者們昭然若揭的是要將他打成反動“權威”、“黑幫”,斗倒、斗臭,不管他趙樹理的檢查是否深刻,是否觸及靈魂,都很難得到他們的肯定。面上各縣常委擴大會議結束之后,趙樹理被留在了長治,住地委、專署東招待所西6排6號,被責令繼續(xù)檢查交待他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
1967年1月,山西“一·一二”奪權之后,對趙樹理的批判立即“升級”。陰歷春節(jié)前后,趙樹理被從晉東南“揪”回太原。這期間除又“揪”回長治批斗過一次而外,在隨后的歲月里,直至悲慘去世,趙樹理再也沒有回過晉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