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晨
漢口有條古老的小街,街上有座棲隱寺,街因此而得名。那里留下了我童年的記憶,我讀了一部市井小民的書,叫人生百態(tài)。
戲子
樓上搬來了一家,獨身,聽說是唱戲的。我聽了很好奇,他是唱花旦的么?我最煩花旦了,咿咿呀呀得讓人沖盹睡。還是唱老生的?在我印象中那只會吹胡瞪眼、彎腰駝背、趔趔趄趄,最沒勁了!我喜歡那種把十八般武藝舞得飛火流星似的武將。聽說他是演武將,我來了興致,我想他一定生得威猛高大!幾次想上樓看看,不敢去,有點怕。
我家住的這幢屋是方方正正的兩層樓房,白灰粉墻,青石門楣,進(jìn)大門有個二十多平米的天井,上面鋪了玻璃瓦,很亮堂。一共住了六家,樓上樓下各住了三家。我家住在樓下后廂房,一扇小窗臨巷,那巷寬不足兩尺,常年不見陽光。房頂是樓梯,一有人走過就咚咚亂響,戲子就住在二樓樓梯口一間小房里。
有一天,同屋的小伢對我說戲子房里霧氣騰騰,飄出一種好聞的煙味。我想那會是么玩藝兒呀?我們輕手輕腳上了樓,他房門沒扣死,露出了兩指寬的縫。我悄悄從門縫往房里瞄,見大床上躺了位漢子,側(cè)身含了根笛似的玩藝兒放小燈上燒,津津有味地大口吸,煙一縷縷從鼻孔冒出來,被窗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照亮,裊裊地悠著圈兒。一會兒他掂起一把細(xì)瓷壺喝上一口,漱了一下,吐進(jìn)痰盂里。我看他怎么也不像個唱戲的。
我們的嘀咕聲驚動了他。他一抬頭看見了我們,笑了笑,招手要我們進(jìn)去,我們嚇得咚咚下了樓。不過好奇心又一次把我們引上了樓。他大約吸完了,睜了雙大眼看著天花板。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是病態(tài)的青白,看上去滿腹心事。他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我,向我招手。一塊上來的伢們都跑了,我沒跑。
你是夏家的小孩?
我點點頭。
進(jìn)來吧。
我推開門,躡手躡腳走進(jìn)去。房間很小,大約十幾平米。我說:他們說你是戲子?
他的眼光頓時熄了火,苦笑道:是呀。
我看他病懨懨的,咋也沒法跟戲臺上威風(fēng)八面的武將相比。叔叔,你真演武將嗎?
嘛不像?
我有點不相信,很失望,不敢說。我看了看房間說,你家里的人呢?怎么沒見?
我不是嗎?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啊。
怎么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不大明白。只是我沒再問。天近黃昏,他穿了件舊長衫,說:叔叔要去戲園了,明天再來玩吧,好嗎?
戲園那片天地對我太有吸引力了,我很想對他說帶我去吧。我太想去了,可我沒好意思說。
他每天都深夜而歸,往往睡到第二天過中①才起床。起床后呵欠連連,頭件事先要吸兩口。我問:叔叔,你吸的是什么東西呀?
這不是嘛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你為什么要吸呢?
他嘆了口氣:你太小,嘛也不懂。
叔叔,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老家在北方,很遠(yuǎn)很遠(yuǎn)。天津衛(wèi)附近有個寶砥,你知道嗎?我就是那里的人。
你怎么學(xué)了唱戲呢?
小時候家里窮。有個鄰居是戲班的,見我嗓子亮,扮相好,就把我?guī)У搅吮逼健?/p>
你么樣又到了漢口呢?
還不是小日本鬧的?誰愿意當(dāng)亡國奴呀?于是跟著戲班逃難,到了漢口沒法逃了,就留了下來。你沒看見?街上到處都是小日本。
我一想可不?街頭巷尾三天兩頭橫了個齜牙咧嘴的鐵絲網(wǎng),只留下個口。日本兵握了槍,行人過街都要搜身,誰不害怕呀?我不知道離開老家是個什么滋味,我相信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有一天爹娘終于允許讓他帶我去戲園。他領(lǐng)我到了后臺,把我安頓到戲臺上面的樓板上,那是用一塊塊尺把寬的木板拼起來的。他拿了只凳叫我坐,囑咐說:千萬別動,掉下去摔著可不是鬧著玩的。幺鑼了接你回家。
樓板高出戲臺約四米,我坐的地方雖有護(hù)欄,卻能看清戲場,也能看清后臺。叔叔靠在后臺一張?zhí)珟熞紊?,臉已粉得雪白,兩頰抹了淡淡的胭脂,眉眼間染了血似的猩紅,頭上纏了白布,一束長發(fā)垂在胸前。桌旁有盞燈,噙了根煙槍,閉了眼吞云吐霧。
戲場鬧哄哄的,觀眾還在進(jìn)場,后場擠滿了人。桌椅很簡陋,用一條條長木板釘?shù)?。戲臺前有四排雅座,每排放了四張大方桌,顯然坐的是有錢有勢的看客了。我忽然看見了隔壁方老太爺一家老小,他的長孫方少爺正和一幫戲友談笑風(fēng)生。我聽叔叔說過他是???,天天泡戲園子捧名角兒。
戲場的喧鬧讓我目不暇接。熱毛巾像一只只白鴿在上空飛來飛去,由堂倌吆喝著送到客人手中擦臉拭手。茶坊師傅肩搭抹布掂了長嘴銅壺來回上茶。胸掛果盤的小販穿行場內(nèi)兜售香煙瓜子。忽然鑼鼓聲大作,驚天動地的急急風(fēng)使戲場漸漸安靜下來。
后臺這邊叔叔抽足了鴉片,把一束長發(fā)盤在頭上,有人伺候他穿上了銀白戲裝,上了扎靠,插上了如蛇似柳的花翎。戴上了將軍盔,銀珍珠、白絨球一抖一閃,熠熠生輝。好英俊咆!我不禁癡了。
三遍鑼鼓響過,大幕拉開,幾折戲唱下來,驀然簾后一陣高亢、尖利的叫板繞梁而出,只見門簾一抖,卷起一道旋風(fēng),沖出一員白袍小將,打著圓場后直沖戲臺中央,猛轉(zhuǎn)身,眥目抖翅,目光如炬如電!立刻招來臺下一頓亂吼:好!
我驚得瞠目結(jié)舌,這是他嗎?這一亮相竟讓一個英氣勃勃的常山趙子龍虎虎生風(fēng)!我咋也沒想到這就是弱不禁風(fēng)的叔叔,那一刻簡直神了!我不禁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回家路上纏著叔叔問:你一上臺咋像變了個人似的呢?
唱戲跟做嘛一樣,不能馬虎,唱嘛得像嘛,一絲一扣都得點到點兒上。比如說亮相,一個角色是嘛號人嘛性格,得在亮相中抖落出來,你得攢好精神氣兒,在亮相那會兒走進(jìn)角色。
我聽得似懂非懂。從那以后,我找了根破棍成天和一伙伢們鏘鏘鏘沖來殺去。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災(zāi)難降臨了!六十四年前那個被警報攪得心慌意亂的夜晚,燃燒彈像驢屎蛋一串串撂下來,震得窗破屋搖,大火映紅了半邊天。不久有人在街上一邊跑一邊叫,滿香戲院炸平噦!我聽了立即想到了叔叔,第二天一大早,我急忙沖上樓,推開了叔叔的房門,他果然傷了!頭上纏了染血的紗布,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我趴床頭問道:叔叔,你疼嗎?
唉,嘛不疼?靠了菩薩保佑,我才撿了這條命。戲園炸塌了,戲班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垮了,完了,全完了!
你還唱戲嗎?叔叔。
他搖頭苦笑,茫然看著天花板,半晌才說:不唱也好,這年頭唱嘛也難,你唱“抗金兵”,就有人找你麻煩,只要戲場一開鑼,地面上的頭頭腦腦哪一路神都要供,少一炷香都不行。
我的心忽然沉重起來。
沒過幾天,我上樓推門,他不在了,新搬來一家人。我沖下樓梯,一口氣跑到街上,哪有他的影?我扯起喉嚨大喊:叔叔!沒人回應(yīng),我茫然,淚從臉上紛紛滾下。
房東余老板嘆息說:囝咧,他走了,他不會應(yīng)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張三挑水
老崔家是這條街上的老住戶了。以前他只是
個普通警察,沒什么架子,人也和善,街坊鄰舍相處都還不錯。一打從日本人占了漢口,老崔忽然發(fā)達(dá)了。他身板挺直,濃眉大眼,穿一身警服,斜挎背帶,腰佩一把閃光的短劍,戴一頂鑲白邊的大檐帽,確實夠氣派的了。他家的漢生穿著也抖起來了,有時一套白衣白褲,一會又是輕紡長衫,大約怕臟了衣,現(xiàn)在已不屑與我們?yōu)槲榱?。有一天,他腰挎一把短劍,黑皮劍鞘,黃銅鑲邊,劍把一抽,那劍刃錚錚放亮。雖然是舊劍,但還是饞得我們流口水,眼都直了。商量道:漢生,讓我們摸摸好么?
那怎么行?我爸不叫你們摸。
只看一眼行么?
不行!他頭一揚回了屋。
我往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唾沫:一把破劍有么了不起?但心里還是酸酸的。
崔家的一步登天讓左鄰右舍側(cè)目而視,嘀咕道:老崔走了么狗屎運,這么神氣呀?
方少爺冷笑:這年頭不舔尻子能升官?
張三挑了一擔(dān)水進(jìn)崔家門的時候,恰巧老崔出門。他笑道:喲,老總,您上班哪?
老崔家的喜滋滋接過話茬兒:張三,我家的老崔如今升上警長咧。
啊喲,升官了?恭喜恭喜。
如今漢口早沒了挑水這行當(dāng)了,但六十多年前的棲隱寺街是沒自來水的。那時候只租界那一片有,而其他地方多靠水車?yán)?,惟集稼嘴這一帶家家戶戶吃用水都是靠挑水夫一扭一擔(dān)從那條叫漢水的河里挑上來的。
張三在這條街上挑水有些年數(shù)了,大人小孩都認(rèn)識他。他熟悉各家各戶的廚房,知道誰家的缸放在哪兒。從清早起他就叭嗒一雙大腳丫不歇氣的忙。桶很大,一擔(dān)水足有百把斤,水面上漂個木片,有了它水就不會蕩出來。
張三個兒高大,夏天好打赤膊,身如古銅,汗珠一串串往下滾。他挑水的姿勢輕盈瀟灑,一邊甩了臂,一邊樂呵呵跟人打招呼。見到老人笑臉問候,碰上小伢逗個樂子。一進(jìn)了哪家門一聲吆喝,有人應(yīng)聲固然好,沒人也行,他把水倒進(jìn)缸里,蓋上蓋,墻邊有粉筆,他在墻上劃一道。也有人家買了水牌掛墻上,他自取一枚,從不會耍奸使滑,這里的人也都信得過他。
進(jìn)了哪家門,間或總要聊幾句家常。人們漸漸知道他是沔陽的。沔陽那地方窮,沙湖沔陽州,十年九不收。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沒法過,他只好下漢口討生活。他話不多,再說他也沒那功夫。他一天少說得挑六七十擔(dān)水。清早的幾十擔(dān)都是給鋪面人家的,晚上是給白天家里沒人的獨門獨戶的。他知道每家每戶的缸有多大,能用幾天,從不會叫哪一家鬧水荒。
崔家發(fā)達(dá)后,臉拉長了,變得愛挑剔了,動輒好耍個脾氣。那天張三挑了擔(dān)水進(jìn)了崔家的灶房,問道:崔太太,刮不刮缸。每過一些天,他都會給每家每戶刮刮缸的。
刮吧。
張三放下?lián)?,扶著缸來回轉(zhuǎn)了幾圈,讓缸底殘水把沉泥涮一涮,用盆接了倒到天井里,然后用清水洗兩遍,這才把一擔(dān)水倒進(jìn)缸。崔家的進(jìn)了灶房,看了水缸,驚乍地叫了:哎喲,缸里水怎么這么渾哪?沒刮干凈吧?
太太,都是這么刮的缸,這兩天河水有點渾,大概高頭漲了水,您要嫌渾的話,放點明礬就行了。
張三,我水錢不少你一個,為么事偏偏我的水這么渾咧?
太太,不是這么說,挑的水都是一樣的。
你還犟嘴?你挑的么水呀?缸,缸沒給我刮凈,水,水又是渾的,你看我家好欺侮是吧?不行,你跟我倒掉,重挑一擔(dān)來!
太太,這……
么樣?你不倒是不是?
張三急了一頭汗:太太,挑擔(dān)水不容易呀,要爬二十多道石梯的坡,還要走里把路。你放點明礬么事都沒有。
我管你呀?倒!撩撇②一點,補一擔(dān)來!你吃撐了是吧?還想不想在這條街上挑水呀?
張三的臉本如古銅,這會兒黑黑的了。挑了副空桶走得沒精打采。街坊們都看著他,想說點安慰話,可沒人敢,他崔家背后有日本人。我見了,問房東余伯伯:人是不是一當(dāng)了官就不一樣呢?
老話么!為人不當(dāng)官,當(dāng)官不一般。
沒過幾天,張三正挑著水,突然被人在后腰上踹了一腳。張三不防,一個趔趄跪地上,嘩啦一擔(dān)水潑了一地。好半天他才爬起來,一看是位警察。說,老總,您這是為么事?我又沒招您惹您,您……
么樣?不服氣?老子還要揍你!你狗日的懂不懂規(guī)矩?誰叫你在這里挑的?
坐門口的汪太婆不平說:么樣?人家一個挑水的還要拜個么碼頭?這才是撞到鬼咧!
方少爺冷笑道:伙計,你想打人嘛,去打狠人唦,打人家一個苦力算個么本事?
老總,他這擔(dān)水是給我家挑的。這水潑了,人也踢傷了,我沒水吃了么辦?您幫點忙給我弄擔(dān)水。余老板半真半假扯開了皮。
警察有點招架不住,吼道:吵么事吵?想鬧事是不是?說罷揚長而去。
街坊們心里明鏡似的,準(zhǔn)是崔家搞的鬼,眾人的目光織就了一張帶刺的網(wǎng),讓崔家人前人后如芒刺在背。有一次,崔警長從門前走過,余老板指著方少爺笑罵道:燒包貨,你輕狂個么事喲,不怕天雷報應(yīng)呀?
方少爺會意:你呀,我看是兔子的尾巴。
崔警長聽得刺耳,想回嘴,可人家沒點你名道你姓,你回的么嘴,不自討沒趣么?
那一年冬天冷得出奇,刀子似的北風(fēng)足足刮了兩天,接著下了一場沙沙的雪粒兒。早上崔警長一出門就摔了個仰八叉。他哎喲一聲,起不來了:大腿折了!
街坊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細(xì)心的方少爺發(fā)現(xiàn)他家門前那片雪顏色顯得深,下面定是光頭子冰凌!與余老板竊竊私語。見張三若無其事地?fù)?dān)水走過來,頓時醒悟過來,悄悄問道:張三,是你在崔家門口潑了水吧?
張三嚇得夸張地?fù)u頭:方少爺,您莫瞎說,我哪有那么大的狗膽,人家是日本人手下的紅人,誰敢惹呀?
張三,你小子有種
梳頭孃孃
沈家孃孃會梳一手好頭,她下手輕柔,那梳子從頭皮上漫過,仿若行云流水,讓你倍覺神清氣爽,從頭皮舒服到心里。幾遍梳過,那頭發(fā)調(diào)理得如絲如緞,油光滑亮。她綰的發(fā)髻緊翹、時髦、大方。大戶人家都喜歡打她包月。沈家孃孃不光頭梳得好,也守信用,每天只梳六個頭。她摸清了每位太太么時候起床,么時候洗漱,么時候梳頭,安排得準(zhǔn)點準(zhǔn)時,從不讓太太披頭散發(fā)坐梳妝臺前傻等。她人生得清秀,嘴也乖巧,說話軟綿綿的,一口純正的漢腔,像唱歌似的。
梳頭和今天的理發(fā)差不多,其實也不一樣,一是它上門服務(wù),二是客戶多為結(jié)過婚的女人,三是以做發(fā)髻居多。六十年前的漢口干這行的不少,像樣一點的人家都要請人梳頭的,這是一種有身份有地位的象征。那個年代富貴人家的閨房除了親人大約只有梳頭孃孃可以出入的。一年四季天天見面,于是梳頭孃孃往往成了太太的貼身襖,也是一座穿針引線的橋,這就生出了不少故事。
有一天,棲隱寺街的街坊們發(fā)現(xiàn)開錢莊的方家七十二歲的老太爺娶了個女學(xué)生。聽說比他的孫子方少爺還小蠻多,人生得跟畫上的人兒似的,把三房太太都比了下去。愛開玩笑的余太太
說:方少爺,你真有福氣咧,又多了個疼你的嫩婆婆。說罷她臉上的每個麻眼兒都在笑,氣得方少爺嘴咧鼻頭歪。
又一天,太陽一篙子高了,小街鋪滿了陽光,巷子口涮馬桶的水聲潮水似的退了下去,各種早點擔(dān)子進(jìn)來了。這時沈家孃孃捧了梳妝包來了,街坊好奇地問道:沈家的,給哪位姨太③梳頭呀?
方老太爺新娶的三姨太唦。
方家屋在我們隔壁,看上去蠻普通,也是白灰粉墻,青石門楣,但里面大而深。方老太爺除有結(jié)發(fā)妻外,還有兩位姨太太,年前娶來的宋若云是三姨太。
宋若云芳齡十八,一個小職員的養(yǎng)女。她三歲那年進(jìn)的宋家,只因養(yǎng)父母結(jié)婚五載,養(yǎng)母肚子不見一點動靜,求醫(yī)拜佛沒得一點用,只好抱了個女孩。誰知領(lǐng)回不過一年,養(yǎng)母肚子忽然吹氣似的大了,到了她五歲時生了個弟弟,于是她的身價一落千丈。不知何時,一向發(fā)財無門的養(yǎng)父忽然茅塞頓開,見女囡活脫脫一個天生的美人胎,唉呀,這不是日后發(fā)財?shù)那瞄T磚么?他給女囡盤完小學(xué),又花錢進(jìn)了有名的圣約瑟女中,到頭來宋若云果然換來了兩根金條,十八歲的她做了方家老古董的三姨太。
宋若云住二樓西廂,跟大姨太為鄰。房內(nèi)紅漆地板,窗明幾凈,大衣柜、穿衣鏡、梳妝臺一應(yīng)俱全,一架烏木龍鳳床明光錚亮,還放了張老太爺專用的安樂椅。他有個怪癖,躺安樂椅上歇息時得要三姨太陪著,看丫頭給她捶背。哄得他高興了,哼哼著當(dāng)了她的面摸丫頭大腿。若惹得不高興了,便咬牙擰胳膊,掐大腿。她見了厭惡不已,卻不敢發(fā)火,心里咒罵老不死的人面獸心!
老太爺早已被三房太太掏虛了身子,沒么本事了,倒生得法兒纏磨宋若云。天天晚上爬上她的床,一上床便掀開小衣拱她的蓮蓬奶,一口咬住奶頭不放,抓了她的手死死按在他那軟皮條玩藝上。她的手一觸上那個軟里吧嘰的丑陋怪物,便翻腸攪肚直想嘔!然后他把頭埋在她的隱處,惡心得她痛不欲生,卻無可奈何任他擺布,她是花錢買來的。
大老婆陰陽怪氣,翻著個金魚眼,眼光像毒刺直戳進(jìn)她心里。二姨太吊了個狐媚眼,像欣賞玩物似的盯著她肚臍下那片地方,羞得她心虛耳熱,無地自容。大姨太三十出頭,倒知冷知熱,見二姨太那副嘴臉,說:莫理她,婊子巷里出來的賤貨,不是個東西!
我可沒招惹她呀。
你奪了她的寵,曉得啵?我看你進(jìn)了方家就沒個笑臉,話也不說,你有么心事?
若云嘆了口氣,啥也沒說。她懶得說。
若云,有么為難事跟姐說,莫慪在心里。你英俊,老爺子七十二了,還能活幾天?你得多留個心眼,我們都還年輕,日子長著咧,老爺子開錢莊,有的是錢,不要白不要?,F(xiàn)在不趁年輕攢點私房,以后你指靠誰呀?
若云聽了,不以為然,我才不圖他的錢哩,錢有鬼的用?我只想早點脫身這鬼地方。她不想說,她的羞辱說不出口,她知道大姨太生在窮人家,她這么想很自然。
跟你說句心里話,沈家孃孃我逢了幾年,人蠻牢靠,有么事可以托她。不瞞你說,我的私房錢都是托我的梳頭孃孃放賬的。若云沒吭聲,把她的話放心里捋了一遍。
沈家嬉嬉一般早上九點來。來了后坐在若云身后,給她肩上鋪條干凈毛巾,先給頭發(fā)梳順,然后刷上沁香的美人膠。那是用一種樹木的刨花泡的發(fā)膠水,能養(yǎng)發(fā),又清亮。她用手握了發(fā)輕輕慢慢地梳,梳子像一只小兒柔柔的手搔得她的心癢酥酥的。沈家孃孃感嘆說:三姨太,不是我夸你,你這一頭黑發(fā)緞子似的,我給這么多大戶人家梳過頭,還從來沒見過你這么逗人愛的頭發(fā)咧。
若云一怔:記憶中的他也曾這么贊美過。
沈家孃孃把頭發(fā)捋作一把兜了上去,綰了個髻,用黑絲網(wǎng)緊緊包了,插上一支玉簪。若云從后鏡里見了腦后圓翹翹的發(fā)髻,滿意地點點頭。
孃孃把梳頭家什收拾好,用青布包了,準(zhǔn)備走。若云叫住了:沈家的,莫慌走。
她好生奇怪,給三姨太梳頭大半年了,還沒見過她說過幾句話。笑道:三姨太,您有么事?我給你倒杯茶,你坐下。
啊喲,三姨太您莫客氣,我又不是外人。
沒得么事,陪我聊聊。孃孃家不遠(yuǎn)吧?
不遠(yuǎn),就在長堤街青云里。
家里還有么人呢?
唉,談不得,我們是個窮家。男人拉黃包車給日本人打癱了,成了廢人。兩個男伢一個女囡,都是張嘴要吃的,全靠我給人家梳頭掙點錢煳口。
若云見她生得還靈醒,看上去四十開外,說,你有四十了吧?她故意往少了說。
不怕你笑話,我今年三十六了,宣統(tǒng)登基那年生的。
啊喲,你看我這個人,多不會看人啰。
哪里喲,我也覺得自己老了,像奔五十的人了。有么法呢?出門要做活,回家要服侍個癱子,還要供一家老少吃喝,您說人哪能不老唦?
若云聽了嘆息:虧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從抽屜里拿出兩塊銀元說:給伢們買點吃的。
啊喲,那怎么好意思?還……
莫講客氣,拿著吧。
孃孃連忙接了揣懷里,千恩萬謝走了。這兩塊銀元夠她忙上五六天。
有一天,大姨太房里炸翻了天,接著是呼天搶地的嚎!這才知她的梳頭孃孃三天沒來,原以為她病了,今天才聽說她卷了好幾家太太的私房錢跑了。二姨太在自家房門口撇著嘴,露出了不屑。怪誰呢?還不是想發(fā)財?發(fā)財?還得有那個命!
大老婆在二樓廳堂罵道:清晨八早,哭喪!家里又沒死人!誰叫你把錢稀里糊涂交外人手里,活該!
若云倒吸了一口氣:人心叵測呀,自己也是鬼迷心竅!咋把怕見人的事托付了一個外人呢?荒唐可笑!掛鐘敲了九下,沈家的居然沒來,她從來是蠻準(zhǔn)時的。鬼鐘也分外走得慢,慢得叫她心焦,好半天才到九點半,還是不見她來!若云心不安,難道她們真串通一氣跑了?不至于吧?她又沒拐我的錢。難道她賣友求賞么?她為么事這樣做?她瘋了!這么想著,有人敲門了,她心里倒沒譜了,說:進(jìn)來。門開了,是梳頭的沈家孃孃!她一塊石頭落了地。見她手捧梳妝包,笑瞇瞇說:得罪您了,三姨太,我來晚了。那笑里意味深長。梳頭時,她悄悄說:我找到他了,蠻闊氣的男囝啊。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他說他會安排的,聽他的信。說完把一個疊成燕尾狀的紙條塞到若云手里。
不久后若云失蹤了,那天是1943年的中秋夜。
堂倌小巴
那個火熱浮躁的黃昏,棲隱寺街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槍聲。那槍聲尖銳、凄厲,把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一下子擊成了碎片。
當(dāng)時,暑氣還未消散,家家戶戶的竹床已在自家地盤上放好,晚飯吃得早的人家已躺竹床上乘涼了。有的人家在竹床上擺下了晚餐。漢口人的夏日晚餐照例有青椒炒干子或炒苦瓜之類,米飯是過中剩下的,或是油炒,或是開水一泡,就著青椒呼啦啦地吃,甭提有多爽了!這時,他們忽然看到了那個從小見大的小巴恍若如飛,張開雙臂吶喊著向前撲去,一束殷紅的血射向天空,那只油光紅亮的食盒呈拋物線飛起又落下。
街坊們悚然驚駭,不敢上前,日本兵端著槍嗷嗷地叫,有的人家嚇得拖兒帶女躲進(jìn)了屋。
那是堂倌小巴,一個每天從晌午忙到深夜給客戶送飯的小巴。小巴到底是名是姓,誰也不曾注意,都這么叫慣了。他是在對面那條巷子里出生的。爸在集稼嘴扛碼頭,太陽曬,雨雪無阻,每天忙到煞黑才回,也僅夠養(yǎng)活一家人。家是租的一間東倒西歪的油黑棚屋,靠一根碗口粗的樹干撐著。爸一回到屋,便赤了上身坐門口喝上三兩酒,菜不要多,幾塊紅燒肉或鹵豬頭肉,再有一點油炸花生米。可堂客是個啞巴,時間把不準(zhǔn),往往丈夫回來菜還沒弄好。累了一天的丈夫懶得跟她理論,一把抓了堂客摁床上一頓狠揍,捶得堂客殺豬似的叫。
喝得紅頭豬臉的爸抽著劣質(zhì)煙,煙霧在他頭上縈繞,在黯淡的燈光下?lián)]之不去。小巴和弟妹遠(yuǎn)遠(yuǎn)看著從沒個笑臉的爸,爸在他心目中是一尊兇神惡煞的門神!然后他看到爸把媽拖進(jìn)房,一會兒傳出了驚天動地的床板聲,一個個嚇得呆若木雞。過了許久,爸鼾聲大作,媽披頭散發(fā)系著衣扣出得房來。這時才輪到他們吃飯,小巴早已餓得肚子咕咕叫,他在這樣的家庭中生拉活拽長到了十六歲。
小巴個兒小,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卻頭大、早熟,嘴甜會事,熱心幫人,誰家買個米,劈個柴,他都有求必應(yīng)。街對面的汪太婆是個孤老,年邁體弱,每月的柴米油鹽都是小巴幫她買。街坊鄰舍有個么事也都喜歡支應(yīng)他。有一次,余老板躺竹床上歇涼,發(fā)覺沒煙了,喊道:小巴,去給我買盒煙。
小巴接了錢,一陣風(fēng)似的沒了影。過一會又麻利地躥回來,把煙交給余老板:大伯,煙。
汪太婆看著汗津津的小巴,心疼地說:造孽呀,可惜了蠻好一個伢啊。余老板,做點好事。你是做生意的,外頭朋友多,何不給伢找個事做?
余老板立馬起身說:太婆,你這一說倒真把我提醒了。行,包我身上。小巴,愿意在外頭做活么?
愿意。
可惜你個兒太小,沒力氣,又沒讀到書,你能做個么事呢?
大伯,我眼尖手快,我能跑,誰也跑不過我。
過了幾天,聽說余老板給會賓酒樓掌柜的打了個招呼,小巴當(dāng)上了酒樓的跑外堂倌。
跑外堂倌這行當(dāng)解放后幾乎絕了跡。一則據(jù)說助長了資產(chǎn)階級享樂思想,二則玩紙牌、搓麻將一度銷聲匿跡,過中、宵夜④應(yīng)酬也就少了,用不上跑外堂倌了。但那時候一些老人愛玩一種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的紙牌,一般人家多愛搓麻將,麻將也不似如今那種爛和玩法,而講究算番的。必須七番起和,當(dāng)然也有玩三番、五番起和的,但那是會被大玩家瞧不起的。番的名字也挺有講究,如姊妹花、門前清、清一色等。視其難易規(guī)定番數(shù)多少。每當(dāng)贏家和了,照例從贏錢中抽頭,由主家掌握。玩得餓了,便用抽頭錢叫上幾樣酒菜過中,倘玩至深夜,還要不時來點桂花蓮子湯或牛肉面之類宵夜。一般派傭人去訂,或打個電話通知,飯館都看重這種生意,這些訂戶大都是???,不敢馬虎的。倘接到通知會很快把熱熱乎乎的吃食放進(jìn)精致的橢圓形竹編食盒里,加上蓋,由跑外堂倌送到客戶家。
別小看這活兒,不是所有的人都干得了的。這要求你走也好,跑也好,提食盒的手始終不能晃。要知道食盒的分量并不輕,一次能放六碗面,要做到平穩(wěn)確非易事。
老板考查堂倌的辦法很簡單,叫你端上滿滿一碗水,沿廳堂桌椅間左拐右彎,轉(zhuǎn)來穿去,那碗水得滴水不漏。一般人得練上三五天,小巴只要一天便做到平穩(wěn)如飛。老板見了說,好小子,就是你了。你家不是在棲隱寺嗎?長堤街到戲子街那一片你包了。
小巴機(jī)靈,哪家哪戶在哪條街哪條巷可謂熟門熟路、了如指掌。他個不大,卻能跑,掂了食盒撒丫子快如驚兔,而食盒內(nèi)面湯萊水不灑不漏。老板高興,客戶也滿意。
有一晚,余老板家來了客,他往余家送幾樣菜。他把菜從食盒內(nèi)一一端出來,看了看客人,說:大伯,今天我往長堤街送飯,看到一隊日本兵押了個中國人往憲兵營送。當(dāng)時銅人像旁邊的長堤街口有個大鐵門,就是百姓談虎色變的憲兵營。他說那個中國人被五花大綁,昂了頭,日本兵打他,他一臉血就是不低頭,還罵不絕口哩。
余老板狠狠罵道:狗日的東洋兵!
那時候只要日本兵一戒嚴(yán),棲隱寺街口就架起鐵絲網(wǎng),中間留個口,大人出入都要舉手接受搜身。有一次小巴提食盒走過來,見人口人多,他瞧了瞧鐵絲網(wǎng)兩頭有尚可容小伢穿過的空隙,便乘日本兵不備,吱溜鉆了過去,叉胯撩天跑了個沒影。過后洋洋得意,樂得手舞足蹈。
出事那天,天近黃昏,晚霞如血。他給方家送幾樣大菜,提了沉甸甸的食盒一轉(zhuǎn)過街口,便見街口齜牙咧嘴橫著鐵絲網(wǎng),兩個日本兵見了,招手道:小孩,過來!
小巴只得上前,日本兵用刺刀揚了揚,示意要他揭開蓋,他不得已,只得將蓋稍稍打開一點兒,日本兵見了眉開眼笑,大叫喲西!彎腰欲用手抓。小巴一看:糟了!這哪成啊!說時遲那時快,他蹲地二躍沖出了口子,就在這時,槍響了!小巴張開雙臂飛也似的向前撲去,食盒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一腔殷紅的血凌空飛濺,展開了一把艷麗的血扇!空氣在那一刻凝固了!
那些天,棲隱寺街沒有了笑,再也聽不到小巴快樂的吆喝,倒是寺內(nèi)的木魚聲分外響亮,一下下叩在街坊的心上。每個人走過街口的時候,都不由自主看一眼麻條石上印下的黑黢黢尸跡。日本兵依然端了槍守在網(wǎng)口,他們發(fā)現(xiàn)每個過路人的目光里分明有一種冷峻。
下葬那天,小巴的啞巴媽瘋了!從此棲隱寺街的深夜不時會炸出一聲尖利癟人的嚎叫,街坊們聽了無不毛骨悚然。
大腳熱干面
即使在日本鐵蹄下的日子,小街也沒脫離它生活的軌道。當(dāng)太陽沖開每家每戶的大門,一位中年漢子挑著擔(dān)子出現(xiàn)了,遠(yuǎn)遠(yuǎn)可以聽到他洪亮如歌的吆喝:清湯米粉,熱干面嘞——!擔(dān)子一頭放了燙面煮粉的滾水鍋,沿邊擺了各種佐料罐。另一頭放預(yù)先開水焯過、用油拌得松爽黃亮的面條和浸在涼水里的米粉。他的擔(dān)子一停在門口,芝麻香味便沖鼻而來,人們聞訊趕來了。他一面聊著天,一面下面條、煮米粉、上佐料,那氣氛便有些溫馨而親切了。
余太太大嘴大臉膛,一臉白麻子,但不覺難看,有種麻俏麻俏的韻致。她每天過早⑤照例一碗熱干面。有賣燒賣的來,她要四只花朵兒似的白潤滑糯的燒賣,吃得心滿意足。今早一出門,她招呼道:大腳,你生意還好唦?
大腳是戲稱,他姓甚名誰似乎也沒人注意。只因他有一雙尺把長的大腳,如蒲扇一般,踏在小街的麻條石上叭嗒叭嗒響。他笑道:好么事喲,還不是靠老街坊們抬舉!只是狗日的東洋人不講理,嘰里哇啦動不動踢攤子,生意難做呀。
那是!見了東洋人,你要躲遠(yuǎn)點。
方少爺過來要一碗粉。大腳說:大少爺,您何必來吵,叫傭人說一聲,我給您送去。
我喜歡吃滾燙的,多放點芝麻醬。
余太太問道:方少爺,老太爺好些沒有?
好個鬼!三姨太一走,他就沒好過。老爺子好好的福不享,自作自受!
你這個沒良心的,有你這么說爹爹的嗎?
我看不慣,他見了我也煩。轉(zhuǎn)身說:大腳,你故的東西為么事比人家的好吃呢?
大腳笑了:謝謝大少爺夸獎。其實我的手藝沒得么事。都是老街老坊,我不能哄人唦?我有一點敢說,我從不馬虎。焯面條我火候掌握得好,不軟不硬就撈上來,淋油攪拌要勻要快,這樣面條不粘,爽口有勁。芝麻醬用醬油和油調(diào)化,不能摻水。隔天的蒜蓉水我從不用,醬胡蘿卜要選脆的,腐了的不要,這才好吃。
汪太婆說:一碗熱干面里面的板眼蠻多咧。太婆是??停皇歉F,每次只買半碗,大腳照賣,不欺不哄,從不敷衍了事。
方少爺點頭說:那當(dāng)然。世上的事就怕比,你看別人的擔(dān)子挑這里誰吃他的?人家大腳憑的東西干凈、量足、味好。
我平常根本吃不上他的熱干面。那時候養(yǎng)父整天出門找事做,哪里找得到?為了生活,媽只得鋌而走險,乘一只長不過兩丈的劃子⑥過江,販點私鹽回漢口偷偷賣。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若給日本人抓到輕者沒收,重者抓進(jìn)憲兵營,不死也得脫層皮!那意思很明白:中國人缺了鹽吃,還有勁兒去鬧嗎?
我見天只得拿只小凳坐門口,那時候我是個還沒有完全融人都市的鄉(xiāng)里伢,面對這紛亂而驚慌的世面,心里有種莫名的惶惑不安,我懷念兩年前離開的洞汊湖,那里有夕陽西下的溫馨稻場……那天媽正在家,芝麻醬的香味逗得我涎水上漫。這時又來了副油炸挑子,油黑的鐵絲網(wǎng)架上放了面窩、酥餃。我不敢有非分之想,熱干面肯定吃不上,酥餃媽也不會舍得買,惟面窩最便宜,三個面窩才抵一碗干面。我試探著求媽道:媽,我想吃個面窩。
不料,媽一個爆栗敲過來,敲得我眼冒金花。吃面窩?吃屎!飯都沒得吃的,還想吃面窩!我只好老實呆著,吞了吞涎水,對那些美食不再望它一眼,我知道望也無用。
六十二年前的那個上午,崔警長家的大洋狗是么樣沖翻了大腳的擔(dān)子燙傷他的腳的?我不在場,我聞訊趕出來的時候,大腳正坐在地上嗷嗷叫痛。據(jù)說崔家的漢生說熱干面里放了辣椒。大腳賠笑說你放心,小少爺,包圓沒放辣子,我哄你做么事咧,你在我擔(dān)子上吃了這么多年,我還不曉得你的口味么?
你瞎侃!你放了,辣!
我不哄你,真的沒放。
漢生昂起頭閉眼吼道:你就放了!
大腳知道他今天存心想訛人了。他玩這一手不是一次了。他求助方少爺,說:要不,讓方叔叔嘗嘗辣不辣?
漢生曉得方少爺對他沒有好印象,二話不說,一碗熱干面劈面潑來,大腳頭一歪,碗摔成兩瓣。大腳苦笑道:漢生,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怎么能這樣呢?你不想吃也可以,不能摔碗唦。
崔警長全身披掛,正準(zhǔn)備出門,見漢生大吵大鬧,說:吵的么名堂?
漢生一見來了勁,說:大腳往熱干面里故意放辣子,碗里還有蒼蠅,讓我吃不成。
方少爺看不過眼:你這伢睜眼說瞎話,哪來的蒼蠅?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兒。
汪太婆嘀咕道:這么點細(xì)囝這么大的脾氣,一碗面照人家臉上砸,傷到人么辦?
大腳賠笑道:崔警長,我在這條街上不是一天兩天了,還不知道各人口味呀?我怎么會故意放辣椒呢?
崔警長臉拉了下來:細(xì)囝說直話,要真不辣他會說辣?你不冤枉了他,他會砸你?
我還跟你公子商量,讓方少爺試一下,要真辣,我賠一碗也行,哪曉得他生了氣。
照你這么說,倒是你有理了?
不料他堂客挺著個胖大個兒氣勢洶洶沖過來,胖指頭戳到了大腳的額頭上:你以大欺小還蠻有理呀。想在這里打碼頭是吧?這時,從她身后忽騰躥出一條半人高的大洋狗眨眼間撲倒了攤子,沸水嘩啦一聲朝大腳沖過來,只聽哎喲一聲慘叫,大腳退后不及倒在地上,滾水過處,滋滋起煙,騰起了團(tuán)團(tuán)白霧……
崔警官喊聲來喜!大洋狗心有不甘縮了回去,他堂客見狀不理不睬,罵罵咧咧回了屋。
汪太婆搖著芭蕉扇,腿一拍:這叫個么世道喲?欺侮人欺到了地頭!
方少爺西褲濺了一腿湯水,臉氣得煞白,望著崔警官的背影罵:狗仗人勢,什么東西!
我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見大腳的腳背起了大片一個壘一個亮晶晶的燎泡,急忙蹲下問:叔叔,你疼吧?我家有藥。我隨即轉(zhuǎn)身跑回屋拿藥給他抹。我家有一瓶用老鼠仔泡的專治燙傷的油。大人小孩都幫他收拾,方少爺塞給他一些錢,說,你好好歇幾天吧。
沒有大腳的那些天,街坊們每天早起發(fā)現(xiàn)這條街冷清了,像缺了點么事,過早也變得沒滋沒味了,方少爺說:好多天沒吃到大腳的米粉了。
汪太婆嘆息道:唉,他的傷不知么樣了?
我沒吃過他的熱干面,也不知清湯米粉是么味道??晌乙蚕竦袅嘶晁频南肽钏肽钏麑捄翊认榈男?,想念他帶來的濃濃芝麻香。余太太朝崔家屋努努嘴:是么樣呀?雜種養(yǎng)的這些天怎么殃妥了?
方少爺悄悄說:聽說美國佬攻上了硫球,最近國軍在昆侖關(guān)打了個大勝仗,狗日的一定感到不妙咧。
過了兩天,我忽然聞到了熟悉的芝麻香,高興地跑出屋一看,大腳正忙著哩。我一眼看到了他腳面上紅赤赤的新肉,說:叔叔,你腳好了?
他的笑很燦爛,說:托你的福,總算可以下地了。不一會,他端了碗熱干面遞過來說:來,吃一碗。
我一愣,后退一步:我?我不吃,我沒錢。
叔叔不要你的錢,送你的。伢,你心腸好,將來會有好報的。吃吧。
汪太婆摸摸我的頭:大腳請你客,吃吧。
我是第一次吃熱干面,淚水不由滾進(jìn)碗里,那碗熱干面真香啊,油油的,綿綿的,我細(xì)細(xì)地吃,一點點咽。吃完后,那余香還留在我口里。
我是在五十年前的那個金色的九月離開漢口的。以后每次回到家鄉(xiāng),要做的頭一件事是吃碗熱干面。只可惜不知怎么的,再也吃不出那種香味了。我不由想起了大腳,他還在這個世上嗎?
注:①漢口話,下同。過中:吃中飯。
②撩撇:爽快,利索。
③姨大,晚輩對祖父輩姨大大稱呼。
④宵夜:深夜加餐。
⑤過早:吃早餐。
⑥劃子:帶槳的小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