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明
算賬
小屋里,黑墻,黑頂,黑地??勘侈D椅,光板單人木床,三屜桌,都被修理工們的工作服打磨成油亮的黑色。三屜桌上,一大碗冒氣的紅茶水,泡茶的碗被厚厚的茶垢包裹成鐵銹色,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一只自制的鑌鐵皮方盒,盛著小蘭花煙葉和領料單裁成的紙條。兩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單元寶,叉著腿仰在轉椅上,畢文化,穿著鞋盤腿坐在木床上。
單元寶從鑌鐵盒里捏起兩張紙條,橫折成槽形,給畢文化一條,又捏起一撮煙葉子,撒在畢文化的紙條上,再捏一撮,給自己的紙條也撒上。兩人各自扭起煙卷來。單元寶卷好煙卷,把大頭上的把兒擰斷,左手捏住煙卷兒,用右手的大拇指甲蓋,從牙齒上刮下一坨牙泔來,粘住小頭那邊的口子,把煙叼在嘴上。畢文化卷好煙卷,伸出舌尖舔一下紙口,用唾液粘住,劃著火柴,先給單元寶點著,然后又給自己點著。單元寶美美地吸一口煙,憋住氣不往外吐,一直到憋不住了,才突然一連聲地咳嗽起來,一直咳到臉色發(fā)紫,咳起一口黏痰來,“噗,啪”一聲唾在地上。裝滿了汽油味汗味和霉味的小屋,馬上又被煙霧迷漫得更陰暗了。
今天是十八號。十八號是開工資的日子,每個月的十八號下午,畢文化和單元寶都是這樣,一人夾一支小蘭花喇叭筒煙,一遞一口地喝著碗里的紅茶,在一起坐上一兩個鐘頭。他們從來沒有高聲說過話,從來沒有翻過臉,屋子里的擺設,情形,色調,甚至倆人的姿勢和談話的內容都沒有改變過。誰也不知道他們這樣子坐了多少年了,他們自己也記不清了。
屋里的景致,似一幅凝重的油畫。
單兄。畢文化吸一口煙,很過癮的樣子說,單兄,這個月你得給多加一塊錢哩,你給人家弄得褲子上咧,我用了一桶水一大把洗衣粉才洗干凈。
兄弟,賬不能這樣算。單元寶喝一口水,把碗朝畢文化面前推一推,說,這個月她拿了好幾回東西咧,兩回豬肉,一回一斤,那可都是九毛六一斤的頭等肉哩,還有兩捆子蔥一麻袋山藥蛋。我又告訴司機了,再捎一麻袋大白菜。
單兄。畢文化喝一口紅茶說,這我不管,你主動給她東西,那是你和她之間感情上的事情,這感情上的事情是說不清的。再說,咱們有約在先,只按她到你門上的天數(shù)計算。
單元寶沒有說話。畢文化也不說了。都低了頭,抽煙,喝茶。小屋里煙霧繚繞,光線更暗了。
大概是盤腿時間長了,腿和腳都有些脹,畢文化換了個姿勢,把腳上的鞋襪脫下來,用一只手摳起腳趾頭來,一個趾縫一個趾縫摳的很仔細。小屋里,就又多了些腳汗味。
單元寶把被口水泡得水濕的煙屁股扔在地上,咳一口濃痰,唾在冒煙的煙屁股上,喝一口茶水,在嘴里漱漱,咕的一聲咽進肚子里。從貼胸的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錢來,捻出六張五塊一張一塊,放在桌子上。
畢文化把煙頭在床幫子上抿碎了,拿起錢來數(shù)數(shù)說,還短一塊哩,算了哇。這個月是大進,有31號咧。
單元寶把塞進衣袋的錢又掏出來,抽出一張兩塊的放在桌子上說,不用找了。
畢文化把錢拿起來,同那七張一起裝進衣袋。老哥,伙計走呀,還有事哩。單元寶什么也沒有說,拿起一條紙,捏起一撮煙葉,卷起煙來。
單元寶病了,直腸癌,被人送進了醫(yī)院。
沒有人來看單元寶。單元寶的同事不來,單元寶的同事們都知道單元寶和她的關系,都知道單元寶最好的朋友是畢文化,他不需要他們??墒撬麄儾恢?,畢文化早就不來了,她都好長時間不來了,他還有什么理由再來呢。單元寶也沒有親戚,他沒有結過婚,只有一個侄兒也不來往了。侄兒在晉北老家當農民,侄兒早就要頂替叔叔到城里來上班,侄兒說他要是不能頂替叔叔進城當工人,就娶不上媳婦,就要和叔叔一樣打光棍??墒菃卧獙氹x不開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不讓他走。盡管他每次都只能是把褲子脫到膝蓋擺擺樣子,或者最多只能弄臟人家的褲子。
他跟那個女人說過,將來要靠侄兒養(yǎng)老送終,女人說兒子還指望不上呢,侄兒哪能指望得上。女人向他保證說養(yǎng)老有她呢,她有那么多兒女都在跟前,他萬一有個病病災災的,她哪能放下他不管,她會白天黑夜陪在他床前的。
單元寶一直在等,等她來床前陪他。
單元寶也等侄兒,他想,侄兒要是來了,就讓侄兒頂替他的工作。
單元寶幸福地想像著。
可是……
都沒有來。
單元寶的葬禮與眾不同,沒有哭聲,沒有挽聯(lián),沒有花圈。為單元寶送葬的,只有三個人,工會宋干事,行政科李干事,司機阿C。
漆黑的單人木床,漆黑的靠背轉椅,漆黑的三屜桌,鑌鐵皮的方盒子,還有那只有著厚厚茶垢的茶碗,它們甚至連位置都沒有變過。
小屋的一切照舊。
只是,茶碗里沒有熱氣,碗底,是一塊巧克力色的冰坨。
小屋里沒有人,沒有煙霧,沒有腳汗味。
小屋依然是一幅畫。
中人
老黑家老婆和老白家老婆忽然間吵起架來。
兩個女人臟七臟八地越吵越兇,后來就在院子里廝打起來。從她們的對罵中聽出,是老白家的二不愣小子對老黑家的半啞子閨女那個了。那個了是咋了,誰也說不清楚。反正一個是二不愣不精明,一個是半啞子說不清,也就分辨不出個是非所以來。再說,鄰居們連自己的日子都算計不過來,誰管那些與己無關的閑事。
可阿C非管不行,老黑家老婆和老白家老婆都找到阿C門上來了,要阿C為她們主持公道,幫他們分辨出個事非來。阿C本來是不想管的,跟兩家都不錯,偏了誰也不好,鬧不好就全得罪了??梢舱驗椴诲e,阿C才又不好意思推脫,只得應承下來。
阿C先到了老黑家。不是有意要偏老黑,按照傳統(tǒng)和慣例,老黑家是受害者。老黑還未開口,老黑老婆先說上了,老黑老婆說阿C你說,咱閨女才這點點大,就叫他二不愣小于欺侮了,這能讓他。
阿C看看啞閨女,確實不大,大概十一二歲吧。
小丫,給你阿C叔說說,二不愣咋欺侮你來。老黑老婆看著她的啞閨女說。
啊叭,咿呀,啊叭,咿呀。小丫沖著阿C就是一通連說帶比劃。
老黑老婆說,阿C你可都聽見了,可憐的俺閨女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小丫不要哭了,有你阿C叔給咱做主,不要哭了。
阿C有些納悶,小丫并沒有哭。而且小丫加了手勢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懂,他只聽見些啊叭咿呀之類的聲音。
老黑老婆說阿C咱實話實說,你給老白家傳個話,就說我們要告他兒子哩。叫他們看看街上貼的那些法院布告,強奸幼女可是重罪。
阿C知道這事情嚴重了,趕緊勸說,幾十年的街坊鄰居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啥事咱商量著辦,何必鬧那么僵,再說事情也不一定就那么嚴重,咱又都沒見。
老黑老婆說阿C,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是說小丫她胡說,胡說甚不行要胡說個這事,沒有的事她個娃娃家能編來?你不用為他老白家說情,再說咱就要鬧難堪了。你只管把我這話傳給他家就行。
阿C說老黑你看你看,我只是想看看咱還有
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你老婆就沖我發(fā)一通火。這事與我阿C有球的關系了,我不管了。阿C站起來就走。
老黑說阿C你這哪里是朋友講的話,她不是沖你來的。好辦法有的是,那要從老白家嘴里說出來才行。
在老白家阿C話還沒說完,就被老白老婆堵上嘴了,老白老婆說阿C,老黑家無非是想訛幾個錢罷了。讓他開個價。
阿C又到了老黑家。老黑家說,倒是痛快。阿C你告訴他,也不多要,就一千,少了一分咱就法庭上見。
老白家說,阿C你告訴老黑家,只給五百,多一分也沒有。就他家那啞閨女,話也說不清楚,是不是有那回事,誰知道,誰見來?
老黑家說阿C,甚也不用說了家,咱法庭上見。
老白家說阿C,你告訴老黑家,想告就告去吧,我家兒子反正是個二不愣,不精明,智商殘疾是不負法律責任的。再說有沒有那回事還兩說呢,就憑她說不清話的啞巴閨女啊叭幾下就是了,誰見來?
阿C又把老白家的話說給老黑家,老黑家老婆不說話了,看老黑。老黑說阿C,甚也不用說了,明天到你家,叫上老白。告訴老白,甚也不用說了,我讓二百,他讓三百,大老爺們,再說就沒意思了。說著,舉起右手來,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八。老黑說就這個數(shù)阿C,不要和老婆們說了,咱男人們來處理。
第二天晚上,三個男人在阿C的小書房里,抽完了一盒紫云煙,喝了兩暖壺水。事情就算了了。
阿C尚到床上的時候,老婆問,完事了
完事了。
多少錢。
八百。
看看你,干的些甚事。
都是些草民,能有些甚事。
契約
條幾上亂七八糟地放著紙杯、茶壺、香煙、打火機、煙灰缸、復寫紙、稿紙、印泥。三個男人都低著頭,一個在寫,兩個在抽煙。
就這哇,阿C說。
三個人同時抬起頭來。阿C說我念一遍,你倆聽聽,要是沒什么意見了,咱就在上面摁個手印。
行,行。阿俊應著,把一枝煙遞到阿C嘴上。
是,是。阿喜也應著,“啪”地一聲,把點燃的打火機送到阿C煙頭上。
阿C深深地吸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來,清清嗓子念道:契約。因二樓的阿俊家暖氣管道破裂跑水,滲漏到一樓的阿喜家,致阿喜家遭受水禍,家具被褥衣服食物等屋內一應用品均被浸泡。經中人調解,雙方協(xié)商決定,由阿俊補貼阿喜各類損失費共計一千九百元整,此約簽字即生效應。括號,本契約一式三份。立約人,阿俊,阿喜。中間人,阿C。某年某月某日共立。
念完了,阿C把手里的紙伸給阿俊說,來,都看看,沒甚意見了就在各自的名字上摁個手印。
阿俊接過來看了一遍,沒說甚,給了阿喜。
阿喜看完了也沒說甚,又給了阿C。
阿C說,要是沒意見,那咱就摁手印哇。阿C把紙抿開,抽出復寫紙,把印泥盒蓋子打開,放在條幾上。
阿喜說,阿C,老婆說兩千塊一分不能少。
阿C說,阿俊,你先掏錢哇。
阿俊從上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錢來,放在桌子上,說,阿C,真不好意思,老婆就給了一千八,一分也不多給。
你也不行他也不行,那來我這兒做甚來了。咱不是早就說好了么,一家讓一百。阿C說。
那是咱們三個男人說好的,沒敢跟老婆說。阿俊說。
阿喜說,我也是。
阿C說,沒有一點男人味兒。咱們是男人,男人說話賽如寫約。我倒是扯淡,你們兩家還處不處了,按先前的約定咱就辦,一人貼一百私房錢。要不咱就各自回家,你們自己處理,我不管了。
阿俊說,我現(xiàn)在沒有錢,阿C你先給墊上,過幾天還你。
阿喜說,我也沒有,也得請阿C先墊上,我攢下了還你。
阿C說,唉,交你們這樣的朋友,算是倒霉了。掏出工作證來,從塑料封皮的夾層里抽出疊得整整齊齊的百元鈔票,正好兩張,連條幾上的一千八百元,一起交給阿喜。
阿C說,一定按時還我啊,要不我可慘了,你們看見了,就兩張,全掏出來了,那是我兩個月的零花錢。阿C說完,用食指在紅印泥盒子里蘸一下,分別摁在三張紙的自己的名字上。阿俊和阿喜也照著阿C的樣,在契約上摁了指印。
阿C把契約分開來,三個人一人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