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品
編者按今年9月,是趙樹理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年初山西作協(xié)即有安排,規(guī)格多高,規(guī)模多大,均有籌劃。雖未明言本刊該做什么,然而,既是紀念趙樹理先生,本刊豈甘后人?從6月起,即開始組織稿件。此番刊載,雖僅有三篇,用心之良苦。敢不一一道來?第一篇系文學評論家楊品先生所作,縱論趙樹理之身世遭際與文學成就,意在給讀者一整體印象。第二篇系趙樹理研究專家茍有富先生所作。原文5萬余字,實難一次刊出。分期連載,不是不可,又覺延宕時日,難窺全貌。不得已,只好大加刪節(jié),始成現(xiàn)今模樣。遵茍先生囑,趙樹理的兩篇檢查均全文保留。第三篇系自由投稿,以見趙樹理今日之榮寵。趙樹理之研究。近年來似乎有些冷落,但愿自此次紀念活動后,能有一番新的氣象。是為本刊之矚望。
如今中國文壇上有那么一批作家,居住在繁華都市舒適的寓所,身著名牌服飾,出入于燈紅酒綠之處,吃完鮑魚,喝夠洋酒,然后坐到電腦前敲出一部又一部或者表現(xiàn)當代人孤獨感、性苦悶,或者設計癡男怨女情愛糾葛故事,或者想像歷史名人逸聞逸事的小說和電視劇劇本,賺上比較可觀的稿酬和版權費,再去享受高質量的生活。至于別人活得好不好、大眾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以及社會生活中有什么重大問題,根本不去過問或表示出一點關心。由此現(xiàn)實,我想起了到今年9月24日誕辰100周年,卻已經(jīng)逝世36年,同樣是作家身份而且名氣很大的趙樹理。以我的理解,趙樹理是一位以輝煌的文學成就與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劇,存在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特立獨行的作家。
(一)
上個世紀30年代末期,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趙樹理義無反顧地加入到抗戰(zhàn)行列,成為犧盟會的一名特派員,深入到陽城縣山區(qū),走村串戶,發(fā)動群眾,很快組織起一支抗日隊伍,開展起轟轟烈烈的抗日斗爭。不久,他奉命擔任烽火劇團團長,親自改編出上黨梆子歷史劇《韓玉娘》和《鄴宮圖》,帶領團員們四處演出,鼓勵群眾與侵略者斗爭的信心。后來,上級領導根據(jù)趙樹理的特長,調他去做報紙副刊編輯,先后編過《黃河日報》路東版副刊《山地》,《人民報》副刊《大家干》,《新華日報》華北版副刊《中國人》。他非常投入地編這些副刊,形式以快板、鼓詞、民謠、小故事為主,把讀者對象定位于廣大普通群眾,走通俗化、大眾化道路。這也是他后來多年堅持寫作通俗化、大眾化作品的起因之一。這些副刊的稿件基本上是他一個人編寫,把以往讀書積累的知識全派上了用場。他結合時事政治編寫成形式活潑、短小精悍的大眾化讀物。功夫不負苦心人。趙樹理付出了勞動,收獲也頗豐。這幾個副刊都曾贏得過眾多讀者。
趙樹理編《中國人》報時,把編好的稿件送去印刷,工友們一邊印一邊念;他則在一旁邊抽煙邊聽大家讀,遇到工友們有念著不順當?shù)脑~語,當即修改,直到通暢為止。同事們曾寫過一首打油詩:“《中國人》報,《中國人》報,一個編輯姓趙;他編,他寫,他校;別看報紙小,作用可得了;寫篇小鼓詞,快板句句妙;小評論,小報道,大半作品老趙包?!?/p>
對這首詩,趙樹理倒認為說得很中肯,也符合實際情況。有人叫好,他不得意;有人不屑一顧,他不計較,按自己的路子往下走。
文人相輕,古來有之。大城市有,解放區(qū)也免不了。那些立志追求高雅文藝的文人,不知出于何種心理,總是跟趙樹理的通俗文藝過不去,他們說,趙樹理缺少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寫不出高雅作品來,只能寫些低層次讀物??克淖髌?,文藝創(chuàng)作就完了。聽到這些說法,趙樹理不置可否。他心里明白,那高雅的東西我也不是沒寫過,水平不比現(xiàn)在的差。只是那種作品的讀者范圍太小,看著普通民眾缺少當代作品讀的狀況,我的選擇沒錯。
1941年冬天,一個寒冷的日子,太行區(qū)抗日根據(jù)地山西黎城縣的五六百名“離卦道”教徒,拿著木棍、火槍、大刀之類的武器,高喊“打倒共產(chǎn)黨!”、“消滅八路軍!”的口號,突然包圍了黎城縣抗日政府機關。八路軍一二九師和地方民兵聞訊后,迅速出擊,反包圍了教徒,擊斃了幾名領頭人物,眾教徒群龍無首,才放下武器解散了。
黎城“離卦道”暴亂,震驚了駐在太行區(qū)的八路軍總部??偹玖钪斓路浅V匾曔@件事,指出,在軍事上,我們的武器比敵人差,但我們卻打了勝仗;在文化戰(zhàn)線上,我們掌握著真理,但敵人倒占了上風。我們的文化戰(zhàn)士應當運用武器,也打勝仗。八路軍一二九師政治部會同中共晉冀魯豫邊區(qū)黨委,根據(jù)總司令的指示,認真討論,認為出現(xiàn)“離卦道”暴亂事件,關鍵是對廣大群眾的文化宣傳不得力,必須要在這方面下大力氣,用新的文化思想教育群眾,但首先是要扭轉宣傳文化工作人員的認識。
1942年1月16日到19日,雙方聯(lián)合在河北省涉縣曲園村召開了文化人座談會。一二九師和晉冀魯豫邊區(qū)所屬各單位的文化人,從事宣傳文化領導工作的干部,總共400多人參加了座談會,是抗戰(zhàn)以來這個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專門討論文化問題的會議,人們稱為“文化戰(zhàn)士大聚會”。以寫通俗文藝作品而小有名氣的趙樹理,是會議確定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做了認真的發(fā)言準備。
開幕式之后是分組討論。身穿家做棉襖,打著裹腿,戴一頂舊氈帽子的趙樹理感覺有必要談談自己的看法,在亂哄哄的氣氛中站了起來,大聲說:“我來說幾句?!?/p>
趙樹理沒有在意大家的竊竊議論和那些瞧不起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一本黃連紙封面的小冊子來,說:“我先給大家介紹一本‘真正的華北文化《太陽經(jīng)》?!彼蠹一瘟嘶危又_書本高聲念起來:“觀音老母坐蓮臺,一朵祥云降下來,楊柳枝兒灑甘露,搭救世人免禍災……”
會場上的人們哄堂大笑,有人叫道:“這不是封建迷信嗎?你念它是什么意思?”“這也是你的通俗文藝作品?”
趙樹理掃了會場一眼,又拿出幾本來讓大家看:“這一本叫《老母家書》,這一本叫《麻衣神相》,還有《洞房歸山》。我的意思是,我們今后的文藝創(chuàng)作,形式上應當向這些書學習,因為老百姓對它們是熟悉的。關鍵是我們要有新鮮的進步的內容,這種形式最適合工農的要求。我建議,我們應當成立一個‘通俗文藝社,更多地寫一些給老百姓看的東西?!闭f到這里,他把那幾本書舉起來,提高聲調說:“這種小冊子數(shù)量很多,像敵人的‘挺身隊一樣沿著太行山爬上來,毒害著我們的人民,我們應當起而應戰(zhàn),打垮它,消滅它,奪取它的陣地!”
趙樹理的發(fā)言引起了激烈爭論,有贊成的,也有不同意見的。他再一次站起來闡述自己的看法:“我搞通俗文藝,還沒想過偉大不偉大,我只是想用群眾語言,寫出群眾生活,讓老百姓看得懂,喜歡看,受到教育。因為,群眾再落后,總是大多數(shù);離開大多數(shù)就沒有抗戰(zhàn)的勝利,文藝也就沒有對象了?!?/p>
(二)
趙樹理的通俗化、大眾化觀點還是不被一些從大城市來的文化人認同,說他是庸俗化。但是,
趙樹理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仍然堅持走這條路。1943年5月,他完成了著名的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這是確立趙樹理在中國文壇上重要地位的作品之一,也是中國解放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之一。
《小二黑結婚》的素材是趙樹理1943年初到遼縣(今山西左權)下鄉(xiāng)時獲得的。當時他住在抗日縣政府所在村里。一天,房東家來了個親戚,愁眉苦臉,滿腹心事。善于跟群眾接近的趙樹理與這位老鄉(xiāng)拉呱起來,才知道老鄉(xiāng)是到縣上來告狀的,說是自己的侄兒岳冬至被幾個村干部打死了。趙樹理問是因為什么原因?老鄉(xiāng)說出了經(jīng)過——原來,侄兒岳冬至是村里的民兵小隊長,與本村的一位漂亮姑娘智英祥談戀愛,但他們的家長卻都不同意。岳冬至的父親為了省錢,給他收了一個九歲的童養(yǎng)媳;智英祥的母親貪圖錢財,得了貴重禮物后將她許給一個富商。同時,幾個村干部也看上智英祥。智英祥不聽從母親的決定,也拒絕了村干部的追求,一心與岳冬至好。于是,村干部懷恨在心,設計圈套將岳冬至打死。趙樹理非常同情這位老鄉(xiāng),幫他到縣政府有關部門立案,并跟隨調查人員到岳冬至村里了解情況。最終是案件告破,壞人得到懲處。
趙樹理從這個事件中看出農村封建思想的嚴重性與基層村干部的低素質問題,感覺應當用小說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以引起人們的重視。同時,這也是落實邊區(qū)文化人座談會的一個實際行動。他考慮,如果只表現(xiàn)案件本身,肯定不會有多少深刻意義,最多是個壞人逞兇、好人受害的老故事。應當抓住封建迷信與婚姻自主這對矛盾設置情節(jié)。這樣,作品就能切合人民群眾的生活現(xiàn)實,蘊含比較廣闊的社會意義;而且,也容易出故事,出人物。寫好了,影響將是很大的。他聯(lián)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迷信的受害者,特別在兒女的婚姻大事上,一手包辦,有些做法實在可笑;還有那許多農村婦女信神信鬼的事,封建迷信的毒害不可低估。想著想著,他興奮起來:對,就以這個問題為小說的主導思想。下來就是人物了,要選一對青年男女,現(xiàn)成的岳冬至和智英祥是基礎;另外,要創(chuàng)造兩個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的老一輩人,他們在目前農村中很有代表性;還要設置兩個專門使壞的人物……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故事和人物都成熟了。不久,便寫出了《小二黑結婚》。作品中的主人公小二黑和小芹的原型取自岳冬至和智英祥,但小二黑和小芹絕不同于岳冬至和智英祥,結局不是悲劇,而是自由戀愛取得了勝利,成為大團圓。這樣寫,既宣傳了破除迷信、婚姻自主的思想,也符合人們的閱讀心理愿望。另兩個重要人物二諸葛和三仙姑,是趙樹理在多年生活積累中對人物觀察形成的形象,用來做小二黑的父親和小芹的母親,增強了故事性、喜劇性和典型性。
然而,這篇作品的問世卻是有過一些波折的。當時,趙樹理寫完并修改好后,便交給了他的領導、中共北方局調查研究室負責人楊獻珍。楊獻珍讀后感覺很好,并讓北方局婦委書記浦安修和彭德懷看。兩人都認為是好作品,可以出版。但是,書稿付印卻受到耽擱。據(jù)楊獻珍《從太行文化人座談會到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出版》一文中回憶:“《小二黑結婚》書稿交到太行新華書店后,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這時的太行區(qū)文化界思想仍然有些混亂,也還存在著一種宗派主義傾向。如當時刊印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用的是最粗的稻草紙,而印徐懋庸注釋魯迅的《理水》,卻用的是從敵占區(qū)買來的最好的紙張。有些自命為‘新派的文化人,對通俗的大眾文藝看不上眼?!缎《诮Y婚》久久不給出版,我便去找彭德懷同志,向他說明情況。彭德懷同志聽后,就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記得是:‘像這樣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以示支持。這個題詞由彭德懷同志親自交給了北方局宣傳部長李大章同志,由他轉交太行新華書店,小說才得以出版。彭德懷同志熱情的題詞,即印在《小二黑結婚》一書的扉頁上。小說在十月份出版后,受到太行區(qū)的廣大群眾熱烈歡迎。僅在太行區(qū)就銷行達三四萬冊,獲得了群眾的好評。太行山各村莊很流行秧歌劇,許多村子的群眾自動地把《小二黑結婚》改編成秧歌劇,自演自唱,可見群眾之喜愛了?!?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8月出版的《回憶趙樹理》一書)
《小二黑結婚》引起的強烈反響,帶給趙樹理許多榮譽,但他并沒有滿足,又思考寫作新的作品。那時,根據(jù)地農村的中心工作是減租減息,這是觸動農民根本利益的大事。邊區(qū)政府對此項工作做了全面部署,實際落實卻非常復雜。土地所有者從個人利益出發(fā),當然不愿意減租減息;農民由于多年的傳統(tǒng)觀念束縛,對減租減息持懷疑態(tài)度,害怕政策不能長久;各級抗日政府派出的工作人員,有一些出身于城市的同志對農村情況不熟悉,工作粗糙,使得減租減息不能正常發(fā)展……趙樹理感覺這是個大問題,應當用小說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于是,他根據(jù)自己下鄉(xiāng)時獲得的素材,寫出了《李有才板話》。
新華書店負責人收到《李有才板話》原稿,很快送給時任邊區(qū)宣傳部部長的李大章審閱。李大章讀完后認為:這部小說反映出這個新社會的某些農村或某些角落的某一階段的生活特點。內容新穎現(xiàn)實,形式接近民族化,從舊形式中蛻化出來,又加了新的創(chuàng)造。他親自動筆撰寫了《序言》,交書店盡快安排印刷出版;隨后,又在《華北文化》雜志上發(fā)表了《介紹〈李有才板話〉》的推薦文章。
《李有才板話》發(fā)行后,受到讀者歡迎的程度,不比《小二黑結婚》少。山東、東北、香港等地的出版機構紛紛重?。谎影驳闹泄仓醒霗C關報《解放日報》全文轉載,并配發(fā)多篇評論文章。趙樹理的知名度更高了,原來對他堅持通俗化文藝道路有偏見的一些文化界人士,在現(xiàn)實面前不能不改變看法,承認趙樹理的通俗化、大眾化、民族化創(chuàng)作確實是一條路子。
趙樹理接下去又創(chuàng)作出了《孟祥英翻身》、《李家莊的變遷》、《催糧差》、《福貴》等小說,他憑著自己的實績,在中國文壇打出了一片天地,聲譽與日俱增。一位叫做杰克·貝爾登的美國記者去晉冀魯豫邊區(qū)采訪時,明顯感覺到趙樹理是解放區(qū)除了毛澤東、朱德之外名氣最大的人物,于是,提出要訪問趙樹理,邊區(qū)有關方面滿足了他的要求。
貝爾登跟趙樹理見面是在1947年春節(jié)前夕。趙樹理用了差不多兩天的時間給貝爾登講述了自240多年的人生旅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前前后后以及對文藝通俗化、大眾化的看法。貝爾登沒想到趙樹理的經(jīng)歷那么坎坷,做人那么誠實,因此,大受感動,到后來竟像老朋友一樣交談。他問趙樹理:你的作品印過很多版,發(fā)行量非常大,稿費收入一定可觀吧?如果在美國,你會成為富翁的。可我看你的衣服像貧窮農民,面色營養(yǎng)不良,估計生活并不怎么好。你能談談這個情況嗎?
趙樹理回答:我的書出過多少版,我也不知道,反正哪兒也出。至于版稅、稿費,我沒有得過,也不去討要。我是不談稿費的。
貝爾登很吃驚地問:用你們共產(chǎn)黨的觀點對照,這不是剝削你了嗎?
趙樹理說:這不算剝削,因為我的工作崗位就是用筆寫作。談到我的生活,比以前要好多了。除了寫作,我還做編輯,大家共同勞動,分享果實。出版社每天發(fā)給我一斤半小米、半斤菜,還給我一些醫(yī)藥費,因為我身體不好。我每年領一套棉服,領一套單衣。我現(xiàn)在簡直沒有什么負擔,可以更自由地從事寫作。
聽了趙樹理的這一席話,貝爾登似懂非懂。這樣的作家大概是他走了大半個世界,見到的最特殊的一個??磥?,美國人想研究明白中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1947年7月下旬到8月初,晉冀魯豫邊區(qū)文聯(lián)召開邊區(qū)文藝工作者座談會。與會者結合郭沫若、茅盾、周揚等人評論趙樹理作品的文章,討論了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特色。趙樹理應邀在會上介紹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體會時說:我并不是什么大作家,不過是為農民說了幾句真話,是要擺個地攤兒,奪取農村封建文化陣地……
會議結束前,邊區(qū)文聯(lián)副理事長陳荒煤,作了題為《向趙樹理方向邁進》的總結性發(fā)言,集中了大家的看法,詳細分析和高度評價了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明確提出:“應該把趙樹理同志方向提出來,作為我們的旗幟,號召邊區(qū)文藝工作者向他學習、看齊!”
趙樹理很不情愿把他作為學習榜樣、作為一面旗幟、作為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提出來,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作用,他需要創(chuàng)作出更多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不需要名譽、地位。會后,他一如往常,生活方式不變,穿衣吃飯習慣不變,經(jīng)常下鄉(xiāng)的習慣更不變。
(三)
全國解放后,趙樹理隨工作單位進了北京。古都北京文化氛圍濃厚,各路人才聚集,讓趙樹理這個太行山里來的農民大作家,既感到新奇,又有些不適應。他特意穿上了一身干部服,摘掉多年愛戴的氈帽??墒牵f話濃重的晉東南口音,他待人處事的方式,卻無法脫去鄉(xiāng)村味。北京人的生活方式,文人圈的清談闊論,讓他常常產(chǎn)生困惑。不過,他對組織大眾文藝創(chuàng)作卻產(chǎn)生了興趣,多方奔走,在中國文聯(lián)和北京市委負責人周揚、李伯釗等人的支持下,成立起“北京市大眾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會”,主持了好多活動,吸收了一大批人員,京劇名家梅蘭芳、馬連良、荀慧生和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等都人了這個會;他創(chuàng)辦了通俗化雜志《說說唱唱》,專門發(fā)表大眾化作品,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出陳登科等一批青年作者。到了1951年初,中宣部領導為了讓趙樹理集中精力讀書寫作,調他到中宣部文藝處,擺脫了大量雜務;他先讀了一段時期書,不久便離京回山西深入生活,后來把工作關系調到中國作協(xié),成為專業(yè)作家。
在生活方面,趙樹理有了固定的收入,工資待遇都不低,買了房子,接來了家屬。按說,他完全有條件過舒適的日子,況且,他從20年代起已經(jīng)顛簸了幾十年,也應當享受城市相對安逸的生活了。可他骨子里流著的農民血液,讓他無法與城市融合。他關注的仍然是農村的狀態(tài)和農民的生活。從1949年進京,到1965年舉家遷回山西,15年的時間里,他有一多半是在晉東南農村生活的。他跟農民們吃住在一起,如魚得水般愉快。他把自己當作農民中的一員,操心莊稼收成好壞,研究農業(yè)政策的實施,幫助農民開展文化娛樂活動。他選擇這種方式,一方面是為了體驗生活,獲取創(chuàng)作素材;另一方面是要同農民一道,尋找過好日子的途徑,讓農民能盡快從千百年的貧窮落后中擺脫出來。因而,他總是心甘情愿地充當農民的代言人,時時處處維護農民的利益??吹睫r民生活有起色,他就特別欣慰;發(fā)現(xiàn)農民政策有誤,農民利益受損害,他就憂心忡忡;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惦記著的仍然是農民過著艱苦日子。可以說,在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中,沒有幾位像趙樹理這樣與農民的利益息息相關,這樣期盼農民過上好日子的。特別是在失去理智的“大躍進”年頭,浮夸虛假風氣甚囂塵上,農民的利益潛伏著嚴重危機。多數(shù)作家嘗過了挨批受整的苦澀,對此現(xiàn)狀采取觀望態(tài)度,惟有趙樹理敢于站出來為農民的利益說話。
1958年冬天,趙樹理掛職擔任上陽城縣委書記處書記。在縣里的幾天中,趙樹理對“大躍進”的一些做法和數(shù)字、口號產(chǎn)生了懷疑,覺得有些虛夸。于是,他決定盡快到鄉(xiāng)下親眼看看實際情況。他先去了自己的老家尉遲村(此時沁水已經(jīng)跟陽城合并),看到的是大辦集體食堂,全村人吃一鍋飯的“景象”。通過幾天的調查了解和親身體驗,趙樹理明顯感覺到這集體食堂實在不是長遠之計,肯定會帶來無窮后患。
隨后,趙樹理又去了附近一個土高爐煉鋼鐵的“先進”村。村干部陪他去看一個工地,場面真是夠熱鬧的:地上放著一大堆從各家各戶收來的鐵鍋、鐵盒、鐵茶壺、釘子、鐵門閂、火爐子之類,是準備煉鐵的原料;一座用磚和土坯砌起來的土高爐內,爐火正熊熊燃燒。只見幾個人忙乎了一陣,打開出鐵口,一股鐵水流瀉出來。過了一會兒,溫度逐漸降低,鐵水凝固成一塊一塊的灰東西。等完全冷卻,趙樹理過去拿起一塊來,反復看了看,對村干部說:“這純粹是一堆廢物,啥也不能做!”他的心越抽越緊,想著這就是“大躍進”?完全是勞民傷財!
離開土高爐煉鐵工地,趙樹理又走了幾個公社和大隊,情況與這里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少公社和大隊干部專心在數(shù)字報表上做文章,可以比實際數(shù)字提高幾倍甚至幾十倍。有的村為了讓上級檢查團“親眼見”糧食“衛(wèi)星”,竟把幾十畝地的莊稼運到幾畝地上,說成是這幾畝地的產(chǎn)量。而檢查團的人也信以為真,又是表揚又是推廣,又是登報又是廣播。這種把戲卻糊弄不了趙樹理,他對一畝地能產(chǎn)多少糧食了如指掌,只能痛心地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你虛報產(chǎn)量,到頭來吃什么?”這些虛假現(xiàn)象,讓趙樹理的心情沉重無比,感覺浮夸風已經(jīng)走到了極端地步,如果不緊急剎車,后患將難以挽回,農業(yè)生產(chǎn)必定會嚴重受挫,苦果只能讓農民吞咽。
春節(jié)前夕,陽城縣委召開三級干部會,制訂出1959年一個個不合實際的生產(chǎn)指標。趙樹理再也坐不住了,在大會上幾次打斷正在作報告的一位副書記的話,對生產(chǎn)指標提出質疑,不贊成虛假做法。那位副書記根本不接受他的意見,并指責他是“老右傾”、“絆腳石”。盡管他力陳己見,卻改變不了會議主題,縣委也由此對他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
不久,趙樹理回到北京,還是憂心忡忡,整天想著農村那一幕幕浮夸情景,擔心農業(yè)生產(chǎn)會惡化。他憑著一位作家正直的良知和不計較個人得失的心胸,寫出了一萬多字的長文《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yè)生產(chǎn)之我見》,站在農民利益的立場上,發(fā)表了對農村工作的看法,主要觀點與黨中央剛剛在廬山會議期間批判的彭德懷的“萬言書”基本相似。有點“不識時務”的趙樹理,明知這是一篇“不合時宜”的文章,還要寄給當時《紅旗》雜志的負責人陳伯達。正如他在附信中所說:“在寫這文章時候,因為要避免批評領導的口氣,曾換過四五次寫法,最后這一次雖然把這種口氣去掉了,可是要說的話也有好多說不進去了。即使如此,這文章仍與現(xiàn)行的領導方法是抵觸的,我
估計不便發(fā)表,請你看看給我提出些指正——說不定是思想上有了毛病。不過即使是那樣,我也應該說出來?!彼赃@樣做,是期望能引起中央決策層的注意,盡快改變農村工作方針。
遺憾的是,趙樹理的良苦用心無人理解,帶來的卻是一系列無情打擊。陳伯達收到趙樹理的文章,如獲至寶,馬上把文章作為反面材料,轉給中國作協(xié)黨組。中國作協(xié)不敢怠慢,很快展開了對趙樹理的批判,鋒芒頗為激烈。一些名氣很大的作家上綱上線指責趙樹理,說他與彭德懷一唱一和。趙樹理面對壓力,并沒有改變自己的看法,只是以沉默對抗。筆者以為,在當時特殊的政治時代,那些作家站出來批判趙樹理,雖然是形勢所迫,但也不能說沒有包含他們的政治需要。為什么都是作家,趙樹理就敢于實事求是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敢于作農民的代言人,而他們不光不敢說實話,還要批判說實話者呢?所謂作家的人格由此可見一斑。
(四)
對于趙樹理的這些所作所為,在時下一些作家看來,他活得實在是沉重,沒有一點瀟灑風度。你一個作家只管寫你的小說就夠了,當什么農民的代言人,管什么農業(yè)生產(chǎn)該如何領導,而且還要寫成文章,往人家槍口上撞,累不累呀!的確,趙樹理時刻想著農村,想著農民,想著農民的利益。按常理,這些事情應當由各級政府官員去想、去做,不是他一個作家必須想的,他卻想得那么投入,那么執(zhí)著,并且要奔走呼號??梢哉f,這就是趙樹理的性格特征。正是這種性格鑄就了趙樹理崇高的人格,也是他能夠寫出一部又一部膾炙人口的小說、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讓人難忘的形象、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獲得重要地位的重要原因。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趙樹理選擇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又是一個悲劇。文學讓他把聰明才智貢獻得淋漓盡致,文學也讓他耗干了心血。他最早發(fā)表作品竟然是在被囚禁的“自新院”院刊上,充滿了悲劇色彩;以后的大多數(shù)日子里,愉快的時候不多,總有這樣那樣的難題圍繞著他,最終以令文人心悸、令大眾靈魂震顫的結局離開了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一出人生悲劇。
釀成趙樹理人生悲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以為,時代和社會當然是一個重要方面,因為,趙樹理在60多年的人生旅途中,走過了20世紀中國動蕩不定、變化莫測的時期;他所走的每一步,似乎總是與他的愿望、理想有距離,有時甚至無法立足;他不能跟時代、跟社會合拍,也就避免不了悲劇的誕生;他個人的能力左右不了時代特性,左右不了社會力量。但是,趙樹理個人性格更是主要方面??梢哉f,趙樹理的一生基本上是處在矛盾狀態(tài)。從他最早走出老家去師范學校念書起,直到最終含冤去世,總有許多矛盾讓他無法解脫。譬如,家庭教育與科學教育的矛盾;不甘于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田園式安定生活與漂泊在外事事不順的矛盾;創(chuàng)作上本想按自己的意愿寫感受最深刻的作品與礙于面子不得不經(jīng)常寫遵命之作的矛盾,等等。趙樹理的性格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誠實、善良、吃苦、厚道、隨遇而安、不圖回報、樂于付出,組成了他性格的基本因素。與命運抗爭、與不公平社會抗爭、與不正常待遇抗爭,這些充分表現(xiàn)個人尊嚴和民主思想的行動,雖然有過一些,但總體上不是他性格的主流。從文化意義上理解,20世紀是東方民族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開放性文化逐步融化的時期,而趙樹理性格中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一直是處于主導地位,外來開放性文化的滲透比較緩慢,這就形成了他人生悲劇的文化基礎。
趙樹理的這種性格,致使他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寫作風格,也只能是傳統(tǒng)式的。因而,工作關系和戶口在北京十幾年,他卻實際上是個鄉(xiāng)下人,無法適應京都的政治、文化、生存氛圍,總有一種壓抑感,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才能讓他舒心。他的寫作風格,基本上是承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表達方式,這樣做,既是體現(xiàn)他為普通群眾提供精神食糧的觀念,更是他性格特點的必然選擇。
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豐富了中國文學寶庫,不少作品成為傳世之作,文學觀念成為研究課題;同時,他的人生悲劇也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歷史的、現(xiàn)實的思考。但愿文壇不斷產(chǎn)生《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式的優(yōu)秀作品;但愿文壇不要再發(fā)生趙樹理式的人生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