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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魚鎮(zhèn)

2007-05-22 08:19:32王建琳
小說界 2007年3期
關鍵詞:木魚龍華

王建琳

1

金色的沙丘上,一個三星手機的彩鈴在歌唱:

“你不要趕我走,天亮咱也不分手哇。等到彩云飄來的時候,又是一年銀河轉(zhuǎn)星斗?!?/p>

歌聲有點粗放,有點撒野,在空曠的沙漠上渾天價響。

“誰趕你走了?可是,車來了,你還真得走。”

她張開翅膀般的兩只胳膊向前飛奔著,他的軍官帽扔在滾熱發(fā)亮的沙丘上。很快,她就倒在了松軟的沙坡里。她的胸脯像沙浪似地起伏。他俯下身子,情深意長地看著她,像凝視著一尊漢水女兒的沙雕。沙漠上的熱風,快意地包圍著他們。她生生地盯著他生動的臉廓,高挺的鼻梁。忽然,她感到自己整個身心都在起火,都在熊熊燃燒,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一下子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脖子,就在她等待著他放射出生命光焰的那一時刻,他卻一動不動地凝固了雙眸。很快,他就解開她的雙手站了起來,惆然地離她而去。

她雙手反撐在沙坡上大喊起來:“站?。〗鞔?,你朝哪兒走?”

他頭也不回,遠遠地留下一個修長的背影。

她忽一下子坐了起來,出了一身急汗。眼一睜,是個夢。那是她第三次到部隊探親時的場景,不曾想在這非常的時候,會如此清晰地在眼前重現(xiàn)。一陣剜心般的思念。

濃濃的霧,飄悠著,盤旋在紫荊盆似的縣城上空。小晌午的時候,強烈的太陽光才收走了它最后一縷輕紗。群山環(huán)抱的山城掀了蓋頭,一下子變得透明光亮起來。

2004年的春天來得早,走得也快,初夏的熱風從荊山的東面吹過來了。永安縣城的決策中心——縣委辦公樓后面的九壁巖前涌出一股人流。這股人流是全縣三十七個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書記、鎮(zhèn)長和縣直部辦委局的頭頭腦腦們。這是開春后永安縣委召開的第二個縣委擴大會。

會上,縣長說:2003年,農(nóng)村稅費改革初戰(zhàn)告捷,全縣鄉(xiāng)鎮(zhèn)綜合配套改革將隨之進行。全省要精簡八百八十個鄉(xiāng)鎮(zhèn),全縣要減十八個鄉(xiāng)鎮(zhèn)。省里已經(jīng)規(guī)范了鄉(xiāng)鎮(zhèn)編制,實現(xiàn)黨政領導交叉任職,鄉(xiāng)鎮(zhèn)機關內(nèi)設機構減少一半,領導干部減少四成。通過民主推薦競爭上崗,優(yōu)化班子結(jié)構,提高干部隊伍素質(zhì)。按市場化社會化的思路,七站八所事業(yè)單位轉(zhuǎn)制,建立社會化的服務新機制,政府花錢買服務,財政養(yǎng)事不養(yǎng)人,鄉(xiāng)鎮(zhèn)財政縣里管。全縣的鄉(xiāng)鎮(zhèn)長和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主要是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要正確對待“進、退、留、轉(zhuǎn)”的新考驗,正確認識改革的新形勢,不要上躥下跳找路子,搞亂了黨風;也不要行賄受賄找門子,害了領導害自己??傊强貌菘倳心沩攤€露水珠。

就在這個會上,宣布了全縣十八個鄉(xiāng)鎮(zhèn)撤并后的區(qū)劃和行政歸屬,宣布了木魚河流域的上埡灣鄉(xiāng)和下埡灣鄉(xiāng)合并到木魚河中游的木魚鎮(zhèn)。全縣有兩個大鎮(zhèn)產(chǎn)值過億,享受副縣級待遇,木魚鎮(zhèn)是其中的一個。

組織部長隨后宣布說:新組建的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的黨政一把手,將在一個星期后到位。

這一點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有一把手到位后才能穩(wěn)定軍心,才能牽頭組建新鄉(xiāng)鎮(zhèn)的領導班子,才能決定三分之一的干部分流。就拿木魚河流域的三個一把手來說,此時的心境各異。

木魚鎮(zhèn)的一把手楊國定,氣宇軒昂,神采照人,優(yōu)勢最強。他回望身后十八級青云直上的臺階,像他的老祖墳正在冒煙一樣。他今年三十八歲,省委黨校畢業(yè)的研究生,從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下到木魚鎮(zhèn)當了黨委書記兼鎮(zhèn)長。很明顯,他到木魚鎮(zhèn)是來完成五年基層任職過渡的?,F(xiàn)在,他已實打?qū)嵉馗闪巳辏儆袃赡昃驼娼疱兩砹?。楊國定不僅一表人才,而且思路開闊,創(chuàng)新意識強。由他開發(fā)的木魚河漂流項目,使木魚河河道兩旁的一半農(nóng)戶吃上了旅游飯。如果他在木魚鎮(zhèn)再干兩年,只要不犯錯誤,回到縣里當個管旅游的副縣長,到市里當個旅游局的副局長不成啥問題。加之他老丈人在市里是個人物,樹大根也深,這一次留任,估計穩(wěn)操勝券。

而上埡灣一把手翟平定和下埡灣一把手龍華定,此時正肩并肩下著臺階,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如釋重負的表情。

翟平定四十掛零,龍華定三十九差兩個月。但二人經(jīng)歷相同資歷一樣,都是一九八四年高中畢業(yè)生,都是同一批被招考到鄉(xiāng)鎮(zhèn)干部隊伍里的農(nóng)村事業(yè)接班人,都是一九八七年轉(zhuǎn)的正,都是從干事一路干到鄉(xiāng)長兼黨委書記的位置,兩人連害的結(jié)石病都差不多,龍華定膽結(jié)石,翟平定腎結(jié)石。唯一的差別就是,翟平定是個男的,龍華定是個女的。

龍華定撞一下翟平定的肩說:“老翟同志,這一回聽說你要調(diào)到縣里當二縣長,估計你現(xiàn)在是腎不結(jié)石,心結(jié)石——有底了。”

“別提了,還說來,昨夜里我一連做了兩個夢,兆頭都不行。你給我破破夢?!?/p>

“行啦,你只管說?!倍藳]有停下腳步,繼續(xù)下臺階。

翟平定說:“上半夜我做個夢,頭上頂個斗笠手里還打著傘,估計有雨也淋不到我頭上?!?/p>

龍華定故作冷靜地破夢道:“這個夢好,你這是帽上加帽,要官升一級,沒問題?!?/p>

翟平定繼續(xù)說:“后半夜我尿泡尿,又接著做夢,冷不丁在山墻頭上騎自行車,這不是玩懸嘛。提拔的事,我看危險啦?!?/p>

龍華定哈地一笑:“好,這個夢更好。危乎高哉!說明你技高一籌?;镉?!你要是提拔當了二縣長,只要不把我弄到計生委,干啥都行。”

翟平定四下看看,故作神秘地悄聲說:“晌午我請客,在小壇子山的白云酒家等你,我有話對你說?!?/p>

龍華定點點頭:“好吧,我到城管局看看婆母娘,順便問問我姑娘中考的情況。十二點我準時到小壇子山?!?/p>

人到中年,四十不惑。在決定人生命運的關鍵時刻,說不思考自己何去何從,那是虛偽。

翟平定和龍華定在城里辦完了事,聚到了縣城外三十里處的小壇子山的白云酒家。

兩人在一張不顯眼的四方小桌旁坐了下來。店主人端出了瓜子、水果和一碟水煮花生。龍華定長出一口氣道:“翟哥,這一回,你我二人總算是千辛萬苦地干到頭了。想當年你爹媽當政時是催耕催種,催糧入庫;到我們這一茬,從派糧派款、收費納稅一直干到皇糧國稅的取消,咱們也算是完成了歷史使命。三選二也好,二選一也好,翟哥,我這一回是鐵了心,堅決地退出鄉(xiāng)村工作的歷史舞臺。人貴有自知之明,長江后浪推前浪,后邊的人一定比你我強。再說了,我姑娘今年中考,我只想為我姑娘送送飯,到老公部隊去探探親。真的,老哥子,實在是太累了,人累心也累?!?/p>

翟平定往龍華定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濃茶,龍華定接過杯子,莞爾一笑,動情地說:“翟哥,要說你的命也算大啊,那年上埡灣雪崩,差點沒把你崩到對面紫荊山的懸崖上,可是我救的你啊?!?/p>

翟平定說:“你命也不小,那年下埡灣發(fā)洪水,差點沒把你沖到沮水里,是我下水撈的你。就給你們送了點救災種子,你把我灌得雞子認不得鴨子,咋就倒在了人家的母豬圈里,抱著那母豬,還以為抱著媳婦。一想不對,我媳婦啥時候弄了一件毛扎扎硬邦邦的皮大衣,好家伙,還雙排扣?!?/p>

龍華定哈一聲大笑起來:“還提這事,把我灌得到醫(yī)院打吊瓶,一路上胡說八道,鬼哭狼嚎,還一個勁地叫喚,一個勁地唱歌:天上的星星喲,也知道我的心!”龍華定雙手朝后攏攏披肩的燙發(fā),在小椅背上靠靠身子說,“也快啊,咱倆從木魚鎮(zhèn)上分手,在上埡灣和下埡灣上下交流挪了一回窩,一干就是二十年。你從黑頭發(fā)干成了黃頭發(fā),我從黑頭發(fā)干成了白頭發(fā),這一回,咱們要是同時回到縣城,也時髦一回,你染綠頭發(fā),我染紅頭發(fā)?!?/p>

翟平定有點吃驚地問:“縣委找你談了?安排在哪兒?”

“談個鬼!安排?沒個影?!饼埲A定有點失望地回答。

忽然,翟平定用手按住龍華定的手道:“老龍女,你真的心中沒底?”

龍華定警覺起來,直起身子道:“你難道心中有底了?”

翟國定點點頭道:“是的,縣委陳書記跟我談了話,縣交通局局長的干活?!?/p>

這一刻,像地球停止了轉(zhuǎn)動,龍華定盯著翟平定,咬著牙好半天才說:“好你個翟平定,就是技高一籌,就是會找落腳窩。”

翟平定說:“我估計縣委對你另有重用,我估計你還要在木魚鎮(zhèn)陪襯一下楊國定。不過你要沉住氣,縣委不會虧待你,一個十年的女鄉(xiāng)長、女黨委書記,是一鍋煮熟的麻辣湯??h委不會視才不用,肯定是有大用!”

龍華定手一揮,有點忿恨地說:“算了吧,你說這縣委也是啊,不先把女同志安排好,先考慮的竟是你們這些老爺們。我是去心已定,不管他們這次咋發(fā)落,我是非走不可!你見到縣委陳書記,就說他要是不好安排我,我就到部隊隨軍;我姑娘要是考上了市重點高中,我就……”

“你就咋?去當陪讀?像個共產(chǎn)黨員說的話吧?”

龍華定有點痛苦地扭過頭,看著太陽射出的強光把遠處紅色的山頭燒成了火焰紅:“翟哥,說真心話,這農(nóng)村我干夠了,我也干困惑了、干郁悶了!不知咋干了!要不是黨的十六大提出要創(chuàng)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要不是說工業(yè)要反哺農(nóng)業(yè),城市要反哺農(nóng)村,國家將給農(nóng)村一定的投入,我就找不到天南地北了。翟哥,急死我了!你說上埡灣和下埡灣并到木魚鎮(zhèn),讓楊國定干就行了,咋還要折磨我嗄?!?/p>

翟平定也嘆道:“我們這些一把手干得好干得壞,組織上對我們不薄??墒沁€有一大批在農(nóng)村把命都拼死過幾回的干部們咋辦?他們的出路又在哪里?我現(xiàn)在是身體不行了,把你嫂子也干沒了,是領導照顧我這個鰥漢條。你了解我,你老哥子不是個臨陣逃脫的人,想想那些鄉(xiāng)干部,哪個不是跟我們一齊在底下拼命,為國家繳費納稅效苦力的人?所以我說呀,你要在木魚安穩(wěn)人心,不能光想著自己在哪兒落腳,還得想想你身邊的幾百干部的命運?!?/p>

龍華定火光沖天地喊道:“我連自己的命運都不曉得拴在哪棵酸棗樹上,你說,我咋想別人的命運?我老公從大學畢業(yè)當了兵,就進了戈壁灘上那個有酒無泉的軍工基地,一干就是二十年。月亮曉得我的心,有八年我都沒探過親了。他這些年待在那個荒漠里,為娃子上高中上大學準備點上學費用。他苦不苦,你說?我們二人這鄉(xiāng)鎮(zhèn)里的正科級,一個月工資八百七,娃子上學都供不起,苦不苦,你說?算了算了,你就是只顧你,就會在我面前賣關子,耀門子,你咋就不為我說句話?”

龍華定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擦眼淚的餐巾紙一會兒堆成了白色的小山包。

這時,店主人端上了瓦罐湯。翟平定叫她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龍華定手一揮:“行,我一定沉住氣。我不相信縣委只考慮安排你,就把我撩在埡子里?!?/p>

“喝湯,喝湯,你把這湯喝了?!?/p>

“我不喝了,你一個人在這兒自斟自飲吧,喝到太陽死月亮活,我回木魚鎮(zhèn)聽發(fā)落。”

永安縣是襄江地區(qū)出了名的山區(qū)大縣,環(huán)城皆山也,這里的四大山系無峰不秀,無景不奇。東邊蓮花山六瓣開屏,花蕊上是五千畝珍珠稻生產(chǎn)基地;西邊聚龍山九龍戲珠,那珠子是一個圓型的盆地,綠得像翡翠般;南邊的白馬山神駿騰躍,山坡上掛滿梯田;北邊的將軍嶺更是氣象萬千。這里,曾是楚國先人“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創(chuàng)業(yè)之地,也是卞和尋得稀世玉的地方。從遠古流來的沮河繞著荊山而轉(zhuǎn),站在永安最高的山峰朝下看,整個縣境之內(nèi),無處不是青山蒼翠綠水長流的工筆畫。

唯有層巒疊嶂的老鷹山夾在四大山系中間,全長五十華里的木魚河,順著老鷹山的翅膀尖,流過上埡灣青峰疊嶂的八道灣,經(jīng)過七處石漫灘,一直沿著下埡灣拜壽嶺流到沮河里。從上埡灣到下埡灣,只有中間一段是平川。木魚鎮(zhèn)就在背后靠山、門前看水、兩邊有川的桑梓嶺上。小鎮(zhèn)子山青水秀,風水天成。順著山舞銀蛇的荊山國道朝前繞,穿過新打通的聚龍隧道,躍上春秋寨的山頂,就能看見神農(nóng)架的迷霧了。

木魚鎮(zhèn)在永安縣的中心位置,縣委就把木魚鎮(zhèn)作為鄉(xiāng)鎮(zhèn)配套改革的中心試點。

縣委擴大會一散,縣委管黨群的副書記劉好就帶著組織部的一班人馬,十分神速地來到了木魚鎮(zhèn),要對參與競選的一把手進行民主推薦,民主測評,還要進行能力的考察。

兩鄉(xiāng)合一鎮(zhèn),所有機關的黨政干部都要參加第一輪的投票推薦。翟平定出任交通局局長的任命很快下達了,他就算正式退出了木魚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的競選。他一退出,這書記、鎮(zhèn)長自然就在楊國定和龍華定中間二選一。龍華定心中有數(shù),她只是個陪襯而已。當然,她要配合縣委,嚴肅認真地把三陪(陪口才、陪推選、陪考核)進行到底。

楊國定坐在縣委副書記身邊,有點志在必得,氣勢奪人。龍華定卻在鎮(zhèn)委黨校寬闊的場院里跟她的老同事、老熟人們海侃神吹,最后一個走進會場。龍華定太放松了,她個高、腰細、腿長,上身穿一件棗紅色運動夾克衫,下身著一條鋼藍色運動褲,還蹬著一雙旅游鞋。新燙的鬈發(fā),小水花在額前,大波浪在耳后,露出一張細皮嫩肉晶瑩剔透的橢圓臉,龍華定不是那種讓人驚乍的漂亮,卻能使你在回眸一顧的瞬間,感受到一種特別生動的韻致。

龍華定的名字很男人,長得很女人,不知何故,木魚河上下的干部們對她特別地恭敬。龍華定其實沒什么背景,她的出生地就在聚龍山邊上的國營沮河農(nóng)場。父親是農(nóng)場管生產(chǎn)的副場長,母親是農(nóng)場醫(yī)務室的醫(yī)生。一個哥哥在部隊當兵,她愛人曾是她哥的戰(zhàn)友,研究中國“飛毛腿”的。她從小就在農(nóng)場的優(yōu)質(zhì)棉花地、優(yōu)質(zhì)水稻田的田埂上長大,是個典型的泥姑娘。

木魚鎮(zhèn)黨校禮堂座無虛席,所有應參加會的人都到齊了。

楊國定走到前臺,像黨和國家領導人一樣在講臺前露出半身標準像。他攏了一下朝后梳理的頭發(fā),直奔主題:如果他在木魚鎮(zhèn)繼續(xù)留任,他就要把木魚河的“漂流”事業(yè)做大做強,從一級漂開發(fā)出三級漂。第一級在上埡灣的彎道上搞激流漂;第二級在木魚灘搞浪漫漂;第三級在下埡灣搞沖浪漂??傊?,一條河流漂下來,能開發(fā)出十二個相關增收項目,能把河道變國道,變成振興木魚鎮(zhèn)的支柱產(chǎn)業(yè),變成旅游觀光的經(jīng)濟帶。楊國定當過三年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演講的口才是一流的好。

輪到龍華定了。她沒有稿子,像那個侃“三國”的易中天一樣亦莊亦諧地說道:同志們,就在我即將告別大家的時候先檢個討。我在上埡灣當了五年副鄉(xiāng)長,在下埡灣當了十年的鄉(xiāng)長加書記,一年又一年地緊敲著帶領群眾致富的鑼鼓,這些年我自己干得很苦,讓兩鄉(xiāng)一鎮(zhèn)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們也跟著我受了不少苦,也沒給同志們帶來好前途。我相信,楊書記會在新世紀中給大家?guī)砗谜最^。同志們,人生嘛,有進也有退,有起也有落,像我這個在上埡灣和下埡灣的發(fā)展上犯過三大錯誤的人,如果繼續(xù)干下去,會給黨的事業(yè)造成更大的失誤。下面,我就自己的作風錯誤、經(jīng)濟錯誤和政治錯誤,說說我不能再干下去的理由。

龍華定看看會場,聽講的人都直起了身子,臉上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她來勁了:“大家曉得,我在上埡灣干了兩年,很賣力,卻有人寫信說我和婦聯(lián)主任李玉華有皮絆關系。這說明我深入群眾不夠,干了兩年的鄉(xiāng)黨委副書記,群眾還不知我是男還是女?!迸c會者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個錯誤叫人很難過。那年我調(diào)到下埡灣當鄉(xiāng)長,為了抓主導產(chǎn)業(yè),我在網(wǎng)上查看了桑蠶行情,發(fā)現(xiàn)一斤蠶繭,國際收購價是八塊五,我就發(fā)動全鄉(xiāng)人不搞代料種桑葉,結(jié)果第二年就撞在了國際市場的疲軟上,一斤蠶繭沒賣到五塊錢,叫群眾吃了虧。過了兩年,我又叫群眾毀了桑園變茶園,不曾想,下埡灣的山是個陰陽面,茶葉長得又肥又大,制茶技術沒跟上,人家五山的茶,一斤賣到二百五,我們一斤茶賣了二十五。結(jié)果,茶山資不抵債。后來,我心一橫,又砍了茶葉種煙葉,前后折騰了四年,在縣農(nóng)辦的指導下,才找到一條利國利民多種經(jīng)營的正確道路?,F(xiàn)在,下埡灣全鄉(xiāng)種煙葉五千畝,十個村煙水配套工程已基本完成,山上山下的農(nóng)民吃上了自來水,山上山下的土地成了旱澇保收的當家田,村村建了沼氣池,戶戶養(yǎng)了五頭豬,總算把前幾年的經(jīng)濟損失補了回來。

“第三個就是政治錯誤。搞普九教育的時候,我到戶里拉過人家的豬娃子,搞三提五統(tǒng)的時候,我把生豬屠宰稅和土特產(chǎn)稅捆綁在一起,給群眾開過明白的糊涂賬,不是趙支書給我擋陣,我差點上了《焦點訪談》……同志們,這些年來,不管我犯的這些錯誤,都說明我不再適合擔任鎮(zhèn)長、黨委書記,希望大家給我一個反思的機會,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給我一個回家當賢妻良母的機會,也給我一個回家當孝順女兒的機會。我的話完了,現(xiàn)在,我只想趕緊回去給我的女兒做頓飯,給我的婆母娘洗個頭,到酒泉基地天天給我的老公斟個酒……”話到此龍華定眼圈發(fā)紅,“同志們,希望你們在我的名字底下打個叉,在楊國定同志的名下打個勾,他是我們縣里的第四梯隊,我相信他一定能帶領全鎮(zhèn)人民從上埡灣漂出來,從木魚河漂到沮水,再從沮水漂到漢水,從漢水漂到長江,現(xiàn)在我給大家鞠躬了?!?/p>

底下混亂起來,縣委組織部的干部科長很快就把推薦表發(fā)下來,五百多名干部在表上畫了勾和叉。

得票情況很快就在臺后統(tǒng)計出來了:楊國定,一百零八票;龍華定三大錯誤一檢討,得了五百二十八票。情況就是這么復雜,領導沒有當場公開票數(shù),一個星期后,縣里的任命來了:由龍華定同志任木魚鎮(zhèn)的書記、鎮(zhèn)長。括號副縣級。楊國定同志任縣民政局局長。

縣委書記陳光明親自找龍華定談話,龍華定當著陳書記的面,浩浩蕩蕩地大哭一場:“陳書記,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吧?我現(xiàn)在真是沒膽了,打不起木魚河一板墻。你們成天一個勁地喊著叫著木魚河要漂起來,再好的季節(jié)也只能漂兩個月,還有十個月我?guī)麄兂膬浩??還有全鎮(zhèn)兩百多個干部要轉(zhuǎn)崗轉(zhuǎn)業(yè),我又帶他們朝哪兒漂?陳書記,楊國定那個民政局局長我能干,翟平定那個縣交通局局長我也能搞。”

“龍華定同志,這次鄉(xiāng)鎮(zhèn)合并,我們?nèi)h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產(chǎn)生了十八棵青松,就你是棵白果樹,你要風云不敗啊。你沒得膽了,咋搞?”

“好你個陳書記,你成心不想叫我好活呀?!?/p>

陳書記最后交待她,一定要做好領導干部的人選去留工作,一定要做好鎮(zhèn)黨員干部的分流工作。改革改到了基層干部的頭上,不要從農(nóng)民上訪變成干部上訪。這次改革,一部分鄉(xiāng)鎮(zhèn)干部要光榮轉(zhuǎn)型,一部分要光榮轉(zhuǎn)業(yè),一部分要光榮退休,情況復雜人心亂,要穩(wěn)定他們的情緒,要教育他們有高度的思想覺悟,同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F(xiàn)在所有的壓力都在你這里,我給你三個月時間,要拿出鄉(xiāng)鎮(zhèn)綜合改革的盤子,全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的盤子,創(chuàng)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盤子。

龍華定嘆出一口氣。

鎮(zhèn)上召開了翟平定和楊國定的歡送會,一頓歡送酒喝到下午三點多,龍華定一直把縣委組織部的領導和二位榮升的局長送到豐田小面包上。

小面包就要啟動了,翟平定又跳下來,一把抓住龍華定的手,死活不放:“華定,你曉得我,我是人走,心不走。只要你一聲召喚,老哥子我為你揚鞭開道?!?/p>

龍華定臉紅到耳根子:“翟平定,你咋沒皮沒臉你?!?/p>

楊國定也跳下車來說:“龍姐,我是心走,人不想走。我本想把漂流事業(yè)進行到底,可縣委不讓我漂讓你漂。你漂不動的時候,盡管召喚我一聲?!?/p>

“行啦,行啦,一個個都成了黃二蛋子了。不想走,都給我滾下來?!?/p>

小面包上一陣大笑,車轱轆軋在石子上喀嚓嚓作響。

龍華定留在了河岸上,定下神來。

龍華定走馬上任,正趕上五月初五端陽節(jié),趕上兩鄉(xiāng)一鎮(zhèn)的龍舟節(jié)開賽,木魚河的漂流節(jié)開幕。上任伊始就操辦如此重大的縣級項目,她不敢馬虎。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成了當下最開眼的熱鬧。龍華定清楚,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不想方設法挖掘出文化遺產(chǎn)鬧點響動,你身邊的河流就不可能在全國千條江萬條河中成為響水,你身邊的名勝古跡就不可能在全國爆出響名。

這一年的龍舟節(jié)和漂流節(jié)格外引人注目。市里對木魚河的漂流業(yè)非常重視,管旅游的副市長、旅游局局長、航運局局長,還有各個新聞媒體都來了。

只見觀禮臺兩旁人山人海,浮動的人頭像一片黑壓壓的黑芝麻。河堤上一道道人墻層層相壓,國道線上還有車流朝現(xiàn)場凝聚。上埡灣、下埡灣和木魚鎮(zhèn)紅、黃、綠三大龍舟已停在競賽線上,頭上裹著紅布、黃布、綠布的槳手已分別登船。龍頭上架著一面鼓,龍尾上掛著一面鑼。小鎮(zhèn)的河岸上下已是人聲鼎沸。

縣長一聲喊:2004年永安縣木魚河端陽祭與漂流節(jié)開幕。

對岸一聲喊:起——鼓。只聽得三條龍舟上鼓聲咚咚,擂得驚天動地;又是一聲,鳴——鑼!龍舟上的鑼聲哐哐,敲得回音壁四谷震蕩。

接著,主席臺上的主持人請木魚鎮(zhèn)的鎮(zhèn)長龍華定同志鳴槍開賽。龍華定拿起縣體委主任為她準備好的發(fā)令槍,側(cè)過身子閉著眼,正準備扣動扳機,不想胳膊被人扯了一把,她回頭一看,是鎮(zhèn)上新上任的婦聯(lián)主任楚小紅。這陣子就是天大的事,也等放了這一槍再說。今天是龍華定隆重登場的日子,她一定要把這一槍打得渾天價響。她再次舉起槍,這一回是睜著眼,朝著天上“砰”的一聲放了出去。頃刻間,龍舟競渡,放排的山民唱起了闖灘歌,河岸上的人像喝醉了酒,吶喊助威聲直沖云霄。

龍華定抽身下了主席臺,對武裝部長交待一定要注意安全,這才側(cè)過臉問楚小紅出了啥事。

楚小紅氣哄哄地報告說:“龍書記,兩鄉(xiāng)一鎮(zhèn)落聘的三個副鄉(xiāng)級婦聯(lián)主任,還有一群計生委的女干部正在同縣委副書記劉好同志干仗,拍桌子動板凳,真是不像話。木魚河的陳水雁、上埡灣的張文彥、下埡灣的劉金燕我算領教了?!?/p>

龍華定說:“這樣吧,你對她們說,就說我龍華定請她們給我一點面子,等開幕式一結(jié)束,下午三點我在辦公室等她們。叫她們有火對我點,有炮對我放,有要求對我提?!背〖t點點頭,像個上傳下達的聯(lián)絡員,轉(zhuǎn)身又朝鎮(zhèn)委會里跑。

跟河岸上龍舟競賽的喧天氣氛截然相反,鎮(zhèn)委會里像一陣秋風掃過,一片蕭殺景象??h委管黨群的劉好副書記自從來到木魚鎮(zhèn)搞鄉(xiāng)鎮(zhèn)綜合配套改革,一個多月都沒邁出過鎮(zhèn)委會的小招待所??h委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還有幾個科長,光同五百八十個干部們擺龍門陣就擺了一個多月,定編定崗定人。真是難為劉好了,世界上最怕刺刀見紅。過去搞運動只是叫人靈魂深處鬧革命,你鬧了沒鬧天知道?,F(xiàn)在搞改革,活活要端了百分之四十的干部的飯碗,這是與人們生存利益攸關的改革。兩鄉(xiāng)一鎮(zhèn)中幾十個被刷下來的女干部把劉好的辦公室團團包圍住。

為首的是木魚鎮(zhèn)婦聯(lián)主任陳水雁,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像一股洶洶的山澗水不可遏止:“劉書記,你們就這樣拿我們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不當人?不公平!當初是你們把我們從各個單位選拔來當了國家干部,我們這革命革到半路上,你就用萬把塊錢把我們打發(fā)了?沒門!”

“媽的,三農(nóng)問題不能在鄉(xiāng)鎮(zhèn)干部頭上算總賬?!币粋€扭著肩斜著臉的女干部說,“劉書記,你得給我們指出一條再就業(yè)的光輝道路才行啦?;剜l(xiāng)我們沒得二畝地,做生意我們沒得二百錢,搞婦女權益咨詢我們沒得二寸寬的一張資格證。你總得給我們一條活路吧?!?/p>

門口一群女干部也發(fā)作了,“是呀,劉書記,你看看我們,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你們一個急拐彎就端了我們的飯碗,硬把我們推到風口浪尖上,吃風喝沫呀?!?/p>

劉好書記不回擊不發(fā)火,讓這些個婦女干部們放炮。他的目光在每個女干部的臉上掃瞄著,新上任的組織委員擠進來,沖著鬧事的女干部們拍著桌子叫囂道:“你們像話不像話?有話盡管說!不能搞自由化,不能口無遮攔啊,一搞就對黨的改革方針撒野?!?/p>

這時,楚小紅趕到了,她擠進門去,情急地說:“陳主任,張,張主任,劉主任。龍書記剛才說,叫你們給她一點面子,天大的火,下午三點沖她發(fā)好了。你們也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別叫劉書記為難?!?/p>

陳水雁斜著眼瞅了一下楚小紅,留著睡頭的張文彥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拍一下被楚小紅推進門的劉金燕說:“走,我們走,縣官不如現(xiàn)管?!?/p>

“走哇,今天是龍書記走馬上任扯旗放炮的日子,我們得給龍書記大面子呀,不能叫她放個啞炮哇?!蹦爵~鎮(zhèn)上幾女干部連諷刺帶挖苦地跟著陳水雁撤了出來。

龍華定送走了從市里、縣里來的各路賓客,才感到腿有點發(fā)軟。連續(xù)幾天的操辦,她身心疲憊,頭有點爆炸般的疼痛,她吃了一顆鎮(zhèn)痛定使自己安定下來。三點,她準時來到鎮(zhèn)政府的辦公室。

木魚河兩鄉(xiāng)一鎮(zhèn)三個落崗的婦聯(lián)主任,人稱木魚河“三旦”的三個婦女干部早已等候在她的辦公室里。陳水雁四十出頭,張文彥和劉金燕三十五六。三個女人論年齡都是太陽當頭,平時實力相當,工作好強,這陣子成了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了,三個人一臉的怒火。

這些農(nóng)村女干部不善虛偽愛面子,人生難得尷尬事,她們視為霞光般絢麗的人生和她們舍不得放棄的事業(yè)就這么忽然結(jié)束,她們真是不甘心。

龍華定向來是個表面處事不驚,內(nèi)心卻波濤奔涌的人。要說這木魚河的“三旦”,真是龍華定心中的痛。她們?nèi)齻€都是當年她在木魚鎮(zhèn)當組織委員的時候一手選拔來的。八十年代后期,上頭要求各級黨組織大力培養(yǎng)選調(diào)基層女干部,龍華定在鎮(zhèn)供銷社選中了會打算盤又潑辣能干的陳水雁,把她調(diào)到鎮(zhèn)上管計劃生育;在鎮(zhèn)中學選中了張文彥,她是青水橋鎮(zhèn)書香門第之家的女兒,口才不錯素質(zhì)也好,龍華定把她調(diào)到鎮(zhèn)上教育站當了副站長;劉金燕能寫會畫為人忠厚,是從襄樊師專中文系的畢業(yè)生中直接引進到木魚鎮(zhèn)政府辦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練,三個人都被推到鄉(xiāng)鎮(zhèn)黨委的領導崗位上,當了婦聯(lián)主任。她們都是本鄉(xiāng)本土成長起來的地方干部,是要文憑有文憑、要才能有才能的女性。她們這樣下崗,龍華定也不甘心。

白云退得很遠,青山成了靜影沉壁,強烈的陽光射進了辦公室。龍華定坐在她們的對面,看著三個女人臉上的落魄,心里很是傷感。她看一眼劉金燕,就想起那一年大雪封山,她為了給冷水小學支教的老師送工資,翻山越嶺到鐘家山,摔斷了胳膊摔斷了腿。愛人不理解她,說她能為山上那個男人粉身碎骨,說明跟他的緣分已盡了,鬧著和金燕離了婚。她看一眼陳水雁,就想起那一年,為把那個鳳凰寨上的貧困戶請下一千七百米的高山,她給人家下跪磕頭的情景。她看一眼張文彥,就想起她為從河南解救一個被拐賣的女中學生,硬是跋山涉水,輾轉(zhuǎn)三個省市才把人找回來。她們在基層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委屈,她最知底?;鶎庸ぷ骷毙柽@批成熟的黨政干部赴湯蹈火,現(xiàn)在,她要挽留她們,要保住她們,她只有一個法子,她決計要把她們推上槍膛,不管她們愿不愿意。

龍華定拿定了主意,就在黑色的老板椅上朝后仰仰身子:“咋的了?咋都不說話了?”

陳水雁富態(tài)的身子從左向右一扭:“我們無話可說,改革改到自己頭上,套繩套到自己脖子上,這叫自己絞死自已?!?/p>

張文彥自嘲道:“都是你龍書記,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都是你把我和金燕弄到這鄉(xiāng)鎮(zhèn)干部隊伍里,要不然,我倆現(xiàn)在中教都八級了?!?/p>

劉金燕仍是無話,她低著頭,臉上有傷感也有渺茫。

龍華定忽然直起身子,自信地說:“我說這樣吧,你們?nèi)齻€‘老燕子都到上埡灣任職。上埡灣從將軍嶺到鷹嘴壁一線,十四個小山村并成三個大行政村,你們就到金牛寨、銀杏坡、銅雀嶺當村支書兼村委主任。布衫改褲頭,大材小用了一點,可是崗位不同,地位和作用也不同。黨委分工后,我也要進駐上埡灣,我們四個,還有婦聯(lián)主任小楚,加上武裝部長,我們幾個在那里唱臺大戲,完成翟書記在那里想干而沒有條件干的業(yè)績。我希望你們能成全我?!?/p>

陳水雁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起來:“好你個龍華定,我不干!你把我弄到金牛寨當你的押寨夫人啦。”

張文彥也叫了起來:“龍書記,你別想著叫我到那兒聽狼娃子叫喚啊,我們真的都走投無路了,真的都山窮水盡了,你就不能把我們安排得好一點?!?/p>

“龍書記,你叫我去當村長先給我修個墓。全中國都富了,那金牛寨、銀杏坡、銅雀嶺都富不起來。要山有山,要路沒路?!?/p>

“我就是叫你們跟我一道去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人這輩子呀,寧肯轟轟烈烈地死,也莫平平庸庸地活。干不干由你們,今兒黑上給我一個回話?!饼埲A定從辦公桌前站起身來,“縣委本來打算從縣直部門派一批年青優(yōu)秀的干部下村里去兼職,我請示了縣委陳書記,我們木魚鎮(zhèn)就免了。一些年輕人到村里連風都摸不到,再說,我們木魚鎮(zhèn)有的是年富力強黨性強有經(jīng)驗又成熟的好干部?!饼埲A定走到她們面前,“你們?nèi)齻€‘老燕子這輩子哪兒都別想飛了,金牛寨、銀杏坡、銅雀嶺一線,目前是木魚鎮(zhèn)發(fā)展的死胡同,也可能成為我們發(fā)展的好望角。十幾個村合并后攤子太大,只有你們?nèi)齻€到任我才放心。過幾天,這里的干部一安置好,我就駐扎在上埡灣?,F(xiàn)在上頭不是說工業(yè)、城市要搞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嗎?機會來了,過去我們想干事沒錢,辦事難;現(xiàn)在只要我們講科學發(fā)展觀,只要我們能把群眾引到一條正確的致富路上來,一定會感動上帝。”

龍華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著說:“其實你們咋想的,我心里明鏡似的。人生嘛,關鍵時刻,我們都可以有無數(shù)種選擇。你們唯獨不能選擇只顧自己的道路。你們痛苦,我難受。說實話,千條路萬條路,我們要選擇一條同自己的信仰背道而馳的路,那真是轉(zhuǎn)身猶如風割面,放棄有如刀剜心。當一夜間我們的追求變得今是昨非的時候,你們咋想的我能不知道嗎?啥話都別說了,你們的基本工資獎金不動,在鎮(zhèn)財政上拿,當村長一個月是三百元,鎮(zhèn)上一個月再補你們?nèi)僭囻R費、手機費。愿意干,吃了黑飯,到招待所給我一個回話。不愿干,就滾。”

“我的余大姐,你是成心不想叫我龍華定活人了是不是?你要哭,能不能白天到我辦公室里哭,天天夜里十一點半你來哭,我也是個人對不對。按道理,鎮(zhèn)黨委對你安排不錯了,你也四十九了,內(nèi)退有啥不行呢?國家把你們養(yǎng)起來,自己再干點力所能及的事。有啥不行?你說你,前天哭兒子的安排,昨天哭老公的崗位,今兒個又哭自己的級別,你說你?”

“我干了十三年的副鄉(xiāng)級,沒有功勞我有苦勞,幾十年我消滅了那么多超胎娃,咋就不能給我落實個正科級?”

“余大姐,要說你是個老計生干部了,對落實基本國策有功??晌覇柲?,你張口閉口以老革命自居,你是扛過槍你是過過江,紅軍村的李老太對革命戰(zhàn)爭的功勞沒你大?三八年入的黨,可她一輩子就是個農(nóng)民。再說了,凡副科級都找我要個正科待遇,兩鄉(xiāng)一鎮(zhèn)有七十多個副科級,我是個正科級的批發(fā)經(jīng)理?”

“華定呀,你是我們的貼心人啦!我是怕將來公務員工資一改革,我們一步踏空步步空?!?/p>

“你這是患得患失。余大姐,相信黨中央,不會把你們這些對革命有大功的人的工資擱在低檔線上。”

“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如今都靠不住了,我還能指望靠上黨中央?”計生委老主任余大姐一把鼻涕一把淚,終于在龍華定表態(tài)將來“四有靠”中離開了龍華定的住處,這也是兩鄉(xiāng)一鎮(zhèn)最后一個上訪者了。到底沒有出現(xiàn)抹脖子上吊事件,龍華定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兩百多鄉(xiāng)鎮(zhèn)干部轉(zhuǎn)軌,像一股小小的臺風刮過,有點浪涌,但終沒引起山呼海嘯,干部們基本到位到崗了。

怎么也睡不著了,她刻骨地想聽見他遠在天外般忽然打來的、叫她亢奮無比的電話。說來也怪,他們結(jié)婚十六年了,情緒還像在初戀之中,可能是兩地分居各自為了自己的事業(yè)而心心相印的緣故吧。他說得真好,農(nóng)村是你的“圣經(jīng)”,部隊是我的靈魂,咱們二人要是各自放棄了自己的心空和領地,你會月經(jīng)失調(diào),我會神魂顛倒,咱們還是各念各的經(jīng)好,遠遠地互不干擾。

看看表已經(jīng)后半夜了。她忽然感到遠處有炸山的聲音,有滾地雷的聲音,有巨大的爆破般的聲音,她有一種清醒著的恐怖。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掀開窗簾朝對岸山上望去,天黑得像鍋,那鍋似乎要倒扣在山頂上。整個老鷹山都在晃動,像要起飛。接著,一聲炸雷,在極夜中響徹云霄,一個金勾閃,從天上倒劈下來,借著閃電,她看見,老鷹山的尖峰在黑色天空的底版上,被閃電打成了銀色的鋸齒。一條條山脊的脈線在不停地起伏著,像病人的心電圖。龍華定穿上衣服,打開手機,信號中斷,就在一瞬間,她什么也看不見了,像天上打開了烏漆的閘門,要把天河里的水倒向人間,暴風驟雨縱橫而下。

此時的龍華定心中一片慘淡,老鷹山背后的紫荊谷,是全省聞名的紅軍村,那個掛在半山腰上的村莊,遇上這樣的暴雨災害會是個什么險情?她用手機呼陳水雁,不在信號區(qū);她又呼張文彥,信號中斷;她又呼劉金燕,劉金燕關機。

龍華定等不及了,她幾乎打著赤腳趟著水進了鎮(zhèn)政府辦公樓,幾個新任的副鎮(zhèn)長先后趕到。龍華定先派一名副鎮(zhèn)長從縣城旁邊的國道繞披風山進紫荊谷,一名到下埡灣的五道嶺落實災情,她帶一路人馬到上埡灣。另外一名副鎮(zhèn)長在鎮(zhèn)上值班,保持聯(lián)絡。

龍華定用手機呼來武裝部長小趙和婦聯(lián)主任楚小紅。

小楚看看天,天黑瞎瞎的。她遲疑地說:“龍書記,現(xiàn)在黑更半夜的。就走哇?”

小趙推了她一把:“走,快去拿東西,你曉得這雨意味著什么吧,泥石流滑坡山洪暴發(fā)。”

剛過觀音閣,她的手機響了,是縣水文站站長打來的。

“龍書記,龍書記,我是縣水文站的老張啊,我從披風峽已經(jīng)到了白馬谷,到了紅軍村?!?/p>

“張站長,你別急,慢慢說,我現(xiàn)在正趕往上埡灣?!?/p>

“龍書記,紫荊山兩側(cè)從將軍嶺到白馬谷下了特大暴雨,一小時降雨量達110毫米,致使山洪暴發(fā),伴有泥石流,損失十分慘重。紫荊谷紅軍村二十五戶農(nóng)民的房屋全都沖垮了。有三個人下落不明。你們鎮(zhèn)上派來的那個陳主任剛好在紅軍村,她被石頭砸傷了?!?/p>

龍華定心頭一緊,還沒問上話那邊就斷了線。

很快張文彥的電話打過來了,“龍書記,我是張文彥,我是張文彥。我現(xiàn)在在銀杏坡的白鶴寨,這里的道路全被沖垮沖毀了。從將軍嶺到老鷹壁,二十多里山路全沖沒了,連金牛寺的石板橋也沖到了老龍溝,從金牛寨到銅雀嶺,大大小小的農(nóng)田有一百多畝被沖垮,有十七戶河邊人家屋里過了水,有六戶房子危險。龍書記,你趕緊向縣委匯報災情,要有應急措施。我現(xiàn)在和劉金燕剛碰頭。”

“文彥、金燕,你們兩個現(xiàn)在立馬到將軍廟小學,準備安置紅軍村的村民。陳水雁受了傷,我去把那里的群眾接出來,把他們暫且安置在金牛寺那所關閉的村小學里,聽見了吧?鎮(zhèn)上的王副鎮(zhèn)長會把糧食、食品和水從白起鎮(zhèn)方向翻山送過去?!?/p>

“曉得了,龍書記。”

車子趕到上埡灣小鎮(zhèn)邊上,天空已閃出霞霽,群山露出臉面,青峰寨子上已是雞鳴狗叫。

木魚河被低垂的老鷹的鼻子抵到銅雀嶺的山岈子里,一個大回環(huán)繞過青峰寨的腳下湍急直下,掉過頭又順著陡峭壁立的老鷹翅膀朝著木魚鎮(zhèn)方向奔去。一場驟雨過后,寨子下的現(xiàn)代化鄉(xiāng)鎮(zhèn)有點不堪一擊,街上到處是翻漿的黑水四處漫流,到處是無人清理的驢屎馬尿豬屎狗糞在散發(fā)臭氣,一些永遠漚不爛的塑料垃圾袋掛在石坎上。沒有下水道的鎮(zhèn)子,從上到下都在循環(huán)地流著污水,像破了產(chǎn)的廠子無人管理一樣。

龍華定的車子過了洶涌的木魚河石拱橋,停在寨子口。三個人順著石頭臺階,穿過新街老巷就到了老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門前冷落車馬稀,幾個留守在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從麻將桌前夜戰(zhàn)馬超剛下戰(zhàn)場,打著哈欠哼著亂曲,正從古色古香的政府大門里走出來。這幾個人龍華定一眼就能斷定,是前些年招聘的鄉(xiāng)干部,這次裁編一個不留,他們大概都還沒找到去處,還滯留在鄉(xiāng)政府。他們既不要對下負責也無需對上恭維,吆喝著誰贏誰買單吃牛雜面條,旁若無人地走過來。

龍華定走過老鄉(xiāng)政府祠堂般的過廳,把前三后四、層層相迭的鄉(xiāng)政府四合院走了個穿堂過。一棵百年的銀杏樹還在,翟平定在磚墻上的書法還在,嵌在門楣上的橫匾和兩旁的對聯(lián)還在,四壁墻上騰龍翔鳳的畫屏和那五色的奔馬也還在,就是一級政權組織沒了。她感到在這里她像個光桿司令,一是無兵能調(diào),二是無將可差,像諸葛亮在這里唱空城計,她有一種調(diào)動不了千軍萬馬、組織不了人力物力救災的膽寒。

龍華定帶著趙部長和小楚趕快從空城計般的上埡灣鎮(zhèn)撤出來。這時,老鷹山周邊的山峰,原始森林變得蔥綠葳蕤,從上游滾下來的石頭填滿了河谷,把所有的峽口和溝壑都堵塞起來。木魚河水位很高,成了一條寬闊的急流,山谷里刮著悶人灰暗的熱風。

望著像一面石墻插在銅雀嶺與青峰寨后山交叉點上的鷹壁巖,她恨不得一拳從鷹鼻子底下砸出一個洞,從中間爬過去。她知道,過了青峰寨要繞過湍急的木魚河、銅雀嶺趕到將軍嶺,再從幾字形的環(huán)形山尖上繞到紫荊谷,到天黑也進不了紅軍村。龍華定急得跺腳。

小趙部長看著龍華定焦急的臉色,這個在部隊當過消防兵,從小在山里長大的年青人,抬頭看看鷹嘴壁脊背上長滿了千年不敗的巨柏龍柏虎柏還有扭柏,斷定鷹嘴壁不是不可攀的絕壁。他搓搓雙手對龍華定說:“龍書記,不行了我們就從老鷹壁的后背上翻過去,翻過去就是紫荊谷。再說了,這跟當年紅軍要過的臘子口比,小菜一碟?!?/p>

龍華定說:“小趙,這里人說不怕翻老鷹山,就怕掉進后頭的紫荊關?!?/p>

小趙說:“不怕,我們就從兩山交接處翻過去。這比臘子口一線天平多了?!?/p>

龍華定抬頭看看天空,又看看老鷹壁脊背上下斜插橫生的柏樹,牙一咬,同意從鷹嘴壁的后面翻過去。

龍華定和小趙、小楚從紫荊關后奇形怪狀的石嶺上翻下來,沒命地朝紅軍村趕。太陽在三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涂了紅銅,剛才爬山的緊張和心虛使龍華定兩腿有點打飄,加上染了一身山巖上的綠蘚苔,臉上熱汗冷汗不斷滾流,三個人像從山林中鉆出來的綠毛三葉猴,他們順著隱藏在一道山梁和紫荊山夾層里的白馬谷終于到了紅軍村對面的半山坡上。龍華定抓住一根樹枝俯身朝對面的紅軍村一看,心在打顫。

上埡灣鄉(xiāng)十多年來不間斷地為紅軍村輸血解困,用爭取來的資金為村民們改建的新房屋被特大暴雨和泥石流沖得一塌糊涂,那條全村人三年不知肉滋味,千辛萬苦修通的掛山路被暴雨削得不見了蹤影。軍分區(qū)為他們安裝的電視鍋從半山腰轱轆到山谷底下。從將軍嶺繞披風山轉(zhuǎn)一個大彎架過來的電線桿子,全都悲壯地倒下了。山谷里的洪水早已不見了蹤影,山民的財產(chǎn)家業(yè)全都栽在了沙石漿里。整個山坡都被凄切、蒼涼、悲壯的氣氛籠罩著。

龍華定踩著圓滾滾的石頭朝山下走。這時,她看見幾個精干巴瘦的男人牽著牛,拉著沒有被水沖走的母豬,順著白馬谷正在朝前走。老婆娃子跟在后面,幾個女人手里拿著樹條子不時地抽打著牛犢子。有的女人背著背簍,背簍里是紅公雞灰母雞,所有的財產(chǎn)似乎就剩下這些了。有二十五戶人家的紅軍村,留下的只是一片廢墟。

龍華定的心都破碎了。大自然的無情就在它的不規(guī)則運動。龍華定望著一溝向外轉(zhuǎn)移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個大膽的設想在她腦子里激光般地出現(xiàn)了。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縣委辦打來的,說是縣委陳書記帶著縣民政局、交通局、農(nóng)業(yè)局,還有賑災辦、扶貧辦的領導們,明天一早要趕到上埡灣。要她在老鄉(xiāng)政府匯報災情,并拿出救災方案。

龍華定來不及對鄉(xiāng)親們說一些安慰話,命令小趙把所有的人都帶出這深山溝,一個也不能留下。

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們站在后楊家坪的村頭,陳書記看著老鷹壁開著玩笑說:“龍華定,你是在給我玩懸吧,想叫我在這兒給你開革命烈士追悼會呀。胡來你?!?/p>

“陳書記,時間緊迫,我要向你匯報災情,還必須從實情出發(fā),我不打虎上山,咋能知災情有多嚴重?!饼埲A定把受災情況作了比較詳細的匯報,最后嘆口氣道,“直接經(jīng)濟損失三十八萬左右,紅軍村沖沒了。從將軍嶺到后楊家坪的十八里山路全毀了?!?/p>

陳書記說:“我把縣救災委的同志全請來了,你把你的方案拿出來大家議一議吧?!?/p>

龍華定看著陳光明說:“陳書記,李縣長,我想把救災與開發(fā)相結(jié)合,救災與開路相結(jié)合,救災與新農(nóng)村創(chuàng)建相結(jié)合,也同我們木魚鎮(zhèn)的旅游定位相結(jié)合。”

“你就別結(jié)合了,這幾個結(jié)合就寫在救災報告的第一部分,你現(xiàn)在就說最后一個部分,如何行動?!标悤泴⒘怂痪洹?/p>

“我的行動方案就是想從鷹鼻巖下鉆個眼,把它打穿,把進山的公路像哈達般從洞里穿過來,把鷹鼻山變成桂林山水的象鼻山。其實,鷹嘴壁伸向后楊家坪的最寬地點的厚度不過六十多米,只要鉆眼打通它,進山就是一景?!?/p>

說著她站起身來指著前面的的石頭灘道:“我想,縣政府應該在老鷹山的右翅膀尖上建一石壩,修個小型水電站并入國家用電網(wǎng),既攔住了洪水,也有利于政府創(chuàng)收群眾受益。這樣以安置水庫移民的辦法解決紅軍村的搬遷資金來源,會更妥當一些。”

“好,你繼續(xù)說?!?/p>

龍華定繼續(xù)說道:“秋收后我想舉三個村之力,開始從將軍嶺到這后楊家坪建橋修路,橋由翟局長的路橋公司承建,路由村民們出工。在木魚河上八個S灣上修八座流水橋,把趙州橋、蘇州橋、昆明橋、感恩橋、賀勝橋,還有江西婺源橋都搬過來,一橋一景。然后把紅軍村遷回將軍嶺李家坳,建成紅色景點。這樣,從鷹鼻巖到將軍嶺,一線串珠,把十八里灣變成十里川。這條路就用石頭溝的石頭壘起來,把河水逼到山腳底下,路變成石壩,使河道不再滾著石頭跑。如果資金到位,九個月道路就可以完工。路通以后,我們就從金牛寺到銅雀嶺搞一村一景、一戶一小品的新農(nóng)村創(chuàng)建。說實話,這一回我是有條件也要上,沒有條件我也要上。不然,我這三個村、十幾個組的天麻、黃花、魚腥草出路在哪兒?”

縣交通局局長翟平定用很精到的旁白補充說:“陳書記,我就說嘛,這鄉(xiāng)鎮(zhèn)干部雖說官小可是膽子大。龍華定就敢想著在鷹鼻子底下穿個眼。這野心早就從下埡灣漫過木魚灘,她還在我面前作秀,說是天亮就跟木魚鎮(zhèn)分手,我看就是雞子叫了五更,她也不會跟這木魚河分手?!?/p>

龍華定急了:“翟平定,我告訴你,上埡灣的這條路就賣給你了,上頭撥下來的村村通資金,你得先從災區(qū)通起吧。你要是不敢穿這個眼,你下?lián)苁f元我請部隊來打。告訴你,這鷹鼻巖不是你想的那么可怕,我上去了,山上有樹,鷹鼻子兩旁是針葉林,說明它是砂土石的構造。打眼后的沙石土我還能再造二百畝地。”

陳書記眉頭皺起一道梁,很凝重地說:“華定,你的方案我和縣長再斟酌一下,如果可行,縣里將全力支持。問題是里面的村路已毀了,所有的機械化部隊都進不去,修路全得靠農(nóng)民自已干。”

“我還是用人民戰(zhàn)爭的方式干,這你放心?!饼埲A定很自信。

8

龍華定根據(jù)縣委精神,為了把全鎮(zhèn)人民的士氣鼓起來,先后在鎮(zhèn)上召開了三個相關的動員會,鎮(zhèn)直部門抽調(diào)三分之二的人進駐上埡灣。而且把那些已分流還沒找到著落的十幾個干部也拉到戰(zhàn)場上。

永安縣打通老鷹山鷹嘴壁的工程全面啟動了。三路人馬分頭行動??h委陳書記帶著翟平定到省交通廳請求支持,縣長帶著楊國定到北京去找中央民政部請求對紅軍村遷移的支援。而龍華定的主要任務是在市直部門請求對口支持。

鎮(zhèn)上的工作安排就緒后,龍華定就帶著鎮(zhèn)婦聯(lián)主任楚小紅和鎮(zhèn)上的兩辦主任朝市里趕。她一是要找市委組織部組織科要錢,爭取到上頭劃給基層百鎮(zhèn)千村建設村級政權組織——村委會的專項資金;二是要找軍分區(qū)要錢,軍分區(qū)是木魚鎮(zhèn)的對口支援單位,她要爭取到他們的軍民共建資金;三是她要找市財局的同學爭取市財政貼息貸款。

這次進城最后搞定三件事:軍分區(qū)三天后到打洞現(xiàn)場勘測炸山的地方,組織部的小科長答應先給銀杏坡?lián)芤还P新建行政村和村委會黨員活動中心的資金。還有那個財局的說,要到紅軍村走一趟開發(fā)點農(nóng)財項目。

眼看快忙到八月十幾了,地里的莊稼正在掛果結(jié)籽。早秋的粟谷開始收割,苞谷綠豆正在登場。

縣交通局路橋公司在河道上放公路線的隊伍已在行動。頭戴黃色工帽的勘測隊和施工員們,在確定了三個村一線串的公路線上,正順著木魚河瘦了身的河床,用彩旗插出了一條足有十二里長的五色飄帶。

就在同一時刻,龍華定站在木魚鎮(zhèn)鎮(zhèn)委會三樓的小陽臺上,要通了楊家坪村楊國功的電話。龍華定帶著揶揄的口氣說:“楊國功吧?我是龍華定,你聽清了,明天上午十點,在沮河南十八公里處的溫泉四號天鵝池等你,你不來,你是個王八蛋?!?/p>

電話里傳來一陣叫聲:“華定,華定,你別,別當真。我就開句玩笑,你我好壞高中同學,你莫當真你?!睏顕€在叫喊著,龍華定已關了電話。

永安縣天鵝池鎮(zhèn)背靠白馬山,有一條神奇的地熱泉帶,現(xiàn)今被開發(fā)出來成了襄江人療養(yǎng)泡泉的圣地。大大小小的泉眼都被利用起來成了溫泉池。上午十點,是天鵝池剛做完清潔等待下午游客的時候。山區(qū)的八月,氣候宜人。溫泉像藍天一樣溫暖如酥。

龍華定在更衣間換了一套紅黃藍三間色斜線條小圓領的泳裝,她在等著那個敢叫她挎褲子的人。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壯得像牛一樣的中年男子,穿著白襯衣扎著花領帶,全副武裝,邁著鸛鳥一樣的步子走過來了。

這男人在龍華定面前站定皮笑肉不笑地說:“華定,你看你,我開個玩笑你還當真?有啥事我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還能勝,信不信由你,哈?!?/p>

龍華定歪著頭道:“我說楊國功,咱們高中畢業(yè)都二十年了,你說你一對小眼咋就沒一點長進,還是瞇拉著。”

“咳!這你就落伍了吧。你以為現(xiàn)在還需要你老公那對郭建光的濃眉大眼,現(xiàn)在流行刁德一的雞虛眼。我覺得你當年有點看走了眼,找一個成天在大漠邊關跟天上的星星月亮較真的軍人?!?/p>

龍華定沉著臉道:“楊國功,我今天是脫了褲子呼了你,你脫呀。三角褲都不準穿,我倒要看你是不是爹生的,娘養(yǎng)的。”

“老龍女,別,別??茨阋谎?,美麗驚魂,這三生入世,沒有艷福也算有了眼福。”他瞇著眼看著龍華定,感到她的眼睛流著月亮般純銀的目光,醉死個人。

龍華定忽地站起來,“我叫你美?!彼洳环腊褩顕ν葡聝擅孜迳畹挠境乩?,她自已也跳下了池子,使勁地按住楊國功的頭,“我叫你個王八蛋成天賊心不死,我叫你個流光棰狡兔四個窟,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我不淹死你個王八蛋,我就不姓龍?!?/p>

“好了好了,老龍女,我死了,你們共產(chǎn)黨就沒了統(tǒng)戰(zhàn)對象了?!倍嗽谒飺潋v了好一陣子才爬上池子。

楊國功用干毛巾擦著頭坐到了龍華定對面的風景椅上說:“好吧。龍書記,有啥指示盡管說。這世界就是亂了套,成天抱在懷里的讓你惡心,看不見摸不著的,叫我怎能不想你。沒想到我們的女書記也有危難的時候?!?/p>

“楊國功,我今天可是脫了褲子找你,你給我弄五百勞力上工地,把從鷹嘴巖到上埡灣郊區(qū)東坪村的六里路開通,當然你能打通東坪村的那一里半,直接與國道接通更好?!?/p>

楊國功瞪大眼睛道:“我給你動員五百人,你是鎮(zhèn)長還是我是鎮(zhèn)長,我有這么大的本事?”

“你別謙虛好不好。你管著全楊家坪人的代料和天麻生產(chǎn),你一旦不作為,他們就斷了財路,這就是你比我們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本事大的地方??赡阋矂e忘了,你這點本事也是共產(chǎn)黨給的,你不在縣土特產(chǎn)干了十年國家干部,通了官路通商路,你有今天?伙計,搞經(jīng)濟你行,跟我說政治,你遠得個遠。不管怎么說,你把楊家坪的人搞富了,功不可沒,群眾感謝你,我也感謝你。說我不把你放在心里,也不是真的。同學一場,總希望一個個都比我有出息,比我強,可是,你們一個個闊起來牛起來,不干點無私奉獻的事業(yè),我也挺恨你們,看不起你們的?!?/p>

十個男人八個見不得女人動真情,龍華定這一動情,楊國功的眼更小了。他說:“你比我家國定強,他就一張嘴,共產(chǎn)黨光靠嘴不行,要靠實干。那天,聽說你翻過鷹嘴巖我就想你能行。開通了從將軍嶺到東坪這條路,山里的四百多戶人家的葛根一出山,就是財富。這條路在點子上,農(nóng)村靠漂流是扯蛋,靠主打的產(chǎn)業(yè)是正經(jīng)。說吧,還有啥指示?”

龍華定很神秘地對他說:“我想把紅軍村的建設交給你在縣里的施工隊,一方水土一方人,錢我已經(jīng)搞定了,工程前期你先支付百分之五十,百姓滿意上頭滿意,你弟弟楊國定驗收滿意,我一次給你付清。交給別人來建這個紅軍村,我還真不放心?!?/p>

楊國功精明地說:“老龍女,你情商不高智商高,你不是叫我建紅軍村,是叫我到縣民政局敲我兄弟楊國定的竹杠吧?!?/p>

“好你個老奸商,別說透嘛。”她站起來道,“我真想把你再推到水里?!?/p>

楊國功瞇著眼說:“我還是感謝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建紅軍村立德的機會,行!就這么說定了?!睏顕ㄕ酒饋?,“龍頭,今兒你賞我一個臉,我在聚龍山碧海山莊接了一桌客,你給我陪一下。你沒把我淹死,咱倆就是緣分。我跟人家打了賭,要是接不來你,我得賠了夫人還要折兵。當然,你只要上山,對你只有好處沒壞處,說不定你還能籌一筆資金?!?/p>

對口支援上埡灣村村通工程的軍分區(qū)領導在木魚鎮(zhèn)武裝部長小趙的引領下,決計把開山指揮部設在銅雀嶺村的前楊家坪。他們要在這里與市交通局開鑿通往神農(nóng)架國道的隧道工程三團,共同完成老鷹壁的打洞子工程。

龍華定親自帶兵,木魚鎮(zhèn)上埡灣村村通道路建設指揮部設在從將軍嶺到老鷹壁中間地段的銀杏坡。龍華定掛帥任總指揮,一名副鎮(zhèn)長任副總指揮。龍華定的任務是在內(nèi)線組織指揮勞力背石頭墊路基,為機械化進山開出通道。一旦洞子里的石渣出來鋪到路面上填縫,省時省工也省力。

這時小趙部長來了,他帶來了一個白凈而有點盛氣凌人的中年男子。龍華定從石頭上跳到木魚河邊捧了一捧礦泉水般的河水,清清冒煙的嗓子,才轉(zhuǎn)過身來接見來客。她發(fā)現(xiàn)來人是上埡灣東坪村的包工頭胡三進。

“胡司令,你咋來了,要為村村通做奉獻啦?”

“可不是,龍書記。我這不是找你要工程下戰(zhàn)表來了嗎,你把從老鷹壁到縣級公路的七里路交給我來做,我保證做得白蛇出洞,青蛇抬頭。”

龍華定說:“這我相信,這些年你帶幾百人馬在省道國道攬了不少土建工程,貢獻大大的?!?/p>

“龍書記,這山里山外的工程,也可以這樣說吧,我們自家門口的工程,你不交給我們做,你要誰來做哇。再說了,這條路有一里多長從我們村中間過。”

龍華定很認真地對他說:“這是村村通工程。四個一點,村里出工出勞力自籌資金拿一點,軍分區(qū)對口支援上埡灣貧困山村負責出炸藥出水泥扶一點,鎮(zhèn)上出鋼筋出龍管四處拉贊助補給村里一點,市縣交通局負責打洞子建七個小小趙州橋貼一點。里頭十二里,外頭七里,兩拖拉機寬的小路,也沒搞什么工程發(fā)包,都是三個村十八個組的農(nóng)民自己在做。這條路,既不是分段招標,也不搞工程發(fā)包。你有錢你可以投建,但是,這是一條三村相通的石頭路,不可能叫你設卡設站,在山民頭上收回投資資金。這跟國家修高速公路是兩碼事,你懂不懂,我的胡司令?”

“不可能,龍書記,你誑我。”

“老胡,信不信由你。”

胡三進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摸著三尖葫蘆頭,山里人那股蠻勁上來了,哼哼道:“不發(fā)包不招標,楊國功咋會攬到紅軍村的基建工程?楊國功咋會組織人馬回來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他那人我還不清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還不曉得他?無利他會起個大早?”

“他是我的同學,我比你了解他。他建紅軍村,是他的施工隊先預支了前期的基建款。”

胡三進放下臉來:“他預支,活見了鬼吧。其實,這二十來里的路底碼我都摸清了,才來找你龍書記的。現(xiàn)在辦事講公開講透明。我修公路這些年,一公里干下來,十萬二十萬的造價都是便宜的。”

龍華定咬著嘴唇道:“你說的也是,從恩施到利川的高速路,一公里下地是5800萬。我的胡司令,鎮(zhèn)上修這二十里的山路,到現(xiàn)在還沒有籌到二十萬資金,可憐得很。”

“不可能,龍書記,你誑我。”

楚小紅急了:“你這人,龍書記給你講得夠公開夠透明的了,你還想咋個透明法。你這個人是咋啦?”

“我不咋啦,我就要個說法?!彼鋈槐钠饋恚昂冒?,我不找你要說法,路打東坪村出口交到國道縣道上,東坪村的人會要說法的?,F(xiàn)在就流行兩個字,說法,哈哈?!?/p>

龍華定忽然覺得這人有點面目猙獰,有點來者不善。明天就要炸山了,她懶得跟胡三進較真,她有點惱恨地補充了一句:“現(xiàn)在還流行一句,信不信由你?!?/p>

胡三進不信。

10

一彎新月,幾點碎星,點綴在寂靜的天空。絲絲山風,縷縷花香飄蕩在小鎮(zhèn)上空。木魚鎮(zhèn)的燈光像火眼般亮了起來。大約八點鐘的時候,胡三進的特使,東坪村的村長到鎮(zhèn)上來了。村長也姓胡,他坐著一輛黃色吉普車進了木魚鎮(zhèn)。車上有胡三進為龍書記備的禮品,他們事前已得到可靠信息:鎮(zhèn)委們要在晚八點開會。他看見鎮(zhèn)委會里燈光閃爍,人聲喧嘩,就閃身到背靜的后院,順著墻邊朝鎮(zhèn)黨委會議室里張望了一下,見龍華定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正中間,正在講話,他心里踏實了,就拐進離鎮(zhèn)政府不遠的小商品超市里等著。

龍華定正在召集黨委們討論全鎮(zhèn)的煙水配套工程,和新農(nóng)村建設中頭等重要的農(nóng)戶改廁、改圈、改水后的沼氣配套方案,會議一直沒散,等到快十二點了,才看見龍華定從會議室里出來。

東坪村的胡村長像個山貓似的,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下子閃到龍華定的門前。龍華定吃了一驚:“胡老八,這半夜三更你搞啥名堂你?”

“咳咳,龍書記,你說這公路村村通,通到我們的家門口,我們能無動于衷嗎?我這是來請戰(zhàn)來的。”

龍華定開了門把胡村長讓進了屋子,“好!好哇,你說你們想修哪一段啊?!饼埲A定邊給他讓座,邊給他上茶。胡村長神秘兮兮地先從蛇皮袋子里掏出一塊石頭,一塊造型別致、上面還有綠色青苔的石頭說:“龍書記,這可是我們荊山稀有特產(chǎn)綠松石,搞到一塊可不容易,這是胡司令那年在紫荊山搞到的。說房縣產(chǎn)綠松石那是造勢,極品在我們荊山?!?/p>

龍華定抱著膀子靠在沙發(fā)上笑著說:“老胡,還有啥子你盡管掏。不會是卞和玉吧?”

胡老八十分認真:“沒那值錢但實用?!彼置鞒鲆粯訉氊悂?。龍華定一看是臺筆記本電腦,還真逗人喜愛,她感到這鄉(xiāng)村送禮也上了品位。

龍華定含了臉色道:“老胡,這十里八村都說你是個明白人,咋就糊涂了呢。一個村村通小公路,都是各個村出力出資自己在做,鎮(zhèn)上適當?shù)亟o一點水泥鋼筋和補助。這不是什么國家高速路,在你們村的地頭上就一里地,你們只用十天時間就能完工?!?/p>

“龍書記,說實話,我們村的修路隊伍你信不過是吧?從胡司令拉著二百人出門打天下,現(xiàn)在成了機械化的大部隊了?!?/p>

“老胡,你說你的機械化在老鷹嘴能派上啥用場?老鷹壁這邊是石頭板石板青,那邊是石頭滾滾石頭,你說你們東坪村的人是不是背石頭的部隊?現(xiàn)在從將軍嶺到銅雀嶺所有的勞力全是在用背簍子背石頭,碼石頭。一個勞力一天補足兩塊錢,夠可憐的了,你們想咋干你們?”

“咳,這年頭只要你們給足路段款,你們還怕胡司令找不來背石頭的人?”

“問題是我們找不來路段款,沒有幾十、幾百萬的現(xiàn)款拿來招標,你懂不懂?這是村村通,縣交通局為支持山區(qū)人民修路給了一點協(xié)助。行了吧,老胡同志?明白了吧,老胡同志?”

“明白,明白。”他想,胡司令的禮到了,龍華定也就明白了,他感到自己完成了胡司令的使命,點頭哈腰地告辭撤退,又一個勁地朝龍華定擠鼻子眨眼。

龍華定把那幾件寶貝重新裝進胡老八的蛇皮袋子,幽默地說:“老胡,你看你,我這剛上任還沒滿一年,你就想叫我犯錯誤走人啦?!?/p>

“龍書記,這些東西我拿走,我不給你犯錯的機會,行??墒?,胡三進的標書你還是考慮考慮?!?/p>

龍華定一頭霧水,心想這胡三進在外頭搞工程邪了門,修一條通村的石頭路也像是國家拿出了上億元的肥肉。到現(xiàn)在,八座橋的龍管涵洞鋼筋錢都還沒到手,東坪村的人就想下來啃一口。按理,胡三進也是個對東坪村有貢獻的人,他不清楚從將軍嶺出來的這條石頭路,是鎮(zhèn)政府自籌資金,從四面八方求爺爺告奶奶找資助的一個工程。這樣的工程也來揩油,簡直是活見了鬼。

這一天,天剛蒙蒙亮,東坪村到鎮(zhèn)上討說法的隊伍出發(fā)了,全村出動了二十輛四輪電蹦蹦,一個蹦蹦上坐了十二個人。每個蹦蹦上一條白布黑字的橫幅標語。車子一路開進了木魚鎮(zhèn)。

打倒獨斷專橫的鎮(zhèn)長龍華定、打倒倒賣紅軍村工程的縣民政局局長楊國定、打倒私自發(fā)包村村通公程的縣交通局局長翟平定、打倒村村通政績工程、打倒貪贓枉法暗箱操作的黑工程??偣捕畻l打倒一切的標語,把個剛剛從夜色中醒來的小鎮(zhèn)打得目瞪口呆。

縣里的防暴警察早到了。他們一手拿著防彈盾牌,一手拿著電擊棍,站在鎮(zhèn)政府門口嚴陣以待。

“龍華定有本事你出來,龍華定有種你出來。”

一張張曾是那樣質(zhì)樸善良厚重如山的農(nóng)民臉,一張張曾是那樣叫你感到親切無比的親人臉,全都成了面目可憎的山鬼一樣的臉,成了要錢不要命的兇神臉。

龍華定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面,她不曾想到,為了一點不切實際的現(xiàn)實利益,少數(shù)人能把群眾鼓動得如此沖動,頓生一股悲哀的怒氣。

龍華定緊咬牙根,沖天一聲吼:“胡三進,你狗日的有膽量,給我站出來!胡老八,你有本事也給我站出來!你狗東西就是一門心思想跟共產(chǎn)黨對著干!你們不是要跟我對話嗎?你不是要工程嗎?你不是要我給你個說法嗎?我龍華定現(xiàn)在就對你們說,這木魚鎮(zhèn)是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你想聚眾鬧事犯上作亂你瞎了眼。你說你們想造誰的反?我不怕你個胡司令躲到幕后,你今兒不出來你是狗娘養(yǎng)的。我日你后媽!你挑動不明真相的群眾破壞我的村村通,你罪責難逃!”

龍華定這一招還真把東坪人給鎮(zhèn)住了。

東坪村的黨支書終于露臉了,他歪著一張老樹根樣的臉道:“龍書記,龍書記,你息怒,你息怒。啥事都能解決?!?/p>

“你們這是解決問題嗎?你們這是向誰示威!你們想取誰的人頭!你們說!誰想修公路,從明天起,上山背石頭的人一天補助兩塊五。我告訴大家,人心要放到正道上,靠攔路截卡要工程,是違法亂紀。”

“老胡,你原本是個對東坪村發(fā)展有功的人,可是,就為一點門前小利不惜毀了自己的名聲,想想你的所作所為?你去看看金牛寨銀杏坡的人們是咋在修他們門前的石頭路,為節(jié)約一點村里的投資,喝涼水啃冷饃,你咋成心去訛他們一點背石頭的補助?都是山里人,你在外頭包工咋就想邪了門?連這點山里人的恩情都不還呢?”

11

龍華定帶著楚小紅從銀杏坡工地指揮部來到金牛寨,臉色不佳,情緒低落。一連幾天,農(nóng)村里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像一個個怪圈樣的叫她迷惑難解。她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使東坪人一下子偃旗息鼓收了兵。

龍華定一屁股坐在石頭門檻上,垂頭喪氣一臉灰敗,像被霜打了的黃櫨葉,紅得發(fā)紫。眼皮也抬不起來。想想一年多來為修上埡灣的這條路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她都有點不寒而栗。組織群眾出工修水利修路,村委會動員不了人,還得把老板請回來組織人;東坪村鬧事,黨員干部參與其間,縣公安局的人住在東坪都不行,還要把黑道上的人請回來擺平,這是咋啦?

村一級的村委會主任現(xiàn)在掌權的情況很復雜,一種是先進生產(chǎn)力的代表,先進道德文化的代表,一心為群眾謀福造利寧肯犧牲自身利益的掌權者。一種是家族勢力的代表,用血緣關系維系的掌權人,他們也懂政策,但他們是為家族謀利者的代表。第三種,像楊國功,在楊家?guī)X屬于有錢有勢有經(jīng)營能力的掌權者。東坪村的胡老八是個啥人呢?他就是木魚鎮(zhèn)邊上的一個道上人,你以為是胡司令想要老鷹壁外頭的公路權,是他想要。這種道上人掌權的現(xiàn)象,在木魚鎮(zhèn)邊上有三個村都是這種情況。還有一種就是無為而治渙散軟弱的支部班子,有的地方黨支部已經(jīng)名存實亡,村委會除了解決點雞毛蒜皮之事,辦一點公益事業(yè)的能力都沒有。有的村還負著債,要錢沒錢要物沒物,老百姓的實際困難一點也解決不了。這樣的班子哪有一點權威性?有些村級黨支部簡直成了弱勢群體的代表。沒聽說嗎?現(xiàn)在是男人無節(jié)日,底下無組織。鎮(zhèn)黨委時下的當務之急要解決村里的政權問題。黨政分設問題大呀。要是村長,也就是村委會主任,處在強勢位置,那支部就形同虛設,村委會取代黨支部,我們黨在最基層的根底就被松動了。村長一人說了算,財務上獨斷是基層腐敗的根源。

龍華定悲哀地勾下頭,有點喘不過氣來。是的,她有何能耐把村干部都變成不在底下謀取私利的國家干部呢?

龍華定猛一抬頭,看著幾員女將,一個個精神煥發(fā)樂觀向上,她感到自已沒有理由悲觀,沒有理由落寂。她一掃心中沉悶,長出一口氣來。她命令楚小紅把全鎮(zhèn)的黨委委員們叫到銅雀嶺開會,專門討論研究村級兩委會班子建設?,F(xiàn)在新一屆鎮(zhèn)政府班子建立了,每個黨委成員不能成天像個朝上伸手要錢的千手觀音,對下都斷胳膊,忘了我們真正的夯基大業(yè),就是村里的政權建設。

龍華定從銀杏坡出來要趕回鎮(zhèn)委會的時候,寒風已順著河谷尖厲厲地刮了起來,龍華定站在銀杏坡前摸摸自已的臉,臉變成了拉鞋底的麻殼子。她望一眼還沒收工的群眾,心潮起伏,說是勞力,深山里七十多歲的老人也是棒勞力。從工地開工,三個村的老少弱冠都在河谷河灘上背石頭摞石頭。他們在無路處開路,在無字處寫字,這就是她身邊的天地人啊。

12

山陰道兩旁永遠是風情萬種的調(diào)色板,朝陽坡的裙邊上永遠有不謝幕的綠樹芽。

隨著又一個深秋的到來,老鷹山的翅膀又變得多彩起來。它那通透的山體上掛滿了粉紅色的金銀花,山葡萄藤上爬滿了一串串藍色的小喇叭,不規(guī)矩的河水被一道青石壩般的新路抵到了右邊青山下的石壁縫里。在左邊,迎著太陽面的低緩山坡上,長著蓬勃的秋莊稼,濃情的魔芋長滿了山野,高高低低的房屋展露在蜿蜒起伏的山脊上,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像小溪奔江河都奔到了新修的大道上來了。

這天上午,縣民政局局長楊國定來到將軍嶺參加了李家坳紅軍村落成大典,縣交通局局長翟平定來驗收木魚河紫荊道上七座河橋完工后的質(zhì)量。龍華定以鎮(zhèn)長的身份在金牛寨盡地主之誼,為他們擺場。龍華定就紅軍村的吃水問題,耕牛的集體喂養(yǎng),風景林基地的重建,又給楊國定出了幾道題。楊國定說,你的作業(yè)我和老翟同志一件件地完成,我和老翟的要求你也得滿足。龍華定睜大眼睛,你們啥要求?金牛寨無特產(chǎn)就青山一座。楊國定手一揮說,等下午我們驗收老翟的七星橋后再說。

一條嶄新的石頭壘起來的山道水泥路,在河風的吹動下弓起了身子,豎琴般在天地間彈響歷史的樂章。楊國定走路仍然鏘鏗有力,帶鐵掌的皮鞋底踩在新村的水泥路上咯噔咯噔響,他戴著一雙白手套,一舉手一投足間渾身飄拂著一種傲氣。翟平定仍是一如既住的神侃派頭,不時流露出自己有著深厚的學養(yǎng)底氣。

原在木魚河岸一鎮(zhèn)兩鄉(xiāng)工作的“三定”:龍華定、楊國定、翟平定沿著三個村的農(nóng)民們奮戰(zhàn)了一年才建起來的石堤般的新路一路走來,有點激動也有點浪漫。他們先上了木魚河頂端至紫荊谷的河坎子。葛洲壩水利工程團在紫荊谷攔起了一道石壩,整個山谷成了蓄水的河道。他們走過了將軍嶺上翟平定架起的第一座湘西式的廊橋,走到了金牛寨門前一孔四眼的拱橋。一到銀杏坡就是一處兩頭有房檐的高架橋,在木魚河的急轉(zhuǎn)彎處是一個滾水壩式的月光橋。黃昏時分三個人才走到銅雀嶺,上了孔雀橋。

楊國定開口說:“老龍姐,你說你坐鎮(zhèn)木魚河,我和老翟就成全了你一線串珠的旅游觀光風景點,你說你拿什么來獎勵我們?!?/p>

龍華定一聽,故作嚴肅地說:“這一點我早想好了。對國定,我準備好了,獎美女?!?/p>

楊國定很認真地說:“你那三個老燕子都成黑老鴰了,你就把楚小紅獎給我行吧?!?/p>

“美死你楊國定。老翟同志,鑒于你腎不快樂蛋也不快樂,我就獎你一個心里想吧。”

“我心里想,我想誰了我?”翟平定也故作正經(jīng)地問。

“你想誰?紫荊橋上明月夜,銅雀嶺上劉金燕?!?/p>

“好你個老龍女,你算計我?!?/p>

三個人說著就到了老鷹壁前。這些從農(nóng)村里成長起來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似乎生生死死都把人生的情結(jié)維系在這苦樂年華上。山上金色的麻花開得有多高,他們這會兒的情致就有多高。要問這深山農(nóng)村的滋味有多苦,那五味俱全的果子嚼過以后,那叫人難堪和抽筋的痛苦過后這陣子就是甜,這甜就是成就一項事業(yè)后的開心一刻。

此時此刻,楊國定的感慨來了,他說,這老鷹也快打通了,我們?nèi)齻€一人賦詩一首。這樣吧,我先來,龍華定跟后,老翟墊底。于是他伸長脖子就來了一句: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激情赤裸裸,能把幻想搬到深山坡。

龍華定忽然放聲一唱: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木魚河的石頭,會唱歌……

老翟卷起衣袖道,好。我也來兩句:?。∩蠄簽成弦粭l河,河中一個木魚我,昨日我在河里游,今日我在路上走。

楊國定道:好詩,好詩。能上翟平定打油詩第二卷。

忽然,龍華定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襄江市區(qū)里的電話號碼,剛準備問哪位,就聽見電話里傳來她每時每刻都在心里守候的聲音:華定吧?

龍華定歇斯底里地對著四面青山大叫起來:“你在哪兒你?”

“我在襄江市航宇會展中心,驗收一些產(chǎn)品。你在哪兒狼喊野叫,你發(fā)瘋你?”

“我就是發(fā)瘋,就是發(fā)瘋!你明天回來,回木魚鎮(zhèn)。啊,不,回永安。不,不,我到市里去。晶晶在市五中,奶奶也在那里,我們先在市里見面,然后回聚龍山。”

責任編輯 謝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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