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 屜
伯 隗
“我的妻子成了軍火商?她向吳國提供精良劍器來對付與楚國聯(lián)盟的我們?”
“當然,這只是傳言……會稽君與她在一起?!?/p>
“四個孩子的母親,有三個兒子需要教育,你認為她有這么多精力參與政事?她只是個家庭主婦……”
“她曾在吳國宮廷執(zhí)事,人們說事實上……她鉆研毒藥為吳王除去他想除去的人?!?/p>
“誰說的?!”
“所有人都這么說。”
“‘所有人又是誰?我們的行軍毫無進展,而你卻總糾纏于這些喪氣話!”
御兒君沉默了片刻,明白自己的話已經對夫鐔起作用了,便請求退下。夫鐔頗為煩躁,因為有風傳楚國寧愿與吳國媾和而不愿再把戰(zhàn)事拖延下去,這對越國很不利,每次兩國和談都以第三方的利益為籌碼,如果沒有個你死我活,那越國總是受掠奪。因此當年輕的姑蔑君進入帳篷時,他低吼道:“去找個女人來!”
可他并不滿意。
“只有這些,”姑蔑君笑著說,“她們會跳舞,已經不錯了。”
“最優(yōu)美的女人,她身著白衫,肢體頎長,站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
“這樣的女人我只見過一個,”姑蔑君是個愛笑的副從,“可惜她在諸暨?!?/p>
清晨它一瘸一瘸地來到門前。它還那么小,恐怕還沒斷奶。廚師搖著頭說:“它活不了,被人下了套,少了條腿?!彼袕N師給它碗羊奶,它只是嗅了嗅,依然在發(fā)抖?!熬谷挥衼碚胰说睦?,來找人的狼?!睆N師一直在搖頭。“那把它扔回山上去,它會自己死的。”她牽著安靜的武羅,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的母親來:她凡事專斷,從不出錯。武羅把臉靠在她潔白的晨衣腰際,抬起頭溫柔地瞅著她。
“該去看看你的弟弟了?!彼f這話的語氣和談那只狼沒什么兩樣。奶媽似乎一直在伺機出現(xiàn),懷中最小的兒子,質產,在嚎叫。這么個小小的身軀能發(fā)出如此大的聲響真叫人驚奇。而次子滿豚,牽著奶媽的衣角也在專心致志地哭。
“奶一直吃得不好?!蹦虌尯軣o奈,之前的孩子并非如此。
“那你就不能想點辦法?把他們扔進河里或是什么別的?!彼隣恐淞_離開,轉過頭又補充,“別讓他們再哭了!”
奶媽囁嚅著,主母的壞脾氣是與日俱增,她已經對孩子的教養(yǎng)毫無信心。
書房里的長子郎瓦在癡癡地笑著撥弄木塊,這是他的防御工事。
“又在玩!你就不能干點別的嗎?和你的父親一樣蠢!”他立即滿臉委屈坐到書桌后面。
“這是他的軍事演習,”會稽君朝她眨眨眼,“你不該總是叱喝他們,母親應該是溫柔的,而不是嚴厲的?!?/p>
“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在身邊?!?/p>
“他不會有事,楚吳兩國要和談了,他很快就會平安回來。”
“和談?誰說的!”
“所有人都在這么說。”
“‘所有人又是誰?”她冷笑,“和談的唯一受益者將是您,會稽君;而我的丈夫,將是兩國的戰(zhàn)犯。”
“為什么我們之間不能談些別的,”會稽君嗓音變得溫存,“政治,應該交給男人去辦?!?/p>
他站在這對母女身后,扶住她的肩膀——這個女人本來是他的,可他為了短期利益卻放棄了。
“別的?”她譏笑著轉過身,“您為什么來看我,會稽君?您是來見夫鐔的妻子的,而不是伯隗?!?/p>
“不,一直以來……”
“今天我們見到了一頭狼?!彼蝗磺袛嗨皖^對女兒說,“對嗎,武羅?我喜歡那狼的眼神,和你的父親很像。”說后一句時她抬起頭,直視著會稽君。
第二天它又來了,更虛弱,幾乎是匍匐前行。
“它活不了,該殺了它?!睆N師搖著頭,可沒人上前,它的目光那么哀怨又那么倔強。給它羊奶和肉,它連碰都不碰。
“已經不吃東西了,活不了,這樣活不了?!睆N師還是在搖頭,“一刀就行,就讓這小家伙解脫了?!笨伤约翰幌敫?。
“我來喂它?!敝髂缚戳撕芫?,說。
兒子的哭聲似乎統(tǒng)治四方,總隱約地彌漫白天黑夜,而她從不理會,現(xiàn)在她卻要養(yǎng)一頭狼崽子。她把羊奶涂在手指上,伸進它的嘴里,它咬傷了她,吮吸起她的血來……至少它開始就著血喝奶了。
夫鐔回來了,負了傷,躺在盾牌上抬回來的。
伯隗站在七級臺階上,沒有一絲驚慌。
她把孩子都帶到他的病榻前,他們好奇地瞅著他。武羅文靜地說:“父親,你的頭發(fā)全白了?!?/p>
“你到底要躲避我到什么時候?我們都要找那些能給政治上帶來籌碼的貴夫人,所以我們都會爭相娶你這樣的小姑娘,即使你未滿十二歲……但相比你所有的求婚者,我能給你的,只是把你放在馬背,兩人一起狂奔的生活,雖然我在句乘山上有棟房子,可以給孩子們住?!?/p>
“給誰的孩子?”
“我們的,也許我年齡大了些,我已經四十二歲了。你可以好好考慮,你還很年輕,你有的是時間?!?/p>
“不是我太小,而是我太重了,我擔心馬馱不動。再見,大人?!?/p>
這是很早之前的一段對話。
不是太久,十三或者十四年前的一個雨夜,他和伯隗再次相見。他把她打扮成一個英俊的士兵,從她的未婚夫——會稽君的宮殿里搶了出來。歷代越國君主的妻子,全部都是從別人的婚禮上搶來的。
夫鐔靠在躺椅里,她把他放置在露臺上,可以曬到太陽;她穿著白色衣裳坐在后面院子里做針線,生了四個孩子,她開始發(fā)胖……她向來是這樣冷靜甚至是殘忍的嗎?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但待在一起的日子又有多少?真正生活過的時光,快樂的、悲痛的……一個目光掃視那么長的時間,合起來不會超過三年……她在陽光下發(fā)光,不到四十歲她就會變得鐵石心腸。那只三腳狼,那么近地注視著她,她看著它的眼睛,它也看著她的。它一動也不動,全神貫注……每個晴天,它躺在她的膝蓋上,慵懶的肢體,狹長灰色的眼眸,肚子在起起伏伏,年輕的會稽君駕車在柵欄外停下,伏在她腳邊,臉埋在狼的懷里,她的腿上,他倆的黑發(fā)像緞子那樣幽幽流暢。他取下掛在椅背上的軟弓,瞄準它,拉滿,它還是沒動,視線也根本沒移開……他松開了弦。
“我會記住你的?!彼⒅芫?,鄭重地說了那句話,然后把狼交給廚師,他們有了頓很豐盛的晚餐。
她用狼皮給他做了頂帽子,“天哪,你的頭怎么變小了!”他在消瘦,連頭的尺寸都在縮小,匪夷所思。
武羅坐在他的膝蓋上,給他帶來蒲公英和狗尾巴,甚至把雛菊插到他的發(fā)際,給他梳辮子?!安荒苓@樣,”她來制止,“你父親是位君主,不是小丑。”他的兒子很害怕他,而且又有那么多學不完的功課,他與他的孩子們,中間有道不可逾越的溝壑——母親開挖的溝壑。他透過她的肩膀仰望句乘山頂,沒有人活著上去過,只有等他們死了,才會被扛上去。
和談破裂,前線被推到舒鳩以南。他駕著車繞浦陽江踏青,越走越快,越走越遠,把副從全部拋到身后,新年的第一記驚雷打壞了他的左轅,他竟然毫發(fā)無損!他在舊橋下了車,穿過雨幕走回家,她正靠著壁爐在讀書……他冰冷的鼻尖落到她胸口,她有些緊張地想推開渾身濕透的將軍,因為會稽君也在——年輕人稍稍忐忑地起身,剛要開口。
“上前線。”他說,“就現(xiàn)在,一千人,隨楚國出發(fā)?!?/p>
“楚國?這次還是和楚國結盟?我們不過是為楚國打一場代理人戰(zhàn)爭。”會稽君絕望地喃喃道,夫鐔不理會他,也不再朝她看一眼。
他要換鎧甲的時候,武羅輕輕地走進來,撩起幃帳,認真地端詳著渾身赤裸的父親;而后兩人相視而笑。
她的一部分,活在了女兒的身上。
雨還在滂沱地下,不像春天的暴雨。“前進!”他對姑蔑君說,然后掉頭直奔句乘山,沒有人活著上去。他卸下盔甲,開始攀爬,懸崖如此陡峭,他卻攀緣得穩(wěn)健而迅速,連個打滑也沒碰上。閃電在身邊劃過,山雷在腳下炸開,他登上了頂峰,什么都沒看見,就朝亳廟一路跑下來。這是亡國之廟,聚集了他所征伐的所有亡敗部落的怨靈,每一個都在夜色中對他怒目而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