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陶都樹

陶都樹，1939年11月出土于陳州大連保丁樓甲村古墓群漢墓中，此樹高69厘米，重2.2公斤。全樹分樹座、樹桿、樹頂三段，通體涂綠釉。樹頂為一朱雀，站在昂嘴獸頭上。樹桿是圓柱形，有孔，每孔插一碎葉。葉分一柄單葉、三葉、四葉三種，葉的正面、背面附有猴、飛蟬、貓頭鷹、奔獐、山樹、人物等造型。

挖出陶都樹的人叫龍大，是個盜墓賊，家住城東回龍集。家中只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母。龍大三十多歲沒娶妻，光棍一條。由于其父死得早，其母耳朵有點聾，所以他從小缺少管教，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的毛病。十幾歲就與城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相勾連，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就成了盜墓賊。

龍大盜得陶都樹全屬偶然。1939年的陳州已經(jīng)淪陷。為防備陳州四周的抗日力量，日寇將陳州古城四門封鎖極嚴(yán)，連城里人出進都很困難。有一天龍大去城里辦事情，由于拖了時間，東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萬般無奈，他住進了城東門里的一家小店里。睡前聽幾個客人閑聊，說是大連保丁樓一大戶人家正在祭祖唱大戲，是名伶曹力的“小紅臉”，很好。龍大是個戲迷，愛聽梆子戲，第二天一出城便去了大連丁樓。到地方一看，果真有臺大戲，戲臺就搭在那家大戶的墳院前，是用八輛太平車立起來對成的，上面鋪了厚板，很高。這里雖也為淪陷區(qū)，但日本人縮在城里，不常出來，所以看戲的人很多。龍大盜墓有個毛病，專愛給自己挑戰(zhàn)，認(rèn)為越人多的地方越保險。他得知這家大戶的祖上曾中過進士，官至五品，就想趁熱鬧以戲臺做掩護將這家的祖墳盜了。為此，他偷偷觀察了一下地形，準(zhǔn)備了家伙，等到夜戲剎過以后，便用一把傘遮了自己，開始掘墳盜墓。不想在打通道的時候，竟挖出一座漢墓，意外得了這尊陶都樹。

當(dāng)然，龍大開初并不知曉這件漢文物的珍貴。他是到古玩店賣貨時才得知這是個稀世珍寶。當(dāng)時他驚得張大了嘴巴。雖然他多少也懂一些文物知識，但只能識別一些漢陶罐、陶豬、青銅器什么的?，F(xiàn)在得了這個大家伙，他就猜測著可能得了寶貝，于是就試著向古玩店里的行家打聽，很仔細(xì)地描繪著陶都樹的形狀，讓行家去想象去鑒定。古玩行家皆說沒見過這東西，提出要看實物，只有見實物才能鑒定是什么東西。龍大想想也是，就先把東西藏在一個破廟里，然后請一個最有名的古玩行家到廟中鑒定。那古玩商一見陶都樹，眼球兒差點兒掉出來，連聲叫著：“寶貝！真乃稀世珍寶！”最后鑒定為漢代陶都樹。

盡管如此小心，但消息還是傳了出去，而且傳到了日本人的耳朵里。當(dāng)時駐陳州的日本指揮官叫川原一弘，也是個文物迷，尤其喜歡中國文物。占領(lǐng)陳州的那一天，他先搶的就是古玩店。所以，陳州的古玩商們也都恨透了這個川原大佐。

川原一弘聽說又出了一件漢代陶都樹，就急忙四下派人探聽龍大的下落。陳州的古玩商們一聽說川原一弘要搶陶都樹，急忙叫來龍大暗中聚集在一起想辦法。他們對龍大說：“你雖是個盜墓的，但也萬不可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千萬不可將陶都樹落入日寇之手！”龍大沒想到問題這么嚴(yán)重，他原想盜得了寶貝發(fā)個大財，從此與老娘再不為生活所迫，自己也可討房媳婦，不料竟惹出這等禍端。若將陶都樹交給日本人，自己從此便在眾古玩商面前沒了人格和國格。因為盜墓這行當(dāng)與古玩商自古是一家，盜墓人離開古玩商幾乎是拿著東西換不成錢，算是活活堵了財路。若不交給日本人，自己從此也甭想安生，說不定還有生命之險。他犯愁地望了望幾位古玩店老板，說了自己的難處，一個打頭的古玩店老板說：“龍大呀，實言講，這件古玩現(xiàn)在在陳州城已沒人敢要。為啥？因為它已成了禍端。雖然我們也怕國寶被日本人奪走，但我們畢竟有店鋪和孩子老婆，目標(biāo)太大，不易收藏。而你呢，目標(biāo)小，又沒老婆孩子掛腳。今天這重任非你莫屬。至于你母親，你放心，我們幾位會出資相助的！”龍大一聽這話，心想這幾個仁兄雖然也愛國，但沒膽兒，丟腦袋的事兒全讓他一人擔(dān)了。又一想，人家所言也是事實，全是掏心窩子的話。這陶都樹若從自己手中讓日本人奪走，那可是千古罪人！盜墓雖是個犯罪的活兒，但盜出的文物畢竟還是在自己國家里周轉(zhuǎn)，若被人弄到外國人手中豈不是更對不起祖宗了？想到這兒，他覺得自己神圣了不少，對幾位老板拱拱手說：“諸位，那我龍大就謝了！請放心，我就是豁出命來，也要保住陶都樹！但丑話先說不為丑，等過了這段風(fēng)聲，諸位可不能黑我，得給我個天價！”幾位老板見龍大護寶堅決，異口同聲：“兄弟請放心，只要這次你護寶成功，不但是陶都樹給你大價，日后凡是你手上的東西，我們只是幫你出手，決不賺你一文錢！”龍大就很感動，說：“既然諸位如此看得起龍大，我也不瞞諸位，陶都樹俺已放在一個安全地方，若我萬一為國捐軀了，這陶都樹怕是再無人知曉，只好再次讓它長眠于地了！”言畢，謝了眾人，扭身消失在夜色里。

那時候，川原一弘派出的人正在到處尋找龍大，為能引出龍大，他們竟將龍大的老母親抓到了指揮部。川原一弘為找到龍大，破例把老太太當(dāng)客人看待，對龍母說：“請你來不為別的，只是想見你兒子一面。”龍大聞知后，驚慌萬分。他深怕老娘受屈，但又無計可施。若是去見川原，等于自投羅網(wǎng)，若不去見川原，老娘親受苦不說，怕是性命也難保。怎么辦？他想了一宿，覺得還是救娘要緊。陶都樹雖然是個好東西，但也不能因它落個不孝之名。幾個雞巴古玩商說得輕巧，你們不保護國寶，為什么偏讓我保護？“圓明園”里那么多國寶讓外國人搶跑了，為什么沒有人去指責(zé)朝廷？我一個小百姓，憑什么就為它犧牲？我一個盜墓賊，就是表現(xiàn)再好被官府抓住了也不會得到饒??！我為何要去替你們充冤大頭？你們有妻子兒女，我有一個老娘。而且我的老娘已經(jīng)面臨生命危險，當(dāng)兒子的怎能見死不救？可反過來想，那陶都樹畢竟是一件寶貝，看那些古玩商們的眼神，肯定是價值連城。自己盜墓半生，碰到這么一個值錢貨確屬不易，怎能輕易送給日本人？那可是一大堆錢呀！眼下沒娘能活，沒錢可不行。保住陶都樹，既保住了國格人格也保住了錢，何樂而不為呢？可是，關(guān)在日軍指揮部里的畢竟是娘親呀！沒有娘親自己怎能來到這個世界？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娘再沒了別的親人，沒了親人錢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就這樣翻來覆去了大半夜，龍大一直處于矛盾之中，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決定去見一見川原一弘。

當(dāng)時陳州日軍的指揮部在北關(guān)太昊陵內(nèi)，他們趕走了廟里的和尚，將二殿當(dāng)了指揮部。龍大一到太昊陵，川原一弘很高興。他對龍大說：“只要交出陶都樹，我立刻就放你們母子回家，而且還有獎賞，保你們?nèi)蘸笊顭o憂！”說完，當(dāng)即就讓人請出龍大的母親，并讓他們母子單獨相見。龍大一看母親毫發(fā)無損，懸著的心才算落了下來。他對娘說：“娘，這都是兒子惹的禍，讓您受驚了！”龍母對兒子說：“日本人也沒難為我，只說等你交出什么樹就放我回家。我說兒呀，他們讓你交你就交唄！反正你那東西也來路不正，咱可不能因為這跟日本人硬碰。這些東洋鬼子個個都是殺人魔王，我這兩天聽見他們說話就心悸！”龍大安慰娘說：“娘，你別擔(dān)心，馬上我就讓他們放你走?；氐郊夷銊e亂走動，有人將你接走，也有人供你吃喝，盡管放心好了。”龍母一聽龍大說出這等話，怔了，忙問道：“你去哪里？”龍大說：“娘啊，陶都樹畢竟是咱中國人的東西，若我一送給日本人，不就成了漢奸了？所以呢，我得出去躲一陣子，等風(fēng)頭過后，再回來侍奉你！”龍母望了兒子一眼，說：“大清朝連國土都割給了外國人，一個從墓里扒出來的東西有啥金貴？你又沒領(lǐng)日本人去殺人放火，咋就成漢奸啦？”龍大苦笑了一下，說：“反正這不是個什么好事兒，也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昨兒個就讓我左右為難了一夜，最后覺得還是救娘要緊。娘啊，就這樣定了，馬上你就先回家吧！”言畢，便讓人喊出川原，對川原說：“現(xiàn)在我來了，請你放我娘回去。”川原望了望龍大，冷笑一聲說：“你來了不錯，可你沒帶來我要的東西！”龍大說：“那東西能是胡亂帶來的嗎？你可知道，現(xiàn)在想要陶都樹的可不是你一個人，土匪陳三刀，共產(chǎn)黨的縣大隊都在找我。如果我明目張膽帶來陶都樹，怕是走不到這兒就被人打死了！”川原想了想，問龍大說：“你是說，先讓我放了你母親，然后再帶我去取陶都樹？”龍大點點頭說：“這就對了，去時你要多帶些兵，我將地點指給你，你親自取回來不就是了！”川原深思了片刻，最后終于答應(yīng)了龍大的條件，派人將龍母送了回去。

將娘送走以后，龍大對川原說：“我餓了，先讓我飽吃一頓，再去取寶怎么樣？要不，我怎能走得動?！贝ㄔ南肽阍谖沂种校疫€怕個甚，便對龍大說：“吃飯可以，不過要快一點兒！”說完，忙命手下為龍大端來了飯菜，還有一瓶酒。龍大又吃又喝，估計著母親快到家時，才站起身對川原說：“好了，走吧！不過，你得準(zhǔn)備幾條船?！贝ㄔ唤獾貑枺骸耙墒裁?？”龍大說：“太君，陶都樹那么貴重，我怎敢把它藏在陸地上？我早已將它藏在湖中的蘆葦蕩里了。”川原疑惑地望了龍大一眼，說：“你的撒謊的不要，若撒謊，死啦死啦的！”龍大忙賠笑臉說：“我敢嗎？嚇?biāo)牢椅乙膊桓移垓_太君！我為啥讓你多帶些兵，我也怕到湖里出了意外哩！”川原頓了片刻，這才帶了二十幾個日本兵隨龍大朝東湖走去。

陳州城萬畝城湖，數(shù)東湖最大。湖內(nèi)長滿了蘆葦和蒲草，而且水道縱橫，一般人進了蘆葦蕩多會迷路。自從日本人占領(lǐng)陳州之后，共產(chǎn)黨的抗日武裝和幾股土匪都是靠湖與日本人周旋。為此，川原曾幾次剿湖，卻收獲甚小，平常時候，他只守不攻，封鎖了城湖周圍的不少船只。盡管如此，他自己極少親自下湖，但今日為了陶都樹，他不得不來了。

川原讓守湖的日本兵解開三條小船，帶著龍大就朝湖水深處劃去，川原怕龍大半路而逃，特讓兩個士兵坐在他兩旁。龍大像是不在乎這些，他端坐船頭，指指點點，領(lǐng)著三條小船劃進了蘆葦蕩里。

川原看越走蘆葦越密，而且離岸越來越遠(yuǎn)，警惕的目光一直不敢放松。他低聲問龍大說：“你的，還有多遠(yuǎn)？”龍大說：“太君，陶都樹可是我們的國寶，我自然要把它放在最隱蔽的地方。不過，也快到了！”說著，站起身來眺望?！疤?，你看，過了那片深湖，再拐個彎就差不多了！”說話間，頭船已經(jīng)馳進深湖里。所謂深湖，就是湖水太深，內(nèi)里沒長蘆葦和蒲草，由于深，湖水發(fā)出烏藍(lán)顏色。龍大高興地說：“太君，快到了，你看——”不想他話音沒落，只聽一聲槍響。龍大身子一震，扭臉一望川原，滿臉全是血。他喊了一聲：“太君，有人要搶寶——”話沒說完，就仰面倒在了湖水中，繼而就沒了影子。川原大驚，忙命士兵朝四周的蘆葦蕩里掃射，打了一陣，并不見有人回?fù)?，這才感到事情蹊蹺，再找龍大，早已沒了蹤影

事情過后，陳州城里城外再也見不到龍大。有人說，龍大是故意將川原朝湖中領(lǐng)的，事前他串聯(lián)了一位獵人，聽到他喊“太君，快到了”時朝他放一槍。那時候他已將藏在兜里的豬血弄滿了一手，然后火速地抹滿一臉，故意扭臉讓川原和日本人看到，認(rèn)為他已中彈斃命。他仰臉倒下水后，正巧船行到，他就順勢藏在了船底，讓日本人如何搜索也難以找到。等船掉頭要回的時候，他才潛入蘆葦蕩中。為躲日本人，他去了南方。還有人說，龍大是真的中彈死了。槍手是陳州城里的古玩商們雇的，為的是能保住陶都樹。還有人說，龍大壓根兒就沒將寶藏在東湖內(nèi)，他事前與縣大隊有聯(lián)系，說他可以將日本人領(lǐng)進深湖?？煽h大隊認(rèn)為他只是個盜墓賊，對他的話存疑，只派了一個隊員去探虛實。那一槍是打川原的，不想龍大在川原前面，正趕開槍時，龍大又站了起來，所以龍大就中彈身亡了……

多少年后，龍大一直沒音信。由于龍大沒音信，世上再沒第二個人知曉陶都樹的下落。但陶都樹出土是實，又有一位古玩商親眼目睹，后來就以那古玩商的口述為據(jù)收進了《陳州縣志》。

不過，幾個古玩商很守信用，一直供養(yǎng)著龍大的母親，直到老人家離世。

永康糧號

永康糧號在陳州眾多以經(jīng)營糧油為主的商號中，可謂首屈一指，是經(jīng)濟實力最雄厚、來往客戶最多、經(jīng)營活動覆蓋最廣、單線路程最遠(yuǎn)、成交量最大的一家大糧號。

永康糧號在陳州城南關(guān)老城墻以里，有兩個大門，一排二十余間門面房，門前的經(jīng)營場地也寬闊，可容幾十輛糧車進貨出貨。永康糧號經(jīng)營的商品種類主要是糧食、油類和油料，其次是山材竹木、石器石料、石油煤炭等，也出售他們自己釀制的“黑谷酒”。

永康糧號的主人姓封，叫封成祥。封家公館在糧號左側(cè)，靠東城湖，內(nèi)有十三節(jié)小院，是陳州城內(nèi)最闊綽的公館。封家不但經(jīng)營糧號，還有銀莊、商號多種生意，永康糧號只是封家龐大家業(yè)的一部分。永康糧號的總把子姓薛，人稱薛二爺，與封成祥是姑表兄弟，又被行內(nèi)人尊稱為薛表佬。此人不善經(jīng)營卻善用人才。永康糧號能生意興隆全憑他的兩個領(lǐng)事掌柜。大掌柜姓于，名端瑞，汴京人。此人具有遠(yuǎn)見卓識，善于審時度勢，精于策劃，在經(jīng)營活動中穩(wěn)操勝算；二掌柜姓黃，名聘三，新鄉(xiāng)人。此人辦事干練，有明智奇謀，能率眾合力。這二位掌柜堪稱生意場上的黃金搭檔。雖然和封家屬雇傭關(guān)系，但他們領(lǐng)的是封家薪金，吃的是封家飯，賺的是封家錢，在經(jīng)濟上與封家利益一致，休戚相關(guān)。對永康號他們負(fù)有經(jīng)營管理之全責(zé)。封成祥對他們相當(dāng)敬重，恩禮有加，從來不頤指氣使。于、黃掌柜手下百十號從業(yè)人員中有賬房、代買、斗把、秤把、大小相公、大小徒弟等。這些人都記有從業(yè)契約，他們的身份地位在糧號等級森嚴(yán)，收入待遇也懸殊。徒弟三年期滿后要先效師一年，等有了薪水，地位仍然十分卑微，收入也與師父、掌柜們有天壤之別。對徒弟來說，師父們永遠(yuǎn)是學(xué)習(xí)榜樣和奮斗目標(biāo)。不但要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盡量設(shè)法干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而且還要經(jīng)得起多重考驗；不但必須牢記號規(guī)，以規(guī)辦事，照章工作，而且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則，前途就會暗淡無光。

這叫“無為而治”，實際是很工心計的。

其實，薛二爺對于、黃二人實行的也是無為而治。他對封成祥說，我只要管好兩個掌柜就行了。薛二爺管掌柜的辦法是讓封成祥關(guān)心兩個掌柜，也就是經(jīng)常給封老板提供有關(guān)兩個人的信息：誰的生日該到了，誰的父親要祝壽，誰的老婆要生孩子……多是些人生中需要別人關(guān)心一下的事情。封老板得知，就派人提前去慰問一下。這自然就使得兩個掌柜很感動，就覺得老板對他們太看重，干不好對不起人家的這份兒情。于是，兩個掌柜就像兩頭牛一樣舍下身子為永康糧號拉套。

這樣，薛二爺就顯得很清閑。

清閑的薛二爺有兩個嗜好：一是釣魚，二是逛街。薛二爺逛街多是一手托黃銅煙袋，一手托鳥籠。他很隨便地在陳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閑逛，走到哪家店鋪前，還愛站一會兒，給店主“噴”幾句，而且不論大店小店，旺鋪名號，就連打燒餅的小鋪子也不放過。他逛街也很有規(guī)律，多是下午，因為上午各店生意忙，他不打擾，只在糧號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然后就去城湖邊垂釣。到了下午午休過后，便開始逛街，半個月將陳州城的大街鬧巷逛一遍。一個月正好逛兩遍。這樣薛二爺就在陳州城里極有名望，因為他是永康糧號的“總把子”，名份大，他能如此不恥光顧已使各店各鋪受寵若驚，更何況他老人家還要親親熱熱地給自己“噴”幾句？若是碰上誰家有紅白喜事，他還要送個紅包或讓手下送份紙錢。這是何等的榮耀？所以，他就成了永康糧號的活廣告，使得永康糧號的聲譽日益增高。

這一年，陳州一帶大旱，糧價驟升。這本該是糧號發(fā)財?shù)拇蠛脮r機，薛二爺卻建議封成祥對陳州城內(nèi)的市民供糧比外店低二成。封成祥采納了他的建議，又一次使永康糧號贏得了好名聲。后來災(zāi)情越發(fā)嚴(yán)重，陳州城另幾家糧倉均遭哄搶，唯永康糧號安然無恙。

薛二爺?shù)拿麣饩驮絹碓酱蟆Ｂ?，就有些功高蓋主的傾向。不少陳州人，只知永康糧號的薛二爺，卻不知老板封成祥。也就是說，在眾人心目中，薛二爺與永康糧號是劃等號的，而封成祥竟成了某種擺設(shè)。那時候，沒電臺少報紙，眾人之口便是“媒介”。薛二爺無心插柳柳成行，是他的生活習(xí)慣成就了他。

看時機成熟，薛二爺就自己另開了一家糧號，取名為“榮康糧號”。并用高薪聘用黃聘三為領(lǐng)事掌柜。

薛二爺每天仍堅持釣魚逛街，對黃聘三實行的還是無為而治。

榮康糧號的生意就很快興隆起來。

封成祥對此很大度，非但不生表弟的氣，反而有意讓出一些生意給他。大掌柜于端瑞就很感動，對封老板的為人和胸懷更加佩服，做事越發(fā)賣力，一個人干起了兩個人的活。也就是說，他也與黃聘三上了勁兒，看誰能為自己的主人多賺錢。

不料三年未到，蒸蒸日上的“榮康糧號”卻突然倒閉了。大掌柜黃聘三將巨款轉(zhuǎn)到蕪湖，將薛二爺?shù)摹皹s康糧號”變成了一個空架子。

薛二爺經(jīng)不住如此打擊，投湖自盡了。

陳州人都很惋惜，想起薛二爺平日的人緣，都去薛府吊孝，送葬的隊伍排了幾道街。

于掌柜為此很是不解，問封成祥說：“薛老板為人那么好，那黃聘三怎能干如此對不起人的事呢？我還真沒看出來，老黃竟是個有野心的人！”

封老板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薛二爺只有將才，沒有帥才，若換上你是黃聘三，也會滋長野心哩！”

于掌柜聽了這話怔了一下，什么話也沒說。

后來，封老板為給表弟報仇，暗暗報案官府，將那黃聘三捉拿歸案，奪回了所貪巨款。

封老板還親自去大牢探望黃聘三。黃聘三感激涕零，哭著對封成祥說：“我好悔呀！”

封老板長嘆一聲說：“這都是我那表弟害了你呀！”

楊純齋

楊堂偉，字純齋，號勛庵，陳州戴集人。光緒庚寅進士，歷任山東惠民、樂陵等縣知縣及東平、曹州知州，以循廉稱，賞戴花翎，加四品銜，開缺歸知府班用。嘗連續(xù)三任惠民，每趨離任時，率以民眾“脫清官靴”而留任，一時傳為佳話。曾有人送聯(lián)曰：

官惠民，惠民民愛惠，

作知縣，知縣縣周知。

民國初年，楊先生罷官治學(xué)，徜徉山水，寓歷城西關(guān)平信橋，著有《筆諫堂全集》、《耄學(xué)問答》等。與德配李夫人，伉儷和睦，敬愛如賓，貴后，不娶偏房，不納小妾，終生不二色。平時自奉儉約，惟酷愛古籍和各種文物，多方購置，不遺余力。

先生詩文，重直爽寫實，沖淡自然，如有詠雪五言：

一夜北風(fēng)烈，

開門地有雪。

小立覺身寒，

落盡霜林葉。

楊家宅院在西城湖邊，三進深，后庭院正對西城湖。楊純齋的書房是兩層閣樓，開后窗西望，西城湖盡收眼底。湖岸垂柳依依，湖內(nèi)蘆葦叢生，夏季荷花盛開之時，荷香能裝滿書齋。楊純齋每天早起，愛順湖堤散步。繞湖一周，足有十幾里路。身出微汗，進門要早浴。凈身之后，開始讀書寫文，致仕后的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到了下午，楊純齋愛逛古玩市場，由于他愛收藏，與各家古玩店的老板皆相熟。古玩老板每遇奇貨，也常請他去鑒賞。楊純齋尤其喜愛收藏漢陶，而且多成系列。比如陶樓、陶豬什么的，每遇必收。陳州為古地，漢墓成群，不時就有出土的文物悄然上市。當(dāng)然，這些文物出土多為盜墓賊所為。時間久了，楊純齋在古玩界名聲日增，有膽大的盜墓賊為賣好價，竟直接送貨上門，與楊純齋面談。

于是，楊純齋慢慢就與陳州一帶的幾個盜墓名賊也相熟起來。

這幾個盜墓名賊中，有一個名叫常五的慣盜，也是楊府?？?。

常五是城北五谷臺人，年紀(jì)四十幾歲，專搗騰文物。他不光自己盜墓，還收購別人的贓物。他一般是夜間盜墓，白天下鄉(xiāng)轉(zhuǎn)悠。尋訪民間古玩，一旦發(fā)現(xiàn)線索，必一追到底，到手后再去找行家賺小錢。當(dāng)然，若發(fā)現(xiàn)古墓，更不放過。一般是先踩點兒，瞅準(zhǔn)時機后再盜之。常五盜墓從不與人結(jié)伙，號稱“獨把手”。他說與人結(jié)伙若碰上好東西怕遭人毒手，還是獨來獨往最安全。由于他常年干這一行，眼力也越練越精，能識別真?zhèn)?，一般人唬不住他。就包括陳州城幾家古玩店的老板，也不敢拿他?dāng)冤大頭。

這一年春天，常五在陳州西搬口鎮(zhèn)的鎮(zhèn)安寺周圍得一瓷枕。此枕呈長方形，高十厘米左右，面長48.8厘米，寬17到18厘米；底長47厘米。枕空，未留氣孔，枕面微凹，表面施綠、黃、褐、黑、白諸釉色，以綠色為主，釉面光亮。裝飾采用傳統(tǒng)手法，線紋流暢，枕面左右各繪一支白牡丹。中部刻畫童戲圖，描繪三兒童在池邊蔭下游戲情景。右邊一兒童頭挽雙髻，身著綠褲，坐繡墩上，左手按膝，右手執(zhí)一根線偶，游戲玩耍；右邊兩兒童表演伴奏，前一個光頭，身著綠褲，坐地敲鼓；后者頭留小髻，身著黑衣白褲，吹著笛子，翩翩起舞，配合協(xié)調(diào)，形象生動。常五平常雖能識小漢陶，對這件東西卻不知為何物，只憑感覺它不是一件平常物。東西到手細(xì)細(xì)打量之后，就急忙去楊府找楊純齋。楊純齋一見瓷枕，雙目頓放光芒，連連搓手不止，對常五說：“這就是北宋三彩器中的稀世珍寶——童戲三彩枕?！?/p>

常五一看楊純齋對瓷枕愛不釋手，心想他必買之，便說：“先生，如此寶物，您可得給俺上個大價！”

沒想楊純齋一聽這話，忙住了手，搖了搖頭說：“此物為稀世珍寶，應(yīng)歸國家所有，個人收藏不得！”

常五不解地問：“這就怪了！別人收藏到稀世珍寶，皆是愛不釋手。沒見過您這愛古玩的，見了寶貝不要！”

楊純齋笑了笑說：“老夫收藏古玩，一為長見識，二為養(yǎng)性，決不是為了發(fā)財。若想發(fā)財，我?guī)椎貫楣?，正四品，要發(fā)早不就發(fā)了？老弟呀，古玩之物，有的可玩，有的不可玩，如此物，乃國寶也，萬不可歸為私有。我勸你也不要留下它，更不要倒賣。最好將它獻(xiàn)給國家，得些賞錢便可。若貪財討大價，怕是對你不好，弄不好還會招來禍害！”

常五瞪大了眼睛望了望楊純齋，說：“我得寶賣寶，怎會招來禍害？”

楊純齋說：“地下文物歷來歸國家所有！得之獻(xiàn)給國家才是正理！自古以來，凡寶物皆沾血光，我勸你還是莫太貪心！”

常五看楊純齋膽小怕事，笑道：“先生是做過大官的人，雖未發(fā)什么大財，但總享過榮華富貴。而我常五，窮了一生，就是想一夜發(fā)財才干這盜墓?fàn)I生?，F(xiàn)在終于寶物到手，我豈能輕易放手？”

楊純齋看勸不醒常五，只好說：“你既然如此想，我也不會攔你。話我已講明，是禍?zhǔn)歉?，那就看你的造化了！老夫只有一個要求，你千萬別說此物已過我的眼！”

常五見楊純齋話說到這一步，覺得再沒談的余地，便施禮道：“先生盡管放心，我一定嚴(yán)把口風(fēng)。盡管先生不收藏這東西但我還是要感謝先生！是先生給俺指點了迷津，知道了這瓷枕的價值！一旦此物出手，我會重謝先生的！”言畢，常五就將那“童戲三彩枕”用布包了個嚴(yán)實，辭別了楊純齋，從楊府后門溜了出去。

半個月后，果然不出楊純齋所料，常五匆匆跑來對楊純齋說：“先生您真是料事如神！前天我才將那三彩枕賣給了豐寶堂的仝老板，不想他昨黑就被人殺害了！”

楊純齋一聽三彩枕果真惹來了禍端，急忙問道：“那三彩枕呢？”

常五說：“三彩枕下落不明！”

楊純齋一聽三彩枕下落不明，半天沒言語，許久才問：“知道這事的有幾人？”

常五想了想說：“我將那瓷枕轉(zhuǎn)手仝老板時，只有我們兩人知曉，不知如何走漏了風(fēng)聲！”

楊純齋看了看常五說：“看來是仝老板那里出了毛病。如果得寶的人知道寶出你手，你也要小心才是！”

常五點點頭說：“謝謝先生關(guān)心！怪不得先生不讓我說出您見過三彩枕，原來在這兒等著?！?/p>

楊純齋說：“我說過，任何一件寶物都含有血光，這便是我不貪寶的原因！”

常五問：“若是得寶人要殺人滅口，我可怎么辦？”

楊純齋說：“你不必害怕，因為瓷枕眼下落入誰手還不知道，危險還不大。你最好先查明那三彩枕的下落，再想對策不遲。如果一直查不到落入誰手，你就沒事了！”

又過了幾天，常五前來報告說：“先生，三彩枕的下落已經(jīng)查出，是被土匪劉大炮搶了去?！?/p>

楊純齋聽后沉默良久，最后望了常五一眼說：“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常五說：“劉大炮手下有一個我的朋友，叫劉二萬，是他告訴我的。”

楊純齋笑笑，問常五說：“看來，三彩枕賣給仝老板的消息是你告知劉二萬的，對不？”

常五一聽這話變了臉色，急忙擺手說：“不不不！楊先生，這可不關(guān)我的事！”

楊純齋看了看常五，又說：“那你為什么將這些消息告訴我呢？是不是有點兒多此一舉呢？”

常五一聽楊純齋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忙解釋道：“先生不知，因為三彩枕出自我手，出手后出了事情，心中總有些不安。給先生說這些主要想讓您也替俺分擔(dān)一些，再沒別的目的！”

楊純齋看常五真誠，這才笑道：“你當(dāng)初若聽我的話，將寶物交給國家，怎會有這等不安！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出來，劉大炮很可能要將寶物獻(xiàn)給某個有軍權(quán)的人，然后招安，當(dāng)個什么官兒！若是那樣，他現(xiàn)在最擔(dān)心什么？他最擔(dān)心的是知道三彩枕底細(xì)的人?，F(xiàn)在仝老板已死，他自然要想法滅你的口！也就是說，他要讓受禮的人放心，不留任何后患。眼下很可能你已被劉大炮派人盯了梢兒，你三番五次往我這里跑，所以我這里也就有了危險！”

這一下，常五更驚慌，瞪大了眼睛問：“那可怎么辦？”

楊純齋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常五沉思片刻，最后點頭稱是，說：“好，我聽先生的！”說完，給楊純齋深施一禮，急急走了。

不想第二天一早，就有消息傳到楊府，說是盜墓賊常五昨黑盜一古墓時，因古墓塌方，被砸死在墓內(nèi)。

楊純齋聽到消息，怔了許久，然后悵然提筆，在日記中記下了這件事：戊午年秋月，盜墓賊常五盜得一“童戲圖三彩枕”，初賣給豐寶堂老板仝占宇，后將消息走漏給匪首劉大炮手下劉二萬，奪走三彩枕。常五將消息走漏給劉二萬的目的是為得賞錢，殊料其非旦未得到賞錢，反遭殺身之禍，于三日之后的深夜，被人暗害，并以其盜墓塌方為由，葬于一古墓中。常五一生，盜古墓無數(shù)，不料最終死于古墓之中。遭此報應(yīng)，全為一個“貪”字。為官為民為賊，戒貪第一。怎奈，世上難戒之心，貪為大。后人切記，切記。

從此之后，楊純齋愈加清心寡欲，再不去古玩店，每天除去散步垂釣，就是讀書寫詩，95歲那年，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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